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代道教之尊崇
唐代自以李姓,奉老聃为远祖,立庙赠号, [1] 极尽尊崇。甚至道经用以贡士,老庄并立国学。 [2] 而道士至高官者,亦颇有其例。 [3] 推朝廷之用意或在借道以抗佛, [4] 而其结果则佛未见衰,儒家之地位,反受影响,白居易与元微之于元和初将应制举,揣摩时事,为《策林》七十五篇, [5] 其中多黄老之言。则当时风气,可以想见。然道教经此提倡,虽取得略似国教之优势,而老庄思想并未因之有显著之进展。无为之治术既不合盛世之政风,故其复兴必在贞观开元以后,迭遭丧乱之衰世。就现在之文献论,李唐五代老庄学派之政论,较著者共有五家,玄宗时有《亢仓子》及《元子》。僖宗时有《无能子》。五代时有罗隐及谭峭。其中惟《无能子》伸无君之旨,足以远继鲍生,为庄学之正统。元谭二家以清静之术,行养民之政。名奉道宗,实已弃治内之玄言,而逃杨归儒,窃取孟氏之义。不徒大异于魏晋之清谈,亦并非纯粹之老学。亢仓、罗隐尤近杂家,而两者之间,又自有区别。罗隐调和道儒,犹是李充、葛洪之故智,《亢仓子》则剽窃群书以伪古籍, [6] 内容芜乱,不足以预于学术思想之林也。本章略而不论,仅简述其余四家。
第二节 元结
元结,字次山,后魏常山王遵十五代孙。生于开元七年,卒于大历七年(719—772)。天宝十二载进士。国子司业苏源明荐之肃宗,乃上《时议》三篇,大旨以去苛恤民为归。擢右金吾共曹参军,摄监察御史。代宗立授著作郎。晚拜道州刺史。在郡时轻徭役,收流亡,颇能实践其平日之主张。 [7] 所著有《元子》十篇,《浪说》七篇,《漫说》七篇。 [8]
《元子》一书虽无创新或深邃之学说,其讥弹衰世苛政之言,则甚为激切鬯明,为前所鲜见。《元子》论衰世风俗之坏曰:“时之化也,道德为嗜欲化为险薄,仁义为贪暴化为凶乱,礼乐为耽淫化为侈靡,政教为烦急化为苛酷。” [9] 政教既衰,于是家庭、社会、国家、个人无不崩坏堕落,以入于邪恶凶顽之境界。“夫妇为溺惑所化,化为犬豕。父子为惛欲所化,化为禽兽。兄弟为猜忌所化,化为仇敌。宗戚为财利所化,化为行路。朋友为势利所化,化为市儿。” [10] 此家庭与社会之崩坏也。“大臣为权威所恣,忠信化为奸谋。庶官为禁忌所拘,公正化为邪佞。公族为猜忌所限,贤哲化为庸愚。人民为征赋所伤,州里化为祸邸。奸凶为恩泽所迫,厮皂化为将相。” [11] 此国家政治之腐败也。“情性为风俗所化,无不作狙狡诈诳之心。声呼为风俗所化,无不作谄媚僻淫之辞。容颜为风俗所化,无不作奸邪蹙促之色。” [12] 此个人之堕落也。
齐景公尝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13] 盖以人伦道德悉趋沦丧,则社会之秩序归于紊乱,人民生活中一切苦痛亦相并丛生。《元子》托为浪翁之言曰:“昔世之化也,天地化为斧锧,日月化为豺虎,山泽化为州里,草木化为宗族,风雨化为邸舍,霜雪化为衣裘,呻吟化为常声,粪污化为粱肉,一息化为千岁,乌犬化为君子。”“四海之内巷战门斗,断骨腐肉相借。天地非斧锧也邪?人民暗夜盗起,求食昼游,则死伤相及。日月非豺虎也耶?人民相与寄身命于绝崖深谷之底,始能声呼动息。山泽非州里也邪?人民奔走,非深林荟丛不能藏蔽。草木非宗族也耶?人民去乡国,入山海,千里一息,力尽暂休。风雨非邸舍也邪?人民劳苦相冤,疮痍相痛,老弱孤独相苦死亡不相救。呻吟非常声也邪?人民多饥饿沟渎,痛伤道路。粪污非粱肉也邪?人民奔亡潜伏,戈矛相拂,前伤后死。免而存者,一息非千岁也邪?僵主腐卿,相枕路隅,鸟兽让其骨肉。鸟犬非君子也邪?” [14]
时世之化至于此极,推原其故,实系于君道之得失。《元子》分剖治乱之原,而委之于“颓弊以昌”及“颓弊以亡”之二道。“上古之君用真而耻圣。故大道清粹,滋于至德。至德蕴沦而人自纯。其次用圣而耻明。故乘道施教,修教设化。教化和顺而人从信。其次用明而耻杀。故沿化兴法,因教置令。法令简要而人顺教。此颓弊以昌之道也。” [15] 吾人推原“颓弊以昌之道,其由上古。强毁纯朴,强生道德。使兴云云,使亡惛惛。始开礼乐,始鼓仁义。乃有善恶,乃生真伪。须智谋以引喻,须信让以敦护” [16] 。所幸圣君贤臣,能以清净公正为治,故犹得措天下于平和也。“迨乎衰世之君,先严而后杀。乃引法树刑,援令立罚。刑罚积重,其下畏恐。继者先杀而后淫。乃深刑长暴,诰罚恣虐。暴虐日肆,其下须奰。继者先淫而后乱。乃乘暴至亡,因虐及灭。亡灭兆钟,其下愤凶。此颓弊以亡之道也。” [17] 考“颓弊以亡之故,其由中古。转生浇眩,转起邪诈。变其 ,驱令嗤嗤。则闻溺惑,则见凶侈,逐长淫靡。然后忿争之源,深而日广。惨毒之根,植而弥长。用苛酷以威服,用谄谀以顺欲。是故皆恣昏虐,必生乱恶” [18] 。君臣庸愚,人民苦怨。时世之化,诚不知伊于胡底。
虽然,救苦息怨,非无其术也。上古用真葆朴之世固不能复,明圣之治,则犹可得而行之。“夫王者其道德在清纯元粹,惠和溶油,不可慁会荡 ,衰伤元休。其风教在仁兹谕劝,礼信道达,不可沿以浇浮,溺之淫末。”“其赋役在简薄均当,不可横酷繁聚,损人伤农。其刑法在大小必当,理察平审,不可烦苛暴急,杀戮过甚。其兵甲在防制戎夷,镇服暴变,不可怙恃威武,穷黩战争。” [19] 此外衣服、饮食、宫室、器用、妃嫔、声乐诸事悉有定制,不可淫溺昏纵,奢侈过度。凡此种种,“顺之为明圣,逆之为凶虐”,明圣则颓弊以昌,凶虐则颓弊以亡。得失显然,不待智者而后决也。
