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代儒学之复盛

儒家思想至东京盛极而衰,迄魏晋几于息灭。然北朝以异族侵据中原,每模仿汉人之文化。 [1] 其风气与南朝之“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 [2] 者迥不相同。虽先王“道统”,不容夷狄僭窃, [3] 然儒学源流,亦颇赖以不匮。故隋末王通崛起河汾,遂为一代儒宗,唐初名臣或出门下。 [4] 及李氏父子平定天下,宇内又安。大唐声威远播四裔。新罗来请唐礼,日本入朝受经。 [5] 盛世之乐观与民族自信之心理相共恢复,而儒术亦随之中兴。太宗著《帝范》以教太子,武后撰《臣轨》以训百官。 [6] 受此推扬,几有西汉独尊之盛矣。

《帝范》、《臣轨》二书就体裁论,虽属创举,而其内容不出“老生常谈”之范围, [7] 似不必加以论述。王通之思想则颇含特点,无论其为人之邪正如何,吾人不可不一叙之,以为唐儒之先导。通字仲淹,绛州龙门人。隋开皇四年生,大业十三年卒。 [8] 年二十曾至长安献太平十二策,文帝不能用。炀帝即位,征之不就。隐居教学,“门人弟子相趋成市”,“及皇家受命,门人多至公辅” [9] 。所著书多拟六经。有《礼论》、《乐论》、《续书》、《续诗》、《元经》、《赞易》,世谓之“王氏六经”。又有“文中子”《中说》,体仿《论语》 [10] 。后儒每以王氏僭拟圣经为大罪。不知通生当隋世,衣冠沦丧,声教摧伤之后。孔氏之教,远则见损于魏晋之清谈,近亦未受朝廷之维护。 [11] 儒学在当时尊严大损,已沦于“诸子”之列,尚不足与释道争短长。王氏拟经,是否为光大儒学之适当方法,固大可疑。然遽以其自命为圣人而谴斥之,似未得知人论世之实也。 [12]

王氏论政大旨以无为而治为最高之理想, [13] 以仁义礼乐为主要之道术,而以爱民厚生为政治之根本。《中说》记:“贾琼问富而教之,何谓也?子曰:仁生于歉,义生于丰。故富而教之,斯易也。古者圣王在上,田里相距,鸡犬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盖自足也。是以至治之世,五典潜,五礼措,五服不彰。人知饮食,不知盖藏。人知群居,不知爱敬。上如标枝,下如野鹿。何哉?盖上无为,下自足也。贾琼曰:淳漓朴散,其可归乎?子曰:人能弘道。苟得其行,如反掌耳。” [14] 王氏此言,明取老庄,而实与之异趣。老庄以无为遂个人之逍遥,王氏则欲以无为达民本之目的。故《中说》之政治思想,以儒为体而以道为用。

王氏于民贵君轻之古义不厌反复申重。“房玄龄曰:书云:霍光废帝举帝何谓也?子曰:何必霍光。古之大臣废昏举明,所以康天下也。” [15] “董常曰:《元经》之帝元魏,何也?子曰:乱离斯瘼,吾谁适归?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 [16] 盖隋承南北兵争之余,文帝不及生聚,炀帝继之以奢纵,生民困苦,不可言喻。王通爱民之极,至于许夷狄为君,殆由受时代之影响 [17] ,非仅传孟氏之绝学已也。抑文中子反对专制之言,不止于此。专制之君无不恣己以为政。王通则欲申听民之古说以限之。故曰:“议其尽天下之心乎?昔黄帝有合宫之听,尧有衢室之问,舜有总章之访,皆议之谓也。大哉乎!并天下之谋,兼天下之智而理得矣。我何为哉?恭己南面而已。” [18] 夫听民恭己,无为抱朴,则君之居上,何异虚设?民生在下,各得自由。一切苛政繁文,皆当省削摒弃。为政者更不须干涉及于宗教,如魏周之君所为矣。 [19]

