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魏晋老庄思想之背景及渊源

吾人于前两章中分述秦汉儒道二家之政治思想时,发现其均有由乐观转入悲观之趋势。吾人探索其致此之故,认定专制政治之失败与时人对专制政体之失望,乃其客观及主观之主要原因。以内容迥不相同之思想而同时有相似之转变,固非出于偶然之巧合。虽然,此就秦汉言之耳。吾人若合秦汉魏晋六七百年中之思想大势以论之,则秦汉儒道争雄之局至魏晋又转变而为儒微道盛之局。而道家门户之中,王充所激动之自然主义与无君思想一时较仅主清静之治者尤为盛行。易词言之,魏晋时代者,老庄思想独尊之时代也。 [1]

儒学由西汉独尊之地位,顿趋衰败,洵吾国思想史中一至可惊异之现象。吾人上文所论政治历史之背景为其基本之远因。然显见之近因尚有二端。综括言之,一为儒学本身之迅速退化,二为提倡者之久而生厌。盖西京儒学,经武帝之推尊而骤显。经生可致封侯,则士人争诵六艺。利禄所归,动机不纯。浸至朝廷以儒术为文师, [2] 士人藉《诗》、《书》以干利禄。狡黠者或至窜乱经文, [3] 拘牵者不免泥滞章句。 [4] 安顺以后,时君不复措意,则并此名存实亡之状况亦不能维持。 [5] 及至魏正始中,廷臣四百余,能操翰者竟未有十人。 [6] 文化学术之本身且几于息绝,则儒术之衰,乃势所必至。论者每以秦始皇焚书坑儒为古今一大劫,而不知汉末“圣文埃灭”之情形固几乎与汉初相似也。

儒学既衰,则道家惟一之劲敌已去,自可代之以兴。然老庄思想大盛于魏晋又另有其内在之原因。老庄之学本为遗世之为我思想,而颓废生活又为衰乱时期通常之现象。故老庄流行于魏晋,乃一极自然之事,无须深论。黄初至建兴之二百余年中,天下骚扰。民生困乏,政治混浊。 [7] 其痛苦之状,殆不减六国之时。即有志之才士,生此无可奈何之环境中,亦不免感觉“从政者殆”,而多退求自全之策, [8] 则庄子逍遥自适之人生观,焉得不风靡一时乎?抑老庄之盛,半亦由于晋代公卿士大夫之提倡。《晋书》谓:“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王衍甚推重之。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声名籍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 [9]

“清谈”祖述老庄。其哲学之根据,诸家所同,殆无歧别。然其政治思想,则可按其消极程度之深浅,分为无为与无君之两派。前者近于先秦之老学,后者推阐先秦之庄学。惟晋代老庄之徒虽颇立文字,然多非具有系统之著作。或注解老庄, [10] 或写为论文。词语偶视前人为激切,内容则不逾先秦之范围。故魏晋仅为老庄再起之时期,不足以语于道学之发展。

第二节 无为

魏晋鼓吹无为而治之思想者,以何晏、王弼、嵇康、向秀、郭象、张湛等为较著。何晏字平叔,汉大将军何进之孙。母尹氏为魏武帝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正始十年(249)为司马懿所杀。 [11] 其书今存者甚少。王弼字辅嗣。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曹爽以为尚书郎,正始十年秋病卒,年二十四。 [12] 著有《老子注》二卷,《周易注》六卷,《周易略例》一卷,《论语释疑》三卷,及《文集》五卷。嵇康字叔夜。早孤,有奇才。“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 [13] 景元三年(262)为司马昭所杀。所著集十五卷,今存十卷。向秀字子期,与嵇康友善。“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方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心领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嵇康既死,秀欲免祸,应郡举,事司马昭。仕至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 [14]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仕至黄门侍郎。东海王司马越引为太傅主簿。永嘉六年(312)病卒。“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15] 以上五人,皆生于曹魏西晋之世。张湛独为东晋时人,乃无为思想之后劲。湛字处度。生卒行实均失记。据《晋书》卷七十五“范宁传”,则湛曾为中书侍郎,与宁并世,皆成安二朝间人。 [16]

何晏“天地万物以无为本”之一语,足以概括魏晋老庄家之宇宙观。然“无”者宇宙之本体。开物成务,则“有”以之生。无生为有,未必即与道相违。晏释之曰:“夫道者惟无所有者也。自天地以来皆有所有矣。然犹谓之道者,以其能复用无所有也。”推究其术,在顺自然。“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 [17] 就天地万物自然运生之事言,则天地不故意生万物,万物亦不知其所由生。 [18] 天地“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 [19] 夫万物之生既一由自然,吾人因此亦可谓“万物皆有命”,而人之“智力无施”。盖“生者非能生而生,化者非能化而化也。直自不得不生,不得不化” [20] 。故“天者自然之分” [21] 。“自然,冥运也。”冥运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 [22]

持此宇宙观而应用之于政治则得无为之治术。王、何以次诸家虽兼明老、庄,而其思想实大体守《道德经》之师法。《列子》“杨朱”篇有治内逸性,君臣道息之言。张湛注曰:“此一篇辞义太径挺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气。”此最能表示其主张无为而反对无君之态度。自诸家观之,人处政治生活,乃自然变化之结果。立君既出自然,则制度不可否认。所当慎者,勿使流放过度,以趋于违反自然之境地而已。王弼释“朴散为器”一章曰:“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长官。以善为师,不善为资。移风易俗,使归于一也。”又释“始制有名”曰:“始制,谓朴散始为长官之时也。始制长官,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 [23] 郭象之言,尤为明晓。象谓:“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之自然,岂直人之所为哉?”“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 [24] 抑君臣之立,不仅由于自然,亦且由其需要。盖“与人群者不得离人”。“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 [25] 虽然,吾人幸勿误解,以为天下不可以无君,故人主当努力于有为。“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者也。”“故无行而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可为天下君矣。以此为君,若天之自高,实君之德也。”“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老庄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必至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由之也。” [26]

无为之术,要旨有三:一曰因臣以治而君无为。王弼曰:“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者,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大则大,资贵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则可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又何为劳一身之聪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竞以其明应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竞以其不信应之。夫天下之心必不同。其所应不敢异,则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用其明矣。” [27] 郭象曰:“夫王不材于百官,故百官御其事而明者为之视,聪者为之听,知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扞。夫何为哉?玄默而已!” [28] 张湛亦谓自贤者“孤而无辅,知贤者则智者为之谋,能者为之使。物无弃材,则国易治也” [29] 。郭象又推此意以达于社会之全体曰:“夫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为哉?故主上不为冢宰之任,则伊吕静而思尹矣。冢宰不为百官之所执,则百官静而御事矣。百官不为万民之所务,则万民静而安业矣。万民不易彼我之能,则天下之彼我静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虫,孰能有为而成哉?是故弥无为而弥尊也。” [30]

二曰不为烦苛之政。君无为任臣,非谓臣当任知能以有为也。世之有为者不外用刑罚与尚仁义二事。王弼谓善治国者“惟因物之性不假刑以理物”。“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乱于上,鱼乱于下。故圣人不立形名以检于物也。” [31] 至于仁义礼乐亦生于道丧德失之后,皆有为之“下德”。“下德求而得之,为而成之,则立善以治物。”然“求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 [32] 。推仁义所以不足为治者,由其大违人性。嵇康明之曰:“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君物使有族类。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 [33] 由此言之,申商与孟荀操术不同,其为残生伤性则一也。

