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父子之产生,实为吾国文学史上一大伟迹。曹操四言之独超众类,曹丕七言之创为新体,既各擅长千古,而五言之集大成,子建尤为百世大宗。以父子三人,而擅诗坛之三绝,宁非异事?而作品之富,影响之大,则三曹中,又以子建为最焉。

钟嵘诗品》云:“植诗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辉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廓庑之间矣。”呜呼,钟氏之推崇,可谓至矣。虽然,子建之诗,其成功亦自有其因素焉,非苟而已也。析言之,约有四端:

(一)卓越之天才 《三国志·魏志》本传:“植年十岁余,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耶?’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以一髫 之童,而其文即已惊人如此,自是天才超越。又子建《与杨德祖书》,谓王粲刘桢辈“犹不能飞骞绝迹, 一举千里”,则其自视固已高出当时诸子一等。谢灵运谓“天下才一石,子建独得八斗”,良非溢美。夫惟其才高,故心敏而笔快,能道人不易道之情,叙人不易叙之事,状人不易状之景,此其所以得成一伟大诗人也。

(二)仁侠之性格 前人多以“贵宾”、“公子”等名目,妄拟子建,如敖陶孙便云:“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此实大谬。惟本传亦第云“植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任性而行,不自雕励”,亦未为尽得。以余观之,子建实一至情至性之仁人侠客也。其诗歌皆充满忠厚热烈之情感,与夫积极牺牲之精神。所谓“风流自赏”之“闲情逸致”,在子建作品中,乃属绝无仅有!其《求自试表》云:“微才弗试,没世无闻,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世,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此宁贵宾公子者流所能道耶?又子建当乃兄曹丕代汉即帝位之初,不拜表称贺,乃素服而哭,丕后闻之,大为不悦,则其为人如何,盖可想见矣。

(三)谦虚之态度 子建《与杨德祖书》云:“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 又《与吴质书》云:“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夫以下笔成章之才,而其对于著作之慎重与自处之谦虚乃如此,斯子建之所以为子建也欤?

(四)恶劣之环境 使子建而仅为“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之诗人,则才称“绣虎”,位列藩侯,子建固可优为之。然而不然,子建不欲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使其所处为一国治民安之时代,则个人失意之痛苦,当亦不至如此其甚。然而不然,子建适当三国丧乱之际,兼之东有吴,西有蜀,内有司马氏之包藏祸心,而子建于魏复为宗室。使文帝不忌其才,明帝能申其请,则子建亦可以无憾,然而又不然也。本传:“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监国谒者希指,奏植醉酒悖慢,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传》又云:“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子建本早失父欢,继遭兄忌,终且不见信用于其侄,徒以母后之故,得免性命之虞,其境遇悲惨,为何如耶?

上举四端,乃子建乐府诗歌成功之要素,明乎此而后可以读子建作品,昔人评子建者多矣,余犹喜《兰庄诗话》“质朴浑厚”一语。质朴或不尽然,浑厚则诚的评。盖其心危,故浑。其情笃,故厚也。吴乔围炉诗话》云:“诗之难处在深厚,厚更难于深。子建诗高处亦在厚。”亦深有见之论也。

子建乐府,计四十一篇。其中五言占四分之三,且多属精心结撰之作,足见其致力之所在。两汉五言,至此可谓告一大段落。今就其生平,分三期叙述之,而以魏氏三祖为一天然之分界线。

(一)武帝时期——建安二十四年(219)以前 子建一生,以此期生活最为优裕。上承父母之爱宠,下有亲好之游从,虽其后宠爱渐衰,太子之立,不无失意,然骨肉无恙,知交如故,清夜之游,仍自若也,故此期作品,大抵多叙酣宴戏乐之事,无甚悲痛之音,惟时寓箴规讽谕之意,于篇章之外而已。此可于下列诸作见之。