顷谓王通依据民贵之旨,不恤承认异族之政权。虽然,通非毫无夷夏之观念也。《中说》载:“叔恬曰:敢问《元经》书陈亡而具五国,何也?子曰:江东,中国之旧也。衣冠礼乐之所就也。永嘉之后,江东贵焉。而卒不贵。无人也。齐、梁、陈于是乎不与其为国也。及其亡也,君子犹怀之,故书曰:晋、宋、齐、梁、陈亡。具五以归其国,且言其国亡也。呜呼!弃先王之礼乐以至是乎。叔恬曰:晋宋亡国久矣。今具之,何谓也?子曰:衣冠文物之旧,君子不欲其先亡也。故具齐、梁、陈以归其国也。其未亡则君子夺其国焉,曰中国之礼乐安在。其已亡则君子与其国焉,曰:犹我中国之遗人也。” [20] 仲淹此论虽不脱古代文化民族观之羁绊,然其惓怀故国,分背华夷之微言, [21] 必非唐人所能虚造,此亦通书大体不伪之一证欤!

第二节 韩愈

文中子兼明贵民无为,其思想殆为反抗六代乱亡政治之呼声,略如汉初贾谊之糅合儒道而立论“过秦”。唐代儒家表示盛世之乐观者,当推韩愈、柳宗元为较著,而韩氏尤足为拥护专制政体之代表。韩愈,字退之,生于代宗大历三年,卒于穆宗长庆四年(768—824)。德宗时官监察御史。宪宗元和中,以从裴度平淮西升刑部侍郎,旋以谏佛骨贬潮州刺史。穆宗即位起为兵部及吏部侍郎。有文集四十卷 [22] 。

史称愈平生立言“以兴起名教弘奖仁义”为事。 [23] 宋人亦多奉为儒家正统。虽然,就其政治思想观之,愈推尊孟子,贬抑荀卿, [24] 而其尊君抑民之说,实背孟而近荀。韩氏论政之要旨在认定人民绝无自生自治之能力,必有待于君长之教养。盖“民之初生,固若禽兽然” [25]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抑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以符国斗斛权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室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26] 抑吾人当注意,君主为社会生活之命脉,又不仅于初民始生之时为然。昔荀子谓:“君者善群者也。”“百姓之力待之而后功。” [27] 韩氏引申其言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者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偏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 [28] 一国之中,君臣民各有其职任,大小惟其所能。而君独“管分之枢要” [29] ,居至尊之地位,“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30] 。依韩氏之论,政治社会为一分工合作之组织。今于臣民之失职则欲诛之,于君之失职则仅谓失其所以为君,而不加罪责。以近世法理释之,主权者之本身乃诸法之根源,固不得复受法律之裁制。退之所云,不为无见。然孟子与齐宣王问对,以“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为疑,暗示失职之君当与失职之臣并遭废弃。 [31] 其说与此相径庭。则谓韩继孟学者诚未免近诬矣。

韩氏尊君抑民之言,尚不止此。孟子以民之视听,上宣天意。韩氏乃推助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之说,而深致讥于周末庶人议政之自由。其言曰:“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后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时之术,以明示民。民始惑教,百氏之说以兴。”于是“长民者发一号,施一令,民莫不悱然非矣。” [32] 孟子拒杨墨、董子黜百家,愈言如此,尚非无据。至其斥君位传贤之法而独取传子,则显为世袭之君主专制政体张目,尤背孟子之教。愈谓:“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之争也。”“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其生大恶也亦不数。传诸人,得大圣然后人莫敢争。传诸子,得大恶然后人受其乱。” [33] 吾人试观王莽、曹丕以迄六代之君,借口尧舜以遂其篡窃之私,而播丧乱于天下,则觉韩氏此言,犁然有当,洵足以塞奸雄之口。然韩氏不以民心为准,而以抉择之权委之君主,则非复孟子所持大公之古义。韩氏之后,陈黯著《禹诰》一篇,谓禹本欲以天下让益,旋采庶民讴歌所归,卒传之启。 [34] 故禹与尧舜事异心同。传子不异传贤,君统决于民意。陈氏此论,真能得孟学之精义而继其薪传,使愈得读之,当不免怃然自失矣。 [35]

第三节 柳宗元

韩愈代表专制天下之正统思想,柳宗元则近乎“异端”。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生于代宗大历八年,卒于宪宗元和十四年。贞元五年进士。历官至监察御史。与王伾、王叔文、刘禹锡等深相结纳。顺宗即位,为礼部员外郎。宪宗即位,王叔文等势败,宗元贬窜,数徙为柳州刺史。南方文士多从之游。有文集四十五卷。 [36]