三曰放任。道在无为,期于物各自得,而非寂然不动。郭象曰:“无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为也。然自得此为,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 [34] 吾人既知无为之术在“恣之使各自得”,则专制君主恣睢督责之政策,皆所当摒弃。故象曰:“以己制物则物失其真。” [35] 又曰:“己与天下相因而成者也。今以一人而专制天下,则天下塞矣,己岂通哉?故一身既不成而万方有余丧矣。” [36] 虽然。难者将曰:君道若在放任无为,则何必建立君长乎?象辩之曰:“天下若无明王,则莫能自得。今之自得,实明王之功也。然功在无为而还任天下,天下皆得自任,故似非明王之功。” [37] 而明王实为必要也。

天下之民“宥之自在则治”,此理既明,则除严刑苛政以外,殆无有不合于治道之事物。郭象谓:“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之不可废者耕织也,此天下之所同而为本者也。守斯道者无为之至也。” [38] 又谓:“仁义自是人情,但当任之耳。”“而三代以下横其嚣嚣,弃情逐迹,如将不及,不亦多忧乎?” [39] 如此则饮食男女,仁义忠信,皆明王劝禁所不加者也。仁义所当放任,是非亦可两行。象谓天下万物“虽所美不同而同有所美。各美其所美,则万物一美也。各是其所是,则天下一是也。”故“玄通泯合之士因天下以明天下。天下无曰我非也。即明天下之无非。无曰彼是也,即明天下之无是。无是无非,混而为一” [40] 。如此则秦皇之别黑白,定一尊,汉武之推尊罢黜,皆大悖在宥之旨矣。

嵇康于无为而治之理想境界有所陈述。康谓:“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 [41] 康又述理想之君主曰:“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以万物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与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无事为业,坦尔以天下为公。虽居君位,飨万国,恬若素士接宾客也。虽建龙旂,服华衮,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蒸民家足于下。岂劝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贵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 [42] 吾人曩谓先秦“老庄怀疑政治之效用而肯定个人之价值” [43] 。嵇康之意,与此相符。康认个人安适为人生最后之目的。故“圣人不得已而临下”,“与天下同于自得”。由此可知无为而治乃理想生活之必须条件,而非人生之最后归宿。《吕氏春秋·贵生》篇谓:“道之真以持身,其余绪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此言最足以说明老庄家对于政治之态度。嵇康“养生”之论,实上承其统,而尤与《道德经》寡欲知足之旨吻合。 [44]

第三节 无君

王何诸人认政治制度为自然变化之产物,故主有君为必要,而取无为之治术。虽然,既已无为,何用有君?郭象虽加辩解,终不免有抵牾之嫌疑。阮籍陶潜、鲍敬言等乃更进一步,发为无君之论。于是无为思想逻辑上必然之结果,遂底于成熟。

陶潜字渊明, [45] 乃诗人而非思想家。其无君之理想社会仅于《桃花源记》及诗中暗示梗概。此乃人所习知,无劳于兹赘述。 [46] 阮籍虽亦无系统之思想,其立言则较为显明具体。籍字嗣宗,生于汉建安十五年,卒于魏景元四年。“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史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高贵乡公即位,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后病卒于家。所著诗文有《达庄论》及《大人先生传》等,足见其思想。 [47] 籍本庄子之意,认“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物我无分,死生一贯。“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 [48] “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善恶之异。” [49] 盖以“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乃自然不可变易之理。世俗不能知此,“咸以为百年之生难致,而日月之蹉无常。皆盛仆马,修衣裳。美珠玉,饰帷墙。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矫厉才智,竞逐纵横。家以慧子覆,国以才臣亡”。 [50] 欲求福而反致祸,亦必然之事也。抑又有进者,世俗之失,不仅在多欲,亦在乎拘礼。世所贵称之“君子”,“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自以为得长乐久安之道,而不知按其所行,实不异“虱之处于裈中”,“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 [51] 则礼法之行何尝足以远祸近福而自全乎!

且世俗之求利禄,守礼法者皆假定君臣上下之制度,为天理所当然,人伦之要义。而自阮籍视之,则政治生活乃人类堕落之结果,对于人类本身,非徒毫无裨益,实有不可衡量之损害。籍述其所想见太初完美之境界曰:“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强者不以力尽,弱者不以迫畏。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及至大朴既散,世衰道微。圣人君子之流,“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脆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由此论之,则君臣之制度以及“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 [52]

阮生此论,如使张湛观之,殆将嫌其径挺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气。然鲍敬言无君之说,视此更为激切,可谓魏晋反政治思想最极端之表示。鲍生事迹,今无可考。其论见于《抱朴子·诘鲍》中, [53] 大旨在辨明“古者无居,胜于今世”。吾人加以剖析,其论据似有五端。一曰立君不由天命。“儒者曰:天生蒸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言,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智愚,彼苍天果无事也。”二曰立君非由民意。盖自由平等乃人类本身之天性。“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 运重,非牛之乐。”“夫役彼蒸黎,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立君既与自由之天性相反,则“人归”与“天与”同为虚诞之说,不待辨而自明。不宁惟是。“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用处。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以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由此观之,立君之后,民遭剥夺。而剥夺之行,有赖于不平等之制度。然则人类必不肯自弃其天然之平等以自陷于有君之患,亦事理之易见者也。

鲍生既取儒家思想中君权之主要理论根据而摧毁之,又进而攻击君主政体之本身。一方面描写无君之乐,另一方面则列举有君之苦。两者对照,苦乐彰然。何去何从,不言可喻。鲍生述无君之乐曰:“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厉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 而嬉,鼓腹而游。”当此之时,君不立而民自安,人类所处,诚至美满而无欠缺乏之境界。所可惜者,天真易凿,大朴不完。“君臣既立,众匿日滋。”而人类无穷之苦趣,遂随之以起。鲍生明之曰:“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体,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于凌霄,构丹绿于棼橑。倾峻搜宝,泳渊采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澶漫于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弥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涂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人主忧栗于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以视上古无君之世,安危苦乐之差,不可道里计矣。

吾人如难之曰:性之善恶不齐,个人亦可为暴。一切祸乱岂可悉委之君长乎?鲍生之答可分三层。其一,至德之世,民心醇厚,固无为乱之理。即以常情推之,苟无苛政相扰,民心亦自然思治。“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然而盗贼不绝于世者,君上有以使之。“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轴其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所以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禁不止也。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此皆有君之所致也。”今反疑人自相乱而欲有君以治之,诚不免因果倒置之误。其次,即退一步而承认个人可以生乱,然以较君主之乱,则小巫大巫,亦不可同日而语。“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仇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于内,黎民暴骨于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盖有君之争,为大规模、有组织之武力冲突,自非私人角斗之比。复次,君主执杀生之柄,“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54] 。故“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葅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能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于为君,故得纵恣也”。然则君制之立,徒为桀纣所凭藉以肆其毒而已。

难者如谓立君之祸起于暴主,若遇良君如尧舜者以临御天下,人民何尝不受其福,未可不分良暴而都绝之,则鲍生之答复亦至简单,鲍生认定政制之起由于争强弱而校智愚,其本身目的即在压制掠夺,非所以福利万民。古今君主虽有仁暴之分,而按其实际,不过五十百步之差,断不足持以与无君之世相较。“故散鹿台之金,发巨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囊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俗,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呴以沫也。”

