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应当分开说。觉——感觉,悟——反省。
悟与不悟是学道与学文的分水岭,诗人不悟。如老杜: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
老杜即是不悟之人,反省不足。
篇一 节南山之什•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
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慇慇。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正月》十三章,八章章八句,五章章六句。
《正月》之第六章:“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为虺蜴”(虺蜴,公共厌物),此乃诗人之感觉,感觉锐敏。
人生在世不能一刻离开宇宙、脱离人类。严格地说,自食其力根本做不到,是要靠着互助,以有易无而生活。互助,是人类的美德。即令上高山入深林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衣食自给,也脱不出人类、宇宙。而诗人非要说“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为虺蜴”,岂不是自苦?这样生活,不是享受,而是受罪。在世上,诗人是最无能的,是人生的失败者,其所以愤慨是乞丐的“哀号”。这种是生活失败的“呼号”、苦痛的“呻吟”。
《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所谓“安生”,“安”有平安、完全之意。而文言成了白话,意思就浅了。“国之为虐”,“虐”,迫害。诗人常常是最大“迫害狂”,以为人人都同他过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慇慇。”“洽”,《左传》作“协”。叶、协古通,训和、合。马瑞辰谓:“合、协,古音同(二字皆晓母)。”(《毛诗传笺通释》)“比”,连也。“云”,毛传:“旋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文》:‘云,象回转之形。’旋即回转之义。”《诗》中“旋”、“还”皆通,如“言旋言归”(《鸿雁之什•黄鸟》)。“旋”即还,还,往还。)
此一章中,“洽比其邻”,言朋友;“昏姻孔云”,言亲戚往还;唯“念我独兮,忧心慇慇”,小可怜,可以原谅他,但不是好。
《正月》末三章,真乃千古穷诗之祖。诗人一来就说穷,发财的人作诗说说富贵,岂不好?穷人说富固然不到家,富人说穷也不会好。但中国诗人成了传统——一作诗就说穷。《正月》,写穷写得到家。
文章作得越长,越无法收拾。该看《史记》中之“太史公曰” [1] ,说得真好。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然而真不容易,要学!写短诗可以靠感兴(inspiration),长篇的须要惨淡经营,起合转折,结尤难。
《正月》之第十三章,看怎样结。
《正月》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佌佌”,毛传:“小也。”“蔌蔌”,毛传:“陋也。”(陋,浅薄无知之人。)历来训诂皆尊此解。余以为:“佌佌”、“蔌蔌”,仅也,状屋与谷,非言人也。“方有穀”,《后汉书•蔡邕传》注引诗作“速速方穀”。马瑞辰谓上之“佌佌彼有屋”与下之“民今之无禄”相对成文,“蔌蔌方穀”与“夭夭是椓”相对成文(《毛诗传笺通释》)。词、曲中此名隔句对。“夭夭”,毛诗作“枖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诗作‘夭夭’。”“夭夭是椓”,毛传:“君夭之,在位椓之。”说“在位”,哪里出来的?不通,想当然耳。“桃之夭夭”(《周南•桃夭》)、“棘心夭夭”(《邶风•凯风》),“夭”,训少好、训盛,引申作“少壮”解。“椓”,破。“夭夭是椓”,少壮之人皆被毁灭、摧残。
“哿矣富人”,“哿”,毛传:“可。”《孟子》赵岐注:“哿,可也。”与毛同。“哀此惸独”,“惸”,《孟子》作“焭”,赵注:“焭,孤也。”“惸独”,穷老之人,承“夭夭是椓”而来。欧阳修《诗本义》曰:“国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尚可哀此惸独而恤之也。”此亦可备一说。
长诗文要波澜起伏,东坡率意,山谷才短,皆不成。波澜起伏越厉害,收煞越难。《正月》一首,起,写一己之心情、见解;结,写国家、社会之情状。此篇结是收,但又扩大了。善于结者,收中有放。
篇二 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
彻我墙屋,田卒汙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黽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傚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中国诗的传统就是穷,就是悲哀,就是伤感。伤感如伤风,最富传染性。其实“大雅”、“小雅”中也有很好的写愉快的诗。诗写惊悸的少。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表现出壮美者,唯有曹操。图为傅抱石《观沧海》。
首章:“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我们心上还有传统,生理还有遗传。日食对于我们引起的虽非畏惧,亦是惊悸。