柳氏政治起原之学说,为其思想中异端之一。儒家认君长初立,由于圣人奉承天命,为民兴利除害,布施政教,而民戴奉之。 [37] 柳氏则并弃天与人归之说,谓天为“有形之大者” [38] ,不能为人类之主宰,而以戡乱止争为立君之原由。其言曰:“为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风雨雷电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驱其内,于是乃知噬禽兽,咀果谷,合偶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抉,群众者轧,兵良者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然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阻,用号令起而居臣什伍之法立。德绍者嗣,道怠者夺。” [39] 又曰:“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 [40] 柳氏二说,微有不同。然其主旨则先后一贯。约言之,柳氏认政权之树立,由于明智有力者运强权以行公理。故君长之设,既非出于民之自然奉戴,更非由上天眷顾之明命。柳氏不直接攻击传统思想,而实已与之有重要之分歧。

不宁惟是。先秦以来之论者多认封建天下乃一王分封之结果。《墨子·尚同》所言, [41] 即其著例。柳氏始一反成语,谓封建天下乃政治组织发展由小及大之最后结果。盖智明者断争服暴,人始有群。然“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 [42] 。殷周政治组织演进之详情,今已不可确考。然就现存之文献测之,则柳子此论固较旧说为较近事实也。

柳氏著《天说》,明天人不相干之理,大旨似袭荀卿而实祖述王充。此为其思想中异端之又一例。柳氏谓:“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 [43] 俗儒妄以天能为人主宰,赏善罚恶。不知天时人事,各有其领域。“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不相预。” [44]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 [45] 岂彼“玄而上者”所能赏罚。其他山川草木亦同属自然界之现象,虽有变异,与人无涉。盖“山川者将天地之物也。阴与阳者。气而游乎其间者也。自动自休,自峙自流,是乌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乌乎为我设” [46] 。难者如谓祷雨而至,悔过反风一类之异迹,倘不认为天人感应,恐将无法解释,则柳氏应之曰:“所谓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为,则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独何如人哉!” [47]

天人无关之理既明,柳氏乃取传统之天命及月令说加以驳斥。柳氏谓董仲舒刘向扬雄、班彪诸人“皆沿袭嗤嗤,推古瑞物以配天命。其言类淫巫瞽史,诳乱后代,不足以知圣人立极之本。”古今贤君得国,皆由仁恩普被而百姓归之。汉高祖亦非例外。“而其妄臣乃下取虺蛇,上引天光,推类号休,用夸于无知氓。”末流之弊遂至“莽述承效,卒奋骜逆” [48] 。由是可知天命之有害于政事。月令之说,尤为悖谬。“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 [49] 汉儒奉《吕氏春秋》以为大法,按五行、十二月、七十二候以施政事,实大远圣人之道。试就赏罚一端论之。“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 [50] “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罚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51] 天命月令之不足信,彰彰如此。然而民每信之者,殆以其为古人之言。殊不知“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 [52] 。倘使天命果足以警畏愚顽,吾人固不妨引助其说。而一考其实,则“神道设教”有害而无所益,昏庸之主“畏册书之多,孰与畏人之言。使谔谔者言仁义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犹不悟,奚暇顾月令哉!”“语怪而威之,所以炽其昏邪淫惑而为祷禳厌胜鬼怪之事,以大乱于人也。” [53]

柳氏之友人刘禹锡 [54] 病《天说》之“有激而云,非所以明天人之际”,乃作《天论》三篇以极其辩。其旨略相同,而立论较为精密。吾人似不妨附述于此。禹锡谓:“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当太初“天胜”之时,法制未立。人类生存竞争于自然之中,有强权而无公理。“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及法制既立,人类乃由自然状态转入政治社会而“人胜”。“人胜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政教修明之时,君民上下不徒信任法制足以有为,且对人类本而之能力亦极自信。“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人事耶?”然而治世不能永维,天人遂以交胜。“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未必尽恶,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身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天也。”若世乱至极,则天胜理灭,人类虽犹有政治社会之名,而实已复返于自然状态。盖“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虽然,所谓天胜人胜,天人交胜者,就人类主观之见解言之耳。天人本身,实两不相涉。“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55] 刘氏复举史实以明之曰:“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庭元凯举曰天授。在商中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之余难以神诬。商俗已讹,引天而驱。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56]