鲍生立言虽远承庄子,原则上无所新创,然其无君论之勇往偏激,则可谓前无古人。 [55] 综括其论,谓立君不由天命人归,是君权无根据也。谓无君而民安,是国政非需要也。谓君立而慝滋,是政事不当有也。庄子崇尚逍遥,犹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56] 。儒家则视君臣父子为万世不变之纲常,尤为秦汉以来思想之正统。而汉代专制确立,君主日尊,几欲与天地山川共为神圣。 [57] 以王充之讥俗,尚不敢明斥有君之无益,而必托之于齐世宣汉。故严格言之,魏晋以前未尝有无君之思想。至阮籍乃首发其端,鲍生复大畅其说。秦汉数百年尊君之传统思想,遂遭遇空前之抨击, [58] 就此以论,则阮、鲍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实占有不容蔑视之地位。

第四节 《列子》

《列子》一书,著录《汉志》,注谓列子“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然出世既晚,自柳宗元以来,学者多疑其颇有伪乱附益。 [59] 近人更推助其说。或定为魏晋时人所纂辑。 [60] 此虽尚难定谳, [61] 吾人姑从众说,述之于此,以为魏晋颓废思想之代表。按先秦为我思想中本有它嚣魏牟,“纵性情,安恣睢,禽兽之行”一派。《列子·杨朱篇》远袭其意,与之颇相发明。吾人一按魏晋世风,即知此自恣之思想所以一时盛行者自有其历史之原因。约言之,曹魏东晋之百余年间,乃中国社会之衰乱时期,亦为对抗礼教之反动时期。此反礼教运动与反专制之潮流汇合,遂蔚为一种以放浪人生观为基础之无君论。《列子》一书殆其最重要之文献也。

光武中兴,惩西京末世廉耻道丧之失,颇致意于振发士风,表章气节。故首礼严光以为天下劝。 [62] 及东京既衰,其效大见。“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郭林宗、贾伟节、李膺、陈蕃领袖太学生三万余人,“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 [63] 且“清议”之用,不特裁量执政,并亦纠弹士类。王符以无外家为人鄙视,孔融以微行放言被杀。 [64] 此已足见当时之风气。及曹魏九品中正之法既行,“乡邑清议”,势力尤伟。仕途穷达,于兹取决。清议本身,既大体以儒家之名教为依据,末流之弊遂至于吹毛求疵,无的放矢。其较著者如陈寿遭父丧有疾,令婢丸药,“乡党以为贬议,由是沉滞累年”。后官治书侍御史,母死遵遗命葬洛阳,“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再致废辱。 [65] 又如卞壶父粹,以其弟被仇家讦其门内之私,“遂以不训见讥议,陵迟积年”。淮南小中正王式继母死,以其前夫子之请,与前夫合葬。卞壶为御史中丞,劾之,谓式“犯礼违义”。诏“付乡邑清议,废弃终身”。 [66] 此种维护纲常之毁誉,虽略伤琐细苛刻。然苟诚意出之,尚可不失其正人心之作用。然而吾人稍按史实,即知其不必尽然。九品中正号称采听议,而往往不免“高下任意,荣辱在手”。甚至被选者“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67] 清议云云,徒致守道者于困穷,便黠者之訾讦而已,何尝有正俗之功乎? [68]

物极必反,乃理之自然,清议一事,亦不免受其支配。东京士大夫喜比于外戚而攻宦官。魏武帝“为中常侍曹腾之孙,其家既与士族为仇,又以篡立,深不利于气节,故每提唱无赖之风而摧抑士气”。“文帝因之,加以任达。” [69] 王衍等进开老庄之风,于是清谈大盛,浸夺清议之席。阮籍、嵇康辈既嫉礼俗之虚伪,更厌名教之束缚,乃群为打破礼教,“冲决网罗”之言行。阮籍事母至孝。母死,籍正与人围棋,“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痛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籍嫂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70] 此外如“八达”之流,放浪尤有过阮籍者。 [71] 风靡一时,薰染及于妇女, [72] 贵戚富家,加之以奢纵。 [73] 以儒家之眼光论之,真有人欲横流之叹矣!

虽然,诸人之纵恣,固非纯乎任性,而自有其理由。《庄子·大宗师》谓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子桑户死,二人编曲鼓琴而歌。子贡诘之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74] 。郭象注曰:“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阮籍之行正合乎“称情直往”之原则。其所以白眼对礼俗之士,拟“君子”为虱处裈中者,意在破虚伪之名教,大旨实本庄生。故《咏怀诗》讥当时之人谓其“外厉贞素谈,户内减芬芳”。“委曲周旋仪,恣态愁我肠”。裴楷许为“方外之士”,可谓深得阮籍之意矣。

“八达”等张任恣之行,阮籍明毁礼之故。其以纵恣享乐之人生观为政治思想之基础者,则有待于东晋出世之《列子》。八篇之中,思想不尽一贯。吾人姑举其大体。《列子》之宇宙观推演老子之“天地不仁”,而与王充之宿命论相契合。“说符”篇谓:“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盖天运自然,万类自生。不知其然,不可得止。寿夭穷通,悉决于命。然所谓命者,非有真宰以意控制万物也。《列子》设为命对力之言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视之哉。”然则人之遇合,虽命亦无所措手,个人之力更绝不能有所挽回。故“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 [75] 。此皆命运所致,根于自然而出于不得不然者也。

吾人既知人生不能自主,则可进一步而悟及人生不能自有。身者“天地之委形”,“生者天地之委和”,“性命者天地之委顺”,“孙子者天地之委蜕”, [76] 故人类本身实无高远之意义。除五官之娱养,一心之安乐外,更无足以营求之事务。然而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为乐,已恐不及。世俗不知为切己之谋,又自以功名富贵防其娱乐,则可谓大惑矣。《列子》托杨朱之言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提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疾痛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 [77] 。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慎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78] 盖名利皆身外之物,非人力所能获取,于人生亦绝无裨益。“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腐臭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腐臭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主,奚遑死后。” [79] 虽然,轻富贵者非求贫贱之谓。杨朱曰:“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80] 《列子》复托为管晏问对之言以申乐逸之旨。“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 [81] 如此则不徒世俗之礼法名利,不复措念,即己身之修短死生亦无动于中矣。

养生之道既明,则治国之术亦得。治国者为我而不治人,则人我皆得其所。《列子》引“杨朱”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为我,则政治组织失其作用。《列子》设为寓言,谓子产治郑,深患其兄公孙朝及弟公孙穆不率教。“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曲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旅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足。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乃用邓析言,以礼义名位说之。朝、穆应之曰:“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82]

君臣道息,乃为我思想逻辑上之必然结论,无足惊异。然吾人宜注意,《列子》作者不但未尝主张以革命之手段废君,且并此逻辑上必要之无君理论亦未尝始终维持。推《列子》之意殆谓:“人人苟能治内,无碍君之有无。”为君者慎勿自苦以病民而已。尧为天子,不治而治。乃君道之极则。 [83] 此外则“桀纣非所讥,舜禹未足美。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禹之为君,亦无以愈于舜。治水则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即位则卑宫室,恶衣服。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 [84] 世俗皆知美舜禹而斥桀纣。不知就四人之自身论,生时之苦乐悬殊,死后之瞑寂消亡则一。何去何从,岂待详思而后决哉?夫嵇康以寡欲为养生之方,是于人类肉体生活以外犹存有超脱之理想也。鲍生主无君而力斥荒淫之暴政,是于想念自然生活之中犹隐寓限制个人欲望之意也。今《列子》推肆欲之论以及于君主,竟至崇桀纣以抑舜禹。非常异义,旷古无有。其言虽偏激肤浅,不足深究。然就肆欲之一端而论,在逻辑上固始终一贯,无懈可击矣。抑又有进者,盗跖认六王五伯为伪善,故欲操金椎以惩之于地下。虽破尧舜之圣名,犹信君德之高尚。《列子》乃以穷毒忧苦而卑舜禹,则直以舜禹为真善而讥之,其所破者非二王之圣名,而为政治道德之本身。其激烈远为盗跖所不逮。盖盗跖止于愤世,《列子》则于人类生活表示根本之失望也。吾人如谓《列子》一书乃颓废思想之极致,或不至于大误欤。

