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地理志》:“河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分其畿内为三国,《诗•风》邶、鄘、卫国是也。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尹,古君字)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故《书序》曰:武王崩,三监畔。周公诛之,尽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夹辅周室;迁邶、庸之民于洛邑。故邶、庸、卫三国之诗相与同风。”
篇一 邶风•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柏舟》五章,章六句。
《诗序》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毛传说同,皆讲得通。
《柏舟》字义:
首章:“汎彼柏舟”,“汎”,《说文》:“浮貌。”又:“泛,浮也。”段玉裁云:“上汎谓汎,下汎当作泛。”(《说文解字注》)故“汎”,形容词(adj),浮的样子;“泛”,动词(v)。“耿耿不寐”,“耿耿”,毛传:“犹儆儆也。”《广雅》:“耿耿,警警,不安也。”楚辞“夜耿耿而不寐”(楚辞《远游》),王逸注引《诗》曰:“‘耿耿不寐’,耿一作烱。”(《楚辞章句》)“如有隐忧”,“如”,马瑞辰谓“如”、“而”古通用,“如有”即“而有”之意。“以敖以游”,“以”,且也。
次章:“我心匪鉴”,“鉴”,镜子。“不可以茹”,“茹”,毛传:“度也。”按:此“度”字即《诗》“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之度。
三章:“我心匪石”、“我心匪席”,石,坚;席,平。“不可转也”、“不可卷也”,“也”字用得好。“不可选也”,“选”,毛传:“数也。”朱穆《绝交论》 [1] 引诗作“算”。《说文》:“算,数也。”选,或是算之假。
四章:“忧心悄悄”,忧生又不能不活。“愠于群小”,被动语态(passive voice)。“寤辟有摽”,“寤辟”之“寤”,大概是语词,如寤言 、寤歌 、寤辟 。“摽”,形容□ [2] 貌。“寤辟有摽”,这大概是当时的白话。
五章:“胡迭而微”,“迭”,《广雅》:“迭,代也。”韩诗作“臷”,注:“常也。”与“迭”之训“代”者不同。
《柏舟》很好:一说是作得好,一说是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其与“二南”不同。
诗首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不管其有意、无意,这就是诗人自己为命运所支配,犹之柏舟泛流,写得沉痛但是多么安闲;次章言“我心匪鉴”,镜子能照见影子然无感情,但我不是镜子自不能不动感情,“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沉痛,但写来安详;诗第三章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感情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至诗之末四句“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真忍受不得。然忍受不得的情感,经诗人一写出来,读之就能忍受了。诗中也有急的地方,但是没有叫嚣、急迫。中国俗话说有见面之谊,彼此便要有面子、不好意思。这如不是美德,也只是中国人的传统。诗人把世俗的事美化了,已经是奇迹(miracle);再把迫切的事写得这么安闲,又是奇迹;然而安详的文字又可以把迫切的心情表现出来,这又是奇迹。“邶”、“鄘”、“卫”中之诗尤其如此。(只《邶风•绿衣》较差。)后人作诗唯恐不深刻,要能这么好,真是深入浅出,此乃“二南”所无之作风。夫子曰: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周南》《召南》确是中正和平之音,但也有点偏。但言者不得其实,听者不餍于耳。吾人喜欢小说、戏曲,都是如此。说话夸大惹人厌,但在文学上夸大是许可的,而且可算一种美德。如小泉八云(L.Hearn) [3] 说,中古时代欧洲女子之喜用麝香,用得不多不少是好的。《周南》《召南》也有夸大处,然而甚少。《柏舟》用得甚恰当,所以好。这真是中正和平,绝无半点儿矫揉造作。
古人是用活的语言写其自己心里的感觉,故写出来是活泼泼的。现在我们写诗是利用古书,用古人用了的字,若果能写出一点自己的意思,尚可以;恐怕连这点意思还是古人的。写得不说他不好,只是不像现代人写的。
《柏舟》真好。细看诗人的情感也同我们一样,但我们不能把它作成诗,作成诗亦不能那么美。
诗人即是把他的情感和想说的美化了。残忍的、鄙俗的,我们不能见,但是诗人不是不写。(张士诚 [4] 之弟令倪云林 [5] 为之作画,云林不听,张令人打之,倪不语。人问之,倪曰:开口便俗。 [6] 真好。)如杀人的事、老年父母哭其子女,或者是残忍的、鄙俗的事,虽然多半的诗人不敢写;而如杜工部他也写,写出诗来不但硬,而且使我们能忍受、使我们能欣赏。大诗人真能夺造化之功。而如:
夜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
又如险语:
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7]
虽非诗,也近于诗。若此等事是吾人不忍见的,但是诗人胸有锤炉、笔夺造化,把不美的事美化了。李义山的思想没什么,但是他的诗没人看着不美,就是他能把事物美化了。“八十老翁,盲人瞎马”,这虽是六朝人的诗,但似是自老杜所出,有力量,他能以力量征服人。古诗是和平中正的,从不以力量征服人,所以说老杜在中国诗的传统上是变调。
《柏舟》以安详的文字表现迫切的心情,好虽好,然太伤感。忧能伤人,怎么能活?诗人抱了这种心情,固然可以写很好的诗,但是这样怎么能活?非像屈原投水自杀不可。余性急躁,不宜讲“三百篇”,犹杨小楼 [8] 不肯唱《独木关》 [9] 。
篇二 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 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四章,章四句。
《绿衣》字义:
首章:“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毛传“曷维其已”解作“何时可止”。毛传讲得不能说错,但是还有什么味?
三章:“绿兮丝兮,女所治兮”,“丝”,当犹前之“衣”,丝织品。“女”,毛传:女,读如字;郑笺:女,读汝。从郑说。“治兮”犹言“作”也。今我看“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触物思人;“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想此衣为女所治。
“我思古人”,“古人”,郑笺:“古人谓制礼者。”殊牵强!真真“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邶风•日月》篇:“逝不古处。”毛传:“古,故也。”马瑞辰曰:“古者,故之渻假。”
“古”“故”通,然则“古人”云者,犹言“故人”耳。若古人即故人,则又别有新解。古人——故人,一义指旧相识,又一义指逝者(故 去、作故 )。今二义皆可通,余则侧重后一义。因既痛逝者 ,行自念也。“俾无兮”,“无 ”,不相负(反背)——彼此没有对不起的事。
四章:“ 兮绤兮”,真好,益证前章。“凄其以风”,“凄其”犹言凄然、凄如。“凄其以风”,盖夏日着夏布不觉怎样,到秋风一起,着夏布便禁不起,故换“绿衣”,因而益思故人。(“绿兮衣兮”、“ 兮绤兮”,何以前文与后句联不上?绿衣非夏日著, 绤必夏日著。)本来想穿 绤,实不得已,一穿绿衣便又想起,故“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曷维其亡”。“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实获我心”四字,铁证如山,安能得比“获我心”更好的字?万事万物之为什么好?皆因“获我心”。
《绿衣》,伤感之圣矣乎!
伤感与悲哀不同。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永久的,且有深浅厚薄之分。《绿衣》纯写伤感,但是真好。虽然只伤感是不成的,但是人如果不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又不了解一点悲哀,则其人不足与言、不足与共矣。《柏舟》与《绿衣》虽是伤感的,已甚近于悲哀。
《绿衣》句子短,字甚平常,而感人如是之深。较之《离骚》上天入地、光怪陆离,嫌其太费事。抒情诗最要紧是句法简单、字面平常,这是最好的。如老杜: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月夜忆舍弟》)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月夜》)
抒情诗最要紧是句法简单、字面平常,这是最好的。如杜甫的《月夜》等,一点都“不隔”。图为佚名《杜甫像》。
如此诗句,一点“不隔”。若句法艰深、字面晦涩,结果便成了“隔”。如山谷、后山 [10] 之作,并非无感情、不真,乃是字句害了他的作品。彼等与老杜争胜一字一句之间,自以为是成功,却不知正是文字破坏了作品的完美。
古谚云:
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绚烂,文采、光彩)
这话说得并不好。英国亦有谚语云:
The highest art is to conceal art.(conceal,遮蔽)
这说得费力。中国常说“自然而然”,试译作:
To be as it should be.
