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民间乐府,以《清商曲辞》为主,民歌之入乐者即全在此部。郭茂倩并题曰“晋、宋、齐辞”,虽《神弦曲》未注明朝代,然既列之《吴歌》与《西曲》之间,当同为前期作品也。郭氏云:“《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以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自晋播迁,其音分散,宋武定关中,因而入南。故王僧虔论《三调歌》曰:“今之《清商》,实由铜雀。”按《宋书·乐志》有“《清商三调歌诗》”,不曰“《相和三调》”,其实则一也。

惟南朝《清商》,虽源自汉魏,然以历时既久,复经永嘉之乱,声制散落,故已非当日之旧。如《南史·萧惠基传》:

自宋大明(宋孝武帝)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惠基解音律,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得已。

又《隐逸列传》:

戴颙为义季鼓琴,并新声变曲,其三调游弦,广陵止息之流,皆与世异。文帝(宋文帝)每欲见之,以其好音,长给正声伎一部,颙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

可知当时认为“雅乐正声”之汉魏旧曲,只为少数好古之士所欣赏, 一般社会则正采撷新歌以造新调。故此时所谓《清商曲》,实为一清、平、瑟三调之混合物。即如《吴歌》、《西曲》,果各属何调?已无法指实。按谢灵运《会吟行》云:“《六引》缓清唱,《三调》伫繁音”,是犹可想见其节奏器数之复杂矣。

《清商曲辞》中之乐章,计分六类,其中《上云乐》、《梁雅歌》,皆梁以后文士所作。《江南弄》亦梁武帝改《西曲》作者,当于后期叙之。余三类如下:

(一)《吴声歌》(凡三百二十六首)

(二)《神弦歌》(凡十七首)

(三)《西曲歌》(凡一百四十二首)

所谓南朝民间乐府尽此矣。其间或有文人所作者,如调属初创,如《桃叶》、《碧玉》等,则亦附带叙入。乐府之构成,有两种要素: 一为声调, 一即歌辞。故其构成之门迳,亦大致有二:(一)先有声调,因而造歌以实之者。(二)先有歌辞,因而制调以被之者。民间乐府,多属后一种,故其真情自然,往往较文士所作为胜,两汉如此,南朝亦如此也。明人曹安谰言长语》(二卷)论文有云:“ 遇景得情,任意落笔” ,正可为歌谣说法。故自六朝之世,此种民歌,即为一般人所爱赏,徐陵玉台新咏》,便采录不少当时流行之《吴歌》与《西曲》,即其证也。

(一)吴声歌

乐府诗集》云:“ 《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是知吴歌实以江南之建业,为其发源地。名曰民间,实出京畿,故与汉异也。

在《吴声歌》中,有一大特点,为从来诗歌所罕见者(《西曲》亦甚少),即隐字谐声之“双关语”是也。如以“莲”为“怜”,以“丝”为“思”之类。此种“双关语”之应用,最早当见于《论语》。《八佾》篇:“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孔安国注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宰我不本其意,妄为之说,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战栗。”此或出于宰我之臆说,故当时孔子亦斥其非。然度当春秋之世,必已有一种双关语,故宰我乃有此谐声之解释,以栗树之“栗”,而双关战慄之“慄”。迄乎战国,则已数见不鲜,若纵横家与滑稽家之廋辞、隐语,皆是类也。其在两汉,则如《史记·项羽本纪》:“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增意盖在使项羽决心除刘邦,此以玉玦之“玦”双关决断之“决”也。又《汉书·李陵传》:“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 此以刀环之“环”双关归还之“还”也。又《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 妻,说在宫中时,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此以牵连之“连”,双关怜惜之“怜”也。至于诗歌,则有《玉台新咏》所载“古绝句” 一首:

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乐府古题要解》云:“藁砧, 也,问夫何处也。山重山为出,言夫不在也。刀头有环,问夫何时当还也。破镜飞上天,月半当还也。”此诗确实时代不可知,然徐陵为梁时人,而题曰《古绝句》,则其时代当在六朝前,可视为《吴声歌》中双关语之滥觞。今将《吴声歌》所用之谐声字,分两类胪列于后。

第一类,同声异字以见意者 :

(1)以“藕”为配偶之“偶”。

(2)以“芙蓉”为“夫容”。

(3)以“碑”为“悲”。

(4)以“题”、“蹄”为“啼”。

(5)以“梧”为“吾”。

(6)以“油”为因由之“由”。

(7)以“棋”为期会之“期”。

(8)以“雉”为“涕”。

(9)以“箭”为“见”。

(10)以“篱”为“离”。

(11)以“博”为“薄”。

(12)以计谋之“计”为发髻之“髻”。

(13)以衣裳之“衣”为依旧之“依”。

(14)以然否之“然”为燃烧之“燃”。

第二类,同声同字以见意者 :

(1)以布匹之“匹”为匹偶之“匹”。

(2)以关门之“关”为关念之“关”。

(3)以消融之“消”为消瘦之“消”。

(4)以光亮之“亮”为见亮之“亮”。

(5)以飞龙之“骨”为思妇之“骨”。

(6)以道路之“道”为说道之“道”。

(7)以结实之“实”为诚实之“实”。

(8)以曲名之“散”为聚散之“散”。

(9)以药名之“散”为聚散之“散”。

(10)以曲名之“叹”为叹息之“叹”。

(11)以曲名之“吟”为呻吟之“吟”。

(12)以“风”波“流”水为游冶之“风流”。

(13)以围棋之“著子”为相思之“著子”。

(14)以故旧之“故”为本来之“故”。

此外,亦有以二字声音相近而谐声以见意者,如以“星”为“心”,以“琴”为“情”之类,究非上乘,为数亦甚少。今试举一双关之例,如《子夜歌》:“金铜作芙蓉,莲子何能实?”“莲”字即属于第一类,而“子”字与“实”字,则属于第二类。此不独由于我国文字之为单音语系,即与文法上用字之变化及字义之骈枝,亦有关系也。观上例,“实”字在表面之语格为动词,谓结实也,而经谐译之后,则已变为形容词而亦可通。又如:“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道苦二字亦因谐译而异其语格者。