第五节 葛洪

儒家思想至魏晋趋于衰微,并未完全息灭。傅玄生当汉末晋初, [85] 独扬孟荀于老庄方盛之时,为书百余篇。 [86] 譬如鲁殿灵光,可为两汉儒学之后劲。惟其政治思想不出崇仁义、兴礼乐、定制度、抑工商诸大端。此皆吾人习知之陈说,无待于兹论述。 [87] 及正始以后,玄学既行,疾虚无者乃对之施以攻击。西晋之世,欲与此潮流相抗,为中流之砥柱者,殆以裴 为最著。“ 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仿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王衍之徒攻难交至,并莫能屈。” [88] 《崇有论》之大旨在说明政事、人伦、礼法、制度为社会生活不可缺少之条件。老庄之徒,崇尚虚无,以肆欲为厚生之方。不知“欲衍则速患,情佚则怨博。擅恣则兴攻,专利则延寇。可谓以厚生而失生者也”。然而“形器之故有征,空无之义难检。辩巧之言可悦,似象之言足惑”。“唱而有和,多往弗反。遂薄综世之务,贱功烈之用。高浮游之业,卑经实之贤。”“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渎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级。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士行若此,将何以为治哉! 乃断之曰:“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也。”“是以欲收重泉之鳞,非偃息之所能获也。陨高墉之禽,非静拱之所能捷也。审投弦饵之用,非无知之所能览也。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

论虽颇深切,然持较东晋人士认清谈为中原沦丧之主因者态度尚为和缓。桓温北伐,过淮泗,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陵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89] 自温发此论,后来史家袭之,几成定案。 [90] 而江左人士,痛夷狄之侵凌,推原其故,亦多归王何之徒者。王坦之、范宁、孙盛其尤著之例也。范宁著论以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盖桀纣暴虐,不过浊乱一世。身死国亡,犹足为后世之鉴。王何叨海内之浮誉,资膏粱之傲诞。画螭魅以为巧,扇无检以为俗。郑声之乱乐,利口之覆邦,信矣。吾固以为一世之祸轻,历代之罪重。自丧之衅小,迷众之愆大也。” [91] 王坦之作《废庄论》,专攻庄学,而于老子有恕词。其大意谓圣人知众人之情不可纵肆,故为政教以节之。虽不获已而有为,实为众人设想。庄子教人以游方之外,“众人因藉之以为弊薄之资。然则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生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庄之当废,此其理由也 [92] 。孙盛作《老聃非大圣论》则独斥老子之主清静。盛谓老聃“屏拨礼乐以全其任自然之论,岂不知叔末不复反自然之道。直欲伸己好之怀,然则不免情于所悦,非浪心救物者也。非唯不救,乃奖其弊焉” [93] 。

玄学家偏激放荡,至于引起反感,几乎重演汉初儒道相争之局。然魏晋之世致力于调和两家思想者亦不乏其人。李充之《学箴》及葛洪之《抱朴子》皆其代表。充以为无为与圣教,各有其用。应世而施,本无轩轾。盖无为而治见于太初。及上世既衰则制度以起。“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以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故化之以绝圣弃智,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虚浮之士妄发破毁名教之论。彼不知“世有险夷,运有通圮。损益适时,升降惟理。道不可以一日废,亦不可一朝拟。礼不可为千载制,亦不可以当年止。非仁无以长物,非义无以齐耻。仁义固不可远,去其害仁义而已。力行犹惧不逮,希企邈以远矣” [94] 。

李充此论意在抑虚浮之士。较有系统之调和工作则当属之葛洪。洪字稚川,别号抱朴子。少孤贫,好学甚笃。又累遭兵火,先人藏书荡尽,乃负笈从人借读,涉猎虽广,而不能精研。初本不乐仕,元帝为相时辟为掾。以平贼功,赐爵关内侯。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导召为州主簿,迁谘议参军。干宝荐洪才堪国史,选散骑常侍,领大著作。以年老欲炼丹,固辞不就。隐于罗浮山,年八十一卒。所著《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凡百十六篇。自年二十余草创,至建武定稿,历十余年乃成。此外有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神仙传》十卷,《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技、杂事三百十卷,《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备急方》四卷。著述之丰,前所未有。 [95]

洪调和儒道之说,大意本之太史公六家要旨。洪谓:“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不可偏修。法者严而少恩,伤破仁义。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为。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指约而易明,事少而功多。” [96] 故以道御世,乃治术之极则。儒教之兴,在于叔世,未足与无为而治者媲美也。虽然,道治之所以胜于仁义者,在其清静宁一,非谓举一切君臣之制,文物之盛而废弃之也。洪认鲍生无君之论为悖谬不可从,反复加以驳斥。约言之,其说有三。一曰立君出于自然。“诘鲍”篇曰:“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 [97] 二曰立君于人有利。鲍生谓君长之起由于争强弱而校智愚。洪驳之曰:“圣人之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于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 [98] 且吾人试以有君与无君之世相较,更可知有君之为胜。太初之民“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厦,稻粱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巧匠,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持无君论者若尚疑此言,则不妨静气平心,设身处地,细一思索,是否果愿度上世野蛮人之生活。“今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载,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于无君乎!”抑鲍生举暴君之恶以证有君为害,为逻辑上之错误。盖君主固有良暴之别。“今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世。”“以桀纣之故,思乎无主。”何异“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三曰立君为必要。洪认上世匪特不美,亦且不安。无君论者误认上世清平,遂欲君臣道息。此诚毫无根据,昧于人性。“若令上世之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殽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财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芋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于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于成形之日。贼杀兼并起于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夫上世之人既相残杀,则必非无君所能自治。“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 [99] 至于叔末之世,其不可无君,理亦甚显。盖“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策而御奔马,弃柁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葛洪有君之论,与阮鲍相反而与王弼、郭象相近。易词言之,自王弼至葛洪约百年间,道家政治思想由老入庄,再经反动而复入于老,其与王、郭相异者,王、郭犹重君身之贤德, [100] 葛洪独尊君位。洪以为事君不必尧舜, [101] 废立大悖《春秋》。其言曰:“废立之事,小顺大逆,不可长也。”“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方策所载,莫不尊君卑臣,强干弱枝。《春秋》之义,天不可雠。大圣著经,资父事君。民生在三,奉之如一。而许废立之事,开不道之端。下凌上替,难以训矣。” [102] 此则窃取儒家正名之义,不属黄老思想之范围。洪所以大明此论者,殆以深有感于魏晋权臣之跋扈,君势之微弱,故思有以矫之欤!抑又有进者,郭象谓:“仁义自是人情,但当任之。” [103] 初未尝致意于维持名教。葛洪深疾晋人之放荡,乃发为“讥惑”、“疾谬”之篇,按儒家传统礼法之标准,抨击当时社会中士大夫及妇女之荡检逾行,态度至为严厉。 [104] 此与裴 、范宁等之言,同属有为而发,无待于兹赘述。至其所陈治术,则大体取儒家之旨, [105] 而参以道家之清简。 [106] 此吾人所习知,亦可不论也。

