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十一论《杂曲歌辞》有曰:“自晋迁江左,下逮隋唐,德泽寝微,风化不竞,去圣逾远,繁音日滋,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哀淫靡漫之辞,迭作并起,流而忘返,以至陵夷。原其所由,盖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大抵多溺于郑卫,由是新声炽而雅音废矣。虽沿情之作,或出一时,而声辞浅近,少复近古。”其论声辞演变之迹,实至为明简。惟谓新声之起,由于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则原因尚不如是之简单也。无论此时雅乐废绝,不能复制,藉曰能制矣,恐亦不足以遏此种新声艳曲之狂焰。以南朝社会,实一色情之社会,其所爱尚自为一种色情之乐府,虽有雅乐,其奈不好何?故兹章所述,即首在从当时社会各方面, 一究此种艳曲发达之根源。

溯自西晋永嘉之乱,五胡云扰,中原鼎沸,怀、愍二帝,相继被虏,元帝渡江,即位建业,遂为东晋,而开历史上南北对峙之局面。以前史家,过重传统,故多将东西二晋合为一代,李延寿作《南吏》,即始于刘宋而未能打破。实则质之于地理、 政治、思想、风俗各方面,东晋皆与宋、齐、梁、陈四朝成一天然不可分裂之整个时代。而文学中之乐府,尤若连环然。故此所谓南朝,乃包括以上五代而言,自东晋元帝太兴元年(318)至陈后主祯明三年(589),凡二百七十二年。

在此二百余年中,实为吾民族最消沉亦最可耻之时期。外则大河南北,蹂躏于异族铁蹄之下者历载三百而莫能恢复,内则弑篡环生,干戈迭起,坐拥百越沃野之资,江汉山海之利,而莫肯以中原为意。新亭之泣,击楫之声,东晋以下,寂尔无闻,而读《晋书·郭澄之传》,尤令人嗟悼:

刘裕北伐,既克长安,裕意更欲西伐,集寮属议之,多不同。次问澄之,澄之不答,西向诵王粲诗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裕便意定。曰:“当与卿共登霸陵岸耳。”

一念之私,败于垂成,汉族之不振,此实一重大关键也。虽然,以文学而论,则此期乐府亦占有诗史中最新鲜之一页焉,即所谓《清商曲辞》者是也。

此种《清商曲辞》,亦即郭氏所斥为“艳曲”者,其发达之情形,吾人可于当时反对者之论调中见其真象。《南齐书》二十三《王僧虔传》:

僧虔……以朝廷礼乐,多违正典,民间竞造新声杂曲。……上表曰:……今之《清商》,实由铜雀,三祖风流,遗音盈耳。……自顷家竞新哇,人尚谣俗, 务在焦杀,不顾音纪,流宕无涯,未知所极,排斥正曲,崇长烦淫。……故喧丑之制,日盛于廛里,风味之响,独尽于衣冠。

又《太平御览》五百六十九引梁裴子野《宋略》云:

先王作乐崇德,以格神人,通天下之至和,节群生之流放。……及周道衰微,日失其序,乱俗先之以怨怒,国亡从之以哀思。优杂子女,荡悦淫志,充庭广奏,则以鱼龙靡漫为瓌玮,会同享觐,则以吴趋楚舞为妖妍。纤罗雾縠侈其衣,疏金镂玉砥其器。在上班赐宠臣,群下亦从风而靡。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竞相夸大,互有争夺, 如恐不及,莫为禁令,伤风败俗,莫不在此。

王、 裴二氏之论,皆意在攻击者,然吾人正可视为当时《清商曲辞》发达之实录。而其所谓“荡悦淫志”,所谓“喧丑之制”,乃适为南朝乐府之正宗与特色焉!