(1)《箜篌引》: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朱绪曾曰:“刘履云:‘此盖子建既封王之后,燕享宾亲而作。’按子建在文帝时虽膺王爵,四节之会,块然独处,至明帝时始上疏求存问亲戚,恐无燕享宾亲事,然则此篇作于封平原,临菑侯时也。”按朱氏之言至确。三曹中,武帝好刑名,文帝慕通达,惟子建专主儒学,故其诗歌往往表现儒家之思想与精神,观其《赠丁仪、王粲》诗“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与此篇之“久要不可忘”四语可见。《论语》:“久要不忘平生之言。” 孔安国云:“ 久要,旧约也。” 又《周易》:“谦谦之德,卑以自牧也。”夫欲听是乐者,则必闻是言,子建岂无意哉?以诗论,则“生存”二语,感人最深,宜羊昙诵而流涕也。

(2)《斗鸡篇》:

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雄正翕赫,双翘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嘴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翼独翱翔。愿蒙狸膏助,长得擅此场。

描写处,极尽物情。丁晏《曹集诠评》,据《邺都故事》:“魏明帝太和中筑斗鸡台”,因以此篇为明帝时作。无论作风不类,度子建至明帝时,正所谓饱经忧患,亦无此闲情也。按刘桢,应玚俱有《斗鸡诗》,应诗云:“兄弟游戏场,命驾迎众宾。”所谓兄弟,即指曹丕兄弟,所谓戏场,即此诗之闲房,初不必待明帝之筑台,而后始可作斗鸡之戏也。然则此篇盖建安中与应、刘诸子同赋者。篇中主人,亦指曹丕,曰“极妙伎”,曰“厌宫商”,皆所谓微词。《事类赋》注引《庄子》逸篇:“羊沟之鸡,时以胜人者,以狸膏涂其首也。”

(3)《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及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 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郭茂倩曰:“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按子建黄初元年即被遣就国,此当系建安中居京师所作。结云清晨来还,则盘游无已可见,却含而不露,信如陈胤倩所云:“万端感慨,皆在言外!”

史记·匈奴传》:“冒顿乃作为鸣镝。”《集解》引《汉书音义》云:“镝,箭也。如今鸣射也。”《毛诗传》:“发矢曰纵。”“一纵两禽连”,谓一箭而贯两兽也。李白诗:“一射两虎穿。”又《旧唐书·代宗纪》载代宗“畋于苑中,矢一发,贯二兔,从臣皆贺”,则善射者固当有此。《毛传》又云:“善其事曰工。”《方言》云:“自关以西谓好曰妍。”平乐,观名,见《三辅黄图》。臇与隽通,《说文》:“隽,肥肉也,”此盖谓肉羹。《史记·霍去病传》:“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去病)尚穿域蹋鞠”。《索隐》云:“鞠戏,以皮为之,中实以毛,蹴蹋为戏也。”《正义》云:“按《蹴鞠书》,有《域说篇》,即今之打毬也。”鞠壤犹鞠域,盖打毬之所也。

(4)《妾薄命》:

日月既逝西藏,更会兰室洞房。华灯步障舒光,皎若日出扶桑。促樽合座行觞,主人起舞 盘,能者穴触别端。腾觚飞爵阑干。同量等色齐颜。任意交属所欢。朱颜发外形兰。袖随礼容极情,妙舞仙仙体轻。裳解履遗绝缨。俯仰笑喧无程,览持佳人玉颜,齐举金爵翠盘。手形罗袖良难。腕弱不胜珠环。坐者叹息舒颜。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纳都梁,鸡舌五味杂香。进者何人齐姜。恩重爱深难忘。召延亲好宴私,但歌杯来何迟。客赋既醉言归,主人称露未晞!

写长夜狂欢,可谓曲尽形容。然正意只在末句,盖几于流连忘返矣。篇中“坐者”子建自谓,以上种种,皆作者静坐一旁所见。“叹息舒颜”四字,大有啼笑俱非之意。此篇可断为第一期作品,以诗有“召延亲好宴私”之言,而子建当文帝、明帝时,皆绝不能有此种自由,或参预此种宴会之优许也。末句,“主人”,当亦指曹丕。“穴触别端”,写舞态,犹傅毅《舞赋》“若竦若倾,飞散合并”矣。霍谓霍香,与都梁香,并出交广。纳,艾纳,亦香名,出西国。

六言诗,任昉云始自汉谷永,然今不传。传者有孔融所作三首,无可观。后之为六言者,若傅玄《董逃行·历九秋篇》,庾信《怨歌行》,王褒《高句丽》等,盖皆出于子建。至唐乃变为韦应物刘长卿王建诸人之《调笑令》与《谪仙怨》。因较五言多一字,较七言又少一字,不合语气之自然,故自诗骚以至词曲,皆鲜有其体。

