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论
班固说:
班固像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枝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使然也。(《汉书·儒林传赞》)
范哗也说:
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嗜名高义,开门授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至有分争王庭,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说。(《后汉书·儒林传》)
由这两段话,两汉学者讲学的风气可以看出一个大概。开始由国家提倡,迨后则自动讲学起来了;开始行于学校,迨后则私人开门授徒遍于邦域了。大师门徒之盛,动有千百,或不下万人,此种讲学风气实较前代为发达,亦唯有在农村社会安定之下才能产生此种现象。我们要想把所有讲学大师一一录在教育史中,殊觉有收不胜收之苦。但他们生在图书焚毁之后,其毕生精力专在整理古籍——致力于考据训诂之学,对于思想的发展和学理的研究成绩较少。教育家对于教育方面的理论多少应有几分研究,所以在此四百年中,我们只取了八人——前汉为贾谊、董仲舒及扬雄,后汉为王充、马融、郑玄及荀悦、徐干。在这八人当中,除马、郑二氏外,皆有相当理论的表现;而马、郑二氏的讲学成绩且远出其余六人之上,虽无理论,亦足以代表一代经生鸿儒。在这些人当中,关于本性的研究,较前代进步。如董仲舒的性未善论,扬雄的性善恶混论,王、荀二氏的性有三品说及荀氏的性情相应说,皆各有见解。关于教育原理方面,有较平常的,也有较进步的。如董氏之化民成性,扬氏之强学力行,是较平常的理论;如贾氏之提倡胎教,徐氏之知识重于德行,及他们之注意于习惯的养成,是较进步的理论。至于徐氏的教授方法论,注重于儿童的个性和能力及他们当时的心理状态,理论精透,不仅前所未有,即至今日犹有存在的价值。
第二节 贾谊
一 略传
洛阳有贾生,名谊,是汉文帝时的一位秀才。才气纵横,天资特异,十八岁就以文章闻名于郡中,对于诸子百家无不窥阅。当二十多岁时,以河南郡守吴公的推荐,文帝授以博士,所发议论,悉合皇帝的意旨,深蒙赏识,一年之中,官阶屡迁至大中大夫。贾生于是再进一步,进以治国安邦的策略。此时已有公卿的希望,不意为忌者攻击,遂被排挤出京了。初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两次共计四年有余——这是他的教育生活。平生不脱文人习气,爱哭泣,爱发牢骚,每因贬谪更觉抑郁不得志,终以此短命,死时只有三十三岁。
贾谊像
二 教育论
贾生在太傅期内,作了一部书名叫《新书》。此书前半篇,是他的政治主张,后半篇是他的教育主张。他的教育主张共计三点:第一点,说明保傅的职责;第二点,说明习惯的养成;第三点,说明胎教的重要。为保傅的职责,在“耸善而抑恶,以革劝其心”;换一句话,即在辅导太子以圣人之德,使成为贤明的储君。教育在养成良好的习惯;此种习惯之养成,第一要从幼小时着手,第二要选择优良的环境。太子如从少时就日处在优良的环境中,所闻所见所行,自然入于正路;如环境不良,或培养过迟,纵教者善教,学者善学,亦难免不为恶习所转移。故他说:
故太子初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习与正人居之,不能不正也;犹生长楚,言不能不楚也。故择其所嗜,必先受素,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能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新书·保傅》)
夫胡越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也,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同上)
习惯的养成固然越早越好,而从母亲怀胎中就开始培养起来更好,故胎教尤为重要。他说:
《易》曰:“正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谨为子孙婚妻嫁女,必择孝悌,世世有行义者;如是,则其子孙慈孝,不敢淫暴,党无不善,三族辅之。故凤凰生而有仁义之意,虎狼生而有贪戾之心,两者不等,各有其母。……周妃后妊成王于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独处不倨,虽怒不詈,胎教之谓也。(《新书·胎教》)
胎教即母教,母亲能否施行胎教,不在有丰富的知识,实在于有贤淑的德行;具有贤淑德行的母亲,则动静语默,皆出于中和,合于法度,自能使胎儿感受正当的刺激,养成正当的习性,出世以后,则本质良善,容易教成好人,此胎教之所以重要。
第三节 董仲舒(前160—?)
一 生活小史
自孟子死后一百四十年,中国又出了一位所谓“正人君子”者,就是在教育史上很有关系的董江都。董子名仲舒,生在河北广川县。他是儒家的忠实同志,纯正信徒。当他幼小时代,专修《春秋公羊传》,研究精深。他一生的著作无非发挥《春秋》的义例,他一生的品格即有《春秋》义例上所陶铸的模型,所以“进退容止,非礼不行”(见《汉书》本传)。学成以后,在景帝时,果然拜了博士之官。武帝当国,需要人才,指令天下郡国选举“贤良文学”,仲舒以对策取得第一,故在青年时代业已名震全国。仲舒的性格极其廉直,遇事守正不阿,敢发谠论。但他并非小心谨慎一流的人物,却是才气纵横,气宇阔大,我们看他在殿廷几次对策所发表的言论,无非经国济民之策,故与其称他是一个学者,毋宁说他是一个政治家,并且是一个有主义的政治家,极讲道德的政治家。可惜武帝只能承认和嘉奖他的议论是对的,竟没有重用一次,给他一个机会大展经纶。对策以后,即拜他为江都相,事奉易王。当时诸侯恃着宗室的关系,多半骄恣不法,而胶西王自以皇兄之故,较一般骄恣更甚。与董氏有仇怨的人们,其后又奏请调他相胶西王,借此陷害。但仲舒本为一代名儒大师,他的声名久已震于全国,到任以后,胶西王却极表尊崇,待遇以宾师之礼。仲舒抱有大志,既不得展于朝廷,在郡国又事两骄王,使他人处此环境,未必不牢骚万状,可是董子还是本着他素来的修养,正身以作则,教令全国,两王亦被感化,这也是他的成功之一。到了晚年,自知直言招忌,恐终不免于祸患,于是绝念于政治生活,款担回乡,在家专门著书讲学,以享暮年。综计董子一生讲学共有两个时期,一在青年,一在老年,其余则全消磨于地方的政治生活了。在讲学期内,他的教授方法非常特别,由弟子之程度高的教授程度低的,再由低的教授更低的,直接听讲者只有少数资格最久、程度最高的学生。好似一种优生辅导的班级制教授法。
