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乐府,以前期民歌为主干,梁陈拟作,则其附庸。然不有此种拟作,则民歌影响,亦莫由而著。溯自东晋开国,下迄齐亡,百八十余年间,民间乐府已达于其最高潮;而梁武以开国能文之主,雅好音乐,吟咏之士,云集殿庭,于是取前期民歌咀嚼之,消化之,或沿旧曲而谱新词,或改旧曲而创新调,文人之作,遂盛极一时;故在梁陈之世,民歌虽仍然被诸管弦,而新作品则讫未产生,殆亦所谓物极必反者耶?

南朝民歌之模拟,本不始于梁。颜延之尝诋汤惠休诗为“委巷间歌谣”,知其风已开于宋。兹略举数例,以资说明。如宋孝武帝《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金翠闇无精。思君如日月,回还昼夜生。

又汤惠休《杨花曲》:

江南相思引,多叹不成章。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

又谢脁《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他如晋谢尚之《大道曲》,宋谢灵运《东阳谿赠答》,鲍照《采菱歌》等,亦俱为模拟之作。然以其时文人多薄而不为,故其风未盛。至梁,一方因音乐力量,一方又因对民歌自身之爱好,模拟乃成为极普遍之现象。形式内容,皆与民歌无大差异。寖假而影响于当时之全诗坛,而有所谓“宫体诗”之产生。故此期文人乐府,并无个性与特殊面目,韩退之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非过论也。今先叙梁代作者。

(一)梁武帝 姓萧名衍,字叔达。在位四十八年,侯景之乱,饿死台城,年八十六。所作诗歌计数十篇,以模拟当时民歌诸小曲为其代表作,而《江南弄》七首,尤为特出。

(1)《子夜春歌》: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2)《子夜夏歌》:

闺中花如绣,帘上露如珠。欲知有所思,停织复踟蹰。

江南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3)《子夜秋歌》:

绣带合欢结,锦衣连理文。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

(4)《子夜冬歌》:

寒闺动黻帐,密筵重锦席。卖眼拂长袖,含笑留上客。

(5)《襄阳蹋铜蹄》 《隋书·乐志》云:“梁武帝之在雍镇,有童谣云:‘襄阳白铜蹄,反缚扬州儿。’识者言白铜蹄,谓金蹄,为马也。白,金色也。及义师之兴,实以铁骑,扬州之士,皆面缚,果如谣。故即位之后,更造新声,帝自为之词三曲。”按三曲皆为当时流行之五言四句体,其二云:

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

“草树”、“花叶”,比喻之言,盖追忆襄阳行乐之事。

(6)《江南弄》 《古今乐录》云:“梁天监十一年(512)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弄》、《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 一曰《江南弄》,二曰《龙笛曲》,三曰《采莲曲》,四曰《凤笛曲》,五曰《采菱曲》,六曰《游女曲》,七曰《朝云曲》。”《江南弄》云: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和云:阳春路,娉婷出绮罗。)

又《采莲曲》云: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

又《朝云曲》云:

张乐阳台歌上谒。如寝如兴芳晻暧。容光既艳复还没。复还没,望不来。巫山高,心徘徊。(和云:徙倚折耀华。)

格局甚别,余四曲亦同。按《西曲》中无以七言及三言成章者,而《江南弄》则悉为七言及三言所构成,此其故亦缘声调之异。《乐录》谓武帝改《西曲》制《江南弄》,则《江南弄》自不同于《西曲》,故词句亦随之而异耳。

乐府之叠句,泰半由音乐关系,然当其所叠,往往为篇中主旨所在。至如此处之叠句,则并为章法、韵脚、情意转换之枢纽,故即离开音乐,犹自有其文艺上之曲线美,亦乐府中利用叠句表情法之一进步也。

自武帝制《江南弄》七曲,当时和者计简文帝有《江南》、《龙笛》、《采莲》三曲,沈约有《赵瑟》、《秦筝》、《阳春》、《朝云》四曲,其格律一与梁武原作相同。则知填词一道,自三国韦昭以降,已益见流行矣。

(二)梁简文帝 名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纲赋诗多轻靡,故当时有“宫体”之目。沈德潜曰:“诗至萧梁,君臣上下,惟以艳情为娱,失温柔敦厚之旨,汉魏遗轨,荡然扫地矣。”然其描情绘景,往往勘理入微,盖亦有独到之处。按纲《与湘东王书》云:“未闻吟咏性情,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又《与当阳公书》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是纲对于文学之观念,根本即与前此不同也。且其由来者渐矣,前期民歌,何一而非“宫体”耶?兹录其尤绮艳者。

(1)《夜夜曲》(《乐府》作王偃,《全唐诗》作田娥):

愁人夜独伤,灭烛卧兰房。祗恐多情月,旋来照妾床!