第六节 佛教所引起之争论

佛教流入中土,至魏晋时而大盛。内典数增,僧徒日众,寺院渐多。 [107] 即使沙门无丑恶之行,其殊方异俗之思想亦势不免引起一部人士之反感。 [108] 在东晋以后之二百年中,就门户言,则儒佛与道佛各成对抗之争。就思想内容言,则有夷夏之争与在家出家之争。兹略述思想内容冲突之大概,以殿本章。

佛法教人“出家”,不异对中国传统之“人伦”观施以根本之打击。攻佛法者因此有“三破”之论。“第一破曰入国而破国。诳言说伪,兴造无费,苦克百姓。使国空民穷,不助国用。生人灭损。况人不蚕而衣,不田而食,国灭人绝,由此为失。”“第二破曰入家而破家。使父子殊事,兄弟异法。遣弃二亲,孝道顿绝。忧娱各异,歌哭不同。骨血生雠,服属永弃。悖化犯顺,无昊天之报。五逆不孝,不复过此。”“第三破曰入身而破身。人生之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髠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体从诚。惟学不孝,何故言哉!” [109] 凡此诸端,殆已将在家出家争难之要点包举无遗。

沙门及其同情者之答辩,大意以佛法为依据,而亦每利用儒道两家之说。 [110] 有明揭“出家”之旨者,如晋释慧远曰:“凡出家者皆隐居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夫然,故能拯溺族于沉流,拔幽根于重劫。远通三乘之津,广开人天之路。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 [111] 有曲解孝养之义者如刘勰云:“夫孝道至极道俗同贯。虽内外殊迹,而神用一揆。” [112] 慧远曰:“孔经亦云,立身行道以显父母,即是孝行,何必还家。”“佛亦听僧冬夏随缘修道,春秋归家侍养。故目连乞食饷母,如来担棺临葬。此理大通,未可独废。” [113] 有据史实以为佛法辩护者,如刘勰谓:“昔禹会诸侯,玉帛万国。至于战伐,存者七君。更始政阜,民户殷盛。赤眉兵乱,千里无烟。国灭人绝,宁此之由。宗索之时石谷十万,景武之世积粟红腐。非秦末多沙门而汉初无佛法也。准古验今,何损于政。”至于空国绝种之罪,必人人出家,然后可以成立。然而“入道居俗,事系因果”,“未闻世界普同出家”。 [114] 盖三破之论,武断肤浅,固未足以折佛徒之心也。

佛氏出家,直接与家族伦理相冲突,而最后亦不免发生政治上之纠纷。“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臣之义,世无所逃。此已久成中国之政治伦理。而《佛经》之中如《梵网经》卷下,《涅槃经》卷六,《四分律》等,均明言沙门不应敬俗。 [115] 此教既行,则君父皆不在致敬之列。在家出家之争,于此更趋激烈。其爆发之近因则为晋成帝咸康六年之一诏。 [116] 时成帝冲幼,庾冰辅政。冰以为沙门应致敬礼于王者,于是下诏曰:“因父子之敬,建君臣之序,法制度,崇礼秩,岂徒然哉?良有以矣。然则名教之设,其无情乎?且今有佛邪?将无佛邪?有佛邪,其道固弘。无佛邪,义将何取。纵其信然,将是方外之事。方外之事岂方内所体。而当矫形骸,违常务,易礼典,弃名教,是吾所甚疑也。名教有由来,百代所不废。”“凡此等类,皆晋民者。论其才智,又常人也。而当因所说之难辨,假服饰以陵度,抗殊俗之傲礼,直形骸于万乘,又是吾所弗取也。” [117] 于是朝议大起,从违不一。其后安帝元兴中 [118] 太尉桓玄引申冰意,论难更趋激烈。玄以为庾冰“意在尊主而据理未尽”,乃为之进一解曰:“老子同王侯于三大,原其所重,皆在于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称二仪哉!将以天地之大德曰生,通生理物,存乎王者。敬尊其神器而礼实为隆,岂是虚相崇重义存君御而已哉。沙门之所以生生资存,亦日用于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 [119] 反对者之驳议,综括言之,不外:(1)“沙门出家弃亲”,土木形骸。“不期一生,要福万劫。世之所贵,己皆落之。礼教所重,意悉绝之。”岂更致礼君主。 [120] 且沙门为“方外之宾”,本非天子所臣。“其为教也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是故凡在出家皆隐居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服章,不得与世俗同典礼。”如此则又何敬之有?(2)沙门自有功德,未必卑于王者。“一夫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固已协契皇极,大庇生民矣。”如此则“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 [121] 。岂可与凡人并论哉!(3)“功高者不赏,惠深者忘谢。” [122] 王者如天之德,非一拜所能酬答。何必强沙门以“形屈为礼”。(4)沙门不拜,久已成俗,不可纷更,以“致愁惧” [123] 。

出家与在家之争为佛法与家族政治伦理之冲突,夷夏之争则为异族宗教与民族文化之冲突。昔孟子斥陈相弃中国之学谓:“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124] 六朝时排佛者大体即本此以立说, [125] 而顾欢之《夷夏论》足为最著之代表。综欢所论,共有两端。一曰道佛同源,皆出老子。道经云:“老子入关,之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净妙。老子因其昼寝,乘日精入净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二曰道佛相同而夷夏殊俗,则当取中夏之道而弃外夷之佛。欢谓“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今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悖礼犯顺,曾莫之觉。”“舍华效夷,义将安取。若以道邪,道固符合矣。若以俗邪,俗则大乖矣。” [126] 且就其异俗而言,则端委搢绅与剪发旷衣,两两相较,固大有善恶之别,而道佛轩轾,亦有可分。“佛起于戎,岂非戎俗素恶邪?道出于华,岂非华风本善邪?” [127] 佛徒之反驳,即针对此两端。袁粲驳道佛同源之说曰:“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家为宗。发轸既殊,其归亦异。符合之唱,自由臆说。况如来诞降之应,世在老先。”岂可谓入关转化乎? [128] 至于夷夏善恶之分,自佛徒视之,亦无合理之根据。盖普天之下,人皆同类。谢镇之曰:“人参二仪,是谓三才。三才所统,岂分夷夏?则知人必人类,兽必兽群。近而征之,七珍人之所爱,故华夷同贵。恭敬人之所厚,故九服攸敦。” [129] 若以地域为判别,则亦难立标准。僧祐曰:“丘欲居夷,聃适西戎。道之所在,宁选于地。” [130] 夫人类共生,地域无别,则万方大同,夷夏泯界矣。释慧通曰:“大教无私,至德弗偏。化物共旨,导人俱致。在戎狄以均响,处胡汉而同音。圣人宁复分地殊教,隔寓异风。岂有夷邪,宁有夏邪。” [131] 凡此所言已足以抗顾欢之民族思想。然拥护佛法者犹以为不足,复进而发为贵夷贱华之论。自《禹贡》以来中国向以“中土”自居,环之者为四方之蛮夷。佛徒乃一反其说,以印度为中土,僧祐谓:“北辰西北,故知天竺居中。” [132] 慧通亦谓:“天竺天地之中,佛教所出者也。” [133] 若就文化而言,中国亦在下风。顾欢以天竺之俗不合礼文为病,而不知其有合于太古。“太古之初,物性犹淳。无假礼教而能缉正,弗施刑罚而自治。死则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至无朝,哀至便哭。斯乃上古之淳风,良足效焉。”至如“搢绅之饰,磬折之恭,殒葬之礼,斯盖大道废之时也”。 [134] 抑中国之堕落,尚不止此。“自汉代以来,淳风转浇,仁义渐废。大道之科莫传,五经之学弥寡。大义既乖,微言又绝。众妙之门莫游,中庸之仪弗睹。礼术既坏,雅乐又崩。风俗顿寝,君臣无章。正教陵迟,人伦失序。”礼者忠信之薄,并此亦归澌灭。夏之为国,无足自拯。“于是圣道弥纶,天运远被,玄化东流,以慈系世,仁众生民。黩所先习,欣所新闻,革面从和,精义复兴。” [135] 由此观之,佛乃中国之“救主”,岂可加以排诋。而佛生天竺,适为彼邦文化高尚之证。“故知天竺者,居娑婆之正域,处淳善之嘉会。故能感通于至圣,士中于三千” [136] 也。