此种双关语,实为南朝艳曲极重要之一种表现手法。大抵以能具一底一面而又得物情事理之当然者为佳。通常多以两句达一意,而以下一句,释上一句。亦有通首俱为隐语,须全读四句而其意始明者,此类最少,亦最佳。《子夜歌》“高山种芙蓉”一首可为例。南朝而后,谐声之作,唐宋诗词以至近世歌谣中并皆有之,兹不具论。

(1)《子夜歌》 《宋书·乐志》:“晋孝武太元中,琅玡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是子夜乃曲调之名。而《唐书·乐志》乃云:“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恐不足信。庾信《乌夜啼》诗:“促柱繁弦非《子夜》”,弦急调悲,所谓“声过哀苦”者欤?(按唐李峤《歌诗》云:“响发行云驻,声随《子夜》新。”则初唐时此曲仍传也。)今试读其词:

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蘖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摛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言,但看霜下草。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

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金铜作芙蓉,莲子何能实?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露雾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复西。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棋!

十八九皆女子口气,齿吻亦绝肖。南朝女子多自称曰“侬”,故多与“郎”、“欢”等对言,据此知其中当有不少为女子所作者,如“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痴情可想,非亲历者不能道。《通典》:“江南皆谓情人为欢。”(按“欢”字南朝民歌中屡见。)《观林诗话》:“乐府有风人诗,如‘围棋烧败絮,著子故衣然’之类是也。” 《容斋随笔》:“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按所论即指双关一类作品。读此《子夜》一歌,南朝社会之为何等社会,其男女为何等男女,吾人已约略可见矣。

(2) 《子夜四时歌》——《春歌》: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明月照桂林,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

朱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蘖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叹息无人,艳觅同心,虽发乎情,非所谓止乎礼义。“苦心随日长”,亦双关语之佳者。“迮”与“窄”通。“罗裳”字, 一再出现于歌中,即其产生于城市之标志。又《夏歌》:

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

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郁蒸仲暑天,长啸出湖边。芙蓉始结叶,花艳未成莲。

轻衣不重 ,飚风故不凉。三伏何时过?许侬红粉妆!

“芙蓉始结叶”二句,自然佳妙。又《秋歌》: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秋爱两两雁,春感双双燕。兰鹰接野鸡,雉落谁当见?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

以莲为喻,数见不鲜,此却出入意表。“举体”,犹言浑身也。又《冬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炭炉却夜寒,重袍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冬林叶落尽,逢春已复曜。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涂涩”字,“炭炉”字,皆创语,甚新。按《玉台新咏》有钱塘《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与《冬歌》末首同其二句。《乐府广题》云:“苏小小,钱塘名娼也。盖南齐时人。”则当为袭用《冬歌》者。颇疑南朝民间乐府搀杂不少妓女作品,苏小小,特其知名者耳。观当时士大夫咏妓诗歌之多,亦足证娼妓之盛。即以上“四时歌”而论,如“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试问寻常百姓人家,能有此光景情致否?余前云南朝清商曲乃发生于城市者,良亦有见于此也。

(3) 《子夜变歌》: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末语“子夜变”,即借用曲调名,亦双关中之妙品,属同声同字一类。

(4)《大子夜歌》: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堪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

《乐府古题要解》云:“《子夜四时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皆曲之变也。”“出天然”,“出口心”,真能道出民歌之妙处。《子夜变歌》双关曲调名,即好在出于天然。

(5)《上声歌》 《古今乐录》云:“此因上声促柱得名。”郭茂倩作“晋宋齐辞”,盖不可辨矣。按庾信《咏舞》诗:“顿履随疏节,低鬟逐《上声》。”则或系舞曲也。

初歌《子夜》曲,改调促鸣筝。四座暂寂静,听我歌《上声》。

新衫绣两端,迮著罗裙里。行步动微尘,罗裙随风起。

裆与郎著,反绣持贮里。汗污莫溅洗,持许相存在!

六朝女子皆服长裙,曳地三四尺,故行时拂动微尘,随风而起,大有飘飘欲仙之致。(按梁施荣泰《杂诗》:“罗裙数十重,犹轻一蝉翼。不言縠袖轻,专叹风多力。” 其言虽夸大,但亦可见当时丝织品之精妙。) “ 裆”犹今之背心。“许”字在南朝民歌中,多用作表情之语助词,如“奈何许”、“奈许”之类。亦有有意义者,如“但看裙带缓几许?”则“许”可训为多。“许是侬欢归?”则“许”可训为或,疑词。“谁知许厚薄!”“是侬泪成许!”则“许”又可训为“如此”。此歌“持许”之许,指上汗污,犹云“持此”,则又为代名词矣。许字在西曲中绝少见,殆缘方言不同。“存在”云者,犹言存慰也。

(6)《欢闻歌》 《古今乐录》:“《欢闻歌》者,晋穆帝升平初(357年)歌,毕辄呼‘欢闻不?’以为送声,后因此为曲名。”

遥遥天无柱!流漂萍无根。单身如萤火,持底报郎恩?

(7)《欢闻变歌》 《古今乐录》云:“《欢闻变歌》者,晋穆帝升平中,童子忽歌于道曰《阿子闻》。曲终辄云‘阿子汝闻不?’无几,而穆帝崩,褚太后哭‘阿子汝闻不?’ 声既凄苦,因以名之。”按此当亦如《子夜变歌》之类,盖一曲之变耳。

金瓦九重墙,玉壁珊瑚柱。中夜来相寻,唤欢闻不顾?