柳氏论政治起源及政权基础均近异端,其论政治目的则不背孟荀之宗旨。孔子尝谓“苛政猛于虎” [57] ,子厚袭之,谓“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者” [58] 。盖长民当以养民为务。不本惠爱之心而行暴虐之政固甚不可。即意在生养而以烦扰出之,亦大背养民之目的。柳氏谓:“吾居乡见长人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 [59] 此取孟子仁心仁政之说而小变之者也。柳氏又有官为道器之说。其言曰:“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拳轧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 [60] 柳氏于“道”之内容未尝加以说明。然大体殆无殊于孔子所欲实行之道。至于柳氏“自天子至于庶人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之理想社会则显宗荀学。柳氏明之曰:“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公也。是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矣。” [61] 此与荀子所谓“至平”,契合无间。置之“荣辱”篇中,殆亦可无逊色。 [62]

第四节 林慎思

韩愈生于大历始衰之世,犹能代表专制天下之正统思想。柳宗元已渐重养民,不复推尊君权。林慎思生当懿僖之乱世,乃大阐孟子尽弃韩柳之荀学。唐代儒家政论至此遂随时世之盛衰而变其内容与态度。盖李唐盛世,终于天宝。此后夷狄、女后、宦官、藩镇、盗贼相替为乱,上则政事不修,下则黎元疾苦。玄宗、德宗皆不免骄奢聚敛,懿宗、僖宗尤为恣睢。 [63] 而全天下或局部之严重饥荒,贞观天祐三百年间史所载及者不下四十次。 [64] 太宗尝谓:“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65] 旨哉是言!惜乎非继体之主所能喻。然而臣下之中,能知治乱之根源者,犹每以裕生薄赋为言。其较著如陆贽上书请革赋役过重之害, [66] 李翱之《平赋书》 [67] ,刘 之《贤良策》 [68] ,皆致意于此。林慎思之《续孟子》及《伸蒙子》 [69] 则不复斤斤于治标之具体方案,而针对苛政作意味深长之抗议。慎思字虔中,懿宗咸通十年进士。自校书郎仕至水部郎中。僖宗时以累疏切谏,出为万年令。黄巢作乱,迫以伪职,不屈死。盖其人生逢政衰世乱之际,其立言遂不免近于偏激也。

林氏论政之宗旨在存养百姓,除烦去苛。《续孟子》谓舜诛鲧而禹继成治水之功。“舜哀天下之民于垫溺也,命禹治之。禹能不私一家之仇而出天下之患。”故“禹之孝在天下,不在乎一家。” [70] 孔子许为“无间然”者,其故在此。由此言之,安民固本,乃政治之最后目的。君能务此则“孝在天下”;若害民殃国,则虽身处至尊之位,不免放逐之愆。《伸蒙子》论伊尹太甲之事,谓太甲始立不肖,伊尹放之,不为不忠。桀纣之凶残,远非太甲之比。譬犹猛虎啖人,非徒偾驾之马。龙逢比干不能囚拘以驯伏其性, [71] 则惟有待汤武 钺之戮而已。

虽然,养民者当顺人性。若出以纷扰,虽用心至善而为害甚烈。林氏设为孟子与乐正子论鲁政之言,谓鲁君误会同乐之旨,召民共饮,而俗益不治。孟子明之曰:“易禽于笼,孰若木之安乎。移鱼于沼,孰若川之乐乎?民居鲁国,若禽之在木,鱼之在川也。鲁君耽嗜,召民于侧,是犹易禽于笼,移鱼于沼也。使民且恐且惧,岂暇耽嗜而同于君乎?吾所谓与民同者,均役于民,使民力不乏。均赋于君,使民用常足。然后君有余而宴乐,民有余而歌咏。夫若此,岂不与民同邪?” [72] 林氏又正言以明烦扰政治之害曰:“设阱于路,用去害焉。害未及去而人过之,反为害矣。税金于市,用化利焉。利未及化而人叛,反失利矣。且养其卒,非捕民寇盗邪。寇盗未必由卒捕也,而先尽民之父子焉。条其吏,非劝民之农桑邪?农桑未必由吏劝也,而先夺民之粟帛焉。斯不亦用去害而为害,化利而失利欤?” [73] 然则清静无为,洵治国之要道矣。