大凡社会紊乱,民族衰微之际,士大夫对于传统之习俗制度文化每发生重大之疑问。或批评旧秩序而提出新理想,或致力于破坏而无所建设。先秦诸大家中,孔墨属于前者,老庄属于后者。然而老庄虽抨击一切有为之政事,固未尝主张舍华效夷,对中国文化之本身施以诋毁也。故所讥者,尧舜之仁义,而其理想之君主则为民族远祖之黄帝。自后汉王充讥俗辨惑,中国文化之本身始遭严重之攻击。魏晋清谈继之,“列圣相承”之“大经大法”益趋于摇动。而天竺教义适于此时大量输入。其本身既具精微之学说,其出世之宗教信仰又有解除乱世人生苦闷惶惑之魔力。于是一部分之士大夫及平民,遂不免“尽弃其所学而学焉。”且至于甘冒不韪、明唱舍己从人之主张,取全部民族文化而否定之。此诚中国思想史上空前之巨变。异族文化之接触,本为人类文化史中习见之事,且每为促成进步之媒介,无庸加以惋惜。所足认为不幸者,中国首次所接触比较高度之异族文化适为佛法,而佛法又为非政治之厌世宗教,接触之结果虽激起哲学与宗教思想之进步,而无裨于社会及政治生活。且佛徒之非政治思想又为老庄家所固有。如释道安称:“西方有圣人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 [137] 释道恒亦谓:“沙门在世,诚无目前考课之功,名教之外,实有冥益。” [138] 此皆拾清谈之牙慧,于政治思想无丝毫之贡献。此后隋唐统一,大局略定,民族之自信心渐复,儒家之势力再起。士大夫仍恃“列圣相传”之道以抗拒“异端”,经邦治国。迄于五代之乱,老庄又复短期盛兴。秦汉魏晋之思想循环,于是乃完成其第二次之运动。 [139]

* * *

[1] 《三国志·魏书》卷一,武帝评谓操“揽申商之法术”。桓范世要论,《玉函山房辑佚书》列入法家。“蜀书”卷五,诸葛亮治蜀,“科条严明,赏罚必信”,亦近申商。然其书今佚(朱编之丞相集多伪)。《晋书》四九“阮孚传”,元帝“用申韩以救世”,此后则鲜嗣响矣。

[2] 唐刘秩曰:“光武好学,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讲经。肃宗以后,时或祖效,尊重儒术,不达其意而酌其文。三公尚书虽用经术之士,而不行经术之道。”“选举论”,见《全唐文》三七二。

[3] 《后汉书》一〇八“吕强传”及一〇九上“儒林传序”谓诸博士试甲乙科,争第高下,更相告言,至有行赂改兰台漆书文以合其私者。熹平四年乃刻石经于太学。卷九〇“蔡邕传”则谓邕等请定。

[4] 《后汉书》卷六五“郑玄传”论曰:“自秦焚六经,圣人埃灭。汉兴,诸儒颇修艺文。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乃至百余万言。”

[5] 《后汉书》卷一〇九上“儒林传序”曰:“自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又曰:“初光武迁还洛阳,其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自此以后,参倍于前。及董卓移都之际(献帝初平元年,190年),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割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

[6] 《三国志·魏书》卷一三“王肃传”引《魏略》曰:“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见在京师者尚且万余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

[7] 阅《晋书》卷二六“食货志”,卷四五“刘毅传”,卷九四“鲁褒传”。

[8] 阮籍、向秀乃最著之例,详下文。

[9] 《晋书》卷四三“王衍传”。衍于永嘉五年(311)为石勒所杀,年五十六。据此推知衍生于魏甘露元年(256)。

[10] 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一二引洪稚存云:“自汉兴,黄老之学盛行,文景因之以致治。至汉末,祖尚玄虚,于是始变黄老而称老庄。陈寿《魏志·王粲传》末言嵇康好言老庄。老庄并称实始于此。即以注二家者而论,为《老子》解义者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皆西汉以前人也。无有言及庄子者。注《庄子》实自晋议郎,清河崔 始,而向秀、司马彪、郭象、李颐等继之。”扶老庄之名定于晋,而变黄老为老庄之倾向,则汉季已见。阅本书第十章第五节末段。

[11] 《三国志·魏书》卷九正始十年当249年。又同书注引《魏略》云:“太祖为司空时纳晏母,并收养晏。”按卷一“武帝纪”,建安元年,操为司空。十三年汉罢三公,操为丞相。不知纳尹氏在何年。晏最迟生于209年以前。晏书史传所列外有《论语集解》十卷、《周易解》、《文集》十一卷。《集解》今存,然不含政治思想。

[12] 《三国志·魏书》卷二八注引“何劭王弼传”。据卒年推知弼生于建安二十三年(218)。

[13] 《晋书》卷四九本传。按康生于魏黄初四年(223)。

[14] 《晋书》卷四九本传。

[15] 同书卷五〇本传。按“传”言窃注事,似可疑。“向秀传”言秀注成示嵇康,康曰:“殊复胜不。”(《世说新语·文学》引秀“别传”略同,并有吕安“庄周不死矣”之言)。“郭象传”乃曰,“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康死远在秀先)。可疑一。“向秀传”言秀注“读之者莫不自足一时”,见之者非只一人,象何敢遽窃,岂遂无人举发,而道家之言反以之盛乎?可疑二。“郭象传”谓秀死子幼,其义零落。何象仅补原来未竟之“秋水”、“至乐”。“传”又言秀义别本出于窃注之后,固非象注所据矣。可疑三。王衍深于老庄,“郭象传”言衍极称象之清言。岂必待秀义以为注乎?象亦为老庄专家,岂不知秀有别本不可遽窃乎?可疑四。“向秀传”谓秀义“郭象述而广之”,殆近事实。钱曾《读书敏求记》谓世代辽远,传闻异词,“郭象传”恐未可信,最为公允。《四库提要》据陆氏《释文》以证窃注,可参阅。本章引《庄子》注皆属之郭象,乃古人传疑之意,且引称较便耳。