董仲舒上三策
二 未善的性论
儒家本来都是以教育为手段化社会人类于至善的。不懂性情为何物,就不能说明教育原理;不能说明教育原理,则教育方法无从设施,所以儒家对于本性的研究都较其他各家注意得多。但有同属于儒,而对于本性的见解亦各说不一。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两人差不多完全矛盾;董子又与他们两人所说不同。董子说:
性者天资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见《春秋繁露·实性篇》)
他是把性当着像一块毫未雕凿的原石:可以为善,而非善;可以为恶,而非恶。董子这种见解,与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说很相近,故吾人取名曰“性未善论”。他这种见解,是从“性”字的本身上解释的。他说:“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质谓之性,性者质也。”(《深察名号篇》)性就是生,初生的自然之质谓之性。自然之质说不上什么善恶,这又采取了告子的“生之谓性”之说了。再看他所引的几个譬喻,更可以明了他的解释。董子第一个比方,是以禾喻性,以米喻善。他说:由这两个比方看来,性是天生的,善是人为的;性虽有善质,究未可谓善,必待人为的教育才能使它进于善。所谓“善与米人之所继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为之内也。使天之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性,止之外谓之人事。事在性外,而性不得不成德”(《深察名号篇》)。
善如米,性如禾。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为善也。(《实性篇》)
是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深察名号篇》)
第二个是以茧与卵喻性,以雏与丝喻善。他说:
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为雏,茧待缫而为丝,性待教而为善,此之谓真天。
茧有丝,而茧非丝也;卵有雏,而卵非雏也。比类率然,有何疑焉。(均见《深察名号篇》)
董子又以“民”字来解释性。他说:“民之号,取之瞑也。使性而已善,则何故以民为号?”民即“萌而无识”之意,性即民,故性也是萌而无识。民待王教而后有知识,性待教育而后进于善,所以他又拿出一个比方。他说:
性有似目,目卧幽而瞑,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今万民之性,有其质而未能觉,譬如瞑者待觉教之然后善。当其未觉,可谓有质而不谓善,与目之瞑而觉,一概之比也。(《深察名号篇》)
人之有性情,犹如天之有阴阳,故性情二者凡人之身所不能无的。有时性与情相合为一,未动之情即是性,故性情二者皆属于质。情如天之阴,如政之刑,不能说是善的。既性情二者同一为本质,假若谓性为已善,岂不与不善之情矛盾吗?故就情之一词亦可以证明性之质谓未善,而善全属于教育之功。孟子谓性为已善,是拿禽兽之性与人比较。人类的行为固然较禽兽为良,若与圣人的行为比较则相差远甚。必要如圣人之所为,“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深察名号篇》)。
《春秋繁露》书影
因此董子把人类的本性分做三等:上等为圣人之性,下等为斗筲之性,皆不可以性名,只有中民之性才可以性名,中民在人类为最大多数,故中民之性就可以包括人类的全体。斗筲之性近于禽兽,自然说不上什么善,而圣人之性又居于最少数。中民之性只有善质而未至于善,而中民又居最大多数,所以说“性未善”。
三 化民成性的教育论
董子的政治思想本着春秋大一统之说,故其政治主张极力提倡王权论。他以帝王为有绝对的权威,足以制驭天下,凡天下的臣民皆应受帝王的支配,而后天下一统,思想一致,社会太平。他的性论及教育论皆是由此产生的。他反对性善之说,由于看重了教化,把教化视为必不可少的工作。如谓人性已善,则不必要教育;不要教育,则帝王就无所施行其权威。所以他说:“今谓性已善,不几于无教,而如其自然,又不顺于为政之道矣。”(《实性篇》)
为善是天意,而人性初生未至于善,要承天意使未善者进于善,当然要教。厘定教育宗旨,施行教育政策,则在于帝王。所以他说:“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深察名号篇》)权由帝王掌握,教育目的则在于“化民成性”。化民成性,即使被教者皆知从义而远利。从义是向善,远利是止恶。凡民性之所以为恶者,以利为引诱,而人民趋利如水之走下,极其自然。倘无教育,则奸邪必生,社会必乱。故教育也可以说是制止人民趋利为恶的堤防。要使人民从义远利,第一在于为政者能够以身作则,第二在于社会没有为恶的事情发生。为政者能够以身作则,则下民自然观感而向化,所谓“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改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对策》一)。社会没有为恶的事情发生,则环境优良,虽欲为恶亦不知所以为恶,而自然趋于善,所谓“天下者无患,然后性可善;性可善,然后清廉之化流;清廉之化流,然后至道举,礼乐兴,其在此矣”(《盟会要篇》)。
教材自然属于六艺。六艺各有所长,各有所用。人类个性不齐,各有好恶,各有优劣。优良之教师,当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又要细心考察其性情,凡天性所好而属于善的则引导之,凡天性所恶而属于恶的则去掉之,能够如此,则用力少而成功多。[1]
四 教育政策
董子的性论及教育论全是本着他的政治思想生出来的,所以在其教育理论上尚无特别精彩,而关系之重要实在于他的教育政策。他是想以政治的手段,借着国家的力量来施行其教育主张的一个人。他是要用大刀阔斧来实现他的理想的,不是斗筲之才、一孔之儒的行径。他对武帝所提倡教育政策,共有三件,兹分述于下。