(2)《拟沈隐侯(约)夜夜曲》:

霭霭夜中霜,河开向晚光。枕啼常带粉,身眠不着床。

兰膏尽更益,薰炉灭复香。但问愁多少,便知夜短长。

(3)《采莲曲》(《乐府》作昭明太子):

桂檝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和云:采莲归,绿水好沾衣。)

(4)《折杨柳》(《乐府》作柳恽,今从《玉台》):

杨柳乱如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5)《艳歌曲》:

云楣桂成户,飞栋杏为梁。斜窗通蕊气,细隙引尘光。

裁衣魏后尺,汲水淮南床。青骊暮当返,预使罗裙香。

“魏后尺”,不详。“淮南床”,即用《晋拂舞歌·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语。床,井干,盖设架井上以支桔槔者。

(6)《乌栖曲》:

芙蓉作船丝作笮,北斗横天月将落。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浮云似帐月如钩,那能夜夜南陌头。宜城投泊今行熟,停鞍系马暂栖宿。

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陈胤倩曰:“杨用修引《北堂书钞》,宜城九酝酒曰酘酒,谓‘投泊’字乃‘酘酒’字之误,亦通。然投泊字,本无不妥。”胡震亨唐音癸籖》云:“屈戍,今人家窗户设铰具,或铁或铜,名曰环纽,即古金铺之遗意。北方谓之屈戍,其称甚古,梁简文帝诗‘织成屏风金屈戌’,李商隐诗‘销香金屈戍’,李贺诗‘屈膝铜铺锁阿甄’。屈膝,当是屈戍。”按简文帝诗原作屈膝,不作屈戍,岂胡氏所见本不同耶。句意盖谓屏风乃织成,屈膝乃金作者。

《诗薮》云:“简文《乌栖曲》四首,奇丽精工,齐梁短古,当为绝唱!如‘郎今欲渡畏风波’,太白《横江词》全出此。至‘北斗横天月将落’,‘朱唇玉面灯前出’。语特高妙。惟江总“桃花春水木兰桡”一首差可继之。”

要之,乐府至简文,实已开晚唐李义山、温飞卿一派风格。只辞耸听,逸韵动心,思入微茫,巧穷变态,是其所长。如《櫂歌行》之“溅妆疑薄汗,沾衣似故湔”,《美女篇》之“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亦皆新隽得未曾有。至于直写胸襟,抒吐蕴抱,在篇咸琢,靡句不雕,罕独会之情,鲜贯串之旨,是其所失矣。

(三)沈约 字休文,历仕宋齐梁三世。约对于乐府诗歌之贡献有二: 一为文献之保存。 其《宋书·乐志》四篇,实为研究乐府者之重要材料,约于当时流行之艳曲,皆摒斥不著一词,第略详其本末;而于汉魏古词,则尽量登载,不厌详备,汉乐府之得以一二流传至今,不至全部淹灭者,约之力也。 一为四声之发明。 古诗近体,实从此判。自唐宋以迄今兹,虽诗体代变,盖未有不受其说之影响者。约所作拟古乐府甚多,但殊少新意,求其明媚近人,仍当推描写欢情舞态诸小品。殆亦时为之耶?约有《四时白纻歌》五首,兹录三首:

(1)《春白纻》: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天欢无极。

(2)《夏白纻》: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颜色。舜日尧天欢无极。

(3)《夜白纻》:

秦筝齐瑟燕赵女。 一朝得意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颜色。舜日尧天欢无极。

《古今乐录》曰:“沈约云:‘《白纻》五章勅臣约造,武帝造后两句。’”陈胤倩曰:“其体甚异,故须流传。命语亦健,不沦卑响。”按晋《白纻舞歌》三首皆七言,惟用平韵,此则兼用仄韵,又末四语不变,为稍异耳。(按《女红余志》云:“沈约《白纻歌》五章,舞用五女,中间起舞,四角各奏一曲,至‘翡翠群飞’以下,则合声奏之,梁尘俱动。舞已,则舞者独歌末曲以进酒。”所言甚有理,但未知所据,《女红》作者龙辅乃元人,其时《白纻舞》盖早已失传。)

(4)《秦筝曲》:

罗袖飘 拂雕桐。促柱高张散轻宫。迎歌度舞遏归风。遏归风,止流日。寿万春,欢无极。

此为约所作《江南弄》四首之一。雕桐,谓琴。陈胤倩曰:“又从遏归风,别生一意。”

(5)《六忆诗》(今仅存四首):

忆来时,的的上阶墀。勤勤叙离别,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

忆坐时,点点罗帐前,或歌四五曲,或弄两三弦。笑时应无比,嗔时更可怜。

忆食时,临盘动容色。欲坐复羞坐,欲食复羞食。含哺如不饥,擎瓯似无力。

忆眠时,人眠强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

此诗当时或未入乐,然无妨视为前期民歌之嫡传,法秀所谓“当堕犁舌狱”者也。

(四)江淹 字文通,亦历仕三世。诗凡百余篇,乐府则只数首。今从《玉台新咏》录其《西洲曲》一首(此诗《乐府》作古词,陈胤倩、王士祯《古诗选》并入晋诗):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雅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蝉联而下,一转一妙,正复起束井井,自成章法。其体制盖自蔡邕《饮马长城窟行》、繁钦《定情诗》脱来,却变而为俊逸骀宕。唐人如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李白之《长干曲》等篇,则又从此脱出者。《群芳谱》:“乌臼, 一名 臼。乌喜食其子,因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

陈胤倩曰:“西洲曲摇曳轻飏,六朝乐府之最艳者。初唐刘希夷、张若虚七言古诗皆从此出,言情之绝唱也。夫艳,非词华之谓,声情惋转,语语动人,若赵女目挑心招,定非珠珰翠翘,使人动心引魄也。寻其命意之由,盖缘情溢于中,不能自已,随目所接,随境所遇,无地无物,非其感伤之怀。故语语相承,段段相绾,应心而出,触绪而歌,并极缠绵,俱成哀怨,此与《离骚·天问》同旨,岂不悲哉。”又曰:“段段绾合,具有变态,由树及门,由门望路,自然过渡,尤妙在‘开门露翠钿’句可画。……自近而之远,自浅而之深,无可奈何而托之于梦,甚至梦借风吹,缥缈幻忽无聊之思,如游丝随风,浮萍逐水……太白尤亹亹于斯,每希规似,《长干》之曲,竟作粉本。至如‘海水摇空绿’,寄愁明月,随风夜郎,并相蹈袭。(按指太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故知此诗诚唐人所心慕手追而究莫能逮者也。”按陈氏此论甚确。惟谓与《离骚·天问》同旨,则似非真象。此篇风格,出于前期之《吴歌》、《西曲》,实至明显,魏晋以来,文人五言之作多矣,其音响有一篇似此者乎?则其源流所在,自不难见。文通本擅长模拟,其效民歌而成此杰作,似不足为异。

昭明独尚雅音,略于乐府,故《文选》全录文通《杂诗》三十首,而此则归摒弃之列。徐陵以入《玉台》,可无遗憾。兹将张、李二人之作,附录以资对照。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祗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李白《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外哀。门前迟行迹, 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

按此即陈氏所谓“长干之曲,竟作粉本”者。

(五)吴均 字叔庠。均文体清拔,好事者效之谓为“吴均体”。陈胤倩曰:“均诗非不清,而一往轻率,都无深致,想其才气俊迈,亦太白之流也。”《有所思》云:

薄暮有所思,终持泪煎骨。春风惊我心,秋露伤君发。

“泪煎骨”,语亦尖新。按此亦缘采用当时流行之民歌体,故与《汉铙歌》中之《有所思》,名同而实异。又《小垂手》云:

舞女出西秦,蹑影舞阳春。且复小垂手,广袖拂红尘。折腰应两笛,顿足转双巾。蛾眉与曼脸,见此空愁人。

楚辞》:“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曼,泽也。”字亦作慢,李后主词:“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本此。

(六)柳恽 字文畅。父世隆,善弹琴,为当世第一。恽每奏父曲,辄感思。尝以《捣衣》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见赏于王融。其《江南曲》云:

汀洲采白 ,日暖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又《独不见》云:

别岛望云台,天渊临水殿。芳草生未积,春花落如霰。出从张公子,还过赵飞燕。奉帚长信宫,谁知独不见?