抑吾人当注意,林氏之主无为,意在矫烦苛之过,非有契于老庄之绝对放任主义。故林氏注重存养百姓而又反对姑息政策。“求己先生曰:治民之用恩刑,恩刑之利孰最?伸蒙子曰:刑最。曰:刑施而民怨,其利邪?恩施而民悦,其不利邪?曰:恩施于民,民既民矣。刑施于民,民不民矣。且民既民,恩不加,民自化也。民不民,刑不加,民谁御哉?譬处家而治群下焉。下之良者虽恩赏不至,且未失于良矣。下之恶者苟刑责不及,孰可制其恶哉!是知治民,用刑为最。” [74] 且世人又不必致疑于峻刑与仁政之并行而不背也。“水火仁于人而人赖之,不见其峻也。狼虎害于人而人畏之,故见其峻也。有道之君如水火然,无道之君如虎狼然。” [75] 治国者不为虎狼而已。岂能免蹈水火者于焚溺哉?林氏恐人犹未喻其意,而以世变淳浇为言,乃设为问对以明之。“干禄先生曰:古民难化于今民乎?伸蒙子曰:今人易化。曰:古民性朴,今民性诈。安得诈易于朴邪?曰:朴止也,诈流也。止犹土也,流犹水也。水可决使东西乎?土可决使东西乎?且婴儿未有知也,性无朴乎?丱儿已有知也,性无诈乎?圣人养天下之民,犹婴儿也,则古民婴然未有知也,今民丱然已有知也。化已有知,孰与化未有知之难乎?” [76] 夫今民易化,已不能释刑罚以为治,谓上古之民“比屋可封”,自然成化者,其言之诞妄无征,不待智者而后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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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已开胡人用儒术之风气。采取最彻底之汉化政策者为北魏诸帝,如拓跋宏太和十年作明堂辟雍,十八年禁胡服,十九年禁胡语,二十年改姓元,其尤著者也。

[2] 庾信哀江南赋》(作于梁太清二年)。又按梁承圣三年西魏陷江陵,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江左非无文化,所尚者文词,与儒家致用之学不同耳。

[3]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七。

[4] 如杨素、李靖、房玄龄、杜如晦、魏徵、薛收等。司马光作《文中子补传》(见《闻见后录》)疑为其弟与子辈之攀附。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据诸人生卒年岁以证其妄。《朱子语类》推演其说。王明清(《挥麈前录》)、宋濂(《诸子辨》)、郑瑗(《井观琐言》)等则据李翱《读文中子》、刘禹锡《王华卿墓志》(王通“门多伟人”)、皮日休《文中子碑》、司空图《文中子碑》、王绩《负苓者传》、陆龟蒙《送豆卢处士序》以辨之,谓王通为一代大师。近人蒙文通君复引王绩《东皋子集·游北山赋》注,康文粹《陈叔达答王无功书》,以伸其说。

[5] 《旧唐书》卷一九九上“新罗日本传”。唐代崇儒事见《新唐书》卷一九八“儒学传序”。

[6] 《帝范》四卷贞观二十二年(648)作。今有武英殿聚珍版本。“太宗政论”亦见吴竞《贞观政要》(四部丛刊续编)。《臣轨》二卷《唐会要》云长寿二年(693)撰。杨守敬跋云垂拱元年(685)撰。罗振玉云咸亨五年后,嗣圣元年前(674—684)撰。东方学会本。

[7] 《帝范》之篇目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诚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臣轨》之篇目为同体、至忠、守道、公正、匡谏、诚信、慎密、廉洁、良将、利人。

[8] 当584—617年。今新旧《唐书》均无王通传。惟旧书卷一九二“王绩传”曰:“仲淹隋大业中名儒,号文中子,自有传。”此传为后人删去抑亡失,不可考矣。其身世见杜淹《文中子世家》(《全唐文》卷一三五)、王福畤《王氏家书杂录》(同卷一六一)、王勃《续书序》(同卷一八〇)、皮日休《文中子碑》(同七九九)、《旧唐书》卷一六三“王质传”、卷一九〇上“文苑上·王勃”、卷一九二“隐逸传·王绩”(并见《新唐书》卷一六四,卷一六九“质绩传”)、阮逸《文中子〈中说〉序》,及此处注[4] 所引各书。