《元子》此论,言辞恢奇,而大意出于《老子》。颓弊以昌以亡之政治退化观,实以《道德经》十七、十八诸章为蓝本。十七章曰“太上,下知有之”,此《元子》所谓“用真”之世也。曰“其次亲而誉之”,《元子》“用圣”之世也。曰“其次畏之”,《元子》“用明”或“先严后杀”之世也。曰“其次侮之”,则《元子》“先杀后淫”、“先淫后乱”之世也。《元子》与《老子》不同者,《老子》欲以“无名之朴”镇道丧德失之世,《元子》则倾向于仁义中庸之术。故《元子》之思想以道为体,以儒为用。其立言深致慨于苛政之虐民,而未尝致疑于政治之本身。意近杂家,不足以续老庄之正统。
第三节 《无能子》
元结生逢安史之乱,而及见肃宗之中兴。虽非盛世,犹远胜于晚唐之混乱。结死后不及百二十年而黄巢祸起,流毒天下。巢甫伏诛,秦宗权相继僭号。百姓饱死伤流离之痛,天子被出国蒙尘之羞。盗贼初平而唐社遂屋。推其致此之原,实由于君臣贪暴,上下相为厉阶。 [20] 政失民穷,土崩鱼烂。一朝势尽,无可挽回。专制政体之弱点,至此暴露无余。《无能子》(约887)一书乃应时而起,对暴君苛政之罪恶作总清算。其态度之感愤,言词之激切,为前此之所未有。持鲍生以相较,犹觉其更为含蓄也。《无能子》作者之姓名及事迹均无可考。 [21] 其写作之环境,年月,及主旨,则序中述之至晰。序谓作者逢“黄巢乱,避地流转,不常所处。冻馁淡如也。光启三年,天子在褒,四方犹兵。无能子寓于左辅景氏民舍,自晦也”。“昼好卧,不寐。卧则笔札一二纸,兴则怀之。”“自仲春壬申至季春己亥,盈数十纸。”“其旨归于明自然之理,极性命之端。自然无作,性命无欲。”“余因析为品目,凡三十四篇,编上中下三卷。” [22]
昔王充谓天地不故生人。人之自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 [23] 《无能子》引申其论,而立万类平等之义,以破传统思想中“人为万物之灵”之陈说。其言曰:“天地未分,混沌一气。一气充溢,分为二仪。有清浊焉,有轻重焉。轻清者上为阳为天,重浊者下为阴为地矣。天则刚健而动,地则柔顺而静,气之自然也。天地既位,阴阳气交,于是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生焉。人者裸虫也。与夫鳞毛羽甲虫俱焉同生天地交气而已,无所异也。或谓有所异者,岂非乎人自谓邪?谓人异于鳞毛羽甲诸虫者,岂非乎能用智虑邪?言语邪?夫自鸟兽迨乎蠢蠕皆好生避死,营其巢穴,谋其饮啄,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与人之好生避死,营其宫室,谋其衣食,生育乳养其男女而私之,无所异也。何可谓之无智虑也邪?夫自鸟兽迨乎蠢蠕者号鸣啅噪皆有其音。安知其族类之中非语言邪?人以不喻其音而谓其不能言,又安知乎鸟兽不喻人言,亦谓人不能语言邪?则其号鸣啅噪之音必语言耳。又何谓之不能语言邪。智虑语言,人与虫一也。所以异者,形质尔。夫鳞毛羽甲中形质有不同者,岂特止人与四虫之形质异也。” [24]
人与虫既同源而平等,则人类之中亦必平等而自由。“所以太古之时,裸虫与鳞毛羽甲杂处,雌雄牝牡自然相合。无男女夫妇之别,父子兄弟之序。夏巢冬穴,无宫室之制。茹毛饮血,无百谷之食,生自驰,死自仆。无夺害之心,无瘗藏之事。任其自然,遂其天真。无所司牧,濛濛淳淳。其理也,居且久矣。” [25] 《庄子》谓:“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 [26] 《无能子》所想像之自然社会,乃由此脱化而出,殆无可疑。
“朴散为器”,乃人类生活必然之趋势。原始时期绝对平等自由之社会,终不免为好事之圣人所破灭,清宁之幸福渐消,烦苛之痛苦日甚。综其阶段,可分为四:(1)其一为有家无国之半自然社会。《无能子》述其原起曰:“裸虫中繁其智虑者,自名曰人,以法限鳞毛羽甲诸虫。又相教播种以食百谷,于是有耒耜之用。构木合工以建宫室,于是有斤斧之功。设婚嫁以析雌雄牝牡,于是有夫妇之别,父子兄弟之序。为棺椁衣衾以瘗藏其死,于是有丧葬之仪。结罝罘网罗以取鳞毛羽甲诸虫,于是有刀俎之味。濛淳以之散,情意以之作。然犹自强自弱,无所制焉。” [27] 于斯时也,人虫之平等破而人犹自相平等,诸虫之自由失而人独保其自由。濛淳虽散,祸害未兴。(2)及矫揉更甚而人类不平等之政治社会以出。“繁其智虑者又于其中择一以统众。名一为君,名众为臣。一可役众,众不得凌一。于是有君臣之分。尊卑之节。尊者隆,众者同。降及后世,又设爵禄以升降其众。于是有贵贱之等用其物,贫富之差得其欲。乃谓繁智虑者为圣人。” [28] (3)此原始之政治社会足以维一时之苟安,而难免法久生弊。“既而贱慕贵,贫慕富,而人之争心生焉。谓之圣人者忧之,相与谋曰:彼始濛濛淳淳,孰谓之人。吾强名之曰人,人虫乃分。彼始无卑无尊,孰谓之君臣。