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乐府拟古,约可分为两派: 一派借古题咏古事,如上章所叙之故事乐府;一派借古题咏古意,则大抵就前人原意,敷衍成篇。此种作品,视前者价值尤低,本无足道,表而出之,亦以示一时代之风气焉。例如傅玄《艳歌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字为罗敷。首戴金翠饰,耳缀明月珠。白素为下裙,丹霞为上襦。 一顾倾朝市,再顾国为虚。问女居安在?堂在城南居。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使君自南来,驷马立踟蹰。遣吏谢贤女:“岂可同行车?”斯女长跪对:“使君言何殊!使君自有妇,贱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图。”
便是全袭汉乐府《陌上桑》者,人物全无生气,未免点金成铁。改“ 罗敷自有夫”为“贱妾有鄙夫”,尤可憎。“使君自南来”以下诸语,且亦非事理,殊欠允当。盖罗敷既未出,采桑陌上,使君自无缘得见也。乃知文学贵独造,贵创作,舍己徇人,徒自取败耳。又如玄所作《西长安行》:
所思兮所在?乃在西长安。何用存问妾?香橙双珠环。何用重存问?羽爵翠琅玕。今我兮闻君,更有兮异心,香亦不可烧,环亦不可沉。香烧日有歇,环沉日自深。
大体亦系由《汉铙歌·有所思》套来。而陆机之《燕歌行》亦然:
四时代序逝不追。塞风习习落叶飞。蟋蟀在堂露盈墀。念君客游常苦悲。君何缅然久不归。 贱妾悠悠心无违。白日既没明灯辉。夜禽赴林匹鸟栖。双鸣关关宿河湄。忧来感物涕不晞。 非君之念思为谁?别日何早会何迟?
殆与魏文帝《燕歌行》同一鼻孔出气矣。他如所作《苦寒行》、《短歌行》,亦莫不同然。其略具新意者,惟《猛虎行》耳: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阴?志士多苦心!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虽从汉曲“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化出,尚不失为一自我表现之作。然在当时已绝不多见矣。乐府如此,尚何以乐府为乎?魏晋同属模拟,而晋又不逮魏者,其故亦端在此。
虽然,此种拟古乐府之本身,诚无足观,而此种拟古乐府之风气,则亦使晋世诗人产生不少指事针时之讽刺作品焉。盖模拟既多,合作斯出,于此亦足见汉乐府真精神之终不可掩也。
张华 在此类作品中,其描写世风之浮华轻薄者,有张华《轻薄篇》: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童仆余粱肉,婢妾蹈绫罗。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 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鑮履,手中双莫邪。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青,宜成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 一顾城国倾,千金宁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新声踰激楚,妙伎绝阳阿。玄鹤降浮云, 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簪珥或堕落,冠冕皆倾斜。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磋。
郭茂倩曰:“《乐府解题》曰:《轻薄篇》言乘肥马,衣轻裘,驰逐经过为乐,与《少年行》同意。何逊云‘城东美少年’,张正见云‘洛阳美少年’,是也。”按此篇历历描绘,必非泛泛之作。《宋书·五行志》云:“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盖胡翟侵中国之萌也,岂徒伊川之民, 一被发而祭者乎!”噫!此张华《轻薄》之所由作也欤?
溯自魏世,儒教已衰,迄乎晋初,老庄复炽,若竹林七贤之徒,莫不游心玄默,蔑弃礼典,逊至军咨散发,吏部盗樽,或借马追婢,或因梭折齿,(并见《晋书》四十九)如此之事,不一而足,则晋风之薄,从可知矣。有识之士,得不恐而畏乎?本篇以首四句冒领下文,自“被服极纤丽”至“素蚁自跳波”,皆浮华丰奢之事;自“美女兴齐赵”至“此欢难可过”,皆轻薄放逸之事。“人生”数句,写轻薄子之颓废心理,末云“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蹉”,正深慨于当时礼防之废绝也。
竹叶、九酝,皆酒名。张衡《七辩》:“玄酒白醴,葡萄竹叶。”曹植《酒赋》:“宜成醴醪,苍梧缥清。”宜成即宜城,盖其地并出酒。梁简文帝诗:“宜城酘酒今行熟。”《北堂书钞》云:“宜城九酝酒曰酘酒。”《激楚》,曲调名,《楚辞·招魂》:“宫庭震惊,发《激楚》些。”阳阿谓阳阿主,汉名倡,赵飞燕尝属阳阿主家学歌舞,见《汉书·外戚列传》。绝,亦过也。玄鹤二句写新声之妙,即《荀子》“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意。
墨子非乐,故曰墨翟且停车,亦用“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一事。展季即柳下惠,孟子尝称柳下惠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又《诗经·巷伯》《毛传》:“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之嫠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妇人自牖与之言曰:‘子何为不纳我乎?’男子曰:‘吾闻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闲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纳子。’妇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男子曰:‘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妪者,《礼记·乐记》注云:“以体曰妪。”段玉裁《毛诗故训传》谓“此即俗所谓坐怀不乱。不逮门,谓不及门无宿处也。”盖其人不好色,故诗云“展季犹咨嗟。”极言声伎之动心悦耳也。
淳于谓淳于髡,滑稽善饮酒。雍门谓雍门周,善鼓琴。孟公,陈遵字,尝闭门留客。“三雅”:伯雅、仲雅、季雅,皆酒爵。即子建诗“但歌杯来何迟”意也。绝缨,用楚庄王宴群臣事,见《说苑》。
华又有《游猎篇》,亦写当时贵游公子之浪漫生活者,与此篇同旨。其描写侠客以武犯禁之作,则有《博陵王宫侠曲》二首:
侠客乐幽险,筑室穷山阴。燎猎野兽稀,施网川无禽。岁暮饥寒至,慷慨顿足吟。穷令壮士激,安能怀苦心?干将坐自□,繁弱控余音。耕佃穷渊陂,种粟著剑镡。收秋狭路间, 一击重千金。栖迟熊罴穴,容与虎豹林。身在法令外,纵逸常不禁。
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腰间叉素戟?手持白头镶。腾超如激电,回旋如流光。奋击当手决,交尸自纵横。宁为殇鬼雄,义不入圜墙。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身没心不惩,勇气加四方。
“岁暮饥寒至”四语写出“勇侠轻非”之根源,为二篇主意所在。盖此侠客之为友报怨,杀人租市,种种不法行为,皆缘穷之一字有以驱使之也。《孟子》曰:“若民,则无恒产,斯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矣。”篇中极写侠客之放辟,亦正所以致讥于为政者之漠视民生也。
傅玄 张华外,其描写男女不平等之病态社会者,则傅玄有《豫章行·苦相篇》,及《明月篇》等。《苦相篇》云: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 一绝踰参辰!