子建第一期乐府之略可指数者,不外上四篇。虽不能视为子建之代表作,然而素富贵而不淫,居燕安而不溺,其心胸怀抱,固亦可见焉。

(二)文帝时期——黄初元年(220)至黄初七年(226) 文帝自为太子时,即已深忌子建,徒以武帝尚在,隐而未发。故一旦践位,即日以杀植为事。始则诛其党羽,继且残及手足,危机四伏,动辄得咎,此七年间,子建殆无日不在惊波骇浪之中。而怀才莫展,忠不见信,尤所痛心。基于此种环境之陡变,而乐府内容与情调遂亦大异厥初。大抵初期所咏,不出人间,齐讴楚舞,犹是贵族本色。而此期则多言游仙与夫孤妾逐妇之不幸生活。初期写法,不外铺陈其事而直言之,而此期则往往索物寄惰,引类譬喻,其有叙事如《圣皇篇》者,亦极掩抑吞吐之致。故此期所作,莫不有其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盖情不能已,而势或难言,亦事理所必然者。今次叙于后。

(1)《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文心·隐秀》篇云:“陈思之《黄雀》,公幹之《青松》,格高才劲,而并长于讽谕。”所谓长于讽谕者,《文心》未之明言。胡适之《白话文学史》则谓“此为子建爱自由,思解放之一种心理表现”,恐非诗意所在。按自文帝即位,子建友人,先后被戮,玩利剑二句,当系悼友之作。盖深痛己之不能如少年拔剑捎网以救此投罗之雀也。例如本传云:“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其男口。”注引《魏略》曰:“仪与临菑侯(植)亲善,数称其奇才,太祖(操)既有意欲立植,而仪又共赞之,及太子立,遂因职事收付狱,杀之。”又《魏志·杨俊传》:“初,临菑侯与俊善,太祖适嗣未定,密访群司,俊虽并论文帝、临菑才分所长,不适有所据当,然称临菑犹美。文帝常以恨之。黄初三年……收俊,尚书仆射司马宣王、常侍王象、荀纬请俊,叩头流血,帝不许。俊曰:吾知罪矣!遂自杀。众冤痛之。”观此,则知当日与子建稍有瓜葛者,亦必置之死地而后已。子建友谊素笃,杨俊之死,《传》言众冤痛之,其在子建,又当如何疚心?出之讽谕,非得已也。(2)《怨诗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客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子建于文帝为同母弟,而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往往托之孤妾弃妇以见意。即《当墙欲高行》“愿欲披心自说陈,君门以九重,道远河无津”之旨也。严沧浪谓“诗对句好易,起句好难,而结句好尤难。”子建此诗,可谓起结俱佳。后半连用两比,愈出愈奇,愈转愈深。《围炉诗话》谓子建诗“高处亦在厚”,此类是也。按此篇亦见《宋书·乐志》,颇多增句,《文选》题作《七哀》,今从《宋志》及《乐府诗集》。

(3)《种葛篇》:

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荫。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如瑟琴。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沉。出门当何顾,徘徊步北林。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攀枝长太息,泪下沾罗衿。良马(玉台作鸟)知我悲,延颈对我吟。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

此亦别有所感,特托词于夫妇耳。朱嘉徵曰:“调悲而远,文温以厚。”信然。《毛诗·小雅·常棣》篇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窃慕”二句,本此。又《礼记》注:“纪,会也。”“恩纪”,犹云恩会耳。

(4)《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欢?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叶燮原诗》云:“《美女篇》,意致幽渺,含蓄隽永,音韵节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后人惟杜甫《新婚别》可以伯仲,此外谁能学步?”按此篇写美女妆饰情态,与汉民间乐府《陌上桑》及辛延年《羽林郎》,无甚差异,且有因袭之处,如“行徒”二句,便从《陌上桑》“行者见罗敷”数语脱变而来。然前二篇为赋,文尽于事,而此篇则为比,意在言表。在前二篇中,罗敷不过一采桑少妇,胡姬亦不过一当垆女郎,有情性,无意志,而此篇中之美女,则因其为作者之化身,乃兼有作者之意志。故《陌上桑》、《羽林郎》风趣盎然,自是乐府本色,而《美女篇》则不免改观。此种改观处,亦即子建微露其本相处,汉魏不同,是亦一端也。