(1)设立学校。提倡美风,防止乱民,莫重于教化。施行教化必有一定的地方,莫过于学校。“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则民心既正,才没有犯法作乱的行为。民不犯法作乱,则风俗自然良美,这就是董氏设学的根本主张。在中央,设立大学,教育贵族子弟及他子弟之俊秀者;在地方,设立庠序之学,教育一般人的子弟。这就是董氏办学的一种规定。勿论他的主张对与不对,但古代学校自东周以来业已毁弃四百年,此时经他一提倡,公立学校于是重兴,这一点殊足以令我们纪念的。
(2)兴办选举。学校固然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但在学校毕业的学生未必个个都是人才,设国家没有一种选择的方法,用人必无标准。且当时私人讲学之风极盛,许多人才不必全由学校出身,设国家没有一种选举法,这一般人才亦无由上进。国家要收揽人才,要录用真正的人才,于办理学校之外,选举也关重要。所以董氏又对武帝建议,要求州郡每岁须选举茂才孝廉献送到中央录用,而汉朝恢复古代乡评里选之法也是由他此时提倡起来的。
儒者统一于汉朝,固有趋势,但提倡者乃董氏诸人,故独责备之。
(3)统一学术。罢黜百家,独尊孔子,是董氏的第三个教育政策。孔子便是儒家的代表,他的学说即是六艺之术。六艺之术本是先哲先贤逐年集下来的典章制度,到春秋时,经孔子的大手笔,把这些书籍通同整理一番,从前零乱的现在成为整体的了,于是后人合称“六艺”。孔子的门徒又把六艺里面的义理和孔子平日的言论混合起来,加以发挥,后人称之曰“儒家学说”。中国民族思想的开放,要以春秋战国时为最灿烂,孔子虽集古代民族思想之大成,但在当时不过百家之一派。尚无他种势力,限制其他各家的发展,则诸子百家的学说或与儒家平均发达,或任由一家畸形发达,很难逆料。董子本是儒者的忠实信徒,入主出奴,已为学者的固习,他于是以历史的关系,借着国家的力量,强以儒术统一全国人的思想;自此以后,中国民族思想遂牢固于一家之下而不能有所解放。董子的三个政策都是关于教育的,而以第三个为最有关系。他固然有功于儒家,不愧为儒者,但是我们二千年来的思想被他们这种无形的枷锁捆住,难以自由发展,却是吃亏不小了。
第四节 扬雄
一 略传
扬雄像
扬雄字子云,生于四川成都,是西汉末年的一个大思想家。当少年时代,喜为辞赋,即以文章名。年届四十,游宦京师,以性情恬淡孤僻,不善应酬,仅拜郎中给事黄门。在王莽当国时,以大夫的资格常校书天禄阁,著《太玄经》以自娱,虽遭刘歆的讥笑,他也不去理会。西汉的学者都来讲求章句训诂之学,借以求得仕进,但扬氏只求通大义,中年以后,专心于哲学的探讨,虽辞赋也不讲了,这也是他与一般人不同的地方。他的思想是杂采儒、道两家而为一的——伦理观得之于儒家,本体论得之于道家。他说:“老子之言道德也,吾有取焉;其槌提仁义,绝灭礼乐,吾无取焉。”又说:“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户也。”由此可知他的思想之渊源了。他的著作,有《太玄》及《法言》两种,他自比《太玄》于《易经》,比《法言》于《论语》。在这两部书里面,前者完全讲的宇宙本体,后者讲的儒家伦理,关于教育原理方面的只有论性及论学两项,扬氏平日并未从事于教育事业,关于教育理论亦仅仅如此,我们所以列入为教育家的,以其性论独到,有关于教育价值不少。
二 善恶混的性论
董氏以“未善论本性”,已较孟、荀进了一步;而扬氏以“善恶混论本性”,则较董氏又进一步了。扬子说:“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法言·修身篇》)细绎他这句话,拿来与近代心理学家讲论的本性比较,很相吻合。本性好的坏的是人人全有:例如“爱群”、“好奇”、“求食”等等皆属于好的本性;“自私”、“妒忌”、“好斗”等等皆属于坏的本性。勿论何人,所有本性皆是与生俱来的,不过因各人所处的环境和他们所禀赋的分量之不同,故其发达的结果有差异。好的坏的既是全包含在人类本性之中,这就是扬子所说的“善恶混”。所谓“修其善”、“修其恶”两个“其”字,即是“本性”二字的代名词,两个“修”字即是发展的意思。一个儿童,若是尽量地发展他的善性,此孩便会成一个善人;若是尽量地发展他的恶性,此孩便会成一个恶人。吾人所以生存活动的在“气”,——也可以说是活动能力。气比方是马,性比方是路。驾马于广平的道路上,则马才跑得迅速而顺利;用气于善良的本性,则人所活动的都是善良的活动。所谓本性与生俱有就是不学而能的意思,例如眼睛能看,耳孔能听,口舌能言,莫非本性。但人类的社会总是好的少而坏的多,本性往往容易倾向于坏的方面。若听其自然发展,不给以良好的教育,其结果大半走到恶的一途,而教育的功用就是防止恶性,陶养善性的。所以他又说:“学者所以修其性也。视、听、言、貌、思,性所有也,学则正,否则邪。”(《法言·学行篇》)
按“本性”二字英文为instinct,中国人译作“本能”。愚见以本能的意义应为capacity,而instinct应作本性解释较切。
三 强学主义的教育论
人类与禽兽所以不同的地方,在有理性与无理性。禽兽没有理性,所以触感而情发。人类有理性,虽有时因情感而发,但亦能够因义理而止。[2]人类是要有礼义的,有礼义方可以为善人,为君子,可以睎求圣贤。但人类的本性是善恶混的,而恶性往往被不良的社会引诱的原故,发达较善性快些;故吾人要为善人,非加一番努力不可。怎样努力?则在“强学而力行”。[3]吾人也必待强学力行,而后可以成就一个“人”。所谓“有刀者诸,有玉者错诸;不 不错,焉攸用?而错诸,质在其中矣”(《法言·学行篇》)。强学非私自攻求所能有成的,倘私自攻求而不就正于师,则必惑于众说,难以取决,所以要“一卷之书必立之师”(《法言·学行篇》)。从师不仅获求知识,而品性的陶冶亦至有关系,且吾人求学原来是要矫正品性的,所谓“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同上)。扬子认教育是很有效力的,受一个什么教育就能得着一个什么模样。他说:“睎骥之马,亦骥之乘也;睎颜之人,亦颜之徒也。”又说:“耕道而得道,猎德而得德,是获飨也。”(均见上)这即是承认教育是万能的。不怕教育不能成功,只怕吾人没有意志,“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是故恶夫画也”(同上)。扬子是一个实学家,对于专讲虚声而不务实际的学者,是非常疾恶的。在《法言·吾子篇》上设为与或人问答一段话,你看是何等的冷嘲热骂:
《法言》书影