欢来不徐徐,阳窗都锐户。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椎橹!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第二首为偷期之作。阳窗句不甚可晓,当言窗户犹未闭耳。与“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者异矣。

(8)《阿子歌》 《宋书·乐志》:“《阿子歌》者,亦因升平初歌云‘阿子汝不闻’,后人演其声为《阿子》、《欢闻》二曲。”

阿子复阿子,念汝好颜容。风流世希有,窈窕无人双。

按《世说新语·贤媛篇》:“桓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是当时谓女子亦曰阿子。此歌云“阿子复阿子”,亦似指言女子,盖亲之之词也。

(9)《前溪歌》 《乐府古题要解》云:“《前溪歌》,晋车骑将军沈玩所造舞曲也。”按庾信《乌夜啼》诗云:“歌声舞态异《前溪》”,则信为舞曲也。(《玉台新咏》载第二首而删去末句。)

逍遥独桑头,北望东武亭。黄瓜被山侧,春风感郎情。

黄葛结蒙茏,生在洛溪边。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还亦不复鲜!

黄葛生烂熳,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苕溪渔隐》云:“于竞《大唐传》,湖州德清县南前溪村,则南朝集乐之处。今尚有数百家习音乐,江南声伎,多自此出,所谓舞出前溪者也。”按歌辞又有“逢郎前溪度”,“前溪沧浪映”等语,则村盖缘水得名。德清,属浙江。

(10)《丁督护歌》 凡五首,《宋志》不著作者。《唐书·乐志》:“丁督护,晋宋间曲也。今歌是宋武帝所制云。”按《玉台新咏》以此所录前一首为宋武帝作,当即《唐志》所本。然其词殊不类,从《宋志》为允。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

宋武帝刘裕尝一度克服中原,歌词云北征,殆作于其时。“只有泪可出”二语,较柳永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便觉有天籁人籁之别。按石尤风即打头逆风,唐诗多有,如陈子昂《入峡苦风》:“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司空曙《送卢秦卿》:“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戴叔伦《送裴明州》(效南朝体):“知郎未得去,惭愧石尤风。”亦有直言打头风者,如郑谷《江上阻风》云:“闻道渔家酒初熟,晚来翻喜打头风。”

(11) 《团扇郎》 《古今乐录》云:“《团扇郎歌》者,晋中书令王珉捉白团扇,与嫂婢谢芳姿有爱,情好甚笃。嫂捶挞婢过苦,王东亭闻而止之,芳姿素善歌,嫂令歌一曲,当赦之。应声歌曰:‘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珉闻,更问之:‘汝歌何遗?’芳姿即改曰:‘白团扇。憔阵非昔容,羞与郎相见。’后人因而歌之。”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末首以团扇自喻,词旨蕴藉温厚,得风人之致。然自是南方女性。若在两汉,则将直云“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更不暇平章是非也。

(12) 《七日夜女歌》:

婉娈不终夕, 一别周年期。桑蚕不作茧,昼夜长悬丝。

(13) 《黄生曲》:

松析叶青蒨,石榴花葳蕤。迮置前后事,欢今定怜谁?

(14)《碧玉歌》 一名《千金意》。《乐府诗集》作无名氏,引《乐苑》云:“《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按宋并无汝南王,《乐苑》之说,自属无稽。考碧玉嫁汝南王事,本歌未明言,惟梁、陈诗人则多有道及者,如梁元帝《采莲曲》:“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又庾信《结客少年场》:“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则其事或者有之,但非宋汝南王耳。又此歌五首,《玉台》录二首,题孙绰作。孙绰东晋时人,如碧玉为宋汝南王妾,则是宋时人,绰无能预为此歌,故吴旦生曰:“碧玉,晋汝南王妾名,孙绰为作《碧玉歌》。”要之《乐苑》之说最不可从。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15)《桃叶歌》 《古今乐录》:“晋王子敬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隋书·五行志》亦云:“陈时,江南盛歌王献之《桃叶词》。”(即下第三首。)《玉台》亦作王献之(仅录后二首),是可信为王作也。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连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檝。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相连”各集作“相怜”,今从《玉台》。第一首,范大士以为桃叶所歌,殆想当然耳。

(16)《长乐佳》 凡八首,大体无足取,然有一杰作: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朱珰,玉枕龙须席,郎眠何处床?

四句中,三句叠写饰物,读之令人茫然,只末语一问,而神情毕露,而声态欲生,而通首空灵,物物活跃,真化工之笔也。每读此诗,便不禁想及周邦彦《少年游》“低声问向谁行宿” 一段光景,可谓各极其妙。此与下《懊侬歌》“江陵去扬州”一首,俱为最富有艺术意味之写实作品,盖可遇而不可求也。(按《长乐佳》古词凡八首,徐陵《玉台新咏》独选此一首,可谓先获我心。龙须,草名。)

(17)《懊侬歌》 《古今乐录》云:“《懊侬歌》者,晋石崇绿珠所作,唯《丝布涩难逢》一曲,后皆隆安(东晋安帝)初民间讹谣之曲。”《宋书·五行志》云:“晋安帝隆安中(397—401),民间忽作《懊侬歌》,其曲中有‘草生可揽结,女儿可揽抱’之言。桓玄既篡居大位,义旗以三月二日扫定京师,玄之宫女及逆党之家,子女妓妾,悉为军赏。……时则草可结。事则女可抱,信矣。”陈胤倩曰:“此调颇古,要约之情,特为沉切。”歌几十四首,兹录其佳者:

丝布涩难逢,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寡妇哭城倾,此情非虚假。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