(5)《圣皇篇》:

圣皇应历数,正康帝道休。九州咸宾服,威德洞八幽。三公奏诸公,不得久淹留。藩位任至重,旧章咸率由。侍臣省文奏,陛下体仁慈。沉吟有爱恋,不忍听可之。迫有官典宪,不得顾恩私。诸王当就国,玺绶何累缞。便时舍外殿,宫省寂无人。主上增顾念,皇母怀苦辛。何以为赠赐?倾府竭宝珍。文钱百亿万,采帛若烟云。乘舆服御物,锦罗与金银。龙旂垂九旒,羽盖参班轮。诸王自计念:“无功荷厚德。思一效筋力,糜躯以报国。”鸿胪拥节卫,副使随经营。贵戚并出送,夹道交辎 。车服齐整设。 晔曜天精。武骑卫前后:鼓吹箫笳声。祖道东门外,泪下霑冠缨。攀盖因内顾,俛仰慕同生。行行日将暮,何时还阙庭?车轮为徘徊,四马踌躇鸣。路人尚酸鼻,何况骨肉情!

子建有《鼙舞歌》五篇,皆文帝时作,此其一也。本传云:“文帝即位,植与诸侯并就国。”此盖追叙其事。按《魏书》云:“太子(曹丕)嗣立,遣彰之国,彰自以先王见任有功,冀因遂见用。而闻当随例,意甚不悦。不待遣而去。”又《魏志·周宣传》云:“帝(文帝)复问曰:‘吾梦摩钱文,欲令灭,而更愈明,此何谓耶?’宣怅然不对。帝重问之,宣对曰:‘此自陛下家事,虽意欲尔,而太后不听,是以文欲灭而明耳。’时帝欲治弟植之罪,偪于太后,但加贬爵。”观此二事,则知文帝于诸弟,实毫无“爱恋”、“顾念”、“仁慈”之情,分遣就国,乃其本意。而诗乃以执法归之臣下,以恩爱归之君上者,虽云势所不许,盖亦义所宜然。读此篇可悟诗人立言忠厚之道,与史家贵乎实录者不同。玩“便时舍外殿,宫省寂无人”句,则知下文所云“何以为赠赐,倾府竭宝珍”诸语,皆属虚饰,并非实事。而文帝之刻薄寡恩,亦隐中自见。不可为作者瞒过。钟伯敬云:“此与《赠白马王彪》,同一音旨,而深婉柔厚过之。”亦知言也。

(6)《五游咏》: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芳晻霭,六龙仰天骧。曜灵未移景,倏忽造昊苍。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櫺,群后集东厢。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踟蹰玩灵芝,徙倚弄华芳。王子奉仙药,羡门进奇方。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

楚辞·远游》:“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此子建游仙乐府之所由作也。此篇外,尚有《游仙》、《远游》、《仙人篇》、《升天行》诸作,其中当有明帝时作品,姑举《五游咏》以见子建在此时期心境之一斑。

(三)明帝时期——太和元年(227)至太和六年(232) 自表面观之,子建此期生活,似较文帝时为优,实则其中心痛苦,并未稍减,且有加无已。观前引《求自试表》,已可洞见。其《谏取诸国士息表》亦云:“若陛下听臣,使解玺释绂,追柏成、子仲之业,营颜渊、原宪之事,居子臧之庐,宅延陵之宅,如此,虽进无成功,退有可守,身死之日,犹松、乔也。然伏度国朝,终未肯听臣之若是,固当羁绊于世绳,维系于禄位,怀屑屑之小忧,执无已之百念,安得荡然肆志,逍遥于宇宙之外哉!”则其进退维谷之情可见。盖明帝之于子建,虽外示尊宠,内实羁縻,其忌而不用,正与乃父同辙。而太和三年之讹言迎立,权臣司马懿之拥兵自大,尤使子建含不白之冤与社稷之痛。故此期作风,大体与第二期不殊,而声情之哀切,尤为过之。夫忧能伤人,此子建所以不得终其天年也欤。今将可确信为此期之作品次叙于后。