或曰:“有人焉,云姓孔氏,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敢问质?”曰:“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
学习的步骤有五:第一步,取我们要学的材料整理整理;第二步,则用思考的工夫,加以拣择,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但一人的思力究竟有限,第三步还须与同学彼此磋磨,以就正其是非;第四步,则用奖励的方法;最后则以始终不倦为依归。能够这样的学习,才算得好学,学而后有成。[4]读书须多,而取舍要精;多则可以触类旁通,精则有选择、有操守,所谓“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法言·吾子篇》)。诸子百家异说分歧,我们应当以圣人所说的话为标准;圣人之所是,就是对的;圣人之所非,就是不对的。[5]
第五节 王充(27—96)
一 略传
王充字仲任,以光武建武三年生于浙江上虞,以和帝永元中年病死于家中,年寿将近七十岁,是东汉前期的一个大思想家。他的家庭贫寒,父亲早死,中年虽常涉郡守衙门,做过小小官吏,但以性情恬淡孤僻,难与一般俗吏苟合,故他的一生生涯大半消磨在乡里教书或著述之中。幼年——约七八岁时——读书于书馆,长大曾肄业于太学,扶风班彪就是他的老师。因家贫无钱买书,常往洛阳书店,任意取阅,凡翻阅一遍皆能背诵,记忆力之强可想而知。他喜为博览,不守一家的学说。但他论治国常以孔子的“礼义”为本,[6]论宇宙以老子的“自然”、“无为”为归,最反对韩非专任“刑名”之术;所以论列他的学派是处于儒、道两家的中间而兼采的一个人物。他对于教育事业,除居乡教授以外,毫无建树;对于教育学说,除论性一段外,毫无贡献,殊不配称为教育家。但我们教育史上所以选录他为一员的,完全在他的创造的思想,和批评的态度。自他绝意仕进以后,归处田间,谢绝一切俗事应酬,用他的天才,对于宇宙万事万物,以沉默的工夫,日夜思索探讨,果然得到了成功。我们分析他的思想最精粹的地方,正“宇宙观”与“运命论”两种。他的非教育学说而势力足以影响于教育思想的,在以科学的方法,用极锐利的笔锋,攻破当时或从前的一切迷惑的信念与传说,一扫汉家二百年来的阴阳纖纬之风,而使一班方士、阴阳家顿失其权威,一班迷惑于他们的邪说的人们顿失其信仰的根据。[7]沉雾一拨,青天立见,吾人才知道真理之所在,而有思路可寻。故他的批评的论调比较他的性论更有价值,而运用思考的方法尤为后世研究者的取法,王充可算为能够超出两汉思想范围以外的一个人物了。他著有《讥俗》、《政务》、《养性》及《论衡》诸书,《论衡》至三国时始行于世,其他皆失了传。
王充像
二 自然的宇宙观
讲宇宙观,王充与道家同一见解,儒家许多人都承认天是有意志的,凡宇宙万物皆有天意操纵其间,故一举一动、一呼一息,都是随着天命。墨家更信天有强力的意志,而吾人非尊守天志不可。王氏反对此说。他说:天是无意志的,不能为万物主宰的。宇宙万物皆是自然而生、自然而灭,非由默默中有一个主宰使它们生、使它们灭。“天”就是“自然”的假名,换一句说,宇宙间只有“自然的现象”,并没有“有意志的天神”。万物皆是自然生灭,故曰无为。万物的生长既无主宰,而万物本身实有物质与机能,而此种物质与机能从何而来?在王氏以为万物的种因就是天地阴阳之气,二气相合而万物生,二气相离而万物灭;而此二气相合相离相变化种种作用,也是自然的作用,毫无主宰有意的使它们发生此种作用。故曰:“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自然篇》)又曰:“天之初行也,施气也,动体气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动气也,体动气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气也,非欲以生子,气施而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自然篇》)宇宙现象既是自然的,吾人应当秉着无为主义,听其自然变化,无庸自作聪明,矫揉造作;倘故欲有为,如同“宋人之揠苗助长”,没有不失败的。故王氏对于宇宙的观察,与道家同一方面。
王氏的宇宙自然观既与道家相同,故他极力推崇黄、老。不过他的学说比较老子更进一步:老子只空谈自然无为,使人听了难于明了;而王氏以科学的方法,援引种种证据,证明他的学说实有根据,使人无从否认。故他说:“道家论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验其言行,故自然之说未见信也。”(《自然篇》)王氏说:吾人何以证明天是自然?因为它无口目。凡非自然而有为的,必是有口目一类的东西。今天既无口目之欲,于物无所求索,则有何为。何以证明天无口目?以地证明。地以土为体,土本无口目。天地夫妇,地体既无口目,故知天也无口目。再者使天为体,宜与地同,使天为气,气若云烟,更无口目可言,故曰天是自然的,无为的。他又反证如下:假如万物皆由天地有意的制造,制造应当用手,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并为万万千千物(均见《自然篇》)。按王氏此种证明,固然不尽合于逻辑,但生在章句之学的汉代,而肯以此种方法研究宇宙现象,打破当时方士一切祥瑞灾异之迷信,非超出环境之外,以运用思想的人绝不能有此,所以我们是很佩服的。最令人可惊的,是他的“情欲生子说”。他说:夫妇生子,完全由情欲冲动,并非有意为某种目的而生子,故曰“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矣”(《物势篇》)。此种见解,把千余年的父子神圣关系的礼教信条,一爪揭穿,使人看得一钱不值,真可谓极大胆之言论。吾人叙此一段,所以观察的批评的胆量及证验的创见;至于气数的命运论与教育关系太微,理论虽精,仍以割爱为是。
《论衡》书影
三 论性与学