吾强分之,乃君乃臣。彼始无取无欲,何谓爵禄。吾强品之,乃荣乃辱。今则醨真淳,厚嗜欲,而包争心矣。争则夺,夺则乱,将如之何?智虑愈繁者曰:吾有术焉。于是立仁义忠信之教,礼乐之章以拘之。君苦其臣曰苛,臣侵其君曰叛。父不爱子曰不慈,子不尊父曰不孝。兄弟不相顺曰不友不悌,夫妇不相一为不真不和。为之者为非,不为之者为是。是则荣,非则辱。于以乐是耻非之心生焉,而争心抑焉。” [29] 原始之政治社会遂转为伦理化之政治社会。(4)自兹以往,每下愈况。纷紊烦扰,以至于社会衰乱之最后阶段。盖仁义之兴,意在制欲。譬如阻水遏流,助成崩决之势。“降及后代,嗜欲愈炽。于是背仁义忠信,逾礼乐而争之。谓之圣人者悔之不得已,乃设刑法与兵以制之。小则刑之,大则兵之。于是缧绁桎梏鞭笞流窜之罪充于国,戈铤弓矢之伐充于天下。覆家亡国之祸,绵绵不绝。生民困穷夭折之苦,漫漫不止。” [30] 无能子乃叹息而断之曰:“嗟乎!自然而虫之,不自然而人之。强立宫室饮食以诱其欲,强分贵贱尊卑以一其事,强为仁义礼乐以倾其真,强行刑法征伐以残其生,俾逐其末而忘其本,纷其情而伐其命。迷迷相死,古今不复。谓之圣人者之过也。” [31]
吾人既知圣人之过在扇名利之欲,矫人伦之情,伪仁义之德,则补过救失之要图,在取此三者,一一加以掊击,使之破灭不存,庶几圣人不起,百姓自然,返朴归真,天下可复至于平等自由之境域。《无能子》辨利之不足重曰:“天下之人所共趋之而不知止者,富贵与美名尔。所谓富贵者,足于物尔。”“夫物者人之所能为者也。自为之,反为不为者惑之,乃以足物者为富贵,无物者为贫贱。于是乐富贵,耻贫贱。不得其乐者无所不至。自古及今,醒而不悟。壮哉物之力也。” [32] 又辨名之不足慕曰:“夫所谓美名者,岂不以居家孝、事上忠、朋友信、临财廉、充乎才、足乎艺之类邪?此皆所谓圣人者尚之,以拘愚人也。夫所以被之美名者,人之形质尔。无形质,廓乎太空,故非毁誉所能加也。形质者囊乎血,与乎滓者也。朝合而暮坏,何有于美名哉!今人莫不失自然正性而趋之,以至于诈伪奋激者,何也?所谓圣人者误之也。” [33]
名利之误,辨明尚易。人伦中之情感,则根深蒂固,未易动摇。《无能子》于此亦毫不顾忌,力攻父子兄弟之伦理。其言曰:“古今之人谓其所亲者血属,于是情有所专焉。聚则相欢,离则相思,病则相忧,死则相哭。夫天下之人与我所亲,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一也。何以分别乎彼我哉?所以彼我者必名字尔。所以疏于天下之人者不相熟尔。所以亲于所亲者相熟尔。嗟乎!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俾乎人人离析之,各求其谓之身体者且无所得,谁谓所亲邪?谁谓天下之人邪?取于名字,强为者也。若以名所亲之名名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若以熟所亲之熟熟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胡谓情所专邪?” [34]
父子兄弟之关系以自然之情感为根据,《无能子》竟欲一举而摧毁之,则君臣之关系既未必有情感之基础,更不能免其袭击。盖《无能子》不直接否认君臣之伦理,而对君主之本身加以轻蔑侮辱,使君主之尊严受重大之伤害。较之鲍敬言徒事指陈罪状者,其言尤为深刻。《无能子》设为严陵拒光武帝征聘之言曰:“夫四海之内,自古以为至广大也。十分之中,山岳江海有其半,蛮夷戎狄有其三。中国所有,一二而已。背叛侵凌,征伐战争,未尝帖息。夫中国天子之贵在十分天下一二分中,征伐战争之内,自尊者尔。夫所谓贵且尊者,不过于一二分中徇喜怒,专生杀而已。不过于一二分中择土木以广宫室,集缯帛珍宝以繁车服,杀牛羊种百谷以美饮食,列姝丽敲金石以悦视听而已。嗜欲未厌,老至而死。丰肌委于蝼蚁,腐骨沦于土壤,匹夫匹妇一也,天子之贵何有哉!” [35] 由此观之,就天子之目的与功效言,则享国有民者不过求纵一人之欲。功德不及于人,实无可尊之理。就天子自尊之范围言,则纵嗜欲于数十年之中,作威福于一二分之内。譬之蜗角槐安,同一空虚渺小。若犹歌功颂德,不免徒资笑柄。既知君不足尊,谁肯复奴颜婢膝,匍匐于朝堂之下以奉事之乎。若谓为臣者立志不在事君,徒以公侯卿大夫之“强名”为可慕而事之,则“强名者众人皆能为之,我苟悦此,当自强名曰公侯卿大夫可矣。” [36] 何待君主。又况世间一切富贵功名,本身并无丝毫之价值乎。