(1)《怨歌行》: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皇灵大动变,震雷风且寒。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素服开金縢,感悟求其端。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按《魏志》三:“太和三年夏四月丁酉,明帝还洛阳宫。”斐注引《魏略》曰:“是时讹言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植。京师自卞太后群公尽惧。及帝还,皆私察颜色,卞太后悲喜,欲推始言者,帝曰:‘天下皆言,将何所推?’”此篇殆为此事而发者。子建于明帝为叔父,犹周公之于成王,故借二叔流言以寄慨。子建当明帝时尝屡求自试,皆不见纳,吾人于此,亦可略知其故矣。《诗镜》云:“叙古如披己怀,读之觉一往之气可尚,‘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出意太率,圣人情事,不若是之惶遽也。”按二语,正作者真情自然流露处,故微现我相,不当直作咏史观。要之此篇之作,必有所感,故能“叙古如披己怀”也。末四句与上文意不相属,盖为当时听曲者设,乃系一种照例文章,汉魏乐府多有之,不可连上文串讲也。

此篇《宋书·乐志》不载。然观《晋书》八十《桓伊传》:“时谢安女壻王国宝,专利无检行,安恶其人,每抑制之。及孝武末年,嗜酒好内,于是国宝谗谀之计,得行于主相之间。而好利险诐之徒,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宴,安侍坐,帝命伊吹笛,伊抚筝而歌《怨诗》(即上《怨歌行》),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然则此篇,自东晋时已播于丝竹矣,《宋志》不收,何耶?

(2)《远游篇》:

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大鱼若曲陵,承浪相经过。灵鳌戴方丈,神岳俨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华。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

曰“中州非我家”,曰“万乘安足多”,殆亦有感于前事而作者。时子建必且见疑于明帝,故托意远游,弊屣万乘,以自表心迹,其情之悲郁,可谓痛绝人寰矣。

(3)《吁嗟篇》: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飚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本传云子建十一年中而三徙都,诗以转蓬为喻,盖感此事而作,结四语更有邦国殄瘁之忧。野火,隐切司马氏父子。按《魏志》十六《杜恕传》:“恕上疏极谏曰:‘近司隶校尉孔羡,辟大将军(司马懿)狂悖之弟(司马通),而有司嘿尔,望风希指,甚于受属。选举不以实,人事之大者也。’”事在太和中,则知此时司马氏炙手可热之势已成。又卷二十二《陈峤传》注引《世语》云:“帝(明帝)忧社稷,问峤:‘司马公忠正,可谓社稷之臣乎?’峤曰:‘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是明帝本人,亦自有所感觉也。此社稷存亡攸系,子建当日,宁有不知?观其《与司马仲达书》,义正词严,不稍假借,证以此诗,盖早有见于司马氏之不臣矣。然则此篇作于明帝时,殆绝无可疑。裴松之注特将此诗录入本传,可谓深知子建,且特具卓识。

(4)《薤露行》: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麟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犹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以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薤露》、《蒿里》,皆汉丧歌,子建用之,有借以自挽之意。“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虽欲不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亦不可得已。此当亦晚年所作。

子建乐府,大要具如上述。除《妾薄命》为六言外,其余各篇,悉属五言,谓为集五言之大成,盖不为过。

汉乐府变于魏,而子建实为之枢纽。求其迹之可得而论者,约有三点:一曰格调高雅。汉乐府采之里巷,质朴鄙俚,情趣天然,子建则多所寄托,而使乐府带有浓厚之贵族色彩,完全变为文人一己之咏怀诗!其稍有汉乐府遗意者,不过初期所作《名都》等一二篇耳。二曰文字藻丽。此固不足以尽子建,然子建之影响,乃适在是。如《名都》、《美女》等作,后人即目为“修辞之章”。《文选》所录,亦多属此种。故王世贞谓“子建才敏于父兄,然不如其父兄质。汉乐府之变,自子建始。”亦的论也。三曰音律乖离。乐府主声,子建所作,多侧重文字与内容,入乐者甚少,故两汉“其来于于,其去徐徐”之韵味,亦颇缺乏。殆几与不入乐之诗打成一片矣。

间尝求之吾国文学史,其足与子建后先辉映者,吾得二人焉,曰前有屈原,后有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