王氏论性与前儒不同。告子说“性无善恶”;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董子说“性未至于善”,扬子说“性善恶混”:他们各人有各人的观察,也皆不免各有偏重的地方。王氏的性论,是综合各家的观察而得出一个比较完善的结论。他说,性是有善有恶的,善的可以变恶,恶的可以变善。故曰:“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近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率性篇》)但教育可以改变某人的本性,是指着中等人之性说的,至于极善或极恶之性非习染所能成,虽处在极强的环境或极有力的教育当中,亦不能够移动。因为人类的本性既不一致,所以王氏把它们分做三等:“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本性篇》)我们在这里,就有两个疑问请问王先生:一,同样叫做“性”,为什么有善恶?同样是善恶,为什么有三等?王氏说,吾人本性禀着先天的元气而成,元气本无二样。不过“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率性篇》)。这是他答复我们第一个问题的话。至于第二个问题,他也有相当的答复。他说,人性三等由于吾人初生时所感不同:上等人所感的是“正性”,中等人所感的是“随性”,下等人所感的是“遭性”。正性所禀的是先天五常之性,良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掺杂在里面,故在后天不受任何势力的习染。随性所禀的是父母的遗传,善恶混杂,中等成分,故在后天可以被改变的。遭性所禀的是恶物之性,秽恶不洁,已成固定,是无法改变的(《命义篇》)。但这三等性全是感受于儿童受胎顷刻之间,在这惟微惟危的期间,感着正性,就可以成上等人;感着随性,就可以成中等人;感着遭性,即是下等人。因顷刻间所感的不同,所以成性有显然的差异。这种感遇,不是人意,亦非天命,完全凭着机会。这个机会非必然的,是偶然的。既是偶然的,必有方法能够设防,故王氏又提倡胎教之法。当儿童受胎时,他们的父母的居处言行以及思虑全是纯正的、有规律的,所感必然是善的影响;反之所感必然是恶的影响,故他说:“初生意于善,终以善;意于恶,终以恶。”(《率性篇》)其实王氏“性有三等”说是根据于西汉人贾谊(见《新书·连语》),注重胎教亦本于贾谊(见《新书·胎教》)。至于“性有善有恶”说,则本于周人世硕,而兼采告子和扬子二人的学说以成立的。既是根据前人的学说以立论,自然不能算为创见,不过他仅根据前人一个原理而能推演出许多路径,这种路径皆合于科学法则,非同玄想,故与前人不同。
孙卿,即荀况。
王氏论性,勿论先天或后天,差不多全体承认教育有效力,是与他的命运论完全相反。他要圆足他的学说,故把性与命绝对分开,两不相关。他说:“夫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操行善恶者性也,祸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祸,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恶而得福,是性恶而命吉也。”(《命义篇》)我们再可以把他的性论列出一个表(见第三表)来看看,以免读者混淆:
第三表 王充的性论表
王氏承认教育对于变易性质是有效力的,所以他很承认教育的价值;教育不仅是锻炼儿童的本性,并可以完成它们的人格。他说:“夫儒生之所过文吏者,学问日多,简练其性,雕琢其材也。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材成德也。”(《量知篇》)没有学问的人,好似谷和米,不能为用;有学问的人,好似谷已成粟,米已成饭,可以直接利用的(《量知篇》)。读书的方法在深思,能够深思,虽很艰难的事情也能了解。凡天才人的见解所以超过寻常人的,并非他有什么神奇,就因为他肯用思考,常注意常人所注意不到的地方。而思考的根据在实证,有了实证,则思想成为学说;没有实证,学说不能成立,就不能令人相信。故曰:“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知实篇》)处处用证验以断定某种学说和事实之能否存立,破除一切口耳的传说与荒诞无稽的迷信,这是王充学问的特色,我们选出他来列入教育史里而为一员的,也就在这一点上面。
第六节 马融与郑玄
一 两人的生活
马融字季长,以东汉章帝时生于扶风茂陵,照现时地图说,应当是甘肃省籍。马氏才资俊秀,读书博洽,不拘守成法,为汉儒中最通达的一个人。他的学识与才气,在青年时代,业已驰名于关西。他本生长在贵族的家庭(其父为马严曾为将作大将),素性已是放荡不羁,不愿寄附权贵做小官。在三十岁的时候,适逢地方兵乱,加以奇荒,不耐于困苦饥饿;因此深悔从前的行为,只顾小节而忘大体,未免陷于俗儒的圈套。所以从三十岁以后,他即宦游京师,改变态度,从事于政治生涯。但文人做官,总不外乎执笔磨墨一类的事情,好谈时政的得失,以致屡忤权贵,几遭贬谪。他的教育生活,大半在六十岁以后,约计二十余年。
郑玄像
马融有高足弟子,姓郑名玄,字康成。郑氏以东汉顺帝初年生于北海高密,是现今的山东省人。他的家世不及马融的高贵,所以少年时的修养便与他的老师不同。虽少年曾做过小小官员——乡啬,他的父亲也希望他从事于官吏生活,但此非他的本性所好,故后来便西赴京师,投入太学,以求高深的学问。初从京兆第五元先,已通习《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及《九章算术》。其后又从束郡张恭祖,研究《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皆已通晓。但郑氏志量远大,仅仅这几门经术殊不足以满足他的要求;而环顾京师,可数的经师皆不在目下。当时海内名师唯有扶风马融,郑氏于是西出京师,以涿郡卢植的介绍,往关西从事马融,此时他的年龄大约已到二十七八岁了。当郑氏入关的时候,马氏门徒已四百多人,研究较深而有资格直接听讲的有五十余名。马氏素性骄贵,郑玄以新生依附门下,三年不得见面,都是使高足弟子间接传授。但玄因此益自磨励,勤学不倦。其后马氏召集诺生考论图纬,听说郑玄颇能算术,始得召见。郑氏得此机会,把平日所有疑义一一质问,考问完毕,郑氏的学问差不多将告成功,遂拜辞这一位阔绰的马老师而东归。此时郑氏年将四十,家计贫寒,迁居东莱,一面耕田,一面教书,学徒相随常数百千人。桓帝时,党祸发生,他亦同被禁锢。在禁锢的时候,谢绝交游,专修经业。迨灵帝末年,党禁解除,在朝权贵如何进之徒极力罗致,但他淡泊为怀,至老不渝,终不肯起;因之弟子自远方来游的益多。郑氏自四十岁以后,即设帐教学,约计二十余年。当时汉室瓦解,豪杰并起,而郑氏以名望自累,屡被这些野心家想罗致门下以自夸重,使他不得安享余年。我们推想这位不愿甘作他人傀儡的老学者的心理,盖亦良苦!而郑氏卒以建安五年老死于袁绍军中。