月落天欲曙,能得几时眠?凄凄下床去,侬病不能言。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我有一所欢,安在深 里。桐树不结花,何由得吾子?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王渔洋《古夫于亭杂录》云:“徐巨源云,江陵去扬州……此有何情何景?而古雅隽永,味之不尽。凡 作六朝乐府,当识此意,故录其语。”又其《分甘余话》云:“乐府‘江陵去扬州’ 一首,愈俚愈妙,然读之未有不失笑者。余因忆再使西蜀时,北归次新都,夜宿,闻诸仆偶语曰:‘今日归家,所余道里无几矣,当酌酒相贺也。’ 一人问:‘所余几何?’答曰:‘已行四十里,所余不过五千九百六十里耳。’余不觉失笑,而复怅然有越乡之悲。此语虽谑,乃得乐府之意。”

又第五首,《南史》四十五《王敬则传》载有本事一则,今节录如下:“齐明帝辅政,出敬则为会稽太守。及即位,进为大司马台使。明帝既多杀害,敬则自以高、武旧臣,心怀忧惧,帝虽外厚其礼,而内相疑备,敬则诸子在京师,忧怖无计。后明帝纳梁武帝计,伪以敬则使者,为游击将军,并遣敬则世子仲雄入东,仲雄善弹琴,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库,明日,敕五日一给仲雄。仲雄在御前鼓琴作《懊侬歌》曰:‘常叹负情侬,郎今果行诈!’又曰:‘君行不净心,那得恶人题?’帝愈猜愧。后敬则举兵反,凡十日而败。”史云仲雄作《懊侬歌》,意亦如古者赋诗言志之类,非必己所作也。“许”字当作“诈”,殆缘形近而误。“君行”二句,今歌不见,知尚有逸曲也。

(18)《华山畿》 《古今乐录》云:“宋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即下第一首)。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乐府正义》曰:“南徐州,刘宋时淮南地也。云阳,曲阿也。华山当是丰县之小华山。《乐录》之说甚诞,未足信!”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要绳,自经屏风里。

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

一坐复一起。黄昏人定后,许是不来已!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19)《读曲歌》 《宋书·乐志》云:“《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是也。”按今歌与此事无关。《古今乐录》云:“《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440)袁后崩,百官不敢作声歌,或因酒宴,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以此为名。”其说与《宋志》不同。按《玉台》载此歌“柳树得春风”一首,题作《独曲》,则《乐录》之说,自属望文生义。此曲之起,或如《宋志》所云,盖民间伤义康之冤者。刘领军谓刘湛,刘第四即义康。本非艳曲,但以风气所趋,遂成传情秘箧耳。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

柳树得春风, 一低复一昂。谁能空相忆,独眠度三阳?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语我不游行,常常走巷路。败桥语方相,欺侬那得渡?

君行负怜事,那得厚相于?麻纸语三葛:我薄汝粗疏。

十期九不果,常抱怀恨生。燃灯不下炷,有油那得明?

相怜两乐事,黄作无趣怒。合散无黄连,此事复何苦?

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闻欢得新侬,四肢懊如垂。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白门前,乌帽白帽来。白帽郎,是侬良。不知乌帽郎是谁?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方相”,古之像神以逐疫者,戴面具,四目为方相,两目为倛(音欺)。送葬时,亦用之,行在丧车之前(详《周礼·夏官》方相氏)。此诗云“败桥语方相”,则是送葬时之方相。“合散”,犹言和药,散乃药名,如丸散之散。“合散”二句,亦双关语中之佳者。

《吴声歌曲》,大体如上。虽复千篇一律,然每若光景常新,使人不厌其复。沈德潜曰:“晋人《子夜歌》,齐梁人《读曲》等歌,俚语俱趣,拙语俱巧。”范大士曰:“若《吴声歌曲》,晋《子夜》、《欢闻》、《懊侬》等歌,宋《碧玉》、《读曲》诸作,则机趣横生,音响流丽,故所存不嫌其多。”其为后人爱好,诚非无故也。

(二)神弦歌

南朝前期民间乐府之第二部为《神弦歌》。《古今乐录》载十一曲,其词十七章,悉见《乐府诗集》。以歌中青溪,白石,及赤山湖等地名考之,知其发生仍不离建业左右。

《神弦歌》之来源,亦似甚早。《宋书·乐志》:“何承天曰:‘或云今之《神弦》,孙氏以为《宗庙登歌》也。’史臣案陆机《孙权诔》:‘肆夏在庙,云翘承机,’不容虚设此言。又韦昭孙休世上《鼓吹铙歌》十二曲表曰:‘当付乐官善歌者习歌。’然则吴朝非无乐官,善歌者乃能以歌辞被丝管,宁容止以《神弦》为庙乐而已乎?”据此,则是孙吴时,江南已有此歌矣。观其歌词,盖民间祠神之乐章,与《楚辞》之《九歌》,性质正同。即朱子所谓“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词,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者是也。

对于此种体制与内容矛盾之解释,吾人约有三点:第一,民间所祀之神,无关天地山川之大,只是一些“杂鬼”。第二,南方风俗,夙尚淫祀,每用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第三,朝廷视郊祀为最严重之典礼,而一般民众对之,则无异于一种娱乐之集会。基此三点,故民间祀神乐章中能夹杂不少有情趣之描写,与贵族所用之郊祀歌异其面目。《晋书》卷九十四《夏统传》有一段记载,颇足据以窥知当日祭祀之真象,并说明此种矛盾之原因,今节录之:

统字仲卿,会稽永兴人也。……其从父敬宁祠先人,迎女巫章丹、陈珠,二人并有国色,庄服甚丽,善歌舞,又能隐形匿影。甲夜之初,撞钟击鼓,间以丝竹,丹、珠乃拔刀破舌,吞刀吐火,云雾杳冥,流光电发。统诸从弟欲往观之,难统,于是共绐之曰:“从父间疾病得瘳,大小以为喜庆,欲因其祭祀并往贺之,卿可俱行乎?”统从之。入门,忽见丹、珠在中庭,轻步佪舞,灵谈鬼笑,飞触挑柈,酬酢翩翻,惊愕而走,不由门,破藩直出。归责诸人曰:“奈何诸君迎此妖物,夜与游戏,放傲逸之情,纵奢淫之行!”