海棠是娇丽,牡丹是堂皇富贵,是大自然的作品,是to be as it should be。我们觉得就该如此,没别的办法。艺术当然比人工高得多,然而也还是人创造的。看《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真是写得好,读了觉得就应当那么写,不能有别的办法。大诗人创作就犹如上帝创造天地,飞潜动植,各适其适。《绿衣》,多舒服,自然而然,各适其适。“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两句话传了这么久,而且现在这样有意义、这样新鲜,这代表中国传统的民族性。这让我们不能不有阿Q的骄傲,虽然中国失败也在这里。
《绿衣》诗旨:
《诗序》:“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僣,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郑笺:“庄姜,庄公夫人,齐女,姓姜氏。妾上僣者,谓公子州吁之母,母嬖而州吁骄。”此说不通。黄晦闻先生说:“诗言 绤,当暑所服,而以当寒风,孰知我心之苦者,唯有古人耳。言古人则绝望于其夫可知。”此说亦难通。若说不满意其夫,真是“岂有此理”!绝望于其夫可也,用古人之谓何?从毛郑到黄晦闻先生,虽各有理由,皆难通。细绎此诗,当是悼亡之作。“绿兮衣兮,女所治兮”,当然是追念女性。
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创作者有两种动机与心情:(一)忧生,(二)忧世。前者小我,后者普遍,而其为忧也则一。
多半诗人是忧生,只有少数的伟大诗人是忧世。故说中国的诗缺乏伟大,除非在说个人时也同时是普遍的。但不要藐视忧生的人,他了解悲哀和痛苦;故虽然只是忧生,也能作出很好的诗来。人若要是混沌的、麻木的,不要说做事,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这种人除非是白痴,即如阿Q也不是完全混沌、麻木的,不然他何以会进城、会造反、饿了到庙里偷东西,他也有悲哀、痛苦。忧生的诗人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写得那样深刻,能不说他是诗人吗?而且伟大的忧世的诗人也还是从忧生做起,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痛苦、悲哀,才会了解世人的痛苦、悲哀。虽则似乎二者有大小优劣之分,实是同一出发点。看“邶”、“鄘”、“卫”开头之《柏舟》《绿衣》即忧生的人,但此就其动机言之。而今日读其诗犹与之发生心的共鸣,虽是只说他自己的悲哀,但能令人受感动,故可说没有真的忧生的诗不是忧世的。而忧世的出发点亦即是忧生,后来扩大了、生长了,不然不会有那样动人、那么好的忧世的诗。
篇三 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四章,章六句。
《燕燕》诗旨:
《诗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列女传•母仪》篇:“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
《燕燕》字义:
首章:“燕燕于飞”,“燕燕”,毛传:“ 也。”看下“颉之颃之”,似非一个。中国好将一字重说。“差池其羽”,“差池”,犹言低昂上下,与“颉之颃之”相似。
诗人最要能支配本国的语言文字。现在的文字是古人遗留的,语言则是活的;恐怕在“三百篇”时语言较文字重要,因为他们用的活的语言,所以生命饱满。我们不成。西人说,要做自然的儿子,不要做自然的孙子。何谓也?——直接写自己的感觉,不要写人家感觉之后所写的。杜诗写燕子:
轻燕受风斜。
(《春归》)
言其羽之美,非燕子不如此。别的鸟飞时保持平衡,斜了不好看。
次章:“颉之颃之”,“颉颃”,毛传:“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段玉裁曰:“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说文解字注》)《文选•甘泉赋》“鱼颉而鸟 。”李善 [11] 注:“颉 ,犹颉颃也。”“颉之颃之”,就其飞状言;“上下其音”,就其鸣声言。恰!二“之”字,与“之子”、“将之”之“之”皆不同,此“之”是语气的完成。
“远于将之”,“将”,有“同”义,今相将犹结伴。(山东人说“拿过来”是“将过来”。)“远于将之”,不忍分离。“伫立以泣”,较“泣涕如雨”更深,泣涕如雨是暂时的事。“伫立以泣”,毛诗讲得好,“久立也”;“以”犹“且”、“而”、“与”,皆并且(and)之义。
第二章比首章更深厚。
三章:首章言“远送于野”,郊外;次章言“远于将之”,远了;至此言“远送于南”,更远的一个地方。首章言“泣涕如雨”、次章言“伫立以泣”,这是感情的难过;至此言“实劳我心”,这是心灵的损伤,“劳”字好。
心灵的压迫、负担,永远放不下,不能休息,真是劳,真是“实”。后人说“实”总觉其不实,古人的句子多沉着,如抛石落井,“扑通”“扑通”都落在我们心上。
四章:“仲氏任只”,“任”,毛传:“大。”按:壬,象人大腹,即后妊。壬,当作任,故任训大。郑笺:“任者,以恩相亲信也。”郑氏根本不懂。“其心塞渊”,“塞”,毛传:“瘗。”“渊”,毛传:“深也。”讲不通。马瑞辰曰:“‘塞’,当作 ,实也。毛传‘瘗’乃‘ ’之误。”“仲氏任只,其心塞渊”,余意“仲氏”乃诗人(次或指姊或妹),“任”是大。“任”与“塞渊”相贯,因为“任只”,所以“塞渊”。
“任只”是概念,“塞渊”是说明;“终温且惠”,是描写。“温”、“惠”(gentle、kind)。郑笺:“温,谓颜色和也。”凡《诗》中“终……且……”,“终”皆训“既”,犹“both ... and ...”。
文学与科学不同,但其章次步骤的分明是与科学相同。在层次分明、步骤严谨处上看,这不是软性的,一点儿糊涂不得。瞧此第四章“淑慎其身”,总结以上二句而言,这真是中国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说是标准的人格。这种人哪里去找?“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经•小雅•车舝》),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后来都将诗与人打成两截。中国说“诗教”,也不是教作诗,是使做好人。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地做个人!不会诗、不识字,都不要紧,难道不能温柔敦厚吗?“淑慎其身”,“身”,士君子立身 行己之身,持身 之身 ,整个的人格,精神的、抽象的,非指血肉之身言。“淑慎其身”,多么温柔敦厚,无淑不慎,无慎不淑,无怪乎诗人之“劳心”也。至此诗人犹嫌不足,再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味长。其人好是好,然好你的,与我何干;犹柳树虽好看,与我何干?然只顾自己是自了汉,故云:“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先君”,故去之父;“寡人”,诗人自己;“勖”,勉也。此必同胞姊妹送同胞姊妹。“先君之思”仍是由“任”、“塞渊”、“温惠”、“淑慎”而来的,由此以上的“瞻望”、哭泣,便不是空虚的了。同胞姊妹有如是可敬的人物,送之非哭不可。后人写销魂、写断肠,总觉得是夸大、是空虚。
《燕燕》一诗,前三章说的是一事,第四章忽然调子变了、章法变了,如此使我在感情上受更大的刺激,意义上有更深的了解。第四章是说明,但不是死板的,而是含了许多情感的。
篇四 邶风•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日月》四章,章六句。
首章“逝不古处”,“逝”,毛传:“逮也。”按:逝在句首,诗中每做语词用。如《魏风•硕鼠》篇之“逝将去汝”、《大雅•桑柔》篇之“逝不以濯”,皆语词也。
毛传郑笺讲法太不科学,重出叠见之字前后应有关联,彼等不管,以意为之。
篇五 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终风》四章,章四句。
《终风》字义:
首章:首句“终风且暴”,凡诗中“终……且……”,终犹既,终、既皆有了意。终、既、已三字意同。“终风”,韩诗:“西风也。”非是。“终风且暴”,曰兴也。别处兴文二句,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周南•关雎》);此处一句,来得突兀。次句“顾我则笑”,文法亦不完全。谁笑?没有句主。笑,或者温和的笑,或者礼貌的笑,或者从心里生出的亲爱的笑。(礼貌的笑,犹西洋之meaning,虽不及温和的笑、亲爱的笑那么有意义,然而是必要的,表示彼此无隔阂。)今“顾我则笑”的“笑”非温和、亲爱的笑,是冷笑、恶意的笑。人宁愿听呵骂,遭凶暴,而不愿见冷笑、恶意的笑。下句“谑浪笑敖”(敖,同傲、遨,肆也),“笑”本好字,放在这里多难看。这真令人伤心。故四句“中心是悼”。凡诗中用“中心”者,皆写得极真实。“悼”字好,“伤”字太鲜明。悼,沉甸甸的如石头压在心上,“哀”字、“伤”字皆不成。
次章:“终风且霾”,“霾”,雨土也。(可知地在北方。)“惠然肯来”,“肯来”之肯,问语,肯犹之敢(岂敢)。“莫往莫来”,往,自我之彼;来,自彼向我。(南方人往、来二字每分不清。)“悠悠我思”,无论空间、时间皆不能断。
三章:“不日有曀”,“有”,郑笺:“有,又也。”有、右、又,一也。“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寤言”、“愿言”,“愿”,思也,郑笺以为思、想之意。“言”,王引之以为语词;马瑞辰谓并当为言语之言;毛传训我。马说不及王说,不好讲;毛传更不好讲。“嚏”,毛传:“跲也。”“跲”,《说文》与“踬”互训。王肃 [12] 曰:“ ,劫不行也 。”《说文》:“人欲去,以力胁止曰刼。”“跲”、“ ”,皆有止意。“愿言则嚏”,想起来就算了,没有希望了;前之“是悼”,还有望。
四章:“愿言则怀”,毛传:“‘怀,伤也。”李善训“愿”为思,犹言思之心伤耳。郑笺:“怀,安也。女思我心如是,我则安也。”说与毛异。毛说无论对否尚能自圆其说,郑氏简直连自圆其说都不能。“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平行句,应是一个主词,否则应当举明何以首句是第一身、次句(subj) [13] 是第二身。《尔雅》:“怀,止也。”《论语》“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公冶长》),“怀”与“安”对举,亦有止义。“愿言则怀”,诗句之意或亦犹“亦已焉哉”之义耳。“亦已焉哉”,中国的中庸之道,不彻底,然而也正是人情。如人死不能不悲哀,悲哀就别忘,可是不久就忘了。
《终风》诗旨:
《诗序》说《终风》是庄姜伤己也。总之,乃女子为夫所弃也。
写愉快的或悲哀的心情,皆容易写出好的诗来,唯写沉重的这种感情不易写成好诗。因为诗人作诗时是放下了重担、解脱了束缚的。人尚在心的负担、精神的束缚中作出诗来,是什么样?其诗之音节绝不会“舒以长 ”,也不会“哀以思 ”(化国之日舒以长,亡国之音哀以思),很容易成了呼号。老杜是了不得的诗人,然而其诗有时不像诗,显得嘈杂,看起来不及义山——是舒以长、哀以思——以往内在沉重的负担下、结实的束缚中,喘都喘不过气来,如何写诗?
这篇真是多么重的负担,在此种沉重的压迫之下,当然是要呼号嘈杂,然而这诗仍然是“舒以长、哀以思”。除了温柔敦厚,还能赞美什么?在愉快时温柔敦厚不算什么;在精神受了重压之下,气都喘不出,而还能如此温柔敦厚,真比不了。
篇六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击鼓》五章,章四句。
此诗五章五样,不似他篇句法、字句之相似。因为在抒情的作品中,每章句法易于相似。无论烦恼、失望、悲哀、欢喜,所抒之情只此一个,故反复咏之,如“终风且暴……终风且霾……终风且曀”。若是叙事,则必有一事情或一故事,故事是进展的、变化的(发生、经过、结尾),既如此,当然句法、字法便不能相似。
自此篇以下,记事作品乃多。
首章:“击鼓其镗”,“其”,等于so:(一)代名词,如“彼其之子”;(二)指示词,如“其人、其物”,今人不用“其”而用“该”,该人、该物、该时、该地,不好;(三)副词。“击鼓其镗”,敲鼓敲得那么响。“击鼓其镗,踊跃用兵”,首二句不是欢喜,至少也应是激昂。
“土国城漕”,“土”,动词(v);“国”,状语(adv)。“土国城漕”,在国中做土工或在漕中做城,当然不止一个人。“我独南行”,一“独”字,便是不高兴。
次章:“从孙子仲”,将名。“平陈与宋”,陈宋不和,卫从孙子仲率兵武装调停。《春秋》:“宋人及楚人平。”“平”亦和意,然用“平”不用“和”。春秋时两国打仗用“战”、“伐”、“克”等字,用字有分寸。《左氏传》不太追究老夫子的意思,只把事铺张起来作文章;公、谷 [14] 追究老夫子的意思,追究为什么用某字,有时也觉琐碎。“不我以归”,不以我归也,受事之宾语(obj)常在动词(v)前。本是出“征”,结果变成“戍”(驻防),想来陈宋虽和,而仍以兵监视之。“忧心有忡”,毛传:“犹言忧心忡忡。”“有”,语词。
三章:“爰居爰处”,“爰”,郑笺:“於也。”於,于也,语词。如“于以采蘩”(《召南•采蘩》)、“燕燕于飞”(《邶风•燕燕》)。郑以爰为前词,非是。“爰居爰处”,犹曰居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诗人,特别是大诗人,在悲哀的心情之下,往往写出很幽默的句子来。马是兵的性命,看得很重;现在懒散着,马都丢了,可见精神恍惚迷离。好玩儿!
魏王肃曰:“爰居”以下三章,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按:此说非是,当从方玉润说,作戍卒思归之词。王说第四、五章尚可,第三章讲不通。若只看下二章,王说亦有理;但前三章一气下来,下二章忽然变了,讲不来。最好合起来:戍卒思归,想起与其家诀别之辞。
第四章最好用新式标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如此,叙事活现,清楚。十六个字真精神。“成说”,即《离骚》“初既与余成言兮”之成言(说定了);诀别之辞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之情形是“与子成说”、“执子之手”。然而下一章不是了。
五章:“不我活兮”,毛传:“不与我生活也。”马瑞辰以为“活”当读如“曷其有佸”(《王风•君子于役》)之“佸”。“佸”,毛传:“会也。”“不我信兮”,“信”,郑笺如字讲;毛传训极;马瑞辰以为信、申、伸一也,故可训极,犹言“曷其有极”(《王风•君子于役》)也。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盖前虽如是说,今未必果如愿。此章如言“远了恐怕你不相信,那我必始终无变”。
好诗太多,美不胜收,不得不割爱。“邶风”中《凯风》篇略、《雄雉》篇略、《匏有苦叶》篇略。
篇七 邶风•谷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讎。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予来塈。
以诗史言之,必是先有抒情,之后乃有叙事,再次方是说理(思想),此诗在历史上发展之程序。
“三百篇”大半是抒情诗,夹杂着一部分叙事,说理极少。但是叙事、说理也杂有抒情的成分,才不至成为历史故事和说理的论文。
《谷风》六章,章八句。
《谷风》诗旨:
《诗序》曰:“《谷风》,刺夫妇失道 也。”
道者,路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孟子•告子下》)
只要动,就得有路;只要生活,就要有道。道有大小、高下、深浅之别,然而绝不能没有。不是有无的问题,只要有人活着便离不开道,无论在物质上、精神上。怎样生活,那就是你的道;若是没有道,便是破碎的生活、不能自立的生活。西洋人译“道”为truth,不合适,不好译,容易翻成哲学的、宗教的,不是中国的道——普遍的。日本有书道、茶道,很好。“由是而之焉之谓道”(韩愈《原道》)。(韩退之先讲“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再讲“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因为韩退之是儒家思想,先抬出仁义的金字招牌。其实,老、庄说道不与仁义相干。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我们文人这般书呆子,太信纸片子,只做纸上功夫。没有实际生活的训练不成,我们应当吃苦,也不妨碰钉子。)
道,只要行得通就成。然道不可传人;道而可传人,莫不传其子。长辈对于晚辈往往不教他怎样做,只等做得不合适便骂。
中国的隐士与外国的不同,不是为灵魂的得救,只是不愿做主人,也不愿做奴隶,所以有许多人情味。如林和靖,梅妻鹤子,其实他是很悲哀的。图为宋朝马远《梅妻鹤子》。
世间没有“早知道”,我辈凡夫凭了经验懂得一点,也只能自己应用在生活上,不能教给别人。如使筷子,虽古人云“教以右手”(《礼记•内则》),然实不能教,但没有不会的。