二 两人的译著及教法
马氏教书是传递式的等级教授法,仿佛与欧洲中古时代僧侣学校的教授法相似。老师高坐讲堂,亲授与前列的高足弟子,由他们依次转授与其下弟子。这种教法,董仲舒教书时也是一样,或者汉代经师家一种普通教授法也未可知。但马氏还有一层与旁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骄贵的态度,和阔绰的排场,虽在教书时也是一样排着,前面上课,后面排列女乐,书声与琴声弦盘声和并奏,这或者是马氏的兴味主义?[8]郑氏教授方法,史无明文可考。但据他的本传上说,当郑氏死后,一班门生收集他平日答复他们的五经诸问,仿照《论语》编成《郑志》八篇,那末,郑氏多半采用问答法了。
马融像
他们平生都无特别创作,所有的作品,大半把古人的经传下一番注解,或考校同异,或阐发义蕴,《潜夫论》说“贤人为圣译”,所以我称他们为译著家。马氏一生的作品有:《三传异同说》,及《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等注。除此以外,还有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遗令等二十篇。郑氏一生的作品有:《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L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等注;又著有《天文七政论》、《鲁礼谛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议》、《答临孝存周礼难》;合共六百余万言。两汉四百年,今古文两派争论不决,竟成学术界一大公案。马、郑二氏以他们博学精通的力量把两派沟通一气,不加轩轾,这种广纳兼蓄的态度,我们不得不佩服了!但我们比较他们师弟二人,则郑玄的学问尤为渊博纯粹些。
三 两人性格的比较
品题纯粹的儒者,不待说,西汉当推董仲舒,东汉要算郑康成。不过郑玄与董仲舒不同的地方:董氏是想借国家的权力施行他的教育政策,我们可称他是政治家的儒者;郑玄是想用讲授的方法宣传他的教育宗旨,我们可称他是“学者派的儒者”。郑玄不愿做官,固然由于性非所好,但此绝不是他的消极。他是想拿全副的精力从事于“整理古籍,阐明圣教”的一个卫道先生。请看他教子家训里头的几句话:“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见《后汉书》本传),我们就可想而知了。至于马融则不然。论他的学业,固然与汉儒无异,但他的思想与性情却非汉儒所能范围。他的性情放达,才气高朗,是读活书而不肯死读的人,是讲通权而不肯顾细谨的人。请看他在困难时给他的朋友一封信里头的话:“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见《后汉书》本传)马氏这一段话,简直超出儒家的思想圈子以外,走进了老、庄的思想境界。他是重肉体而轻名节的,提倡快乐而反对苦行的;所以他对安帝说,“夫乐而不荒,忧而不困,先王所以平和府脏,颐养精神,致之无疆”(同上)。老师放达,学生醇谨,性情绝然相反。而负社会的仰望,受士林的称誉,郑氏所得比他的老师实多;固然由于马氏有时太不顾行检,理有应得,但当时为儒家思想的世界,怎能容许异军出头,而不随时攻击阻遏呢!但前贤畏后生,郑氏学识较马氏渊博,译著亦较丰富,对于诸子群经的整理,贡献于学术界上尤属功不可掩。郑氏以后,直接弟子,再传门生,布满了中原,两晋虽经五胡之乱,而北朝经学犹能讲习不衰,也是郑氏势力的远播。[9]然马氏死后,不到五十年,而天下大乱,三百余年儒家的世界一变而为老、庄,那末,我要追溯魏、晋六朝的思想之源泉,说是开始于马氏也未尝不可。
第七节 荀悦与徐干
一 荀徐略传
荀悦字仲豫,是河南颍川人,与北海孔融同时。徐干字伟长,是山东北海人,与高平王粲同时。荀氏与其弟或及孔融侍讲于献帝禁中,名义上是做汉朝的官,其实是在曹魏势力下当幕僚。徐氏生年又较荀氏略晚,性情不爱做官,与王粲等交友最善,称为建安七子之一。当是时,汉鼎在事实上已移转到曹魏手中多年了,所以按照二氏生世之年,应归入第四编魏、晋六朝的时期中。但他们都是儒家的信徒,所有思想言论与汉儒同一气味,且想以他们自己的精力力挽汉儒的颓风,作一个中流砥柱。他们的灵魂,还是汉朝的人物,所以我们把他们编入到本编之末了。荀氏著有《申鉴》、《汉纪》等书,徐氏著有《中论》二篇,二人虽同属于汉儒思想一派,但内中贡献于教育理论,各有发表,两不相同。荀氏注意在本性一方面,徐氏注意在教学一方面,其余无关于教育的文章,我们勿庸讨论,现在只分述此两个论点于下。
建安七子图
二 荀氏论性
我们前面说王充把人类本性分为三品,是根据贾谊口里的话。但他们不过观察社会人类的行为有三种倾向,因之区别人类有三等性质;至于正式提出“三品”的名词,要从荀悦创始。荀氏论性反对孟、荀的绝对论,亦反对扬雄一班人的含混论,他是主张相对的,又是分析的。[10]他说:三品之性,中品可以随环境或教育变迁,上下二品则难于移转,但初生相差很小,到后了却愈差愈大了。由此看来,荀氏三品的理论,又是从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说推阐出来的。那末,性既有三品的差异,究竟有无善恶的分别?荀氏认上品之性善是已确定了的,难以转移为恶;下品之性恶也是已确定了的,难以转移为善;唯中品之性,极富于可塑性,虽有善恶不等,而全可用人力转变。所以他说:
生之谓性也,形神是也。所以立身终生者之谓命也,吉凶是也。(《杂言下》)
形神即性,性即生之自然。换一句话说,吾人生命的表现,及表现的力量和差异,全谓之性。这种差异,大概说来,共有三品。哪三品呢?他说:
或问天命人事?曰:“有三品等:上下不移,其中则人事存焉尔。命相近也,事相逢也,则吉凶殊矣,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杂言下》)
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杂言下》)
至中品之性何以易于转变?要答复这一点,须看他对于性情二者的关系如何解释。
荀氏不主张性情皆善说,或性情皆恶说,亦不主张董氏的性善情恶说,他是采纳刘向的“性情相应”说。性情相应说,即性不独善,情不独恶,两者有相连为一致的关系。所以把“性、情”二字并不分开,本体是一个,不过当未发时谓之性,当发出时则谓之情。情之表现,如好恶之类,皆从性中发出,所谓“好恶者性之取舍也,实见于外,故谓之情”(同上)。