《清商曲辞》——南朝乐府之宝藏,就其发生时代之后先与作者之不同,大致可分为两期:

(一)前期民间歌谣。

(二)后期文士拟作。

前期相当于晋、宋、齐,后期相当于梁、陈。而前期之民歌,尤占有最重要之地位。其不同于汉民间者约有三点:其一,体裁简短。大抵皆五言四句之小诗,与汉之多长篇者异。其二,风格巧艳。缠绵悱恻,摇荡心魂。民歌则游戏于双关,文人则驰骋于声韵,于恋情并多大胆之白描。此与汉之质朴温雅者异。其三,内容单调。汉乐府民歌普及于社会之各方面,南朝则纯为一种以女性为中心之艳情讴歌,几于千篇一律。其中有本事可寻者,亦不外男女之风流韵事,如《团扇郎》之出于晋中书令王珉,《桃叶歌》之作于晋王子敬。总之千变万转,不出相思,此与两汉以来所谓“乐府多叙事”者又异。

基于以上三点,故南朝之于汉魏,声调方面虽属一脉相传,而实际则无异于另起炉灶。其在文学史上亦具有开辟风气之功用,齐梁间纯文学观念之产生及后此宋词风格之形成,皆南朝乐府有以为之先路也。人亦有言,文学为时代之反映,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环境,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今即本此意而略究其发达之原因,条论于后。

(一)因于地理者 地理之影响于人生者有二: 一曰天然环境,二曰经济条件。地理不同,斯国民性亦随之而异。魏晋乐府,变汉者也,然以同为黄河流域之产品,故虽变汉,而犹近于汉。若南朝乐府,则其发生皆在长江流域,山川明媚,水土和柔,其国民既富于情感。而又物产丰盛,经济充裕,以天府之国,重帝王之州,人民生活,弥复优越,故其风格内容,遂亦随之而大异。关于此点,李延寿《南史》曾有一段美妙之言论:

宋武起自匹夫,知人事艰难,黜己屏欲,以俭御身。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壑,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 ,盖宋世之极盛也。永明继运,垂心政术, 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 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见《循吏列传》,此有节文)

在此种幽美之天然环境中,男女风谣,自易发达。况南朝民间乐府本不如两汉之采于穷乡僻壤,而乃以城市都邑为其策源地者。如《吴歌》盛行之建业,《西曲》发源之荆、襄、樊、邓,前者既系当日首都,后者亦为重镇。今观其歌词,《吴歌》无论矣,若《西曲》,则其中有《襄阳乐》焉,有《石城乐》焉,有《寻阳乐》焉,有《江陵乐》焉,皆以城名为曲调之标志,其为出于城市,实至显而易见。(前引《南齐书·王僧虔传》“民间竞造新声杂曲”,其所谓“民间”,实即城市。)

城市生活,本近声色,而当南朝时,因官吏之贪聚,世家之挥霍,与夫伽蓝之建设,城市经济,益形膨胀。是以四方虽穷,而城市恒富,百姓虽流离痛苦,而城市居留者则正不妨于“桃花绿水之间,春风秋月之下”,度其爱恋生活。其发为情词艳曲,盖亦理所固然。则初不必如《南史》所称,有待于宋、齐之盛世也。

(二)因于政治者 庾信哀江南赋》云:“宰衡以干戈为儿戏,搢绅以清谈为庙略。”南朝政局之混乱黑暗,二语尽之矣。而当时人君之忌才好杀,尤造成一般之恐怖心理。其中尤以文人遭遇最为惨酷,若晋之刘琨、郭璞,宋之谢灵运、鲍照,齐之谢朓王融,皆所谓不得其死者也。《南史·鲍照传》:

上(宋孝武帝)好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 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

又二十二《王僧虔传》:

僧虔弱冠,雅善隶书,孝武欲擅书名,僧虔不敢显迹。大明(孝武帝年号)之世,常用拙笔书,以此见容。

又五十《刘之遴传》:

之遴寻避难还乡,湘东王绎尝嫉其才学,闻其西上,至夏口,乃密送药杀之。不欲使人知,乃自制志铭,厚其赙赠。

呜呼,一技之长,犹不得展,才学之道,适以杀身,其他以位高望重而招忌者,更不待言矣。故其时, 一般士大夫无论在朝与否,大抵皆销声匿迹,不干世务,高者则肥遯丘壑,或息影田园,下者乃托逃于酒肉声色以取容,观谢朓送谢瀹于征虏渚而指瀹口曰:“此中惟宜饮酒! ”则一时心理如何,固可灼见也。此种浪漫乐府之得以发荣滋长,鲜受朝士大夫之非难与制裁者,亦黑暗政局下所产生之享乐与颓废之人生观,有以致之也。

(三)因于风尚者 南朝乃一声色社会,崇好女乐,观前引裴、王二氏之言即可见。而民间风情小调,本与女乐相近,最合于使用,故极为当时上层社会之所爱好,《晋书·乐志》所云“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者是也。今更略举数事,以示一斑,并以实裴、王二氏之说。《晋书》八十四《王恭传》:

会稽王道子,尝集朝士,置酒于东府,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声,欲令群下何所取则?”

又《南史》二十二《王俭传》:

齐高帝幸华林宴集,使各效技艺:褚彦回弹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来》,张敬儿舞。

又六十三《羊侃传》:

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列侍,穷极奢靡。 初赴衡州,于两艖 间起三间通梁水斋,饰以珠玉,加之锦缋,盛设帷屏,列女乐, 乘潮解缆,临波置酒。缘塘傍水,观者填咽。

又六十《徐勉传》:

普通末,(梁)武帝自算择后宫《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 并华少赉勉,因此颇好声酒。

观《勉传》,可知今所传《清商曲辞》中之《吴声》、《西曲》,皆为当时之女乐。其施用乃甚广泛,凡朝廷宴集,道路游行,以及赏赐功臣,皆用之。甚且流传于朝士大夫之口,故王僧虔叹为“风味之响,独尽于衣冠”。夫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朝廷之上,风气如此,虽欲不发达,其可得乎?(按《南史·徐湛之传》:“伎乐之妙,冠绝一时, 门生千余,皆三吴富人子,资质端美,衣服鲜丽,每出入游行,涂巷盈满。何勖、孟灵休并奢豪,与湛之以肴膳服饰车马相尚。”当时上层社会生活之糜烂腐朽,此亦一证也。)

(四)因于思想者 自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何晏王弼之徒,复以玄虚相扇,儒教遂趋式微。迨夫东晋,佛教复盛,思想乃益行混乱,“羁鞍仁义,缨锁礼乐。”(晋葛洪语见《意林》)而儒家自两汉以来之道德观念与权威,至是乃荡然无余。其有能以礼自防者,众亦必嗤之以鼻。《南史》二十三《王琨传》:

大明(宋孝武帝)中,尚书仆射颜师伯豪贵,下省设女乐,琨时为度支尚书,要琨同听。传酒行炙,皆悉内妓。琨以男女无亲授,传行每至,令置床上。回面避之,然后取。毕,又如此。坐上莫不抚手嗤笑。

其荡检逾闲,殆不复知礼义为何物矣。此种思想解放之结果,遂产生一浪漫自由,享乐现实之人生观,任情而动,恣意而行,社会亦无所谓舆论。男子如此,女性亦然。《南史·宋废帝纪》:

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数百,妾惟驸马一人,事不平均,一何至此!” 帝乃为立面首左右三十人。

此言而公然出于女子之口,诚有史以来所未有。加之当日佛教信徒之不守清规,而淫乱之俗以成。《晋书》六十四《简文三王传》:

于时孝武不亲万机,但与道子酣饮为务。姏姆尼僧,尤为亲昵。 许荣上书曰:“臣闻佛者清远玄虚之神,以五诫为教,绝酒不淫,而今之奉者,秽慢阿尼,酒色是耽。”

此东晋时事也。又《南史》十三《南郡王义宣传》:

义宣多畜嫔媵,后宫千余,尼媪数百, 男女三十人,崇饰绮丽,费用殷广。

此刘宋时事也。又卷十二《元徐妃传》:

元帝徐妃讳昭佩,与荆州后堂瑶光寺智远道人私通。 ……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有贺徽者,美色,妃要之于普贤尼寺, 书白角枕为诗,相赠答。

此梁时事也。而观梁郭祖深上书,则道人又有所谓“白徒”, 尼则皆畜“养女”,并不贯人籍。 是丘尼无异于娼妓,而佛寺同于北里也。良以当其时,思想既失中心,新者复未建立,故虽以清静为门之佛教,不独于人心无所裨益,而实际乃适为助长淫乱之阶梯。(按梁王金珠《欢闻歌》云:“艳艳金楼女,心如玉池莲。持底报郎恩?俱期游梵天。”所谓梵天,亦即指佛寺,句意谓幽会于佛寺中。)

(五)因于制度者 自魏立九品中正之法,以辨人才之优劣,凡州郡皆置中正,以九等第其高下而登庸之,其用意盖祖两汉之“以土断官”。惟实际任归台阁,取决于一二本州中正为京官者之口,非真由于乡曲之清议。故其弊也,遂发生门第之观念,自西晋刘毅即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叹。下及南朝,此制未改,门第之见,沿习益深,而门第阶级,因以形成。世家者以门第自负,朝廷亦以其门第而官之。国法所不能加,人君所不敢问,虽朝代屡变,而门第依然,东晋王谢,其著者也。观宋废帝以文帝女新蔡公主(废帝之姑)为贵嫔夫人,而改姓谢氏, 侯景请婚,而梁武帝答以“王谢门高,可于朱张以下求之”。 并足见其传统势力。又如《南史》二十一《王僧达传》:

僧达自负才地,三年间便望宰相。尝答诏曰:“亡父亡祖,司徒司空。”其自负如此!路琼之,太后兄庆之孙也。宅与僧达并,尝盛服诣僧达,僧达将猎,已改服,琼之就坐,僧达不与语,谓曰:“身昔门下驺人(侍从骑卒)路庆之者,是君何亲?”遂焚琼之所坐床 。太后怒,泣涕于帝曰:“我尚在,而人陵之,我死后,乞食矣!”帝曰:“琼之年少,无事诣王僧达门,见辱乃其宜耳。僧达贵公子,岂可加以罪乎?”

又五十一《萧正德传》:

正德志行无悛,常公行剥掠。时东府有正德,及乐山侯正则,南沟有董当门子暹,世谓之董世子者也,南岸有夏侯夔世子涉,此四凶者,为百姓巨蠹,多聚亡命,黄昏杀人于道,谓之“打稽”。时豪勋子弟多纵,以淫盗屠杀为业,父祖不能制,尉逻莫能御。

其有能以名教自重者,亦不过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贵公子, [1] 征歌逐舞,弄月吟风,乃其当行本色。在此种养尊处优、淫盗为业之社会中,摇荡心魂之情歌艳曲,自为当时有闲阶级及统治者之生活要求。南朝乐府,无论民间与文人,皆绝少描写社会疾苦者,盖职是之故。彼辈世代簪缨,锦衣玉食,本不知世间有疾苦事也。迨隋罢九品中正,开进士之科,有唐因之,门第阶级,始渐衰落,士大夫多起自田野,乐府遂亦随此种制度之改变而与南朝异其方向,则所谓唐人《新乐府》者是也。

综观上述五因,南朝乐府之发达,自非偶然。因其在文学史上为划分时代,而以文学价值言亦为表现时代之作品,故为究其根源如此。亦以使夫读者知此种恋歌过剩之产生,实出于一不健全不景气之社会。

世间因果,本自环循,社会环境,胎息文学,文学亦复陶铸社会。然则南朝国势之不振,民气之萎靡,读其乐府而不难知矣。

* * *

[1] 南朝社会尤其是贵族阶层,最轻视劳动及劳动人民,如《南史·到溉传》:“溉历御史中丞,掌吏部尚书,时何敬容以令参选,事有不允,溉辄相执。敬容谓人曰:‘到溉尚有余臭, 遂学作贵人!’初,溉祖彦之,以担粪自给,故世以为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