则是祭祀先人亦用女巫。而所谓女巫者又并善歌舞,有国色,实际与女伎无异。夫祭祀先人犹且事同游戏,则一般祀神,不更可知乎?《小名录》载“羊侃尝奏三部女乐”,《吴歌》、《西曲》外,疑《神弦》即其一也。

《神弦》曲中所祀之神,现多不可考,惟青溪小姑尚有不少记载。《图书集成·博物部》统归之杂鬼类,题曰:“《晋神弦歌》。”歌词虽仅十七首,然在《吴歌》、《西曲》外,实自成一格,文字颇有奇趣。

(1)《宿阿曲》:

苏林开天门,赵尊闭地户。神灵亦道同,真官今来下。

苏林、赵尊为何神,未详。按晋宋诸神有苏侯,与蒋侯齐名,见《宋书·礼志》。《南齐书·崔祖思传》:“祖思初辟州主簿,与刺史刘怀珍于尧庙祠神,庙有苏侯像,怀珍曰:‘尧圣人,而与杂神为列,欲去之,何如?’祖思曰:‘苏峻今日可谓四凶之五也。’怀珍遂令除诸杂神。”是苏侯即东晋之苏峻也,未知与此异同。 [1]

(2) 《道君曲》:

中庭有树自语,梧桐推枝布叶。

(3)《圣郎曲》:

左亦不佯佯,右亦不翼翼。仙人在郎旁,玉女在郎侧。酒无沙糖味,为他通颜色。

陈胤倩曰:“淋漓新异!”钟伯敬曰:“沙糖岂可比酒味?俚语妙妙。‘通’字有情理。”按所谓“仙人”、“玉女”,殆即女巫丹、珠之流也。

(4)《娇女诗》:

北游临河海,遥望中菰菱。芙蓉发盛花,渌水清且澄。弦歌奏声节,仿佛有余音。

蹀躞越桥上,河水东西流。上有神仙居,下有西流鱼。行不独自去,三三两两俱。

上有下有,指桥言。此娇女之神庙当在桥上。

(5)《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颇有汉乐府奇境。今江宁溧水县北二十里有白石山,白石郎,此山所祀之水神欤?祀神而侈言神貌之美艳,所谓淫祀者也。

(6)《青溪小姑曲》 《江宁府志》:“青溪发源锺山,吴赤乌中,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堑以泄后湖水,其流九曲,达于秦淮。”干宝搜神记》云:“广陵蒋子文尝为秣陵尉,因击贼,伤而死。吴孙权时封中都侯,立庙锺山,转号锺山为蒋山。”刘敬叔异苑》曰:“青溪小姑,蒋侯第三妹也。”歌云: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按《图书集成》引《江宁府志》:“青溪夫人祠,在金陵闸。”曲云开门白水者以此。《志》又云:“夫人南朝时甚有灵验,宋犹有之,今废。按青溪小姑者汉秣陵尉蒋子文妹也。尝遇难,妹挟两女投溪中死。青溪小姑祠,其来旧矣。”遇难投水事,未详所本。又曲云“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而《志》言挟两女投溪中死,是为已婚,恐不足信。青溪小姑,尚多逸闻,容篇末叙之。

(7)《湖就姑曲》:

赤山湖就头。孟阳二三月,绿蔽 荇薮。

湖就赤山矶。大姑大湖东,仲姑居湖西。

按赤山湖在江苏句容县西南。《建康志》云:“湖在句容、上元两县界,上接九源,下通秦淮,周二十里。”湖就姑者,湖滨所祀之女神欤?

(8)《姑恩曲》:

明姑尊八风,蕃蔼云日中。前导陆离兽,后从朱鸟麟凤凰。

(9)《采莲童曲》:

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檝命童侣,齐声采莲歌。

东湖扶菰童,西湖采菱芰。不持歌作乐,为持解愁思。

陈胤倩曰:“解愁与作乐,更分深浅,言情曲至。”

(10)《明下童曲》:

走马上前阪,石子弹马蹄。不惜弹马蹄,但惜马上儿。

《神弦歌》大致如上。关于青溪小姑,除前所引者外,尚多神话传说,今汇录于后,并略论其所以盛传之故。

(1)《异苑》:“青溪小姑庙,云是蒋侯第三妹。庙中有大穀扶疏,鸟尝产育其上,晋太元中,陈郡谢庆执弹乘马,徼杀数头,即觉体中栗然。至夜,梦一女子,衣裳楚楚,怒云:‘此鸟是我所养,何故见侵?’经日,谢卒。”

(2)《搜神后记》:“晋太康中,谢家沙门竺昙遂,年二十余,白皙端正,流俗沙门常行经青溪庙前过,因入庙中看。暮归,梦一妇人来语云:‘君当来作我庙中神,不复久。’昙遂梦问妇人是谁?妇人云:‘我是清溪庙中姑。’如此一日许,临病便死。”

(3)《齐谐记》:“会稽赵文韶,宋元嘉中为东扶寺,廨在青溪中桥,秋夜步月,怅然思归,乃倚门唱《乌飞曲》。忽有青衣年可十五六许,诣门曰:‘女郎闻歌声有悦人者,逐日游戏,故遣相问。’文韶不之疑,遂邀暂过。须臾,女郎至,年可十八九许,容色绝妙。谓文韶曰:‘闻君善歌,能为作一曲否?’文韶即为歌‘草生磐石下’,声甚清美。女郎顾青衣取箜篌鼓之,泠冷似楚曲,又令婢歌《繁霜》,自脱金钗扣箜篌和之,婢乃歌曰:‘歌繁霜,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留连宴寝。将旦,别去,以金簪遗文韶,文韶亦赠以银碗及琉璃匕。明日,于青溪庙中得之。乃知所见,青溪女神也。”(按《八朝神怪录》亦载此事,颇有异同。)