性源本有善恶,犹气源本有白黑一样。性之善恶表现于情,于是情也有善恶了;如气之白黑表现于形,而形也有白黑一样。世人只见外面的恶情,遂以为情恶,而不察情恶之本源由于性,与不察形黑之本源由于气,同一误谬。其实性与情是一致的,所有起伏动静的倾向是相关连的。[11]但情之善恶虽本于性,而好善恶恶,或好恶恶善,性也不能完全作主,须视外面环境势力之大小而定。换一句话说,好恶之取舍虽由于性,而性之取舍则由于外界刺激力之强弱。比方有酒与肉并呈于桌前,两者都是我所爱吃的。此时两种欲念就起了竞争,它们竞争的胜负,要视两方刺激力的强弱而定。酒的刺激力强则酒被饮,肉的刺激力强则肉被食,酒或被饮、肉或被食,完全由二物刺激所生的结果,非由性情二者有什么战争所得的结果。若谓情要得酒而性要得肉,简直是胡说。又譬如义与利并迫于目前,两者都有难舍的理由。此时利的势力大能够争胜,则舍义而取利;义的势力大,能够争胜,则舍利而就义。二者被取或被舍,也是由它们的刺激力彼此竞争所得的胜负结果,非由性情二者战胜的结果。若谓情要取利而性要就义,也是胡说。二物同来,吾能并容,则全体收纳;不能并容,则随它们刺激的强弱而定取舍。倘二者势力相等,而又不能并取,这个时候,精神上必发生种种潆洄与起伏的弹动,取舍之决定,就没有以前那样容易了。[12]
荀氏性情一元论,虽本着刘向的性情相应说,但把性分着一二品而不认为有绝对的善恶,且认善恶多取决于外界刺激力的强弱,在性情的本身反处于被动的地位,这确是他的创论。因此,荀氏承认教育是有效力的,他以为人类十分之九有受教育的可能。他说:
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得施之九品。从教者半,畏刑者四分之三;其不移,大数九分之一也;一分之中,又有微移者矣。然则法教之于化民者几尽之矣。及法教之失也,其为乱亦知之。(《杂言》)
这种用数字的分析法,尤为荀氏的特出。由此九品之说看来,差不多人类全部皆有受教育的可能,皆有受教育的必要了。
性虽善,或善恶不等,如社会没有教育,而人生总较易于为恶,这是在荀氏以前的儒者全是这样见解,荀氏亦然。但问何以人性容易为恶,则只有荀氏答复的最显明。他说:
凡阳性升,阴性降,升难而降易。善阳也,恶阴也,故善难而恶易。纵民之情,使自由之,则降于下者多矣。
以阴阳二性解释善恶,以升降二理解释难易,此说虽没有科学的根据,但亦发前人所未发。由其性论的全体看来,荀氏所论总才是有几分特出。
三 徐氏论教育
徐氏论教育的功用有三种:一是启发智慧,二是改进习惯,三是完成人格。他说知识如珠宝,儿童初生,脑筋蒙昧,如处暗室,室中纵有许多珠宝,概不能见。教育如同白日,拿白日的教育之光一照,四壁如昼,所有宇宙间一切瓌宝皆能看见,皆有路搜求,故教育是启发吾人的智慧以搜求知识,引导吾人由黑暗到光明路上的一个工具。这是第一种功用。儿童初生,不但没有知识,他们的性情也是很粗野未上轨道的。倘若听其自然,不但恶的本性容易养成恶的习惯,即善的本性亦难以形成。教育的功能,正是要培养善的习惯,去掉恶的习惯。故曰:“人虽有美质而不习道,则不为君子,故学者求习道也。”这是第二种功用。启发儿童的智慧,把他们引导到成人社会里面和成人一块生活;培养善良习惯,使他们向着好的路上行走,所有吾人应备的生活条件,全可以由教育教给他们,使他们在社会里面成一个美好无缺的个人——徐氏所谓“有德的君子”,这是教育第三种功用。
以上三种功用,尤以启发智慧为重要。启发了智慧就可以探求知识,有了知识则为人、处世或利己利人,皆有莫大的功用。因此,徐氏特别看重知识,并发表“知识重于德行”的言论。他说:富于知识的谓之明哲之士。明哲之士,见理透辟,认事清楚;能考察已往,能推测未来;处常也可,处变也可;权力不能受其威胁,巧诈不能受其欺蔽。像这种明哲之士,比较那专讲道德、死守清高的君子,有用多了。他并引了孔子之赞美颜渊,及曾参、原宪之不能列入四科,皆以才盛与否为标准,不完全谓颜渊之有盛德的关系。[13]儒家本以德行为本,徐氏亦纯正儒者,而发表“知重于行”的奇论,或矫先儒空疏之弊,或感于当时一般正人君子反以盛德受祸,此两种心理都是有的。
知识既重于德行,倘专靠聪明才智而不努力,则知识亦无法增进。所以徐氏一方面虽称美聪明才智之人,同时还要鼓励一般人的意志之努力。盖吾人求学多由意志的督迫而成;意志坚强,虽生性笨拙,也能成功;意志不坚强,纵有天才,也是无用。所以他说“故虽有其才,而无其志,亦不能兴其功也。志者学之师也,才者学之徒也。学者不患才之不赡,而患志之不立;是以为之者亿兆,而成之者无几,故君子必立其志”(《治学篇》)。他又说:“故才敏过人,未足贵也;博辨过人,未足贵也;勇决过人,未足贵也。君子所贵者,迁善惧其不及,改过恶其有余。”(《虚道篇》)“迁善惧其不及,改过恶其有余”,即意志的努力。
徐氏关于教育方面最精到的地方,要算教授方法论。他说,教授儿童,不在多灌以死的知识,和喋喋多言。第一步要考查他们的本性和了解力,并要观察他们此刻心志的活动。本性近于某方面,即向某方面引导,所谓“导人必因其性”。按照他们的了解力而给以相当的材料,所谓“君子之与人言也,使辞足以达其智虑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但本性固然有定,而心理的状态可是常常有变化的,必要观察他们现时的心理状态,或是常态,或是变态,或正被某种事物所牵引,然后施以适当的方法——或提示、或警告、或授与。使他们自然能够领受,毫不牵强;使他们乐于领受,毫不感觉痛苦。[14]倘不用此种方法,而硬要注射以多量的材料,不唯于儿童没有进益,反足以使他们益陷于糊涂,儿童不但不感激教者的热心,并能引起师生间不好的感情,说教师有意欺骗。所谓“苟过其任而强牵制,则将昏瞀委滞,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否则曰无闻知矣”(《贵言篇》)。按照儿童先天的本性,和现在的了解能否力,以及此刻的心理状态,而施行适当的教育,使他们欣然自得,这种学说总算是比较精到的。两汉二百年来的教育学者讲论本性固然先后继起,各有发挥,至于教学方法的理论前贤应当让后生,以徐干最为进步。至于求学:(1)贵在虚心聆受,不宜自是;(2)不重名词的死记,而重大义的了解;(3)多方探求以归纳成一个原理;皆属很平常的理论,我们勿庸多述了。
徐氏还有一个开辟的思想,就是反对“轻爱生而重哀死”这一派思想的人。他说:
人之过在于哀死,而不在于爱生;在于悔往,而不在于怀来。喜说乎已然,好争乎遂事;堕于今日,而害于后旬;如斯以及于老。(《修本篇》)