淫纵之君固不足事,即呴濡之仁义,亦有道者所当摒斥。《无能子》设为西伯聘吕望之寓言以明之。“西伯曰:殷政荒矣,生民荼矣。愚将拯之,思得贤士。望曰:殷政自荒,生民自荼,胡与于汝,汝胡垢予为。西伯曰:夫圣人不藏用以独善于己,必尽智以兼济万物,岂无是邪?望曰:夫人与鸟兽共浮于天地中,一气而已,犹乎天下城郭屋舍皆峙于空虚者也。尽坏城郭屋舍,其空常空。若尽杀人及鸟兽昆虫,其气常气。殷政何能荒邪?生民何谓荼邪?虽然,城郭屋舍不必坏,生民已形不必杀。予将拯之矣。乃许西伯同载而归。” [37] 然而吾人宜注意,吕望辅文王以拯生民,其目的在以无为之治,易有为之扰,非以蹩躠踶跂之仁义,代恣睢刻毒之淫暴也。《无能子》复设为西伯君臣问对之词。太颠闳夭疑文王不当自下于渔者。“西伯曰:夫无为之德包裹天地,有为之德开物成事。轩辕陶唐之为天子也,以有为之德谒广成子于崆峒,叩许由于箕山,而不获其一顾,矧吾之德未进乎轩尧而卑无为之德乎。太颠闳夭曰:如王之说,望固无为之德也。何谓从王之有为邪?西伯曰:天地无为也。日月星辰运于昼夜,雨露霜雪陨于秋冬。江河流而不息,草木生而不止。故无为则能无滞。若滞于有焉,则不能无为矣。吕望闻之,知西伯实于虑民,不利于得殷天下,于是乎卒与之兴周焉。” [38] 《无能子》此言骤然观之,似欲重建君主已堕之尊严,复立既毁君臣之伦序。然而细按其实,则意在假西伯之有道,以反言凡君之不足尊而已。盖文王非得国之君,无为非征诛之业。推吕望许佐西伯之理由,足以见武王以下之享国者皆不合于理想之标准。谓轩尧间道犹不能邀广成、许由之一顾,则汉唐开国之君,与王莽更始之有天下无异者, [39] 更卑卑无足尊奉矣。
中国之专制政体肇端于秦,历汉唐而其弊大见于世。先秦所未有之激烈反君言论,遂应衰政而迭出。汉末有王充,东晋有鲍生,晚唐则无能子。其时代有先后,思想之主旨则不谋而大致相同。然而出世愈晚者对专制痛苦之体验愈深,所得之政治经验较富,其言论之深切感愤亦每突过前人。盖李唐一朝不独懿僖之君昏政乱,诸祸并臻,为前代所罕觏,而太宗征抚外藩,交通远国,道佛争长,朝野风靡,其情形亦属仅见,无能子生当唐末,其所得之政治知识与痛苦经验,必远有过于鲍生者。其毁弃君亲之言词,遂为空前未有放胆肆情之奇谤。此由时势所激,因果显然。吾人不必以其大悖孔孟之教而非之,亦不可以其略袭老庄之旨而视同唾余牙慧也。 [40]
第四节 罗隐
罗隐,字昭谏。生于唐文宗太和七年,卒于后梁太祖开平四年(833—910), [41] 本名横,十试不第,遂更名,仕吴越。朱温篡唐,隐劝钱镠讨之,镠不从。所著有《两同书》、《谗书》、《甲乙集》等 [42] 。
《无能子》依据老庄以毁君臣之伦,罗昭谏则调和儒道而明君长之用。 [43] 吾人若以《无能子》拟于鲍敬言,则罗隐之于《无能子》略如葛洪之于鲍敬言。所异者罗隐未尝明举无能子之书而加以驳斥耳。罗隐思想之要点在肯定政治制度生于物理与人性之天然,非矫揉造作之结果。盖人类初生,本不平等。强弱势殊,相倚成治。“强不自强,因弱以奉强。弱不自弱,因强之御弱。故弱为强者所伏,强为弱者所宗。上下相制,自然之理也。” [44] 上下势既相制,贵贱遂以判分。此亦人物同理,随在可得其验。“一气所化,阳尊而阴卑。三才肇分,天高而地下。龟龙为鳞介之长,麟凤为羽毛之宗。金玉乃土石之标,芝松则卉木之秀。此乃贵贱之理,著之于自然也。”“万物之中,唯人为贵。人不自理,必有所尊。亦以明圣之才而居亿兆之上也。是故时之贤者则贵之以为君长,才不应代者则贱之以为黎庶。” [45] 然则君长之立,顺于天理,合于人心,岂如《无能子》所谓“强分贵贱”,出于圣人之过乎?
虽然,贵贱之分,自有其合理之标准,并非悉取决于力量之强弱,与地位之高下。“夫人主所以称尊者,以其有德也。苟无其德,则何以异于万物乎!” [46] “夫所谓德者何,唯仁唯慈矣。” [47] 盖生民不能自理,有待仁君之政教。“远古之代,人心混沌,不殊于草木,取类于羽毛。后代圣人,乃道之以礼乐,教之以仁义。然后君臣贵贱之制,坦然有章。” [48] 政治之基本作用在是,贵贱之合理标准亦在于是。若君主不能守其仁德,则贵贱失其依据。丧身失位,势无可免。“故贵者荣也,非有道而不能居。贱者辱也,虽有力而不能避也。” [49] 抑吾人当注意,亡国戮君之祸,乃暴君所自取,非由人民之好为犯上作乱。盖以“万姓所赖在乎一人,一人所安资乎万姓,则万姓为天下之足,一人为天下之首也。然则万姓众矣,不能免涂炭之祸。一人尊矣,不能免放逐之辱。岂失之于足,实在于元首也” [50] 。《荀子》曰:“臣或弑其君,下或杀其上,粥其城,倍其节,而不死其事者无它故焉,人主自取之。” [51] 罗隐之意,亦在责成君主,开脱人民,与此正可比观,吾人之解释如果不误,则罗隐立言,兼避无君与专制之两极端,而折衷于孟荀君治民本之理论。故针砭暴君而不攻击政治,阐扬老子慈俭无为之治术,而合之于孟荀之仁义。以视元结,形貌有异,而精神实一脉相通也。
罗隐治术之要义,顷已言之,为慈俭与无为二端。故其称理想之明君则谓:“盛德以自修,柔仁以御下。用能不言而信洽垂拱以化行。” [52] 其论国政之治乱则谓:“益莫大于主俭,损莫大于君奢。” [53] 而于昏淫纵侈之行尤屡致深刻之讽刺与斥责。其讽之也,则曰:“龙之所以能灵者水也。涓然而取,霈然而神。”“苟或涸一川然后润下,涸一泽然后济物,不惟濡及首尾,利未及施,而鱼鳖已敝矣。故龙之取也寡。” [54] 其斥之也,则曰:“豺狼者天下之至害也,然犹有不伤之所。尔其暴君之理则天下多事,天下多事则万姓受其毒。其于豺狼亦已甚矣。” [55] 此皆激于懿僖之时事,有为言之,非泛泛然重申老子上食税多而民饥之旧诫也。