[16] 宁生于武帝咸康五年,卒于安帝隆安五年(339—401)。

[17] 张湛《列子注·仲尼》引晏《无名论》。夏侯玄字太初,与晏同时,为晏所称。见《三国志·魏书》卷九裴注引。

[18] 王弼《老子注》二十一、三十四章。

[19] 《老子注》五章。

[20] 《列子注·天瑞》篇。

[21] 同书“仲尼”篇。

[22] 同书“力命”篇。此殆受王充影响。

[23] 《老子注》二十九及三十二章。

[24] 《庄子注·齐物论》。

[25] 同书“人间世”。

[26] 同书“逍遥游”。按此标准,王衍可谓能行“君德”。

[27] 《老子注》四十九章。

[28] 《庄子注·人间世》。“山木”注亦曰:“虽有天下,皆寄之百官,委之万物,而不与焉。斯非有人也。因民任物而不由己,斯非见有于人也。”

[29] 《列子注·说符》。

[30] 《庄子注·天道》。

[31] 《老子注》三十六、四十九及二十八章。

[32] 同书三十八章。

[33] “难自然好学论”(《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之嵇中散集)。

[34] 《庄子注·天道》。

[35] 同书“应帝王”。

[36] 同书“在宥”。

[37] 同书“应帝王”。

[38] 同书“马蹄”。

[39] 同书“骈拇”。

[40] 《庄子注·德充符》。

[41] “声无哀乐论”。

[42] “答难养生论”。何晏《景福殿赋》曰:“体天作制,顺时立政。”“远则袭阴阳之自然,近则本人物之至情。”“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绝流遁之繁体,反民情于太素。”(《文选》卷一一)与此意略相近。

[43] 本书第五章第一节末段。

[44] “答难养生论”曰:“欲与生不并立,名与身不俱存。”“是以古之人知酒肉为甘酖,弃之如遗。识名位为香饵,逝而不顾。使动足资身,不滥于物。知正其身,不营于外。”又曰:“意足者虽耦耕甽亩,被褐啜菽,岂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

[45] 潜生晋哀帝兴宁三年,卒宋文帝元嘉四年(365—427)。《宋书》卷九三本传及《晋书》卷九四。

[46] 诗有句曰:“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又曰:“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与庄子相近。

[47] 生卒年当210—263年。《晋书》卷四九有传。今存《阮嗣宗集》二卷,泰半佚亡所余。严可均全三国文》收有逸文。

[48] 《达庄论》。

[49] 《大人先生传》。

[50] 《达庄论》。

[51] 《大人先生传》。

[52] 《大人先生传》。

[53] 《抱朴子·诘鲍》曰:“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鲍殆与葛洪同时或略早。

[54] 李斯“督责书”中语。鲍生所指有君之痛苦,殆影射三国两晋之时事。《晋书》卷二六所记疾苦情形可相印证。

[55] 《庄子》书中所描写之理想社会虽较老子之“小国寡民”为更近自然,而未尝明持无君之论,且每示上世有君,与阮鲍固不同也。阅本书第五章第五节此处注[95] 。

[56] 《庄子·人间世》。

[57] 汉代于皇帝死后,除京师立庙奉祀外,复令郡国诸侯立庙(《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至宣帝时凡祖宗庙在郡国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并为百七十六(《汉书》卷七三“韦玄成传”)。

[58] 《吕氏春秋》卷一一“当务”谓跖“备说非六王五伯,以为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世皆誉之,人皆讳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见六王五伯将敲其头矣”。此虽激烈,似与阮鲍之无君论有异。

[59] 《柳柳州文集》四辨《列子》(其书“多增窜”)。高似孙子略》(“出后人荟萃”)。黄震《日钞》(“典午氏渡江后方杂出于诸家,其皆《列子》之本真与否殆未可知”)。宋濂诸子辨》(“决非御寇所自著”,“颇与浮屠言合”)。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或庄徒依托为之,“然自无多,其余尽后人所附益”)。见《伪书通考》下册,页700—704。

[60] 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乃东晋张湛采集道家言凑合而成。马叙伦《列子伪书考》(天马山房丛著)举证二十事,断定“魏晋以来好事之徒,聚敛《管子》、《晏子》、《论语》、《山海经》、《墨子》、《庄子》、《尸佼》、《韩非子》、《吕氏春秋》、《韩诗外传》、《淮南子》、《说苑》、《新序》、《新论》之言附益晚说,成此八篇,假为向序以见重。夫嗣辅注《易》多取老庄,而此书亦出王氏。岂弼之徒所为欤”。(按张湛序,湛祖父为王氏甥,从仲宣家书中得八篇。及南渡,唯余“杨朱”、“说符”。后从刘正舆家得四卷,从王衍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乃参合完备,刘亦王氏甥。)

[61] 江侠庵《周秦诸子考》武内义雄列子冤词驳马氏诸说,认今本八篇“大体上尚存向校定时面目”。

[62] 夏曾佑中国古代史》,页388。

[63] 《后汉书》卷九七“党锢传序”。

[64] 《后汉书》卷七九及卷一〇〇。

[65] 《晋书》卷八二传。

[66] 《晋书》卷七十下传。余例尚多,见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八“九品中正”。

[67] 《晋书》卷四五“刘毅传”。

[68] 晋代风俗政治之坏可于《晋书》卷五“怀愍帝纪论”及卷九四“鲁褒传”推见大概。

[69] 同此处注[62] 。武帝于汉建安十九年为魏公时下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又傅玄曰:“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晋书》卷四七本传)按魏晋公卿士大夫能笃守礼教表里若一者不多有。或伪饰以取容,或利用以攻讦,此亦引起反感之重要原因。

[70] 《晋书》卷四九本传。

[71] 胡母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袒,闭室酣饮。光逸后至,守者不纳。“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时人谓之“八达”。阮咸居母丧,“纵情越礼”。借客马追还嫁婢,同乘而返。又据地与豕同饮。毕卓为吏部郎,盗饮被缚。谢鲲“任达不羁”,尝挑邻高氏女,投梭折两齿,时人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傲然曰:“犹不废我啸歌”。

[72] 《晋书》卷五“怀愍帝纪论”曰:“妇女妆栉纴织,皆取于婢仆,未尝知女工丝枲之业,中馈酒食之事也。先时而婚,任情而动。故皆不耻淫佚之过,不拘忌妬之恶。父兄不之罪也,天下莫知非也。”《抱朴子·疾谬》篇曰:“今俗妇女,休其蚕桑之业,废其玄 之务。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馈之事,修周旋之好。更相从谒,之适亲戚。”“或宿于他门,或冒夜而返。游戏佛寺,观视渔畋。登高临水,出环庆吊。开车搴帷,周章城邑。”此种情形略似近世之婚姻自由与社交公开。

[73] 石崇与贵戚羊琇、王恺之徒以奢靡相尚。崇尝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像而叹。敦曰:“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以罋牖语人。”《晋书》卷三三“石崇传”及刘义庆世说新语》卷一〇“汰侈三十”。然当时亦有持谨饬之保身主义者,如潘尼之《安身论》即其例。见《晋书》卷五五本传。尼永嘉五年卒,年六十余。

[74] 《庄子·大宗师》,仲尼对子贡问孟子反、子琴张临尸而歌,谓“彼游方之外者也”。

[75] “力命第六”。

[76] “天瑞第一”。

[77] “周穆王第三”曰,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鲁儒生治之。“华子悟,乃大怒。”“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

[78] “杨朱第七”。

[79] “杨朱第七”。同篇又曰:“太古以至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80] 就此与下引一段,足见此篇作者,决非出于寒门。