中国民族——尤其是厌世派的人——把“生之欲”看得太轻,把“死之哀”看得太重,总在已往的事情上面锱铢较量,而于将来的事情全不注意有系统的计划。这种态度的民族,可以说是一种“悼亡”的民族、“怀古”的民族,及对于将来新的生活,与世界毫不注意和希望开辟与获得的民族,中国人思想之没有多大的进步就在这个原因上面。魏、晋六朝人精神上所包含这种毛病的成分更多。徐氏生当佛老思想正在发达的时代,而有这个进步的开辟的思想,发表出来,不但正好诊治当时思想的颓废,并是跳出汉儒死的教育圈子以外,而给予吾人以新的希望,使吾人益信教育是有效能力的。至于修养方面,孜孜矻矻,真有“迁善惧其不足,改过恐其有余”之态,不愧为当时的名贤、儒家的殿将了。
本章参考书举要
(1)前后《汉书》的贾谊、董仲舒、王充、扬雄、马融、郑玄各人本传
(2)《三国志》的《魏志》
(3)《春秋繁露》
(4)《新书》
(5)《法言》
(6)《论衡》
(7)《申鉴》
(8)《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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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秋繁露·玉杯》:“是故善为师者,既美其道,有慎其行,斋时早晚,任多少,适疾徐,造而勿趋,稽而无苦,省其所为,而成其所湛,故不劳而身大成,此之谓圣化,吾取之。”
《春秋繁露·正贯》:“故知其气矣,然后能食其志也;知其声矣,而后能扶其精也;知其行矣,然后能遂其形也;知其物也,然后有别其情也。故唱而民和之,动而民随之;是知引其天性所好而压其情之所憎者也。如是,则言虽约,说必布矣;事虽小,功必大矣。”
[2] 《法言·学行篇》:“鸟兽触其情者也,众人则异乎?注:人由礼义,闭其邪情,故异于鸟兽也。”《修身篇》:“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
[3] 《法言·修身篇》:“是以君子强学而力行。”《教至篇》:“天下通道五,所以行之一,曰‘勉’。”
[4] 《法言·学行篇》:“学以治之,思以精之,朋友以磨之,名誉以崇之,不倦以终之:可谓好学也已矣。”
[5] 《法言·吾子篇》:“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
[6] 《论衡·非韩篇》:“国之所存者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礼爱义,率无礼之士,激无义之人,人民为善,爱其主上,此亦有益也。”
[7] 按《书虚》、《变虚》、《感虚》、《福虚》、《龙虚》、《雷虚》、《道虚》诸篇皆独著创见,破除当时或从前一切迷信之说。《谈天》、《说日》等篇亦具只眼,不同流俗。《宣汉》、《恢国》、《验符》、《须颂》诸篇,虽不免衷扬汉朝,而力辟是古非今之旧观念,亦能使人耳目一新。不过谓世界为循环式的非进化的,犹不脱古人之旧观念也。
[8] 《后汉书·马融传》:“融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居儒者之节。居定器服,多从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9] 《廿二史札记·北朝经学》:“六朝人虽以词藻相尚。然北朝治经者尚多专门家。盖自汉末郑康成以经学教授,门下著录者万人,流风所播,士皆以通经积学为业。而上之举孝廉、举秀才,亦多于其中取之,故虽经刘石诸朝之乱,而士习相承,未尽变坏。”《东塾读书记·郑玄》:“盖自汉季而后,纂试相仍,攻战日作,夷狄乱中国,佛老蚀圣教;然而经学不衰,议礼尤重其源,皆出于郑学。即江左颇遵王肃,亦因读郑君书乃起而自胜耳。然则自魏至隋,数百年斯文未丧者,赖有郑君也。”
[10] 《申鉴·杂言下》:“孟子称性善,荀子称性恶。公孙子曰,性无善恶。扬雄曰,人之性善恶混。刘向曰,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或曰:‘请问其理?’曰:‘性善则无四凶,性恶则无三仁。人无善恶,文王之教一也,则无周公管蔡。性善情恶是桀、纣无性,而尧、舜无情也。性善恶皆浑,是上智怀惠而下愚挟善也理也未究矣,惟向言为然。’”
[11] 《杂言下》:“凡言神者莫近于气,有气斯有形,有神斯有好恶、喜怒之情矣。故人有情,由气之有形也。气有白黑,神有善恶,形与白黑偕,情与善恶偕,故气黑非形之咎,情恶非情之罪也。”
[12] 《杂言下》:“或曰:‘人之于利,见而好之,能以仁义为节者,是性割其情也。性少情多,性不能割其情,则情独行为恶矣。’曰:‘不然。是善恶有多少也,非情也。有人于此,嗜酒嗜肉,肉胜则食焉,酒胜则饮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非情欲得酒、性欲得肉也。有人于此,好利好义,义胜则义取焉,利胜则利取焉,此二者相与争,胜者行矣,非情欲得利、性欲得义也。其可兼者则兼取之,其不可兼者则只取重焉。若苟只好而已,虽有兼取(?)矣。若二好钧平,无分轻重,则一俯一仰,乍进乍退。’”
[13] 《中论·智行篇》:“夫明哲之士者,威而不慑,困而能通,决嫌定疑,辨物居方,禳祸于忽秒,求福于未萌,见变事则达其机,得经事则循其常,巧言不能推,令色不能移,动作可观,则出辞为师表,此诸志行之士,不亦诸乎?”
[14] 《中论·贵言》:“故君子之与人言也,使辞足以达其智虑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苟过其任而强牵制,则将昏瞀委滞,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否则曰无闻知矣。非故也,明偏,而示之以幽,弗能照也;听寡,而告之以微,弗能察也。斯以资于造化者也,虽曰无讼,其如之何。……是以君子将语人以大本之源,而谈性义之极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视其锐气,察其堕衰,然后唱焉以观其和,导焉以观其随;随和之微发乎音声,形乎视听,著乎颜色,动乎身体;然后可以发幽而步远,功察而治微;于是乎闿张以致之,因来以进之,审论以明之,杂称以广之,立准以正之,疏烦以理之;疾而勿迫,徐而勿失,杂而勿结,放而勿逸;欲其自得之也。故大禹善水,而君子善导。导人必固其性,治水必因其势,是以功无废而言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