虽然,罗隐所谴责者奢纵之暴君,所同情者除暴之“天吏”。若假口征诛以遂私天下之野心,扇有为之薄俗,则断非其所能赞许。庄子谓窃国者为诸侯。罗氏略仿其意而为之说曰:“视玉帛而取之者,则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 [56] 虽由嬴秦之谩藏诲盗,而窥窃神器者之居心亦不可问也。抑又有进者,项刘固无恤天下之意,即商汤之征,伊尹之放,亦有愧于尧舜之为君臣。誓鸣条则揖让废,放太甲而臣有权(同此处注[50] )。于是大化不行,浑朴亦坏。后世争夺篡弑之风,遂愈演而愈烈。罗隐乃假陶虞之事以明天下为公之大义。力辨丹朱商均非必不肖,而尧舜废之者其意不在传贤而在防私。“夫陶唐之理,大无不周,幽无不照,远无不被。苟不能肖其子,而天下可以肖乎?自家而国者又如是乎?盖陶唐欲推大器于公共,故先以不肖之名废之。然后俾家不自我而家,子不自我而子,不在丹商之肖与不肖矣。” [57]
由上述诸点观之,足见罗隐理想之君主必须备具授受以公,临治以仁之两重要条件。持此标准以衡古今开国之君,则不独刘季、李渊不足尊,即汤武亦有惭德,其他则自郐以下更不足齿。然则罗隐提高君主理想之作用,实无异加汉唐君主以普遍之谴责。 [58] 措词远较《无能子》为深婉,所示对于专制政体失望之情绪,则并世而相同。吾人不可因其坚持有君之论,遂误认其立言宗旨有契于葛洪之《诘鲍》也。
第五节 谭峭
谭峭,字景升,唐国子司业洙之子。生卒年均失记。师嵩山道士十余年,世传其得道仙去,号为紫霄真人。 [59] 尝游三茅,经建康,见宋齐邱有仙风道骨,遂出所著《化书》授之曰:“是书之化,其道无穷。愿子序之,流于后世。”齐邱因夺为己有。 [60] 按齐邱死于南唐主李璟(元宗)中兴二年,年七十三岁。由是推知其生于唐僖宗光启三年, [61] 谭峭与之同时,则其生卒距此必不甚远,亦适当晚唐五代民不聊生之混乱天下。
元结有“时化”、“世化”之说。《化书》引申之, [62] 而其言尤为痛切。其大旨在说明世变由盛而衰,共有道、术、德、仁、食、俭之六化。 [63] 盖亦兼采孔、孟、老、庄,以无为为最高之理想,以足食为基本之治术,与《无能子》异趣者也。《化书》述理想无为之治曰:“大人大其道以合天地,廓其心以符至真,融其气以生万物,和其神以接兆民。我心熙熙,民心怡怡。心怡怡兮不知其所思,形惚惚兮不知其所为。若一气之和合,若一神之混同,若一声之哀乐,若一形之穷通。安用旌旗,安用金鼓,安用赏罚,安用行伍。” [64] 然而此至清至宁之治,不能久维,终必入于仁义礼信之化。盖“道虚无也,无以自守,故授之以德。德清静也,无以自用,故授之以仁。仁用而万物生。万物生必有安危,故授之以义。义济安拔危,必有臧否,故授之以礼。礼秉规持范,心有凝滞,故授之以智。智通则多变,故授之以信” [65] 。《老子》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66] 自谭峭观之,道德虽失,苟人君能行仁义之化,谨奉之而勿坠,则《老子》所谓“其次亲而誉之” [67] 之政治尚可维天下于不乱。其关键所系,在君主本忠恕之心以行推恩之政而已。“蝼蚁之有君也,一拳之宫,与众处之。一块之台,与众临之。一粒之食,与众蓄之。一虫之肉,与众 之。一罪之疑,与众戮之。故得心相通而神通,神相通而后气通,气相通而后形通。故我病则众病,我痛则众痛。怨何由起,叛何由始。斯太古之化也。” [68]
所可惋惜者人类竟不能取法于蝼蚁。“三王有仁义者也。不知其仁义,化为秦汉之争。” [69] 盖人君至诚怛恻之心既丧,仁义遂沉沦而转为大伪。人民对于其君亦不复加以亲誉。由畏及侮,叛乱遂兴。于斯时也,虽欲用严刻之刑杀,谨饬之礼乐,呴濡之仁恩,以矫救之,其徒劳而无功,实不啻扬汤以止沸。“天子作弓矢以威天下,天下盗弓矢以威天子。君子作礼乐以防小人,小人盗礼乐以僭君子。有国者好聚敛,蓄粟帛,具甲兵以御盗贼,盗贼擅甲兵,据粟帛,以夺其国。” [70] 论者或归咎于后世民情浇薄,故有此弊。不知民之失德,由于君先失道。“慎勿怨盗贼,盗贼惟我召。慎勿怨叛乱,叛乱禀我教。” [71] 在上者不反躬自省,而徒事烦苛,则治丝愈棼,为祸益烈。盖“民不怨火而怨使之禁火,民不怨盗而怨使之防盗。是故济民不如不济,爱民不如不爱” [72] 。“止人之斗者使其斗,抑人之忿者使其忿。”“民不可理,而理之愈乱。水易动而自清,民易变而自平。其道也在不逆万物之情。” [73] 然则治天下于既乱之后,亦惟有“镇之以无名之朴” [74] 以“在宥”之而已。
道、术、德、仁四化既均不行,谭峭乃更退一步而论食、俭二化。昔《管子》谓“衣食足则知荣辱” [75] 。《化书》承其意,且认食为治乱之本,立言更为激切。峭谓:“牛可使之驾……犬可使之守,鹰可使之击,盖食之所感也。猕猴可使之舞,鹦鹉可使之语,鸱鸢可使之死斗,蝼蚁可使之合战,盖食有所教也。鱼可使之吞钩,虎可使之入陷,雁可使之触网,敌国可使之自援,盖食有所利也。天地可使之交泰,神明可使之掖卫,高尚可使之屈折,夷狄可使之委服,盖食有所奉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暨乎万族,皆可以食而通之。” [76] 食之所以重要如此者,以其为维持生命所必需,人欲之基本。“一日不食则惫,二日不食则病,三日不食则死。” [77] 故“食之欲也,思盐梅之状则辄有所吐而不能禁,见盘肴之盛则若有所吞而不能遏。饥思啖牛,渴思饮海。故欲之于人也如贼,人之于欲也如战。当战之际,锦绣珠玉不足为富,冠冕旌旗不足为贵。金石丝竹不闻其音,宫室台榭不见其丽。况民腹常馁,民情常迫,而谕以仁义,其可信乎?讲以刑政,其可畏乎?” [78] “有智者悯鸱鸢之击腐鼠,嗟蝼蚁之驾毙虫,谓其为虫,不若为人。殊不知当歉岁则争臭惫之尸,值严围则食父子之肉。斯豺狼之所不忍为而人为之,则其为人不若为虫。是知君无食必不仁,臣无食必不义,士无食必不礼,民无食必不智,万类无食必不信。是以食为五常之本,五常为食之末” [79] 也。