[81] 此与“黄帝第二”篇首言寡欲之意似不合。

[82] “杨朱第七”。按朝为刘伶写影,穆似谢鲲化身。

[83] “周穆王第三”。

[84] “杨朱第七”。

[85] 傅玄生于汉建安二十二年,卒于晋咸宁四年(217—278)。武帝时仕至太仆。《晋书》卷四九有传。

[86] 《晋书》谓玄“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评断得失,各为区例,名为《傅子》,为内、外、中篇,凡四部六录,合百四十首,数十万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傅子》至宋时仅存二十三篇。后人颇有增辑。计有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海宁钱保塘辑本,乌程严可均辑本(粤刻全上古至南北朝文编)。傅氏演慎斋本(严辑孙校)最佳。文集亦佚。《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有傅《鹑觚集》。

[87] 可阅《傅子》“治体”、“校工”、“检商贾”、“仁论”、“礼乐”、“法刑”、“通志”、“安民”诸篇。

[88] 《晋书》卷三五传。 字逸民。惠帝时仕至尚书左仆射。永康元年(300)为赵王伦所杀,年三十四。据此当生于泰始三年(267)。论载本传。

[89] 《晋书》卷九八传。事在永和十二年(356)。袁宏驳之谓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

[90] 《晋书》卷九一“儒林传序”曰:“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玄虚。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且纵诞以清高。遂使典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正始”条曰:“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然《太炎文录》卷一“五朝学”谓“五朝所以不竞,由任世贵,又以言貌举人,不在玄学”。《晋书》“衍传”如不诬,则衍临终固已自承有责。其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91] 简文帝为相时深赏范宁。孝武帝时宁仕至中书侍郎。《晋书》卷七五有传。

[92] 咸和元年生,宁康三年卒(326—375),仕至中书令。《废庄论》见《晋书》卷七五本传。

[93] 《晋书》卷八二本传。官至秘书监给事中。与王导同时。《老聃非大圣论》见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五。

[94] 《晋书》卷九二“文苑传”。

[95] 《晋书》卷七二传及《抱朴子》卷五〇“自叙”。洪生卒年未能确定。《抱朴子》成于建武元年(317)。据此推算则当生于武帝咸宁三年前后,卒于穆帝升平元年前后(约277—357)。如从《寰宇记》卷一六〇引袁彦伯《罗浮记》作年六十一卒,则卒于成帝咸康三年(337)。钱大昕《疑年录》谓卒于咸和中,与此不合。按史传言洪以咸和初补州主簿,辗转迁荐,然后求为句漏令,卒留罗浮。“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玩语意似在山颇久。钱说疑误。《抱朴子》今有“四部丛刊”、“校经山房丛书”、“槐庐家塾”、“平津馆丛书”、“百子全书”、“子书百家”诸本。

[96] 《抱朴子·内篇》卷十“明本”。

[97] 《抱朴子·外篇》卷四八“诘鲍”。“君道”亦曰:“往圣取诸两仪而君臣之道立。”

[98] 《抱朴子·外篇》卷四八“诘鲍”。按内外篇每有冲突之论。如此谓圣人受命自天,《内篇》七“塞难”取王充说,谓天地生物由于适偶,天地不知其然。

[99] 此略似英人霍布斯(Hobbes)之说。

[100] 本章此处注[24] 。

[101] 《抱朴子·外篇》卷十二“任能”曰:“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计局量之优劣,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何事非君,何使非民。”

[102] 同上。

[103] 本章此处注[39] 。

[104] 《抱朴子·外篇》卷二五。“讥惑”曰:“厥初邃古,民无阶级。上圣悼混然之甚陋,愍巢穴之可鄙。故构梁宇以去鸟兽之群,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教以盘旋,训以揖让。”“盖俭溢之堤防,人之所急也。”“安上治民,非此莫以。”“疾谬”曰:“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裎而箕踞。”“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折,无复廉耻。”篇中述妇女一段已节引,见本章此处注[72] 。

[105] 同书卷五“君道”曰:“君人者必修己以先四海,去偏党以平王道。”“器无量表之任,才无失效之用。”“匠之以六艺,轨之以忠信,莅之以慈和,齐之以礼刑。”参阅《抱朴子·外篇》卷一一、一二、一四、一五、“贵贤”、“任能”、“审举”、“用刑”等。

[106] 同书卷三一“省烦”。

[107] 西晋时有寺百八十,东晋时千七百六十八,北齐时四万,周武帝建德中(572—577)僧尼约三百万。见《魏书·释老志》。

[108] 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446)诛僧毁寺即由沙门之不法。见《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

[109] 梁僧祐《弘明集》卷八“刘勰《灭惑论》”引道家语。勰生齐永泰元年,卒梁大同五年(498—539)。

[110] 当年多有以庄说佛者,谓之“格义”(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页663—666),不徒用作辩驳之资也。

[111] “答桓太尉书”(《弘明集》卷一二)。

[112] “灭惑论”。

[113] “答周武帝”(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一〇)。

[114] “灭惑论”。参《弘明集》卷八“僧顺《释三破论》”。当时尚有“五横”之说,见《弘明集》卷六“晋释道恒《释驳论》”。

[115] 《广弘明集》卷二五引。

[116] 当340年。

[117] 《弘明集》卷一二。《晋书·成帝纪》及“庾冰传”均不载此事。

[118] 当402—404年。

[119] “与八座论沙门敬事书”(《弘明集》卷一二)。参慧皎《高僧传》卷六“慧远传”。

[120] “桓谦等答玄书”。

[121] 见此处注[111] 。参晋释道恒《释驳论》(《弘明集》卷六)。此论著于义熙中(405—418)。

[122] “王谧答桓太尉”(《弘明集》卷一二)。谧,晋升平四年生,义熙三年卒(360—407)。

[123] “何充等沙门不应尽敬表”(《弘明集》卷一二)。按后卒从何等议,许不致敬。此后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卒令沙门拜亲不拜君。见《广弘明集》卷二五。

[124] “滕文公下”。

[125] 南北朝彼此互诋,北称南为“僭晋”、“岛夷”,南称北为“魏虏”、“索头”(分见《魏书》卷九六及《南齐书》卷五七),此已略含民族意识。

[126] 《南齐书》卷五四本传。

[127] “答袁粲驳夷夏论”(《南齐书》卷五四)。

[128] “驳夷夏论”,《南齐书》卷五四。袁生宋永初元年,死昇明元年(420—477),《宋书》卷八九有传。

[129] “与顾道士书”,“折夷夏论”(《弘明集》卷六)。

[130] 《弘明集·后序》。僧祐,宋元嘉二十二年生,梁天监十七年卒(445—518)。

[131] “驳夷夏论”(《弘明集》七)。

[132] 《弘明集·后序》。

[133] “驳夷夏论”。

[134] “慧通《驳夷夏论》”。

[135] 宋朱昭之“难夷夏论”(《弘明集》卷七)。

[136] “谢镇之重与顾道士书”(《弘明集》卷六)。

[137] “二教论”(《广弘明集》卷八)。此引《列子·仲尼》而又小异。道安寂于苻秦建元二十一年(385)。

[138] “释驳论”(《弘明集》卷六)。

[139] 倘魏晋时输入者非天竺之佛教而为希腊之哲学或罗马之法律,则此后千余年之中国历史必有绝对不同之发展。他未可知,政治思想与制度必有更积极之内容,更迅速之变迁或进步,则可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