据上,吾人约可推知青溪小姑之祀,其来似甚早,并非始于南朝,在西晋太康中已立有专庙,距孙权立蒋庙时甚近,《异苑》云系蒋子文妹,盖可信。在初期发生之神话中,虽亦含风流意味,然尚属梦境,迨梁吴均作《续齐谐记》时,则青溪小姑已一变而为人,实行与人交接矣。《搜神记》卷五另一则载蒋子文与会稽东野女子吴望子情好事,情节与此正同。《神弦曲》中之神,大抵皆此类也。至于青溪小姑之所以倾动一时,或与其阿兄蒋子文有关,《宋书·礼志》四:

宋武帝永初二年(421)普禁淫祀,由是蒋子文祠以下,普皆毁绝。孝武孝建初(公元四五四年),更修起蒋山祠,所在山川,渐皆修复。明帝立九州庙于鸡笼山,大聚群神。蒋侯,宋代稍加爵位至相国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加殊礼锺山王。

按《宋书》九十九《元凶劭传》,载劭将败时,以辇迎蒋侯神像于宫内,拜为大司马,封锺山郡王。是蒋祠在宋文帝时尚未毁绝,故劭得以迎取其神像,而锺山王之封,尤早在明帝前也。又沈约自撰之《赛蒋山庙文》云:“仰惟大王,年逾二百,世兼四代”,是知蒋侯实为当时群神之冠冕,南齐东昏并尝封蒋侯为帝,青溪小姑既为蒋侯之妹,自为当时人所乐道矣。

(三)西曲歌

《乐府诗集》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因其方俗而谓之《西曲》。”《通志》云:“宋代以荆、雍为南方重镇,皆王子为之牧。江右辞咏,莫不称之以为乐土。故宋隋王诞作《襄阳乐》,齐武追忆樊、邓作《估客乐》是也。”然则《西曲》之发达,固亦自有其特殊之经济背景,余谓南朝民间乐府,名曰民间,实出城市者,此又一证也。今读其歌词,如“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人言扬州乐,扬州信自乐!”犹足见当时迷恋大城市淫靡生活之普遍心理。

《西曲歌》凡三十五种,中十六种为《舞曲》,二十一种为《倚歌》,重《孟珠》、《翳乐》两种。《古今乐录》云:“凡《倚歌》悉用铃鼓,无弦有吹。”而《吴声歌》乐器则有箜篌、琵琶之属,故《乐府诗集》谓其声节与《吴歌》异。惟内容风调,则不独《舞曲》与《倚歌》无殊,即与《吴歌》亦无别也。

(1)《石城乐》 《唐书·乐志》:“石城乐者,宋臧质所作也。石城在竟陵,质尝为竟陵郡,于城上眺瞩,见群少年歌谣通畅,因作此曲。”歌凡五首,《乐府》作无名氏,殆当时衍质曲之声而作者。诗云:

生长石城下,开窗对城楼。城中诸少年,出入见依投。

阳春百花生,摘插环髻前。捥指蹋忘愁,相与及盛年。

闻欢远行去,相送方山亭。风吹黄蘖藩,恶闻苦离声。

因闻而相迭,知非正式情侣。捥与腕通。

(2)《莫愁乐》 《旧唐书·音乐志》:“《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复有‘忘愁声’,因有此歌。”按《乐府解题》云:“古歌亦有莫愁洛阳女,与此不同。”按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云:“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然则不独石城有莫愁也。又按《石城乐》有“捥指蹋忘愁”之语,故知“忘愁”确为《石城乐》之和声。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3)《乌夜啼》 《旧唐书·音乐志》云:“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按今所传歌词,似非义庆本旨。”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

笼窗窗不开,荡户户不动。欢下葳蕤籥,交侬那得往?

远望千里烟,隐当在欢家。欲飞无两翅,当奈独思何!

风俗至此,淫靡极矣。

(4)《估客乐》 《古今乐录》云:“齐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祚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敕‘歌者常重为感忆之声’,犹行于世。释宝月又上两曲。”按武帝一首,殊木质。词云:

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渚根。感忆追往事,意满辞不叙。

宝月两首,则极温柔妩媚之致: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意武帝所云“感忆追往事”者,即宝月所咏之事。武帝自以难言,故敕宝月更为之耳。以和尚而解作此等语,亦南朝特产也。(按古时书信有别,前叙《孔雀东南飞》时已言及,清人高士奇《天禄识余》言之尤详,并引此歌为证,今节录如下:“古者谓使者曰信,凡云信者皆谓使者也。今遂以遗书馈物为信,故谓之书信,而谓前人之语亦然,谬矣。王右军《十七帖》有云:‘往得其书,信遂不取答。’谓昔尝得其来书,而信人竟不取回书耳。世俗读作‘往得其书信’ 一句,‘遂不取答’为一句,误矣。古乐府云‘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包佶诗‘去札频逢信,回帆早挂空。’二诗尤可证。”其言是也。唐李叔霁诗“长安虽不远,无信可传书”,并可为证。李大历初人。)

(5)《襄阳乐》 《古今乐录》云:“宋隋王诞之所作也。诞始为襄阳郡,元嘉二十六年(449),仍为雍州刺史。夜闻诸女歌谣,因而作之。所以和中有‘襄阳来夜乐’之语也。”歌凡九首,《乐府》作无名氏。词云: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侬处。乘星冒风流,还侬扬州去。