按诗歌中写社会重男轻女之心理及女子因而所受之种种痛苦者,傅玄此作,实为仅见。时至今日,犹觉读之有余悲也。又《明月篇》:
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昔为春蚕丝,今为秋女衣。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娇子多好言,欢合易为姿。玉颜盛有时,秀色随年衰。常恐新间旧,变故兴细微。浮萍本无根,非水将何依?忧喜更相接,极乐还自悲。
亦系写女子不幸之命运者。按何劭《荀粲传》:“粲常以妇人者,才德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则当日一般对于女子之观念可知。夫“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玄盖深痛之也。玄又有六言《董逃行·历九秋篇》十二章,亦为代女子鸣其不平之作,今节录数章于下:
历九秋兮三春,遗贵客兮远宾。顾多君心所亲。乃命妙妓才人。炳若日月星辰。(其一)
奏新诗兮夫君。烂然虎变龙文。浑如天地末分。齐讴楚舞纷纷。歌声上激青云。(其三)
坐咸醉兮沾欢。引樽促席临轩。进爵献寿翻翻。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如山!(其五)
君恩爱兮不竭:譬如朝日夕月。此景万里不绝。长保初醮结发,何忧坐成胡越?(其六)
妾受命兮孤虚。男儿堕地称珠。女弱虽存若无!骨肉至亲更疏。奉事他人托躯!(其九)
君如影兮随形。贱妾如水浮萍。明月不能常盈。谁能无根保荣?良时冉冉代征。(其十)
颜绣领兮含晖。皎日回光则微。朱华忽尔渐衰。影欲舍形高飞。谁言往恩可追?(其十一)
大旨与前二篇同。此诗作者旧有三说:(1)以为汉古词,见《文选·南都赋》李善注引。而《选诗拾遗》从之,以为非相如、枚乘不能为。(2)以前十章为梁简文帝诗,后二章为傅玄作,见《玉台新咏》。(3)以为傅玄诗,见《选诗拾遗》引陈释智匠《乐录》,而《乐府解题》及《乐府诗集》从之。冯惟讷《古诗纪》云:“讷按此词,本题曰《董逃行·历九秋篇》。《董逃行》起于汉末(按冯氏误以《董逃歌》为《董逃行》),不得谓为相如、枚乘为之也。观其辞语,不类二京,当以《乐录》为正。”陈胤倩亦云:“按《妾受命》分两章,与《苦相篇》同意,定为傅作无疑。”二氏之言是也。
陆机 傅玄外,其写士卒之痛苦者,则陆机有《饮马长城窟行》,颇得汉魏风骨:
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往问阴山候,劲虏在燕然。戎车无停轨,旌旆屡徂迁。仰凭积雪岩,俯涉坚冰川。冬来秋未反,去家邈以绵。 狁亮未夷,征人岂徒旋?末德争先鸣,凶器无两全。师克薄赏行,军没微躯捐。将遵甘陈迹,收功单于旃。振旅劳归士,受爵藁街传。
陈胤倩曰:“起四句来绪迢遥,末德四句自是至语。凡诗语,理至到者情亦至到,便成名言不易。”《诗镜》云:“陆机诗,可喜处,在清俊之气。可憎处,在缛绣之辞。《饮马长城窟行》,绝少词累。”按《晋书·陆机传》:“太安初(302),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 ,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诸军二十余万人。机以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固辞都督,颖不许。”是机实躬与八王之乱,诗或有感于其事而作。“ 狁亮未夷,征人岂徒旋”,即所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者也。大抵讽刺诸篇要皆有其时代社会之真实背景,故最为可贵,而其意识则正从拟作汉乐府得来也。下此南朝,则并此少数即事箴时之作亦莫得而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