两篇皆五言八句,平仄对仗,渐趋严谨,与上吴均《小垂手》,梁简文帝拟沈隐侯《夜夜曲》等,并可视为五言律体之滥觞。《江南曲》五言四句换韵,疑亦系受前期民歌影响,盖叠两首而为一首者。《独不见》,咏汉成帝班婕妤事,末句押题名,手法亦从《子夜变歌》来。梁世著名诗人之作品,大要如上。此外,则江洪有《秋风曲》:

孀妇悲四时,况在秋闺内。凄叶留晚蝉,虚庭吐寒菜。

北牖风吹树,南篱寒蛩吟。庭中无限月,思妇夜鸣砧。

费昶有《采菱曲》:

妾家五湖口,采菱五湖侧。玉面不关妆,双眉本翠色。日斜天欲暮,风生浪未息。宛在水中央,空作两相忆。

包明月有《前溪歌》:

当曙与未曙,百鸟啼前窗。独眠抱被叹,忆我怀中侬。单情何时双?

王台卿有《陌上桑》:

郁郁陌上桑,盈盈道傍女。送君上河梁,拭泪不能语。

郁郁陌上桑,遥遥山下蹊。君去戍万里,妾来守空闺。

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非无巧笑姿,皓齿为谁发?

郁郁陌上桑,袅袅机头丝。君行亦宜返,今夕是何时?

四章自为起讫。首句虽同,配入次句,以兴起下文,便觉章章自异。此亦系借汉乐府旧题目而运用新诗体者。其为女子所作者,则范静妻沈氏有《昭君叹》:

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写娥眉。

徐悱妻刘氏(孝绰妹刘令娴)有《摘同心栀子赠谢娘诗》:

两叶难为赠,交情永未因。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

又《梦见故人》诗:

觉罢方知恨,人心自不同。谁能对角枕,长夜一边空?

二诗皆《子夜》之流。“栀子”双关“之子”。

乐府至陈,声情益荡,史言后主荒于声色,与江总等狎客,游宴后宫,诗酒流连,罕关庶务。虽欲不亡,其可得乎?今亦次叙之。

(一)陈后主 名叔宝,字元秀。《隋书·乐志》云:“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辞,绮艳相高,极于轻荡,男女倡和,其声甚哀。”又《晋书·乐志》云:“《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按诸曲存者惟《玉树后庭花》一首,为七言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隋书·五行志》云:“祯明初(587),后主作新歌,辞甚哀怨,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其词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时人以为歌谶,此其不久兆也。”按二句全篇已佚,是尚不止一篇也。后主又有《乌栖曲》:

合欢襦熏百和香,床中被织两鸳鸯。乌啼汉没天应曙,只持怀抱送郎去。

汉魏六朝七言歌诗,其句法率为上四下三,绝无变化,此篇首句作折腰句法,尚属仅见。至杜少陵出,而七言句法之变始备。由单纯趋于繁复,固一切文体演变之通例也。至所作《自君之出矣》,尤得《子夜》风致:

自君之出矣,霜晖窗夜明。思君若风影,来去不曾停。

自君之出矣,房空帷帐轻。思君如昼烛,怀心不见明。

自君之出矣,绿草遍阶生。思君如夜烛,垂泪著鸡鸣。

词旨新隽。唐人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宋人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长空替人垂泪”,皆本此。类此之作,集中尚多,大抵不外借民间曲调而自写新诗,如所拟《杨叛儿曲》,便几与五言律无异也。

(二)徐陵 字孝穆,与庾信齐名。尝辑《玉台新咏》,于“往古名篇,当今巧制”,多所著录。 其乐府亦以流宕妖艳为胜。如《折杨柳》:

嫋嫋河堤树,依依魏主营。江陵有旧曲,洛下作新声。妾对长杨苑,君登高柳城。春还应共见,荡子太无情!