扬州蒲锻环,百钱两三丛。不能买将还,空手揽抱侬。

上水郎担篙,下水摇双橹。四角龙子幡,环环江当柱。

范大士曰:“环环江当柱,妙想!当读去声。”又曰:“以大堤之盛,而女郎花艳,多出扬州,此风由来旧矣。”范知其然者,以歌云“还侬扬州去”也。

(6)《三洲歌》: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遇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风流”二字,亦系双关。《古今乐录》云:“三洲歌者,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读此及上《估客乐》,想见当日商业之繁盛,商人之逸豫。

(7)《采桑度》 一曰《采桑》。《旧唐书·音乐志》:“《采桑》因《三洲曲》而生。梁时作。”《乐府诗集》云:“《古今乐录》曰:‘《采桑度》,旧舞十六人,梁八人。’即非梁时作矣。”按陈胤倩《古诗选》列之近代,恐亦无据。要为梁以前作耳。《通志》云:“《采桑度》,《三洲曲》所出也。与《罗敷》、《秋胡行》所谓采桑者异矣。”词云:

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

春月采桑时,林下与郎俱。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

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

所谓南朝民间乐府,稍具乡村意味者,惟此数曲而已。“粉黛不加饰”,与《子夜歌》中“画眉注口”者自异。

(8)《江陵乐》 《通典》:“江陵,古荆州之域,春秋时楚之郢地。秦置南郡,晋为荆州,东晋、宋、齐以为重镇。”按即今湖北江陵县地。

阳春二三月,相将踏百草。逢人驻步看,扬声皆言好。

不复出场戏,堤场生青草。试作两三回,踶场方就好。

(9)《青阳渡》:

碧玉捣衣砧,七宝金莲杵。高举徐徐下,轻捣只为汝。

(10)《来罗》:

郁金黄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长,人生日就老。

(11)《那呵滩》 《古今乐录》云:“《那呵滩》和云:‘郎去何当还’。多述江陵及扬州事。‘那呵’,盖滩名也。”

我去只如还,终不在道边。我若在道边,良信寄书还。

陈胤倩曰:“寻思曲折,极肖女子临别之情。”尚有两首云: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范大士曰:“一种相调之情,写来如话。”按范说以此为男女倡答之词,极是。(按《日知录》卷二十四“官人”条云:“南人称士人为官人,《昌黎集王适墓志铭》:‘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是唐时有官者始得称官人也。杜子美《逢唐兴刘主簿》诗‘剑外官人冷’。”所言甚是。然不能解释此歌之“官人”。此处“官人”,男当是官隶,女当是官妓,俱无人身自由,故云“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12)《孟珠》: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就郎抱。

将欢期三更,合冥欢如何?走马放苍鹰,飞驰赴郎期。

实情犹言委实,将欢,犹言与欢。合冥,犹合昏,谓天已全黑。冥与暝通。按《读曲》歌云“合冥过藩来,向晓开门去。”则“合冥”亦当时常言。

(13)《翳乐》:

人言扬州乐,扬州信自乐:总角诸少年,歌舞自相逐。

(14)《夜度娘》:

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

(15)《双行缠》:

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

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周祈名义考》云:“行缠,妇人用帛偪束其足者。”然则缠足之风,盖始于六朝。惟观《读曲歌》:“跣把丝织履,故交白足露”,则知其时,此风未盛,且不如宋以后之专尚小脚也。

(16)《平西乐》:

我情与欢情,二情感苍天。形虽胡越隔,神交中夜间。

(17)《寻阳乐》:

鸡亭故侬去,九里新侬还。送一却迎两,无有暂时闲。

“鸡亭”、“九里”,当系地名,未详。“故侬新侬”,犹言旧欢新欢。送一迎两,则其人之身份可知。

(18)《白附鸠》:

石头龙尾湾,新亭送客渚。酤酒不取钱,郎能饮几许?

(19)《寿阳乐》 《古今乐录》云:“宋南平穆王(刘铄)为豫州所作也。”《乐府》作古词,谓其歌辞“盖叙伤别望归之思”。

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

辞家远行去。空为君,明知岁月驶。

笼窗取凉风,弹素琴。 一叹复一吟。

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

按寿阳在今安徽寿县,其北有八公山。又前歌所云“石头”、“新亭”,亦并在建业,则知《西曲》所收,实不尽为荆、襄、樊、邓之歌。

(20)《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按《毛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千载而下,惟此歌堪为嗣响。但为欢为戚不同耳。

(21)《作蚕丝》: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捐,缠绵自有时。

素丝非常质,屈折成绮罗。敢辞机杼劳?但恐花色多!

缠绵,花色,皆妙合双关。“花色”者,所谓“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者是也。

(22)《杨叛儿》 《唐书·乐志》:“《杨伴儿》,本童谣歌也。齐隆昌时,女巫之子曰杨旻,少随母入内,及长,为何后宠,童谣云:‘杨婆儿,共戏来所欢。’语讹,遂成《杨伴儿》。”按《古今乐录》又作《杨叛儿》,梁武帝诗亦云:“南音多有会,偏重《叛儿曲》。”皆缘一声之讹。今歌七首,殊少佳制,当时或爱重其音节耳。录其一首:

欢欲见怜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23)《西乌夜飞》: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持底唤欢来?花笑莺声弄。

感郎崎岖情,不复自顾虑。臂绳双入结,遂成同心去。

(24)《青骢白马》:

青骢白马紫丝缰,可怜石桥根柏梁。

汝忽千里去无常,愿得到头还故乡。

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取窈窕西曲娘?