人生是神秘的,特别是男女两性。看社会史、风俗史,男女总立在敌对的地位。就说自由平等,也许是理想的乌托邦。要平等,必须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一个人果然能了解他自己吗?很难。一个男子又怎样了解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又怎样了解一个男子?古哲说“自胜者强”、“自知者明”(《道德经》三十三章),说“克己”、说“三省”,这还怎么说到了解?又怎么能互相尊重?哪又有道?“夫道若大路然”,路在哪儿?只要是两个人,无论夫妇、朋友,没有平等,永远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奴隶,至少一个支配、一个被支配。(中国的隐士与外国不同,不是为灵魂的得救,只是不愿做主人,也不愿做奴隶,所以有许多人情味。如林和靖 [15] ,梅妻鹤子,其实他是很悲哀的。)男女两性,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论语•阳货》),圣人对女子还取敌视态度。
严格的批评,可以成哲学家、道学家,拉长面孔,摆起架子,可敬。(老子有时拉长面孔;孟子好使气;圣人又高不可攀;庄子人情味厚,有风趣,天才高,又不可怕,做朋友真好。)然欣赏的诗人,光明可爱,“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又有玩世不恭之犬儒[Cynic] [16] ,脸上带着讥笑。)哲学家就是要批评,诗人是欣赏。(Cynic,玩世的,要讽刺。)
《诗序》言《谷风》“刺夫妇失道也”,真是明于礼义暗于知人心。只有《诗经》比较了解女性的痛苦。“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诗人是预言者,因为他是先觉。
《谷风》字义:
首章:开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习习”叠韵,“以、阴、雨”三个双声,“习习”与“以”音节调和。诗人不想批评、不想讽刺,只是欣赏玩味,所以在夫妻决裂感情断绝之后,仍能写出这样平和的诗句。
“黽勉同心”,“黽勉”,《释文》:“犹勉勉也。”亦作僶俛。“采葑采菲”,“葑”、“菲”,郑笺:“此二菜者,蔓菁与葍之类也。”《说文》:“葑,须从也。”马瑞辰曰:“菘,即须从之合声,为今之白菜。菲,毛传:‘芴也。’芴,即葍也(芦菔)。”
次章:“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好,音节好,形容情感很确切。先说“行道迟迟”,后说“中心有违”,前句是果,后句是因,想见诗人一面走一面想。
“不远伊迩”,即说“不远”,又说“伊迩”,着重也。
“谁谓荼苦”,“荼”,毛传:“苦菜也。”或作“苦”,诗“采苦采苦”(《唐风•采苓》)。今所谓 荬菜。(《广雅》:“荬, 也。”)看古人诗很平常,后人想空了心也想不出来,不是远视,就是近视。古人写得好的就在眼前。
“如兄如弟”,兄弟者,姊妹也,如“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万章上》)。“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言彼新妇而汝错爱,由不识结合而犹故人也。夫妇由未识而结合而能相好,甚可怪。爱情是盲目的,一点儿不差,不然说不到(love)爱。西人说有一人妻子缺一目,而彼甚爱之,曰:“吾不觉其少一目,只觉人多一目。”“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亦此意。
讲毛诗,真如孔子修《春秋》不敢质一词、季札观乐 [17] 不敢论他乐。
写诗,虽然写伟大的叙事诗,最好是写琐事而有远致,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老杜尚有此本领,如其写《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此《谷风》一篇真是写琐事而有远致。
三章:“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水浊,《汉书•沟洫志》:“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以”,使。“湜湜”,彻底清。“沚”,止也。
“不我屑以”,即不屑以我。“以”,“之子归,不我以”之“以”,同也。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梁”,毛传:“鱼梁。”即今所谓码头、栈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用“鱼梁”,即码头。
此章一义我顾不了东西,一义其夫绝不会恤其所留之物。
至第四章主人公表己之功,突然而来。
叙事诗不要只给人事实,要给人印象,故需要一点儿技术,要有天外奇峰,特别是写长篇的大文章要有此本领。白乐天《长恨歌》乏此本领,只能按部就班地说,不敢乱脚步,故非第一流伟大作品。好的长篇叙事诗要前说、后说、横说、竖说甚至乱说,然而层次井然,读之才能特别受感动。如说书,净利王 [18] 说书不成,要能惊心动魄如柳敬亭 [19] 才算会说。然叙事诗往往过于平板,虽《长恨歌》未能免此。而老杜写诗尚有此“天外奇峰”之本领。如老杜《北征》叙家事,再涉及国事,以小我做根基,以时势为目的,但不止于此。中有写道路、写山果: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此数句“题外描写”,真能增加诗意。而当写到国事: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妹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简直不是诗。老杜写道路、写山果,风行水流,乃因诗人伟大的心,至少是宽容的心、余裕的心。
无论多么愤慨、悲哀、烦恼,绝不能狭小,狭小的心绝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诗人,特别是伟大的诗人。当感情盛时,可以愤怒、伤感,但不能浮躁,一浮躁便把诗情驱除净,绝写不出诗。写诗,非有余裕不可;如此,方能风行水流。(周作人《散文钞》中有《莫须有先生传序》一文,中讲文章、风、水讲得好,风没有不吹的,水没有不流的。 [20] 《莫须有先生传》是废名 [21] 所作。)
然老杜《北征》这点儿手段,尚非所论于《谷风》。盖老杜只是写实的描写,不是象征,手段不高不低。
《谷风》“就其深矣”一章,突来之笔,真好。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郑说:亡求其有,有求其多。不必这样讲。“何有何亡”就是“何亡”,如“患得患失”只是个患失、“惹是非”只是惹非。
“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丧”,凡有不幸皆曰丧。“匍匐”,奔走慌忙之貌。《诗问》:“瑞玉曰:‘匍匐救郑丧,恐非妇人事。’余曰:‘喻言之。’”(瑞玉,郝懿行妻,有问则郝答之,故曰《诗问》。)岂止此为喻言,前之“毋逝我梁,毋发我笱”以及“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皆喻言耳。(备舟尚可,游泳当时恐尚无有。)主人公不但助其夫,且凡民有丧,皆救之。有此伟大之同情心、有此真诚热烈,岂有对其夫不好之理?此乃象征,真是伟大。
以文体而论,此章就特别。其实无此章,前后文亦接得上,所以说是“天外奇峰”。在文章中有一段“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这就是诗,是文学。不吃饭不成,没茶、没烟、没糖、没点心满可以,然而非有不可。人要没有这个,凭什么是人?凭什么是万物之灵?无论精神、物质、具体的、象征的,都要有“没有也成,非有不可”的东西,大而至于文明、艺术,皆如此也。不然,和禽兽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思想,不是意识,只是感觉。诗人特别富于此种感觉,“如饥思食,如渴思饮”(明朝温纯《与李次溪制府》)。别人看着“没有也成”,而诗人看着“非有不可”。若不如此,及早莫谈学问,正如俗说“不是那个芯儿,不钻那个木头”。再看王羲之 [22] 的字,下边心字都大,如垂绅正笏、盘膝打坐。若只说字,其实不大也是字呵!若讲写字,便非如此不可,“不大也成,非大不可”!