此首诗中,诗人表现最好的是第三章。此第三章写惊悸: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烨”与晔、 ,同义,字形也有关。“崒”,郑笺云:“崔嵬(巍)也。”又云:“山顶崔嵬者崩,君道坏也。”汉人的诗心、诗情都让书压瘪了。“崒”者,碎也。“崒”亦作卒。清儒马瑞辰谓:“卒,碎之谓。”(《毛诗传笺通释》)
曹孟德的诗出于“变雅”,在“三百篇”以后异军突起。魏武帝《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观沧海》)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表现出壮美者,唯有孟德。京剧舞台上,黄三 [2] 号称“活曹操”,唱《华容道》 [3] 满口“君侯饶命”,而横劲不减、气概不减。杜工部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诗,如: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黄季刚 [4] 先生说,后来人的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圆悟克勤禅师语) [5] 。
余今所说皆是“第一义” [6] (《大集经》)。
《十月之交》是圆的,孟德诗不圆。东方美以圆为最。愉快、伤感,甚至衰飒,晚唐人皆能写得圆美。恐怖的诗颇难写得圆美,恐怖而写得圆美者,唯此《十月之交》第三章。恐怖一般不能写得圆美,但诗人能,因为他是非常人。宗教中这样说:“唯佛能知。”“唯有上帝知道。”我们说:有些事,唯诗人能知。杜甫诗:
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
(《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山竹裂”、“云旗翻”,诗人的联想。联想,有―→有;幻想,有―→无。其实凡说的出来的就有。龟毛、兔角,龟、兔有;毛、角亦有,极旧的东西,联得好,就新鲜。
世纪末(fin de siècle) [7] 。《十月之交》因日食而觉凶兆,此诗人之直觉,世纪末之感觉。如余之友人写母亲的死:
守着在爆裂的蜡烛,似是永远的黑夜。
亦是直觉的。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A.Chekhov) [8] ,他骂人时都是诗,但Chekhov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鲁迅先生不然,其作品中没有温情。《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的,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是冷酷。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朝花夕拾》比《野草》更富于人情味,因乃幼年的回忆。
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诗人之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篇三 节南山之什•小弁
弁彼 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 。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 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 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小弁》八章,章八句。
《小弁》诗旨:
(一)孟子说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孟子•告子下》)
(二)赵岐说
《孟子》赵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怨者,怨亲之过,故谓之小人。”伯奇,尹吉甫之子。周宣王时人,贤大夫。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杀后妻。
(三)诗序说
《毛诗序》:“《小弁》,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
(四)朱子说
朱熹《诗集传》:“幽王娶于申,生太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诗以自怨也。序以为太子之傅述太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小弁》,不必怨亲,此只是乱世诗人的悲哀,而《凯风》之悲哀小。
《小弁》字义:
“弁”,毛传:“乐也。”《说文》:“昪,喜乐也。”
首章:“弁彼 斯”,“ 斯”之“斯”,同“螽斯”、“鹿斯”、“柳斯”之“斯”。
次章:“踧踧周道”,本应是车马喧阗,而却是“鞫为茂草”(鞫,穷也,荒凉)。“我心忧伤,惄焉如 ”,“ ”,韩诗作“ ”( ,病也)。“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假”,韩诗作“寤”。“用”,以(而)也。
诗人孤独、寂寞。太白有诗云:“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古风》其十三)人弃世乃为世弃,愈弃世,愈世弃;愈世弃,愈弃世。屈原曰: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九章•涉江》)
民初鲁迅先生在教育部做佥事 [9] ,一句话不说,回到会馆抄古碑。这真是精神上的活埋,悲哀。苏轼云:
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一)
屈原行吟泽畔,被发佯狂,“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打折了胳膊袖子里装。而“万人如海一身藏”,是自喜。这藏与不藏做甚?比不了“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二十首》其五),是自得,“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又比不了。渊明所说乃见道之言。《论语》言: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
此是哲人之见道,与诗人不同。自得与自喜不同。渊明是诗人而见道,是乐不是喜。老杜“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宾至》)与元好问 [10] “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再到新卫》),二者亦不同。
人的情感无论哪一种都能向上或向下,可以升华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兴的事也可以成丑恶的事。七情六欲,引起反抗而后能改革。中国只是到世弃、弃世而已,这样与己无益、与世无用。西方颇多与社会挑战者,这样世界才能有进步,鲁迅先生即有此精神。中国有见道的、自得的陶渊明,却少有挑战精神,总以为帝王既惹不起,贩夫走卒又犯不上。鲁迅先生不管这些,猫子、狗子也饶不过。
《小弁》第三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二句,毛传:“父之所树,己尚不敢不恭敬。”桑梓,父母之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旧五代史》曰:“桑以养生,梓以送死。”《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梁惠王上》)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四句,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陈奂《诗毛氏传疏》曰:“靡,无。匪,非。”今靡、莫双声,无、微双声,故靡、莫、微皆通转。陈氏又曰:“非父则无所瞻视,非母则无所附离。父者,属于毛,非父则不得附属矣。母者,属于里,非母则无所附离矣。”朱子《诗集传》曰:“言桑梓父母所树,尚且必加恭敬;况父母至尊至亲,宜莫不瞻依也。”马瑞辰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爱其树也。《桑梓》,怀父母,睹其树因思其人也。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继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思其人而不见,处处仿佛遇之。”舜食则见尧于羹、卧则见尧于墙,实在没有尧; [11]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实在因为没有父母。“不属于毛,不离于里”,“离”,有时作“黏附”讲。毛诗作“罹”,唐石经 [12] 作“离”。朱子《诗集传》从唐石经。“不属于毛,不离于里”,孤立,出世。第三章末句“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令人心死。中国诗古来表现即如此。
诗人对人生有几种态度:
(一)自由。学道可得自由。烦恼由何而来?由牵扯而来。如能割断一切牵扯,即断烦恼,可得解脱,故曰“寸丝不挂”(《楞严经》) [13] 、“万仞峰头独立足”(天衣怀偈语) [14] 。
(二)强有力。世界上最强的人即是最孤立的人。个人奋斗,西方诗人常有此种表现。奋斗,挑战,“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内篇•逍遥游》),此乃入世。屈原的伤感胜过其奋斗的色彩,与其说是奋斗的诗人,不如说是伤感的诗人。鲁迅先生的挑战也是由伤感而来。反常为贵。(而反常亦可为妖,西洋味。)
(三)蜕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即是。此既非挑战,亦非奋斗,也不是出世,最人情味。然恐怕这样一般人以为苦恼胜过欢喜。“富贵非所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出世、入世打成一片,真诗味。
(四)寂寞。诗人欣赏他自己的寂寞。如:“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将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这是自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此为自得。“无车马喧”,不是自己找的;而“得半日闲”,他这样得找,要“过竹院”、“逢僧话”。此为假诗人。
(五)悲伤。前几种都有点造作,唯此种最人情味。如:“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鱼藻之什•苕之华》)、“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真是人情味。没父母的小孩,脸上最寂寞,这是人情。此种虽最有人情味,却不振作、没出息,中国古来就如此。
