继轨曹操而肆力于乐府歌辞且有新贡献者为曹丕。丕字子桓,操长子,史云丕“八岁能属文,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好文学,以著述为务。”建安二十五年代汉即帝位,黄初七年卒(226),年四十。谥曰文帝。

丕不独为一文学创作者,且为一文学批评者,其《典论·论文》,实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有系统之文字。两汉重在明经,诗赋小道,每不屑为,虽东汉作者渐多,然其观念,仍无改变,观蔡邕所上对事,谓“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理国政,未有其能。陛下(灵帝)即位之初,先涉经术,听政余日,观省篇章,聊以游意,当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至以辞赋与博弈等量齐观,即其验也。而丕作《典论·论文》,乃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遂一反前此睥睨文学之态度,建安文学之昌盛,丕之提倡,与有力焉。

虽然,丕对于文学之最大贡献,乃不在此批评方面,而在其能继《郊祀歌》之后,而完成纯粹之七言诗体。其七言《燕歌行》二篇,不仅为乐府产生一新体制,实亦为吾国诗学界开一新纪元。其词云: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解)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二解)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三解)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四解)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五解)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六解)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七解)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汉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按前此歌诗,无全篇七言者。《大风》、《垓下》,并带兮字,《安世》、《铙歌》,只间有一二,惟《郊祀歌》大衍七言,有连用至十余句者,但亦非全作。《汉书·东方朔传》载朔有“八言、七言上下”,晋灼注谓“八言、七言诗各有上下篇。”又《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诏告中傅封上苍自建武以来章奏,及所作书记、赋、颂、七言、别字、歌诗、并集览焉。”所谓七言,是否通体脱尽楚调,其文久佚,难知究竟。《柏梁台诗》虽属通体七言,然系联句,不出一人之手,其真伪复成问题。他如李尤《九曲歌》只存“年岁晚暮时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二句,是否全篇,亦不得而知。至若张衡《四愁》,虽具体而微,然首句尚用“兮”字,究仍不脱楚调。是故传世七言、不用兮字、且出于一人手笔者,实以曹丕《燕歌行》二首为 矢!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魏文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按子显梁时人,其时诗之总集多存,据《隋书·经籍志》,则晋有荀绰之《古今五言诗美文》五卷,宋有谢灵运之《诗集》五十卷,张敷、袁淑之《补谢灵运诗集》百卷,颜竣之《诗集》百卷,明帝之《诗集》四十卷,张永之《乐府歌诗》十二卷,《乐府歌辞》九卷,不著撰人姓氏之《古诗集》九卷。除荀绰所集,曾标明五言外,其余当为各体并收,今凡此诸书,虽皆亡佚,不可复见,然当齐、梁之世,固一一具存,如其中所载,前夫魏文,已有纯粹七言之作,则萧子显不当云“七言之作,非此谁先”矣,此理之至明者。然则以曹丕为七言之鼻祖,盖早在千余年之前,不自吾人今日始也。

七言一体,既属新兴,故当时未见风行,惟魏明帝及缪袭间有其作。缪袭字熙伯,东海人,历事魏四世,所作《魏鼓吹曲》十二章,其《旧邦》一章,即为七言。词云:

旧邦萧条心伤悲。孤魂翩翩当何依。游士怀故涕如摧。兵起事大令愿违。传求亲戚在者谁?立庙置后魂来归。

此章《宋书·乐志》读作十二句,其实乃七言六句也。稍后,则吴韦昭之《吴鼓吹曲》十二篇,其《克皖城》一篇,亦为七言者:

克灭皖城遏寇贼。恶此凶孽阻奸慝。王师赫征众倾覆。除秽去暴戢兵革。民得就农边境息。诛君吊臣昭至德。

此篇《宋志》仍读作十二句,实亦七言六句。盖七言歌诗一体,实从《楚辞》之《大招》,《招魂》及九歌中《山鬼》、《国觞》等篇变化而成,原为合两句为一句,故其句法则率为上四下三,押韵则概为一句一韵。如曹丕之《燕歌行》,吾人若依《宋志》分其一句作两句读,固无不可也!此两点者,实为初期七言之特征,亦即七言导源于《楚辞》之佐证,其详已见前论《安世房中歌》及《郊祀歌》中。

缪、韦二子后,则有晋《白纻舞歌》三首,亦系纯粹七言,句法仍无改变,盖直接祖述《燕歌行》之体而为之者。为明示此一时期七言兴起之概况,兹特将《白纻舞歌》三首次录于后,是歌为舞曲,文字亦殊婉娈多姿。其一: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变诚无方。舞以尽神安可忘?晋世方昌乐未央。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淳。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

《宋书·乐志》云:“《白纻舞》,按舞词有巾袍之言,纻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舞虽出于吴地,而歌则作于晋世,此据“晋世方昌乐未央”一语而可知也。陈胤倩云:“轻躯句,如推句,写舞生动。后人咏舞诗皆出此。”按朱载堉《律吕精义》云:“人舞四势为纲,象四端也。一曰上转势,象恻 之仁。二曰下转势,象羞恶之义。三日外转势,象是非之智,四曰内转势,象辞让之理。舞谱谓之送、摇、招、邀。上转若邀宾,下转若送客,外转若摇出,内转若招入。”此诗如推若引,盖言转势不同,所谓龙转也。其二:

双袂齐举鸾风翔。罗裙飘飘仪容光。趋步生姿进流芳。鸣弦清歌及三阳。人生世间如电过。

乐时每少苦日多。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晞严霜零。

百年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蝉鸣。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游。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

其三: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月舞瑶珰。声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清歌流响绕凤梁。

如矜若思凝且翔。转盼遗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御世永歌昌。

《诗薮》云:“晋《白纻舞歌》,绮丽之极,而古意犹存。自后作者相沿,梁武之外,明远,休文,辞各美丽。”《文艺苑卮言》云:“《白纻舞歌》,已开齐梁妙境,有子桓《燕歌行》之风。”按此歌句格用韵,与《燕歌行》无异,而文字则实较《燕歌行》为自然,二书之言,不为无见。至于影响,则《白纻舞歌》似尤较《燕歌行》为大,以《燕歌行》但歌而不舞,而《白纻》则兼为舞曲,其传播之力量,自较大也。观南朝时,宋、齐、梁各代皆有《白纻歌》,文人私造者,则鲍明远有六篇,张率九篇,沈约五篇,是其证矣。

要而论之,乐府中之七言歌诗,盖禀命于《楚辞》,萌芽于《安世》、《郊祀》,而成熟确立于曹丕之《燕歌行》。与民间未尝入乐之七言谣谚无涉。此其大略也。至鲍明远氏出,更别出机杼,自成一格,所以《行路难》十九首,下开隋唐七言歌行之先路,为七言演进中之又一大转变。而有唐之世,则七言歌行外,更有七言绝、七言律、七言排律诸体之兴起,于是七言始获充分之发展,骎骎乎驾五言而上之,为诗坛放一异彩,辟一奇境。然而饮水思源,吾人诚不能不归功致美于曹丕之《燕歌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