《谷风》第四章正是“没有也成,非有不可”。
英国Geroge Moose,居法多年,归国后几乎都忘了英语,又重新用功。他批评英国人物很严厉,像鲁迅先生。他说某人写作“有个字没说出来”,也就是我们常说“搔不着痒处”之意。
诗第五章“不我能慉”,“慉”,毛传:“养也。”非。“慉”同“畜”,好也。《孟子》:“畜君者,好君也。”(《梁惠王下》)《说文》“慉”下引作“能不我慉”,似更好。“能”,乃也、而也。(反,而意。能、乃、而,三字一声之转。)
“昔育恐育鞫”,“昔”,自来注释有二义:一谓生计、谓养生也,二谓生育、谓养子也,前说较长。“育恐育鞫”,有好多讲法。郑笺说:“育乃生育子女之育;鞫,穷也。”恐怕不是此意。《诗问》曰:“昔者相与谋生计,恐生计穷。”郝懿行讲得好,只是句子笨。
此一章写实之中尚有其体例,还是象征。
六章:“我有旨蓄”,“蓄”,有藏意,疑是腌菜、干菜之属。“有洸有溃”,“洸”,武也;“溃”,盛也。
“伊予来塈”,“伊”,语词;又,谁也。“予”,我。“来”,王先谦曰:“是也。”来是“是”,却不是是非之“是”(right),也不是是否之“是”(to be),乃是to。在动词前面的符号,本身并无义,与“式微”之“式”通,如“是则是效”(《小雅•鹿鸣》)。全《诗》“来”字多与“是”同义。“塈”,毛传:“息也。”马瑞辰谓为 之假借, ,大篆之爱字。“伊余来塈”,维予是爱(句式同“维君马首是瞻”)。郑笺云:“君子忘旧,不念往昔年稚我始来之时安息我。”郑氏讲不通。
此一章有“伊予来塈”,又有“有洸有溃”,既如此,才更痛苦。
篇八 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式微》二章,章四句。
“式微”,“微”,非微君之“微”,乃衰也,有生活困难意。诗的主人公飘零潦倒,生活困苦。
“胡为乎中露”,“中露”,毛传:“卫邑。”似穿凿,想当然耳。《列女传》作“中路”。《诗》中“中林”即“林中”、“中道”即“道中”,此处“中露”即“露中”。前章用“露中”与后章“泥中”相对也好(露天地,无遮蔽也)。“泥中”讲作卫邑,也不必。从毛诗本文“中露”、“泥中”,恰当。
《诗序》言:“黎国为狄人所破,黎侯出居于卫,其臣劝之归,而作《式微》。”岂有此理?不通!归到哪里去?
诗有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胡适之主张要“言中有物”。 [23] 然物或有是非、大小、深浅、善恶之分,但既有言就有物。我们不治哲学,这倒还可放松,要紧的是“物外之言”。大诗人说出来的,正是我们所想而却说不出的,而且能说得好——那即是“物外之言 ”,是文采、文章之“文”。
最初的文学作品疑是伤感的文字,但渐渐进步就不限于此。若一诗人作品全是伤感,可以说是浮浅,因为伤感是人人共有的情感。一诗人固不能自外于人情,却又不可甘居于常人之列。有些怪诗人之不伟大,即以他自外于人情。世界一切都是矛盾的,文学告诉我们美丑,我们的理想是美、是真,而社会是丑、是伪。一个大诗人、大艺术家就是从矛盾得到调和,在真伪、美丑之间得到调和。人若没有伤感,不是白痴,就是圣人。“至人无梦、愚人无梦”,庄子常以“大人”与“婴儿”并言,盖其得于天之全德一也。“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刘义庆《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因为我辈是平常人,所以伤感也多。一个大诗人不甘居于庸人之列,故不仅写伤感。
篇九 邶风•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旄丘》四章,章四句。
《旄丘》一首真是写得登峰造极,“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严羽《沧浪诗话•诗辩》)。好就是好在物外之言,是“文”,文采、文章之“文”。此一首虽是伤感的诗,但写得极好——音好、物外之言。
《旄丘》真有弹性,多波动。江西派真是罪魁祸首,把诗之“韧”——音之长短、诗之“波”——音之上下都凿没了,把字都凿死了。
余有诗云:
一盏临轩已断肠,寻花谁是最癫狂。
年年抱得凄凉感,独去荒原看海棠。
(《春夏之交得长句数章统名杂诗云尔》其三) [24]
有友人说,余此小诗极好——音好。
《旄丘》字义:
首章:“何诞之节兮”,“诞”,毛传:“阔也。”《葛覃》之“葛”,毛传:“延也。”延、阔俱有长义,是“诞”有“延”也。
次章:“必有与也”、“必有以也”,《诗正义》曰:“言‘与’言‘以’者,互文。”按:“与”之为言“同”,“以”之为言“因”,恐非互文。(《江有汜》“不我以,不我与”者,是互文。但这里不作互文讲更好。)
三章:“狐裘蒙戎”,“蒙戎”,毛传:“以言乱也。”按:只是狐裘之貌,不必有乱意。《左传》作“尨茸”,有“狐裘尨茸,一国三公”之句。“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是说诗人自己,抑是“叔兮伯兮”呢?余意以为是诗人说我不是没有衣服、没有车子,只是没有同伴。
四章:“琐兮尾兮”,“琐”、“尾”,毛传:“少好之貌。”《说文》:“尾,微也。”琐、微俱有小义。“流离之子”,“流离”,小鸟,极小,疑是指此。传说此鸟结巢用人发如摇床,甚巧。“流离之子”,更小了。“褎如充耳”,“褎”,《说文》:“俗作袖。”“褎如”,犹言褎然,毛传训盛服。“琐尾”(poor);“褎如”(rich),对举。“充耳”,或者是“瑱”。瑱,填也,耳塞。毛传:“盛饰也。”郑笺:“人之耳聋,恒多笑而已。”毛、郑都可通,意思差不了什么,从毛似更好。
《旄丘》写得真是小可怜儿。可怜的诗人、无能的诗人、伤感的诗人,但在伤感中得到最大成功,即因为有弦外之音。
《旄丘》诗旨:
《诗序》说此篇与《式微》意同,《式微》忧黎侯,《旄丘》责卫伯不助黎侯返国,余意不然。《诗经》中凡言“叔”、“伯”,俱赞美男子之称,如“叔于田,巷无居人“(《郑风•叔于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卫风•伯兮》),故《诗序》所言此点可疑。无论是朋友、是男女,此诗人是怯懦的,而对方颇有抛弃之嫌。
篇十 邶风•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简兮》四章,前三章四句,末一章六句。
此首前面音节短促,字句锤炼,结尾之末章太好。
前三章写舞者:次章先以“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句写舞者,言其雄壮。真是虎虎有声气,音好,有物外之言。至第三章又以“左手执籥、右手秉翟”句写舞者,言其儒雅。“右手秉翟”,“秉”, ,手执禾;“翟”,所执以舞者。人的脑子固然要紧,手也要紧,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也因为他有手。何以上帝为人造了两只手,就是要他做些什么。若无所支持、无所作为,手最不好安放。长袖善舞是女子,此处是男子,故“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至三章末句,始由以上五句挤出此一句,也可以说是从第一章便赶此一句——“公言锡爵”。“锡爵”,赐酒也。因为他是那样的人,故其君爱之。
末一章言美人:“西方美人”之“美人”,“三百篇”、楚辞兼之两性而言,不限女性。
《简兮》前三章字句非常锤炼,此一章一唱三叹;前三章都是凝重的,此一章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也还如此,末二句“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亦并非缥缈,只好说是忽地悠扬起来了。