人须“群”。最能繁殖的动物是最合群的动物,如蜂、如蚁;最强的一定是最不合群的,如狮、如虎。有人说将来最大的动物是骡马。狮、虎、象虽然大,它不合群,终于要被淘汰。现在狼都少了,况狮、虎?诗“可以群”(《论语•阳货》) [15] 。
《邶风•柏舟》言: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真是诗。悲伤无边无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后来人作诗怕俗、怕弱,这就是意识的了。“后台意识”(Arrière Pensée) [16] 。古人的诗没有(Arrière Pensée),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然说出来并不俗、不弱,因为它“真”。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维足伎伎”,“伎伎”,毛传:“舒貌。”《释文》:“本亦作‘跂’。”《淮南子》高诱注:“跂跂,行貌。”按:伎伎,即跂跂,只是鹿奔貌,不必依毛传训“舒”。(舒、徐双声,字义亦相通。)朱子为之说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留,迟、待。)“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侣。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因此,以是、用是。)庾信 [17] 《枯树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正是“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宋陈去非诗云:“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诗人和哲人,反省是一样的,而结果不一: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暴露自己的缺点;哲人反省是发现、矫正自己的缺点。贾宝玉以白杨树自比,人异其不自重,宝玉云,不知愧的人才去比松柏呢。 [18] 这是诗人味。
篇四 节南山之什•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巷伯》七章,四章四句,一章五句,一章八句,一章六句。
“小雅”中,《节南山之什•巷伯》写乱世最多。
诗人怎样生活呢?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态度?孔夫子说:
邦无道,危行言逊。(《论语•宪问》,“孙”是本字)
“三百篇”说: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
中国诗人放纵,但也是在可能范围中放纵。中国诗人还没有到挺身与社会挑战,而多是站在云端里看厮杀、上了高山看虎斗、隔岸观火或者隔山骂知县,多是明哲保身,骂黑街。骂黑街的诗人没什么了不起,无非痛快痛快,出口怨气;亦如下泪是悲哀的发泄,哭过后反而得到安慰、获得平静。西方诗人认真,干上没完。(易卜生[Ibsen] [19] 看报时其实是看着镜子里的人。)
和平是国民性。中庸之道也是从国民性中来,非凭空而出。孔圣人、释迦牟尼、耶稣基督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只看见树上结了个极大的果实,而没见那树上生枝、出叶、开花。此是渐,非偶。
诗人如何处身于乱世?
其一,持躬——在己,约束(不使过火)。
人是矛盾的,在矛盾中找到调和就是诗人;在矛盾中找不到调和,学道将成矣。
诗人在乱世永远是如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科学告诉我们,没有投胎转世,再回头已没有了。我们从火中炼出来就是钢,炼不出来就化灰了。“如集于木”、“如临于谷”,也还可以;唯“如履薄冰”真是连据点也没有了,小心也不成了。如果是适时势的英雄,可以拨乱而反正、转危而为安。乱世才正是英雄出头之日,还有能趁火打劫、浑水捞鱼的人也好。我们的诗人真可怜,上而不是英雄,下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光棍,不要说他不肯,他也不能,压根儿无此本领。所以只是暴露其无能而已,可怜可爱。
“诗人无能,但可爱。”(《可爱的人》,契柯夫作、周岂明 [20] 译)拿不是当理说、使酒骂座,此是诗人优越感,许他不许别人。人的许多缺点有时让人觉得可爱,如小孩子说话不清楚,使人觉得可爱。《小宛》之末章一、三、五句“温温恭人”、“惴惴小心”、“战战兢兢”,是写实;二、四、六句“如集于木”、“如临于谷”、“如履薄冰”,是形容。“温温恭人”,士君子(gentleman)。“温温恭人”与“如集于木”二句接到一块儿,像什么?若是小孩子上树不算什么,“温温恭人”在尊贵场合很好,但是把他蹲在树上就完了。
其二,处世——对人。
其实“如履薄冰”,亦即其处世。
《巷伯》之第五章云: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好好”,毛传:“喜也。”(喜,悦也。)“草草”,毛传:“劳心也。”按:“草草”,一作“懆懆”,“草”乃假借字,当作“懆”。“忧心悄悄”(《邶风•柏舟》),亦当是“懆懆”。诗人还不是“集木”、“临谷”、“履冰”,但还有不如是的时候,他是劳心,无时无刻不如是。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之后,诗人呼“苍天苍天”。自己没办法,呼苍天,敬天、畏天、尊天。此一章五句,话说得有分寸,不是放纵的,是约束的。