齐唱可怜使人惑,昼夜怀欢何时忘。

(25)《安东平》:

凄凄烈烈,北风为雪。船道不通,步道断绝。

吴中细布,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作袴。

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

制为轻巾,以奉故人。不持作好,与郎拂尘。

东平刘生,复感人情。与郎相知,当解千龄。

《汉书·食货志》:“布帛广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礼记》疏:“丈八尺为端。”此歌上云我有一端,下云余有三丈,则此所谓一端,犹言一匹耳。厝,置也,谓别作也。陈胤倩曰:“语质韵古,欲追汉魏。”良然。东平,在山东。

(26)《女儿子》:

巴东三峡猿鸣悲,夜鸣三声泪沾衣。

按此曲郭茂倩亦收入《杂歌谣辞》内,题曰《巴东三峡歌》。后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四巫峡条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与此不同,当系一歌,因入乐而异耳。

(27)《月节折杨柳歌》 合闰月凡十三首。

《正月歌》: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二月歌》:

翩翩鸟入乡。道逢双燕飞,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五月歌》:

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纤手。

《七月歌》:

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 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

《九月歌》:

甘菊吐黄花。非无杯觞用,当奈许寒何。折杨柳。授欢罗衣裳,含笑言不取。

《十一月歌》:

素雪任风流。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闰月歌》:

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闲。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

此歌格调甚为别致。普通皆首二句或第二句与第四句相押。此则首句用韵,而与第三句相押,又以“折杨柳”三字句为换韵关捩。故首三句韵部不拘,“折杨柳”以下则概押有韵。体似变化,而律极谨严,自有乐府以来,尚无此种。即如南朝歌曲,以五言五句成章者虽间亦有之(如《前溪歌》),然皆一韵到底,用法亦一如常式,与此绝不类。惟《读曲歌》有“折杨柳。百鸟园中啼,道欢不离口。”全合于此歌之后半,疑融合吴声歌而成者。陈胤倩列此歌于晋,恐不足信。折杨柳三字无意义,为曲中之和声,如古乐府“贺贺贺”、“何何何”之类。

是歌之流传,其给与吾人之暗示,有重要者两点:第一,诗体之变迁,恒以音乐之变迁为转移。此歌特殊之格式,为求适合于当时特殊之声调,而非由于作者之矜奇,殆无可疑。汉乐府如《安世歌》、《郊祀歌》之整齐骈俪,与《鼓吹铙歌》之长短参差,其所以不同者,亦即缘声调之关系,此歌足以说明其故。第二,前人有谓词之形成原于就律绝中之和声填以实字者,此歌亦足为证明其说。如吾人易“折杨柳”以同声韵而含有意义之三字,即与词无殊。故唐五代长短句之成功,虽以所受外来夷乐及里巷歌谣诸新腔调之影响为大,而由于固有律绝之嬗变,亦其蹊径之一也。(详拙作《论词之起源》,《国文月刊》第二十期,亦见《解放集》。 [2] )

南朝前期民间乐府,《吴声歌》、《神弦歌》与《西曲歌》,已概如上述。陈绎曾诗谱》云:“三国六朝乐府,犹有真意,胜于当时文人之诗。”而胡应麟《诗薮》,尤极推崇,其言曰:“汉乐府杂诗,自郊庙,铙歌,李陵、苏武外,大率里巷风谣,如上古《击壤》、《南山》,知其成言,绝无文饰。故深朴真至,独擅古今。自曹氏父子以文章自命,宾僚缀属,云集建安。然荐绅之体,既异民间,拟议之词,又乖天造,华藻既盛,真朴渐漓。晋潘、陆兴,变而排偶,西京格制,实始荡然。独五言短什,杂出闾阎闺阁之口,句格音响,尚有汉风。若《子夜》、《前溪》、《欢闻》、《团扇》等作,虽语极淫靡,而调存古质。至其用意之工,传情之婉,有唐人竭精殚力,不能追步者。余尝谓《相和》诸歌后,惟《清商》等绝,差可继之。”

陈、胡二氏之论,诚非无见。惟以汉乐府采诗之本义言,则南朝亦为乐府史上最浪漫与最空虚之时期。唐人《新乐府》之发生,其机兆盖伏于此。又自是而后,乐府始完全与政治、社会脱离关系,仅为一般赏心悦耳之具,而为情歌艳曲所占领,大有非此不足以被诸管弦之势。唐人之律绝,五代宋人之词,元明之曲,皆是也。其有歌咏民间疾苦之作如汉乐府者,非惟无入乐之机会,(唐人《新乐府》,实皆未入乐之诗耳。)并其入乐之资格而亦丧失之。每忆欧阳修嘲范希文为“穷塞主”之言,辄不禁怃然。凡此,皆乐府变迁之迹,亦吾国诗歌升降之所由,而南朝乐府实有以为之关键者也。

* * *

[1] 按苏林乃传说中之神仙人物,与苏峻无涉,兹节录其有关材料如下。《图书集成·神异典·神仙部》载周季通《元洲上师苏君传》云:“先师姓苏讳林,字子元,濮阳曲水人。初师琴高先生,琴高周康王时人,已九百岁。复改师华山仙人仇先生,仇乃致林于涓子,涓子告林曰:‘欲作地上仙人,必先服食药物,除去三尸。’林谨奉法术,道成,周观天下,游睠名山。以汉元帝神爵二年(前60)三月六日告季通曰:我昨被元洲召为真命上卿,与汝别。明旦,有云车羽盖迎林,即日登天,冉冉西北而去。”其言多荒诞不经,然歌所谓“苏林开天门”者,当即指此苏林也。

又按:《永乐大典》卷○二四○五引《列仙传》云:“苏林,字子玄,濮阳人,数遇仙人,授以道要,后有云车羽盖迎之升仙。”是苏林本有此神,曩疑为苏峻,误。《列仙传》二卷,旧题汉刘向撰,不可信。《四库提要》云:“或魏晋间方士为之,托名于向”,差近之。

[2] 该文收入《萧涤非文选》,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