天下最美的是云,最难解释的也是云。云,太美了。中国人爱点香,是否因它给我们一个美的启发?日光在杨叶上跳舞,不是看的日光,也不单是看杨叶,是看的另外的东西。这才是诗人的眼,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云,便是能给我们启发,托尔斯太(Tolstoy) [25] 《艺术论》因许多诗人赞美云而大怒,真是老小孩。他笨,不懂得云的美,也不知人家懂得。
禅宗的话:“圣谛亦不为”(青原行思语) [26]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语) [27] ,如此才能成为创作。
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不能影响后人的,因为别人没他那样的才禀,哪能学得来呢?能影响后世者是因为它好学。陶渊明从当时人颜延之 [28] 为之作诔、昭明太子 [29] 为之作序起,已是推崇备至。唐宋元明以下,莫不众口一词地推美,但哪个受了影响?白乐天、苏东坡学得像什么?王、孟、韦、柳不过写些清幽之境,有些恬淡之情,貌似。因为陶的生活态度太好,真是“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他才是真正的诗圣。渊明对人生、生活的态度好,不过他的时代和我们不同。诗人要说真话;我们生在虚伪的年代,不能说真话,这简直就把作诗人的机会齐根截断了。环境不许可,虽有天才也难为力。
有人说现在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故诗不能发达。不然也。此真是“又从而为之辞”(《孟子•公孙丑下》)矣!“辞”,遁辞、曲辞。今所谓“理智发达、科学发达”,是这里的“辞”,“从而为之辞”的“辞”。人能自省,真要大胆,所以真需要知、仁、勇。我们想说的话有多少不是“遁辞”、“曲辞”!渊明很理智,他有他的经验与观察,他简直是有智慧,比理智好得多。(老杜有时糊涂,太白浪漫。)理智绝不妨害诗。
古代生活简单,不需要许多虚伪的应酬,所以人一说出就是那样。虽然简单,但是真实,故隽永、耐咀嚼。后来的诗人只渊明能少存此意。《简兮》篇至“云谁之思,西方美人”,话已说完了,但还要说“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此后九字即前八字,这不是冷饭化粥吗?但是,不然。它绝不薄。因为他真实而隽永,因他本有此情,故有韵味。今日所谓“味”,即渔洋 [30] 之所谓神韵之“韵”。“味”,就是诚于中形于外,心里本没有就不会有味。老谭唱戏有味,因为他唱《卖马》就是秦琼,因他诚,故唱得有味。诗人之情未尽,需要再说,故说了真实、隽永,大有《庄子》所谓“送君者自厓而返,而君自此远矣”(《山木》)之境界。
篇十一 鄘风•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 ,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好诗太多,不得不割爱。《鄘风》之《柏舟》篇略,《墙有茨》篇略。
《君子偕老》三章,首章七句,次章九句,三章八句。
《君子偕老》诗旨:
《毛诗大序》谓“风”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风”,讲坏了;“讽”,失了上古的忠厚和平。
《君子偕老》与《卫风》第一篇《淇奥》合看,可知上古的男性美和女性美,分言之为男女两性,统言之为人。
《君子偕老》一诗里的女性写得有点贵族性,别的诗虽也描写到,但无此详细。
古代的神话故事,多写英雄美人,即写常人也有他不平常处,如同凤凰之于飞鸟、麒麟之于走兽、圣人之于人。因他精神上有特出之点,故他是贵族性的。故事中写帝王、后妃、官吏、英雄,都是贵族性的;神,也还是贵族性的。真正平等有没有?成问题。人为什么崇拜贵族?因为人有向上的心,人的理想的人格是那样。人没的崇拜了,便创造出一个来,故希腊的神甚多,佛教的佛甚多,创造出许多来。人是要如此,才活得有劲。天下伤心事甚多,但莫甚于父母对于其子女失望,因为活得没劲了。乡下人自己用土和颜色做了神像,然后磕头礼拜。
知此而后读此诗。
《君子偕老》字义:
首章:“副筓六珈”,“副”,自有一份,又来一份,故曰副。“筓”,毛传:“衡,筓也。”“衡”,横;“筓”,簪。“珈”,玉属首饰。郑玄作笺时,已不知什么是“副筓六珈”。余意“副”乃发网之类,以横簪别住。“副筓六珈”,从头上写起。盛妆从头上表示出来,故先写头。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写得真美,自然,毫不勉强。“委委佗佗”,即委佗委佗。“如山如河”,山凝重,河流动,坐如山,行动如河。自然的山河最真实不过,后来的诗写得假,故不美,只有讨厌。最自然、最真实,故最美。且此二句所写是官,身份恰当。
“子之不淑”,此句不懂。黄晦闻曰:古淑同叔( ),而叔又同弔( ),故误为“淑”,实当为“弔”(《小雅•节南山》有“昊天不弔”之句)——“子之不弔”。此是悼亡之诗。如是“不淑”(不好),则是讽刺。而若是讽刺,不该写得这样美、这样好。此诗前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赞美人物,那还近于客观描写,乃就外表观察对象之风格;而此后则更以“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语说出“如天如帝”之赞美,此二句乃是主观,诗人心中生出的印象。以如此之风格丰神,如何能是讽刺?只好用晦闻先生说。
余不甚同意晦闻先生“不淑”作“不弔”解,但无更好讲法。总之作悼亡诗较作讽刺为善,故以黄先生之说为长。
次章:“玼兮玼兮”之“玼”,毛传:“鲜盛貌。”三章“瑳兮瑳兮”之“瑳”,无传,是玼、瑳同义也。又《邶风•新台》诗“新台有玼”,“玼”,毛传:“鲜明貌。”亦显文。
“其之翟也”,句中“其”与“之”二字作一义用。又《王风•扬之水》有“彼其之子”之句,句中“之”字之于“子”,为语词或指示“子”;指示词“之”、“其”义同,如其人与之人、其物与之物;故“彼”、“其”、“之”三字一义,“彼其之子”即“之子”。出以四字,因语气之故。
“玉之瑱也”,“瑱”,毛传:“塞耳也。”瑱之为言填也。“象之揥也”,“揥”, ,毛传:“所以摘发也。”揥、摘,形、音、义皆相近也。余疑摘发即搔头。
“扬且之皙也”,“扬”,毛传:“扬,眉上广。”马瑞辰释为美,于义较长。“且”,语词,与“哉”为一声之转。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而”、“如”古通,皆可作像或语词用,如“泣涕连如(而)”。“天”,古语谓:莫之为而为者,莫之致而致,天也。 [31] 晋悼公 [32] 云:“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左传•成公十八年》)庄子则认为:得于天者全也。中国称“天”与宗教称天不同,其微妙不可测,故曰天;其尊严不可犯,故曰帝。“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句,其美如云,写人物如天如帝之风神,宜于与“君子偕老”。
三章:“其之展也”,“展”,《周礼》郑注:“展衣,白衣也。”展、 通,又或作 ,《尔雅•释名》:“ ,坦也。”展、 、坦、袒、徒,五字义近。展,诚(坦白);亶,诚。展、亶本一字,亶其然乎?
“是绁袢也”,“绁袢”,毛传:“当暑袢延之服也。”《说文》引诗作“亵袢”。郝懿行谓袢是半衣。总上三章所言之服:“象服”,礼服之总名;“翟”、“展”、“绁袢”,礼服之各名。
末句“邦之媛也”,“媛”,美女。
篇十二 鄘风•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相鼠》三章,章四句。
《诗序》:“《相鼠》,刺无礼也。”《白虎通•谏诤》篇以为“妻谏夫之诗”。既曰“谏”,与责不同,此篇简直是骂,而夫妻感情尚未决裂。