凡艺术都是有约束、有限制的。到革新时,革掉旧的约束,新的又来了,此文学史上的公式。“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第一回),是不错。无论是破坏、是阔大,总有个新的范围。艺术是恰好,如打网球,出线不成,不过网不成,让人接着也不成,在此诸端下球打得正是地方,这就是艺术,一毫也不能差。《孟子•万章下》有云:
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而力也;其中,非而力也。(由,犹。)
“其中非而力”也,这就是艺术,是限制。“骄人好好,劳人草草”数句,说得有分寸,真是“其中非而力也”。
《巷伯》至第六章言: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这是诅咒。中国文学缺乏恨(hate,hatred)。恨是憎恶、厌恶,进而诅咒;平常说“恨”只是悲哀,如“商女不知亡国恨”(杜牧《泊秦淮》)。凡对于旧的,若没有“恨”,则改革便不会彻底,恨它不死。中国诗中无此表现。中国文学经过六朝太柔美了,缺乏壮美。《巷伯》之“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八句是诅咒。《封神榜》中赵公明下山,姜太公扎草人拜他 [21] ——此即诅,恨他不死。真阴狠。
其实,有本领出来打呀,鬼鬼祟祟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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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史公曰:《史记》中司马迁评价历史人物与事件的标志语。
[2] 黄润甫(1845?—1916):因行三,人称“黄三”,清末京剧净角,工架子花脸,因演连台本戏《三国志》而获“活曹操”之美誉。
[3] 《华容道》:京剧剧目,叙曹操兵败赤壁,狼狈北逃华容道。曹探知华容道为蜀将关羽把守,且知关羽重于信义,乃苦苦哀求。关羽果为所动,义释曹操。
[4] 黄侃(1886—1935):音韵训诂学家,字季刚,晚年自署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著有《说文略说》《文心雕龙札记》等。曾任教于北京大学。
[5] 圆悟禅师(1063—1135):宋朝临济宗杨岐派代表人物,字无著,法名克勤。高宗赐号“圆悟”,世称“圆悟克勤”。《碧岩录》卷二:“垂示云:杀人刀、活人剑,乃上古之风规,亦今时之枢要。若论杀也,不伤一毫;若论活也,丧身失命。所以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
[6] 《大集经》:“甚深之理不可说,第一义谛无声字。”第一义,佛教用语,指无上甚深、彻底圆满的妙理。
[7] fin de siècle:法文,意译为“世纪末”。
[8] 契柯夫(1860—1904):今译为契诃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大师,代表作品有《变色龙》《套中人》等。
[9] 佥事:民国时期各部所设职官,荐任,分掌各厅、司事务,常兼任科长,地位则略高于科长。
[10] 元好问(1190—1257):金末元初文学家、批评家,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仿杜甫《戏为六绝句》体例作有《论诗三十首》。
[11] 范晔《后汉书•李固传》:“昔尧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
[12] 唐石经:即开成石经。开成石经以楷书刻《易》《书》《诗》《三礼》等十二经,始刻于唐文宗大和七年(833),成于开成二年(887)。
[13] 《楞严经》:“寸丝不挂,竿木随身。”
[14] 天衣怀禅师(993—1064):名义怀,宋朝云门宗禅师,因卓锡越州天衣山,人称“天衣义怀”。《五灯会元》卷十六载天衣义怀事:“寻为水头,因汲水折担,忽悟,作投机偈曰:‘一二三四五六七,万仞峰头独足立。骊龙颔下夺明珠,一言勘破维摩诘。’”
[15] 《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16] Arrière:法文,意译为后面的;Pensée:法文,意译为思想。
[17]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南朝梁诗人庾肩吾之子,南北朝文学集大成者。庾信一生以公元554年出使西魏并从此流寓北方为标志,分为前后两期。因其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称“庾开府”。
[18] 《红楼梦》第51回宝玉评王太医药方时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19] 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戏剧家、诗人,欧洲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之一,被誉为“现代戏剧之父”,代表作品有《社会支柱》《玩偶之家》《人民公敌》《群鬼》《培尔•金特》等。
[20] 周岂明:即周作人,岂明为其笔名。
[21] 《封神演义》第四十八回“陆压献计射公明”,写陆压献计曰:“往岐山立一营,营内筑一台。扎一草人,人身上书‘赵公明’三字,头上一盏灯,足下一盏灯。自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礼,至二十一日之时,贫道自来午时助你,公明自然绝也。”姜子牙依计而行,以钉头七箭书射杀赵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