对仗、平仄、粘贴,无一不与唐人五律吻合,徐氏以前,尚无其作。然则即视为五律之鼻祖,固无不可也。与前梁简文帝一首相较,则知此时四声之用愈严密。陵又有七言《乌栖曲》:

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按‘犹’当作‘已’。)

七言两句换韵,盖变其体而为之者。至《长相思》二首则为长短杂言:

长相思,好春节。梦里恒啼悲不泄。帐中起,窗前髻。柳絮飞还聚,游丝断复结。欲见洛阳花,如君陇头雪。

长相思,望归难。传闻奉诏戍皋兰。龙城远,雁门寒。愁来瘦转剧,衣带自然宽。念君今不见,谁为抱腰看?

按《长相思》一调,始于宋吴迈远,为五言古体,至梁张率始变为长短句,体式与此相同。徐陵斯作,盖亦填词之类。六朝犹为五言盛行之时期,而填词一道,复未流行,故此种长短句终不见发达。

(三)江总 字总持,初仕梁,入陈,后主擢为仆射尚书令。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多为艳诗,号称“狎客”。陈亡,复仕隋,卒。总五言诗,在陈世堪推独步,乐府则与徐陵等同为一丘之貉。其七言《乌栖曲》与《闺怨篇》二首,最为清绮。《乌栖曲》云:

桃花春水木兰桡,金羁翠盖聚河桥。陇西上计应行去,城南美人啼著曙。

此送别之作。汉制,郡国每岁遣吏诣京师,进计簿,谓之上计。《闺怨篇》云:

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燃。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

《本传》言总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此篇可为质证。陈胤倩曰:“轻隽。字字缀上极脆,便是填词法。”钟伯敬曰:“池上句,虚字落脚,奇!然已骎骎乎词家口齿矣。”沈德潜曰:“竟似唐律,稍降则为填词矣。”诸家之论,虽不无高卑轩轾之见,然词之风格确由六朝绮艳乐府孕育而成,则亦信不可诬也。

观本章所述,则前期民歌之影响于梁陈诗人已具可见。间常思之,当前期晋宋之交,犹有大诗人如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者数辈崛起于其间,而萧梁以文风号为最盛,作家之多,前此不逮,乃竟庸碌无一足以语于比数。及今观之,然后知乐府之影响于当日诗坛实至深巨。盖前期民间艳曲初兴,作者犹人自为诗,故各有其面目,后期则此种艳曲,浸渍已久,一般作者专在此种民歌中讨生活,遂至雷同相从,了无个性。严沧浪谓“南朝(陈)诗人,张正见诗篇最多,亦最无足省发。”朱熹谓“读齐梁间人诗,四肢皆懒散不收拾”,盖有由然矣。

今之言文学史者,率偏重南朝数大诗人,而略于其乐府,要知南朝乐府自是富有时代性与创作性之文学。虽其浪漫绮靡,不足拟于两汉,然在文学史上实具有打开一新局面,鼓荡一新潮流之力量。举凡前此所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所谓“先王作乐崇德,以格神人,通天下之至和,节群生之流散”,与夫班固所谓“足以观风俗,知薄厚”者,种种传统观念与功用,至是已全行打破而归于消灭。由叙事变而为言情,由含有政治社会意义者变而为个人浪漫之作,桑间濮上,郑卫之声,前此所痛斥不为者,今则转而相率以绮艳为高,发乎情而非止乎礼义,遂使唐宋以来之情词艳曲,得沿其流波,而发荣滋长,而蔚为大国,此固非一二大诗人之所能为力者也。钟伯敬曰:“读晋宋以后《子夜》《读曲》诸歌,想六朝人终日无一事,只将一副精神时日,于情艳二字上体贴料理,参微入透,其发为声诗,去宋元填词途径,甚近甚易。非唐人一反之,顺手做去,则填词不在宋元,而在唐人矣。”其言良非无见哉。

要之,南朝乐府,吾人得以两语括之曰:唐宋以来声诗之鼓吹,而两汉乐府之丧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