[9] 王绩《东皋子集·游北山赋》注。

[10] 王氏书今存者《中说》及《元经》,有汉魏丛书,“子书百家”诸本。

[11] 《隋书》卷二“文帝纪”下,帝“不悦《诗》、《书》,废除学校”。

[12] 按正史虽不立通传,而并不否认其复兴儒教之地位。《旧唐书》卷一六三谓通为“隋末大儒”;《新唐书》卷一六四承之,称“通为隋大儒”;旧书卷一九二谓“仲淹隋大业中名儒”;新书一九六谓“通隋末大儒也”,皆相合。然旧书卷一九〇上谓“《元经》、《中说》皆为儒士所称”;新书一九六乃谓通“仿古作六经,又为《中说》以拟《论语》。不为诸儒称道”;卷二〇一“王勃传”中复削去有关通之记载;二史之态度相异。宋浙东学者推尊王氏而朱熹一派斥之。王之被抑或由门户之见欤?

[13] 《中说·问易》曰:“强国战兵,霸国战智,王国战义,帝国战德,皇国战无为。”“天地”曰:“文中子曰:二帝三王,吾不得而见也。舍两汉将安之乎?大哉七制之主,其以仁义公恕统天下乎!”“终之以礼乐,则三王之举也。”

[14] 《中说·立命》。

[15] 《中说·事君》。同篇又曰:“古之从政者养人,今之从政者养己。”

[16] 同书“述史”。《元经》卷九文小异。

[17] 文中子立言似每针对时事。如“述史”曰:“妇人预政而汉道危乎,大臣均权而魏命乱矣,储后不顺而晋室隳矣。”似讥隋文帝。

[18] 同书“问易”。

[19] 同上,曰:“程元曰:三教何如。子曰:政恶多门久矣。曰废之何如?子曰:非尔所及也。真君,建德之事,适足推波助澜,纵风止燎尔。”真君,指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五年禁沙门,七年诛沙门事。建德三年北周武帝废佛道教。

[20] “述史”。《元经》卷九:“经开皇九年春正月,白虹夹日。晋宋齐梁陈亡。”传录王凝与通问答语,文小异。

[21] 其民族观念仍袭古代以文化为界限,与近世民族思想有异。

[22] 《旧唐书》卷一六〇,《新唐书》卷一七六有传。

[23] 《新唐书》传赞曰:“自晋迄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诸儒倚天下正义,助为神怪。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跲而复奋。始若未之信,卒大显于时。昔孟轲拒杨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余岁。拨衰反正功与齐而力倍之,所以过况雄为不少矣。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然欧阳修颇讥愈之干禄。《读李翱文》曰:“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耳。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又《李习之文集》有与退之书劝无赌博。

[24] 《集》卷一一“原道”曰,“斯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25] 《集》卷二〇“送浮屠文畅师序”。

[26] 《原道》。

[27] 《荀子》“王制”及“富国”。

[28] 《集》卷一二“圬者王承福传”。

[29] 《荀子·富国》。

[30] 《原道》。

[31] 《孟子·梁惠王下》。

[32] 《集》卷一二“本政”。

[33] 同书卷一一“对禹问”。

[34] 陈黯,宣宗时人,不及见韩氏。“禹诰”见《全唐文》卷七六七。

[35] 韩不能继孟子道统尚有一说。孟子立言,力排功利,韩则不能明利义之别。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三谓韩谏佛骨舍仁义而言祸福,不足以卫道,即其一例。

[36] 《旧唐书》卷一六〇,新卷一六八有传。韩《集》卷三二“柳子厚墓志铭”,卷三三“祭柳子厚文”。《河东集》宋时有三十卷及四十五卷诸本,乾隆五十三年杨氏合穆魏蒋三本为一,计正集四十五卷,外集五卷,附录一卷。