《相鼠》首章:“相鼠有皮”,“相”,平声,有二义:视、互。毛传:“相视也。”“相鼠”,礼鼠也,即拱鼠,后腿能坐,前腿拱抱,余家乡称之大眼贼。杜诗有“野鼠拱乱穴”(《北征》)之句。“人而无止”,“止”,郑笺:“容止。”好。
《相鼠》三章重句重得好:首章末句言“何为”;次章末句言“何俟”,“何俟”较“何为”更重;至第三章“胡不遄死”更重。(稼轩《采桑子》 [33] 中间故重,恐偷此。后人仿之。)
这篇似真有恨了,恨之极,切齿道出。《诗经》写恨,只此一篇,还看不见报复,虽不像西洋热烈,已超出哀怨。
篇十三 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
瑟兮 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 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三章,章九句。
《君子偕老》所写是理想的、标准的女性——美女;
《淇奥》所写乃理想的、标准的男性——君子。
中国“三百篇”、《离骚》所谓美人,不仅是beautiful,兼内外灵肉而言,内外如一乃灵肉调和的美,兼指容貌德性。
梁任公以为“君子”两字乃中国特有。君子之美有多方面,文字犹嫌不足以形容之。古人之说尧之德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说孔夫子曰:“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此即无恰当之文字可以名之。
《淇奥》字义:
三章之首二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兴也,亦比也。外国人不了解竹石之美,中国以竹象征男性之美。(花与竹与柳皆可以比。)竹可表现德性美,其所给予人的是坚贞、沉静;然“沉静”二字尚太浅,有“学问”、“道德”、“思想”、“感情”的人多是沉静的。故品格高尚的人多喜欢竹子,以其为美德之象征。(象征与譬喻不同。)
首章下言“有匪君子”,“匪”,韩诗作“邲”,《广韵》:“邲,好貌。”《一切经音义》 [34] 引诗作“斐”,《论语》“斐然成章”(《公冶长》),皆“美好”之意。三章之第三句皆为“有匪君子”,“匪”作“斐”,《说文》:“斐,分别文也。”文采分明,自是表现于外;然品格乃诚于中形于外。
中国诗笼统总合,西洋是清楚分别,中国流弊是模糊不清。而吾国祖先如“三百篇”所写,真清楚,感觉锐敏,分析、观察清楚。
“如切如瑳”,“瑳”,治牙曰“瑳”,今作“磋”。《说文》有“瑳”无“磋”。磋与玼、泚同,鲜明也,可作adj又可作adv,故以瑳为adj、以磋为adv,实皆瑳也。“如琢如磨”,“磨”,治石曰磨。切、瑳、琢、磨是治骨、治牙、治玉、治石,骨、牙、玉、石此四物皆坚,故曰德行坚定。不分男女,皆当如此。
“瑟兮 兮”,“瑟”,毛传:“矜庄 也。”《白虎通•礼乐论》:“瑟者,啬 者,闭 也。”啬、闭,有谨慎、恭敬之意,即矜庄。“ ”,毛传:“宽大 也。”《邶风•简兮》篇,“简”,大也。“ ”、“简”通。太矜庄则小,故又曰宏大。“赫兮咺兮”,“咺”,毛传:“威仪容止宣著 也。”韩诗作“宣”,《说文》“愃”下引诗“赫兮愃兮”。“瑟”、“ ”、“赫”、“咺”以写君子之美,一字不足用四字形容之。前数句所写偏于含蓄,故此曰“赫咺”。含蓄既多,必能表现于外。
“终不可谖兮”,“谖”,忘也。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终不可谖兮”,此首章、次章之末一句将诗人心中徘徊动荡之思皆写出,真好。
次章:“绿竹青青”,“青青”,菁菁,茂盛。“充耳琇莹”,玉之瑱也。“会弁如星”,“会”,有总结之意,《说文》引诗作“ ”,毛传:“所以会发。”黄晦闻先生谓“会”即《君子偕老》之“揥”。恐非。会,会 发,“束发冠”,其音即表义;“揥”,摘 发、“搔头”。彼为美女此为君子,男女有别,首饰亦自不同;且会发与摘发不容混也。
三章:“绿竹如箦”,“箦”,毛传:“积也。”亦茂义。后之“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圭方璧圆,皆不自作,乃经人工琢磨而后成了圆璧方圭,人以言天才既高又有修养。对于“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人,高尚如神,人固然可以敬而畏之,却非亲之爱之,太严肃。
“猗重较兮”,“较”,旧注是车;“重较”,毛传:“卿士之车。”大谬。仍是大意。陈玉澍 [35] 《毛诗异文笺》以为卿士之车是后人所妄加,“重较”只是宏大之义。《左氏传》:“夫子觉其者。”杜预注:“觉,较然正直。”按:“不为虐兮”之下,毛传亦有“宽缓弘大”之语,“宽缓”是释前“宽兮绰兮”,而“弘大”则释“猗重较兮”也。“猗”,或作“绮”,大谬。“猗”是赞美之词,如“猗欤休哉”,故与“重较”联,犹言“美哉其重较也”。
为诗,短言之不足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咏叹之,方能情韵悠长。
情韵与性灵、机趣不同。性灵与机趣是短暂的——是外物与我们接触的一刹那,是捕鼠机似的一触即发,而且稍纵即逝。后来诗人多是如此,只仗了哏、巧、新鲜。古人是有“情韵”,一唱三叹,悠长的,愈旧而弥新,其味愈玩味而弥长。这种情韵终朝每日盘桓在作者的心头,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此即所谓酝酿、涵养。就好比酿米为酒,故其情韵悠长,感人之力量亦至深;但绝非刺激,却如饮醇酒。
诗云“终不可谖兮”,君子在诗人心中盘桓已久,自然忘不了。东坡云“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就此便知他非大诗人。余平生见过几次好山川,虽不能写其清景,而十余年后思之仍然如在目前,因为它是“终不可谖兮”。“三百篇”、楚辞不能在当时描写,因为在当时也许太伟大、太沉重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要在脑中盘桓、酝酿过一个时期。与朋友写信容易,若作篇诗文赋父母的恩情却作不来,因它太沉重、太伟大,顾此失彼,挂一漏万。若作之,紧不得、慢不得,慌不得、忙不得,要使之在心中徘徊、盘桓。
“诗三百篇”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醇乎其醇。(老杜的诗有时都是坏酒。)中国的醇酒,并非西洋的酒精,中国常所谓酒曰“陈绍”、曰“女贞”(最好的绍酒),极醇厚。一个民族的文明如何,看他造的酒味道如何即可。舌端、喉头、胃囊及至发散到全身四肢是什么味道,只有自己感觉去。
诗和酒,都要自己to taste,方觉其醇厚、悠长,真真一唱三叹。
《考槃》《硕人》二篇略去。
篇十四 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六章,章十句。
《氓》与《谷风》相似。
人与人之间(不但两性)既不易了解,即不会有感情,不会有平等,彼此之间只是斗争,一个主人、一个奴隶。
此诗为彼女性自作,抑一男性诗人代作呢?若果男性所作,则诚伟大矣。“无我”很难作,客观的代言体最“无我”,以他人的思想感情为思想感情,以他人的心为心,以他人的言语为言语。叙事体诗不能好,即是不能如此。
诗的发源由于“我”,障碍也由于有“我”。“有我”是抒情诗的源泉,但写客观性的叙事诗难。中国诗人的使酒骂座、目中无人、不通人情也为此,其好是真,不好是支离破碎、鲁莽灭裂。(文人、才子、名士、无赖,“名士十年无赖贼”[舒铁云《金谷园》],品斯下矣。)“无我”二字的意义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牺牲、同情,这是台阶。王渔洋说“神韵”固好,但半天起朱楼,没台阶。中国诗人最没有牺牲、同情,抒情诗人都犯此病。代言体的叙事诗,非有同情不可。要把“我”字放在一边,要“通情”,才能同情,不同情哪有牺牲?不牺牲哪能无我?