“食化”之旨,略如上述。人君既知食为五常之本,兴亡之机,当“以我欲求人之欲,以我饥求人之饥” [80] 。使天下足食,则叛乱不起。然而下世之君,犹不足以语此。往往夺民之食而迫之使乱,则其为君,无殊于雀鼠盗贼。“人之所以恶雀鼠者,谓其有攘窃之行。雀鼠所以疑人者,谓其怀盗贼之心。夫上以食而辱下,下以食而欺上。上不得不恶下,下不得不疑上。各有所切也。夫剜其肌,啖其肉,不得不哭。扼其喉,夺其哺,不得不怒。民之瘠也,由剜其肌。民之馁也,由夺其哺。呜呼惜哉!” [81] 抑夺民之食者又不限于君主。“王者夺其一,卿士夺其一,兵吏夺其一,战伐夺其一,工艺夺其一,商贾夺其一,道释之族夺其一。稔亦夺其一,俭亦夺其一。所以蚕告终而缲葛苎之衣,稼云毕而饭橡栎之实” [82] 也。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 [83] 又曰: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84] 又曰:“有我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85] 《化书》远承其意,乃发为“俭化”之说。盖道家既否认政府有裕民之能力,更不信丰财为合理之政策,则势必认消极节用为惟一之出路。故谭峭举俭化,为救乱止危之最后方法,而谴责奢纵,不留余地。峭以为天下祸乱直接之主因,在于君上之生活由文缛而日趋放恣。太初之淳朴,遂逐渐化成衰世之贪争。《化书》述其经过曰:“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化精,精化顾盼,而顾盼化揖让,揖让化升降,升降化尊卑,尊卑化分别,分别化冠冕,冠冕化车辂,车辂化宫室,宫室化掖卫,掖卫化燕享,燕享化奢荡,奢荡化聚敛,聚敛化欺罔,欺罔化刑戮,刑戮化悖乱,悖乱化兵甲,兵甲化争夺,争夺化败亡。其来也势不可遏,其去也力不可拔。” [86] 虽然,由奢致败,其势非真不可遏也。人君如能临崖勒马,则深渊纵危,犹可不遭灭顶。其术在去奢从俭,一洗荡侈之习而已。“夫水火常用之物,用之不得道以至于败家,盖失于不简也。饮馔常食之物,食之不得道以至于亡身,盖失于不节也。夫礼失于奢,乐失于淫。奢淫若水,去不复返。议欲救之,莫过乎俭。俭者均食之道也。食均则仁义生,仁义生则礼乐序,礼乐序则民不怨,民不怨则神不怒,太平之业也。” [87]
然而奢侈之起,由于纵欲。欲无止境,愈奢而愈感不足。“服 绤者不寒,而衣之布帛愈寒。食藜藿而不饥,而饭之黍稷愈饥。是故我之情也不可不虑,民之心也不可不防。凡民之心见负石者则乐于负涂,见负涂者则乐于负刍。饥寒无实状,轻重无必然。盖丰俭相形,彼老相平。我心重则民心重,我务轻则民轻。能至于俭者可以与民为权衡。” [88] 不能至于俭者导民于丧败。“欲之愈不止求之愈不已,当食愈不美。所以奢僭由兹而起,战伐由兹而始” [89] 也。《老子》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90] 人君寡欲以止奢,诚如釜底抽薪,治河穷源。俭化之效,可立而待。
谭峭又恐人疑俭化不可行,复立四说以申明之。一曰悭号不足羞。“世有悭号者人以为大辱。殊不知始得为纯俭之道也。于己无所与,于民无所取。我耕我食,我蚕我衣。妻子不寒,婢仆不饥。人不怨之,神不罪之。故一人知俭则一家富,王者知俭则天下富。” [91] 二曰文饰非必要。“乳童拱手,谁敢戏之,岂在乎黼黻也?牧竖折腰,谁敢背之,岂在乎刑政也?有宾主之敬,则鸡黍可以大养,岂在乎箫韶也?有柔淑之态,则荆苎可以行妇道,岂在乎组绣也?” [92] 若内无恭敬之诚,徒饰繁文缛节之貌,礼烦而乱,谁其信之乎?三曰示民以奢,召其觊觎,适为自致危亡之道。盖“君之于民,异名而同爱。君乐驰骋,民亦乐之。君喜声色,民亦喜之。君好珠玉,民亦好之。君嗜滋味,民亦嗜之。其名则异,所爱则同。所以服布素者爱士之簪组,服士之簪组者爱公卿之剑佩,服公卿之剑佩者爱王者之旒冕。是故王者居兆民所忧之地,不得不虑也。况金根玉辂夺其货,高台崇树夺其力。是贾民之怨,是教民之爱” [93] 也。四曰俭为万化之柄,不仅为均食之道。“俭于听,可以养虚。俭于视,可以养神。俭于言,可以养气。俭于私,可以获富。俭于公,可以保贵。俭于门闼,可以无盗贼。俭于环卫,可以无叛乱。俭于职官,可以无奸佞。俭于嫔嫱,可以保寿命。俭于心,可以出生死。是知俭可以为万化之柄。” [94] 世之人君又何可不奉俭化而力行之乎?