[37] 如陆贾新语·道基》、董子《春秋繁露·立元神》、班固汉书·刑法志序》、王符潜夫论·班禄》、韩愈《原道》等皆其例。参拙著《中国政治思想》中之“政原论”(《清华学报》九卷三期)。

[38] 刘禹锡《天论》上(《全唐文》卷六〇四)。此语足表柳氏之意,故借用之。

[39] 《柳河东集》卷一“贞符”。此文作于永贞元年,时宗元二十三岁。

[40] 《集》卷三“封建论”。

[41] 见本书第四章第三节首段。

[42] 《集》卷三“封建论”。

[43] 同书卷一六“天说”。又《集》卷二九“小石山城记”,“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

[44] “答刘禹锡天论书”。

[45] “天说”。

[46] 《集》卷四四“非国语上”。

[47] “䄍说”。

[48] “贞符”。莽指王莽,述指公孙述。

[49] 《集》卷三“时令论上”。

[50] 同上书,“断刑论下”。

[51] 同上。

[52] 同上。

[53] “时令论下”。子厚亦有时拾董班诸人之牙慧,如《集》卷二〇“沛国汉原庙铭”,卷二七“礼部贺白龙诸瑞表”,卷三七“京兆府贺嘉瓜诸瑞表”等。然皆“应酬”文字,不足据以见其思想。

[54] 字梦得,德宗贞元八年进士。顺宗立,擢屯田员外郎。宪宗立,坐王叔文党贬连州刺史。文宗开成中官至太子宾客分司。武宗会昌二年卒,年七十一(772—842)。《旧唐书》卷一六〇,《新唐书》卷一六八有传。

[55] 《天论》上(《全唐文》卷六〇四)。

[56] 《天论》下。《天论》中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视柳说尤精。

[57] 《礼记》卷一一“檀弓下”四之二。

[58] 柳《集》卷一六“捕蛇者说”。

[59] 同书卷一七“种树郭橐驼传”。

[60] 《集》卷三“守道论”。

[61] 同上。

[62] 见本书第三章此处注[92] 。

[63] 如天宝中王 按籍积征三十年租庸(《新唐书》卷一四五“杨炎传”), 又使民岁进钱百亿万缗,非租庸正额者,积百宝大盈库,以供天子燕私(《新》卷五一“食货志一”),德宗因朱滔田悦等乱用韦都宾言借商钱。有司“搜督甚峻,民有不胜其冤自经者,家若被盗然”。又取僦柜纳质钱,及粟麦粜于市者,四取其一。长安为之罢市。又用赵赞言税间架,算除陌。“民益愁怨”,泾源兵反,至以除税为号召。藩臣亦迎合上意,额外聚敛,西川节度使韦皋有“日进”,江西观察使李兼有“月进”,他使亦贡“羡余”(《新》卷五二“食货志二”)。懿宗嫁同昌公主“倾宫中珍玩以为资送。赐第于广化里,窗户皆饰以杂宝,井栏药臼槽柜亦以金银为之,编金缕以为箕䇮”。及公主死,殉葬之奢视此。懿宗与郭淑妃听曲,“舞者数百人,发内库杂宝为其首饰,以 八百匹为地衣,舞罢珠玑覆地”(《资治通鉴》卷二五一)。僖宗宠田令孜,专事嬉游。“赏赐乐工伎儿,所费动以万计。府藏空竭。令孜说上籍两市商旅宝货,悉输内府。有陈诉者,付京兆杀之”(同卷二五二)。

[64] 《新唐书》卷三五“五行志”。

[65] 《贞观政要·君道一》。

[66] 《新唐书》卷五一“食货志一”。

[67] 《李习之集》卷三。

[68] 《旧唐书》卷一〇九下。

[69] 《伸蒙子》三卷作于懿宗咸通六年(865)。《新唐书》卷五七“艺文志”著录。《续孟子》二卷,“艺文志”未载。其名见《崇文总目》及《通志》。二书今有“知不足斋丛书”、“子书百家”诸本。据《伸蒙子·自序》,林尚有《儒范》七篇,殆已佚。

[70] “庄暴”篇。

[71] “迁善”篇。

[72] 《续孟子·乐正子》。

[73] 《伸蒙子·讽失》。

[74] “刑用”篇。

[75] “辩刑”篇。

[76] 《伸蒙子·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