此篇若是女子作,则道其自己的悲哀痛苦,亦道尽千古大多女子的悲哀痛苦,故是伟大的女诗人。若男性代作,便更伟大,他“通情”、“无我”。
女子生活失败,其结果是悲哀、是痛苦,不能忍受,但没有愤怒。愤怒是中国民族性所缺乏的。中国古圣先贤温柔敦厚的诗教、老庄哲学、印度哲学,都教我们逆来顺受。当然,“诗三百篇”的时代尚无老庄哲学、印度哲学,但诗教已是温柔敦厚,故中国诗文中无“恨”,只是“怨”。《谷风》和《氓》只是哀怨,没有愤怒。“非人”不好,“超人”好,这种感情是超人的,真是伟大。
《氓》字义:
首章:“氓之蚩蚩”,“蚩蚩”,毛传:“敦厚、老实之意。”这是心理的描写,这是通人情、知人心的诗人写的。男女朋友相悦,要紧的是老实可靠、不贰心、不变心,“蚩蚩”也就是最好了。这样第一个印象就写出来了。
二章:“以望复关”,“复关”,毛传:“君子所近也。”非是。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妇人所期之男子,居在复关,故望之。”君子何所自来?是也。(陈奂为毛辩,殊无理。)“体无咎言”,卜筮之结果,吉兆也。
三章:“桑之未落”,“桑”,毛传:“女功之所起。”此章以桑作譬喻。为什么用桑作譬?因对它最熟悉,印象最确切。后来诗人只求美,说花说柳,而古人只要表现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与下一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毛诗正义》曰:“女取桑落与未落,以兴己色之盛衰。”“色之盛衰”,应是说两人感情之盛衰。“沃若”之“若”,用在形容字后之语尾,通“然”、“如”(《邶风•旄丘》“褎如充耳”)。“其叶沃若”,真是柔桑,绿得发乌,亮得发光。“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千古之恨。男性专制,被征服者无自由。为什么彼轻此重?传统习惯,习惯成自然,无理由。此数句哀怨到了沉痛,恐怕男诗人作不出。
第三章,题外文章。这真是神韵、神来之笔。要紧地方说不要紧的话,不要紧的话成为最要紧的文章,突起奇峰。这是“断”。《长恨歌》能“连”,而不能“断”。
四章:自来说经者皆以“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二句为赋实,“以我贿迁”,时水正涨。但余以为不然。前已言“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故此二句乃象征:水如故,人情已改。(人事无殊,举目有山河之异。 [36] )“二三其德”,此与“蚩蚩”之单纯最相反。人心最不可靠,极极端。
五章:《氓》之此章可与《谷风》之第四、五章参看。以叙事论,则《谷风》比较详尽;以抒情论,则《氓》较为哀伤。
“靡有朝矣”,郑笺说是已非一日。
“言既遂矣”,犹《谷风》之“既生既育”;“至于暴矣”,犹《谷风》之“比予于毒”。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在“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之前,可见别人之讥笑比自己的痛苦更难忍受。“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四句说尽了弱者的悲哀。人在悲哀、痛苦中最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同情;而若不然,只得到了别人的冷漠和讥笑,则在悲哀和痛苦之上又加上了悲哀、痛苦。尤其是弱者,更容易感受到这种悲痛,忍受不了这种悲痛。
六章:“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宴”,安;“晏”,迟。宴、晏古通。陈奂谓“宴”当读为“宴尔新婚”之“宴”,宴者,安也。宴,又通“燕居”之“燕”(宴会、燕会、会),“总角之宴”或即安居之意。“言笑晏晏”,“晏晏”,毛传:“和柔也。”“信誓旦旦”,“信誓”,毛传、郑笺讲成一个,余分讲。“信”,信物;“誓”,誓言。“旦旦”,诚也。古曰:“信誓之诚,有如皎日。”(旦、展、亶,皆舌头音,意同。)
“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二句不好,穿凿。黄晦闻先生曰:“思,句中语助也;其,亦句中语助。‘不思其反’,言‘不反’也。”又曰:“当时信誓曾矢言不反,今是不反乎?”此说太勉强。
恨,阳刚,积极;怨,阴柔,消极。中国所谓怨恨,恐怕是有怨而无恨。若《谷风》《氓》,恐怕“怨”都少,而是“哀”;怨尚可及于他人,哀只限于自身。恨较怨更进一步,最积极。恨,报复。《旧约全书》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报复。“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水浒传》第一百三回),与西洋的报复同。在西洋可以看出复仇的文学来,中国不然。在中国通俗小说中尚可见报复之事,但一到知识阶层成为士大夫,就“量小非君子”了。太史公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史记•伍子胥列传》)太史公颇有恨意,其作《项羽本纪》《平原君列传》《魏公子列传》《鲁仲连王列传》《游侠列传》,皆有怨毒在内。
诗,在文学中是最上层,诗教是温柔敦厚,教人忠厚和平。
* * *
[1] 朱穆(100—163):字公叔,南阳郡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桓帝时任侍御史,以文章名世。朱穆有感时俗浇薄,曾著《绝交论》倡导交往以公。
[2] 按:原笔记“容”字下缺一字。
[3] 小泉八云(1850—1904):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英国人,后归化日本,从妻姓,曰小泉八云。著有《日本:一个解释的尝试》《文学的解释》《西洋文艺论集》等。
[4] 张士诚(1321—1367):元末明初农民起义军领袖、地方割据势力之一,字确卿,泰州白驹场(今江苏大丰)人。
[5] 倪瓒(1301—1374):元朝画家,初名珽,字泰宇,后改字元镇,号云林,江苏无锡人。
[6] 明朝顾元庆《云林遗事》记载“元处士倪云林先生知天下将乱,一日弃田宅去,孤舟蓑笠载竹床茶灶,飘遥五湖三泖间,多居琳宫梵宇,人望之,若古仙异人。张士诚招之不往。其弟士信致币及绢百匹,冀得一画,云林裂其绢而立返其币。一日,士信偕诸文士湖游,闻异香缕缕出自菰芦中,搜得云林,箠之。几死,终不开口。一时文士在士信左右者力救得免。人问曰:‘何以无一言。’曰:‘开口便俗。’”
[7] 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8] 杨小楼(1878—1938):京剧演员,工武生,武技动作灵活,似慢实快,姿态优美,有“武生宗师”之美誉。
[9] 《独木关》:京剧剧目,叙写唐薛仁贵从军,隶张士贵部下,屈抑难伸。张士贵兵次独木关,为敌将安殿宝所困。薛仁贵扶病出战,刺死安殿宝。
[10] 陈师道(1053—1102):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苏门六君子”之一,江西诗派重要作家,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称。
[11] 李善:唐朝人,淹贯古今,人称“书簏”,著有《文选注》。
[12] 王肃(195—256):三国时期魏经学家,字子雍,东海(今山东郯城)人。曾遍注群经,编撰《孔子家语》等书。
[13] Subj:英文,subject的缩写。
[14] 公、谷:指传《春秋》的公羊高与谷梁赤。公羊高,战国时期齐国人,谷梁赤,战国时期鲁国人,相传二人师从子夏治《春秋》。
[15] 林逋(967—1028):北宋初年隐士,字君复,谥号和靖先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林逋种梅养鹤,一生未娶,人称“梅妻鹤子”。
[16] 犬儒学派(Cynic):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代表人物有创始人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第欧根尼(Diogenes)。该学派反对柏拉图“理念论”,要求摆脱世俗利益,强调禁欲主义,克己自制,追求自然。后期走向愤世嫉俗,玩世不恭。
[17]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
[18] 净利王:指语言平淡的人。
[19] 柳敬亭(1587—1670):明末评话艺术家,原姓曹名永昌,后变姓柳,改名逢春,号敬亭。因面多麻子,人称“柳麻子”。明朝张岱《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曰:“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哱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黄宗羲《柳敬亭传》引莫后光之语评柳敬亭之说书:“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20] 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能作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草率地使用它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
[21]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现代具有田园风格的乡土抒情作家。
[22] 王羲之(303—361):东晋书法家,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有“书圣”之称。曾为会稽内史,领右军将军,人称“王会稽”、“王右军”。
[23]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不作言之无物的文字。”
[24] 《春夏之交得长句数章统名杂诗云尔》其三(1944):见《顾随全集》卷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54页。
[25] 托尔斯太(1828—1910):今译为托尔斯泰,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批评著作《艺术论》等。
[26] 青原行思(673—740):法号行思(一说慈应),唐朝禅宗高僧,六祖惠能之法嗣。因住于吉州青原山静居寺,世称青原行思。《五灯会元》卷五记载:“(行思禅师)闻曹溪法席,乃往参礼。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甚么来?’师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师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祖深器之。”佛法有世谛、圣谛之别,世谛指世俗之理事,圣谛指圣者所见之真理。
[27] 真净克文(1025—1102):北宋临济宗黄龙派高僧,法号克文,死后赐号“真净”,后人习称“真净克文”。《古尊宿语录》记载:“(真净克文)良久乃喝云:‘昔日大觉世尊,起道树诣鹿苑,为五比丘转四谛法轮,惟憍陈如最初悟道。贫道今日向新丰洞里,只转个拄杖子。’遂拈拄杖向禅床左畔云:‘还有最初悟道底么?’良久云:‘可谓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喝一喝下座。”
[28] 颜延之(384—456):南朝宋文学家,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与谢灵运并称“颜谢”,著有《陶徵士诔并序》。
[29] 萧统(501—531):字德施,小字维摩,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梁武帝萧衍长子,谥号昭明,故后世又称“昭明太子”。编纂有《文选》《陶渊明集》。
[30] 王士禛(1634—1711):清朝诗人、诗论家,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县)人,论诗主“神韵”。
[31] 《孟子•万章上》:“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
[32] 晋悼公(前586—前558):春秋中期晋国杰出君主,姬姓,晋氏,名周,又称周子、孙周。
[33] 《采桑子》:即《丑奴儿》。稼轩《采桑子》当指《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首。
[34] 《一切经音义》:唐朝贞元、元和间释慧琳所撰,凡开元录入藏之经典两千余部,皆为之注释。
[35] 陈玉澍(1853—1906):近代文学家、学者,原名玉树,字惕庵,盐城上冈人。著有《尔雅释例》《毛诗异文笺》。
[36] 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