《化书》虽以道术为理想,而其侧重之点实在食、俭二化。吾人若仅就其内容论之,则不过搬演老子慈俭二宝,殊少新创之意义。吾人若一按谭峭之时代环境,则其激切之言,皆历史事实之沉痛反响,非泛泛袭古人陈说者可比。唐朝民生疾苦之情形,吾人于前章已略道及。晚唐五代,则变本加厉,尤有甚者。即就户口减少一端观之, [95] 已足想见七八十年中民不聊生之概况。至于赋役之繁苛, [96] 天灾人祸之严重惨酷,几有非笔墨所能形容者。 [97] 《化书》所谓“奢荡化聚敛”,“驱民为盗贼”,“当歉岁则争臭惫之尸,值严围则食父子之肉”者,持与事实相比,犹觉其言之含蓄而有未尽。然则食、俭二化,真仁者之言,断乎不可与《无能子》同科并论。《无能子》谴君愤世,《化书》则悲天悯人也。昔冯道累仕异姓,兼及异族之主。然其为相则持身纯俭,数以恤民之道,匡谏时君。 [98] 吾人若不以民族大义责之,是亦合于“上思利民” [99] 之忠道,与王通帝魏相呼应, [100] 复有契于食俭之旨,而欲其见诸实行者,未可遽以宋明人之偏见而竟斥之矣。 [101]
* * *
[1] 王溥《唐会要》卷五〇,尊崇道教谓:“武德三年五月,晋州人吉善行于羊角山见一老叟,乘白马朱鬣,仪容甚伟,曰,为吾语唐天子,吾汝祖也。今年平贼后,子孙享国千岁。高祖异之,乃立庙于其地。乾封元年三月二十日追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此后尊号屡有增改。《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三”,宗正寺卿领崇玄署。注,开元二十四年道士女冠皆隶宗正寺。
[2] 唐选举科目中有“道举”。高宗上元二年贡士加试《老子》。玄宗开元中注老子《道德经》成,诏天下家藏其书。贡举人减《尚书》、《论语》、《策》,加试《老子》。开元二十年(《新唐书·选举志》作二十九年)置“崇玄学”,习老、庄、列、文四子,每年准明经例送举。天宝初,改称《庄子》为《南华真经》,《文子》为《通玄真经》,《列子》为《冲虚真经》,《庚桑子》为《洞虚真经》。两京崇玄学各置博士助教。(参见《旧唐书》卷二四“礼仪志”四及《新唐书》卷四四“选举志”一。又《全唐文》卷九三三有杜光庭《历代崇道记》可阅。此文作于僖宗中和四年十二月。)参《旧唐书》卷一“高祖纪”,卷三、卷五“高宗纪”上、下,卷八、卷九“玄宗纪”上、下。
[3] 代宗用李国桢(《旧唐书》卷一三〇),武宗召道士赵归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修道场。会昌元年以道士刘玄靖为银青光禄大夫(《旧唐书》卷一八“武宗纪”上)。
[4] 太宗曾诏令道士在僧前(《全唐文》卷六)。唐初抑佛事见《唐会要》卷四七“议释教上”。然中唐以后则每以迷信丹药而尊道。阅《旧唐书》卷三“太宗纪下”,卷一四“宪宗纪上”,卷一七“敬宗纪上”,卷七七“武宗王妃传”,卷六五“高士廉传”,卷九二“杜伏威传”,卷一七一“裴潾传”,卷一八三“毕诚传”。《韩愈集》有“李于墓志”,痛斥丹药之害。
[5] “策林”见《全唐文》。元和元年当806年。
[6] 《亢仓子》旧题庚桑楚撰。唐韦滔谓王士源著(见《孟浩然集·序》)。柳宗元斥为空言(集)。刘肃谓《庚桑子》世无其书,开元末王士源撰两卷以补之(《大唐新语》)。宋明学者多袭此说。《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三”神仙家中录“王士元《亢仓子》二卷”。注谓天宝元年求此书不获,王“取诸子文义类者补其亡”。《四库书目提要》谓其“杂剽《老子》、《庄子》、《列子》、《文子》、《商君书》、《吕氏春秋》、《说苑》、《新序》之词”,甚是。可阅“用道”、“政道”、“君道”、“农道”诸篇(《子书百家》本)。
[7] 《新唐书》卷一四三传。
[8] 同书卷五九“艺文志三”《元子》、《浪说》、《漫说》入丙部儒家。吾人归入道家,理由读本节自见。《元子》见《全唐文》。
[9] 《元子·时化》。
[10] 同上。
[11] “时化”。
[12] 同上。
[13] 《论语·颜渊第十二》。
[14] 《元子·世化》。按经天宝之乱,此所刻画殆隐射当时情事,或不免有铺张过实之处耳。
[15] “元谟”。
[16] “演谟”。
[17] “元谟”。须奰,犹用怨也。奰音备。
[18] “演谟”。 同嬉。
[19] “系谟”。溶,闲暇貌。油,和谨貌。慁,扰也。 ,明也。
[20]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四“僖宗”首篇论懿僖世君臣奢侈苛虐之过,极当,可参阅。
[21] 《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三”丙部神仙家录《无能子》三卷。注曰:“不著人名氏,光启中隐民间。”本书序谓“不述其姓名游宦”,无能子或尝出仕。
[22] 光启三年(887)。秦宗权僭号之三年。僖宗为田令孜所劫,如宝鸡,是年至凤翔(见《新唐书》卷九“僖宗纪”及卷二〇八“宦者传下”)。按仲春壬申至季春己亥,凡二十八日。今有“子书百家”诸本。
[23] 本书第十章此处注[83] 。
[24] 《无能子》卷上“圣过”。
[25] 同上。
[26] 《庄子·马蹄》。
[27] “圣过”。
[28] “圣过”。
[29] 同上。此殆本之《老子》第二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30] “圣过”。
[31] 同上。《庄子·胠箧》“是乃圣人之过也”,乃此段蓝本。
[32] 卷上“质妄”。
[33] 同上。
[34] “质妄”
[35] 卷中“严陵说”。
[36] “严陵说”。
[37] 卷中“文王说”。
[38] “文王说”。
[39] “严陵说”。
[40] 佛教有毁损人伦之影响,观本书第十一章第六节可见。交通之影响在使人知中国之小。邹衍大九州犹为无稽之谈,唐代交通,远及海外。波斯印度,均有往来。方其盛时,太宗对蕃君称“皇帝天可汗”(王溥《唐会要》卷一〇〇“杂录”,贞观四年事)。中国竟成一东方帝国之中心,此种经验非魏晋以上人所能想像。及中国既衰,乱亡不暇,往日政治上之伟绩,遂供失望者反省之资料,《无能子》乃有中国天子君临一二分之说矣。
[41] 此从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旧五代史》卷二四有传,谓开平三年年八十余卒,则当生于太和四年以前。
[42] 《旧五代史》卷二四传仅谓有文集数卷行于世。注引《唐才子传》云有《谗书》、《谗本》、《淮海寓言》、《湘南应用集》、《甲乙集》、《外集》、《启事》等并行于世。
[43] 《两同书》两卷,各五篇。上卷每篇殿以老子言,下卷每篇殿以孔子言。《崇文总目》谓此书以老子修身为内,孔子治世为外。两同之名,殆由于此。
[44] 《两同书》卷上“强弱”(“宝颜堂秘笈本”)。
[45] 卷上“贵贱”。
[46] “贵贱”。
[47] “强弱”。
[48] 卷上“敬慢”。
[49] “贵贱”。
[50] 卷上“损益”。
[51] 《荀子·富国》。
[52] “强弱”。此数事外,隐所详言者为用人之法。所举不出知贤、考绩之旧说。阅《两同书》下卷“理乱”以下五篇。
[53] “损益”。
[54] 《谗书·龙之灵》(“弄经楼丛书”本)。
[55] “损益”。
[56] 《谗书·伊尹》有言。
[57] 《谗书》丹商非不肖。
[58] 同书“自序”曰:“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是隐之著书实有意于毁谤。又按“自序”此书成于丁亥,当懿宗咸通八年(867)。先《无能子》二十年。《两同书》作年无考,或在此前。
[59] 宋马令《南唐书》(“墨海金壶”本)卷二四“方术传”有道士谭紫霄曾事闽王昶。南唐后主召至建康。金陵既下,无疾卒(宋开宝八年,975年)。不知即峭否。果为一人,则峭年或少于齐邱矣。
[60] 宋陈景元跋,据旧传陈抟言,宋濂《诸子辨》及胡应麟《四部正伪》(引沈汾《续神仙传》),均同此说。
[61] 马令《南唐书》卷四“嗣主书三”,显德六年春正月,宋齐邱缢死于青阳。卷二〇“党与传上”,齐邱死时年七十三。据此推知其生卒当887—959年。陈鳣《续唐书》(“史学丛书”本)卷四八“宋齐邱传”同。
[62] 本书所用者为“宝颜堂秘笈本”。
[63] 李绅序谓其书“分道、术、德、仁、食、俭六化。共百一十篇。其意谓道不足继之以术。术不足继之以德。德不足继之以仁。仁不足继之以食。食不足继之以俭。其名愈下,其化愈悉”。
[64] “神交”。
[65] “得一”。参阅“稚子”。
[66] 《道德经》三十八章。
[67] 十七章。
[68] “蝼蚁”。此略近孟子“与民同之”之旨。
[69] “稚子”。
[70] “弓矢”。
[71] “太和”。
[72] “养民”。
[73] “止斗”。
[74] 《道德经》三十七章。
[75] “牧民”。
[76] “无为”。胶竿曰:“持胶竿捕黄雀,黄雀从而噪之。捧盘飧,享乌鸟,乌鸟从而告之。是知至暴者无所不异,至食者无所不同。故蛇豕可以友而群,虎兕可以狎而顺,四夷可以率而宾。异族犹如此,况复人之人。”
[77] “七夺”。
[78] “战欲”。燔骨曰:“嚼燔骨者焦唇烂舌不以为痛,饮醇酹者哕肠呕胃不以为苦。馋嗜者由忘于痛苦,饥窘者必轻其性命。痛苦可忘,无所不欺。性命可轻,无所不为。”兴亡曰:“疮者人之痛,火者人之急。而民喻饥谓之疮,比饥谓之火,盖情有所切也。夫鲍鱼与腐尸无异, 与足垢无殊,而人常食之。饱犹若是,饥则可知。苟其饥也,无所不食。苟其追也,无所不为。斯所以为兴亡之机。”
[79] “鸱鸢”。
[80] “燔骨”。
[81] “雀鼠”。
[82] “七夺”。
[83] 七十五章。
[84] 七十七章。
[85] 六十七章。
[86] “大化”。
[87] “太平”。
[88] “权衡”。
[89] “奢俭”。
[90] 十九章。
[91] “悭号”。
[92] “乳童”。
[93] “君民”。
[94] “化柄”。
[95] 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中册,页388。据《续通典·食货典》及《宋史·本纪》定唐末户口4 955 151,宋初户口3 304 286,共减1 650 865。易词言之,七十年中,折损约及三分之一。虽非确切可信之数,大体可见也。
[96] 五代田赋之重,见《旧五代史》卷一四六“食货志”,《文献通考》卷三、四,《田赋考》卷三、四。杂税见《通考》卷四,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二二“五代盐曲之禁”(盐酒),《通考》卷一四“征榷考”,《续通典》卷一六“食货一六”(商贾),《通考》卷一八“征榷五”(冶铁),《通考》卷二三“国用考一”(苛敛)。至于《五代史》卷六八“闽世家”赵在礼之“拔钉钱”,及王士祯《五代诗话》卷三引《天中记》李先主税鹅卵双子,柳花为絮,尤出人意。兵役烦扰见《五代史》卷一三五“刘守光传”及《通考》卷一五二“兵考四”,卷一六一“兵考一三”。
[97] 唐代饥人相食如永淳元年(682)京师,中和四年(884)关内及江南,光启二年(886)荆襄(《新唐书》卷三五“五行志二”)。围城食人如至德二年(657)张巡守睢阳(《新唐书》卷一九二“忠义传中”)。其尤骇人听闻者为秦宗权之乱,诸贼“兵出未始转粮,指乡聚曰:啖其人,可饱吾众。官军追蹑,获盐尸数十车”(同书卷二二五下“逆臣传”)。
[98] 《旧五代史》卷一二六(《新五代史》卷五四)“冯道传”。如辽主耶律德光入犯,召道问曰:“天下百姓如何可救?道曰: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中国赖此多得保全。
[99] 《左传·桓公六年》随季梁语。
[100] 本书十二章此处注[16] 。
[101] 薛居正于《旧史·道传》论之,谓“事四朝,相六帝,可得为忠乎?”欧阳修序《新史·道传》斥其“无廉耻”。明李贽《藏书》卷六〇始揭道爱民之意,为之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