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含义很广,凡不叶韵之散行文皆曰散文。然自狭义方面言之,散文并非散行文字,散文很似西洋之essay,极似小品文。(近代小品文颇为人攻击。)说散文近似现在之小品文,然未能说出散文与小品文究竟是什么。又说“散文是无韵不骈” [1] ,然此仍未能说明散文之定义。(骈文之美发展到最后,成为四六。外国之散文诗,在形式上、音节上,都无中国之骈文美。)在形式上、音节上是散文,在内容上是散文诗(poème en prose,法语),此是中国之散文。小品文亦如此。

散文既是诗,必以写景、抒情为主。景者,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写景离不开眼、耳、鼻、舌、身五根;意则为抒情,由己心而想而生。中国诗大部分是写景、抒情,故有人说诗中不能杂议论,杂议论则成诗论,只有诗之形式而已。杜诗有“诗史”之称,因其纪事诗特多之故。既然写成文,不论散、韵,纪事、议论、写景、抒情四者,必具其一,或兼而有之,或具有一二项;诗则以写景、抒情为主。狭义之散文、小品文、散文诗般的散文,亦以写景、抒情为主,亦或有议论或纪事,然不占主要,与诗之不以议论、纪事为主同也。简单地说,散文除无韵、不骈之外,须以写景、抒情为主,自然,亦可杂用议论及纪事。(余之散文所走之路子是写景、抒情,纪事文次之,而议论之文则少。)

以上是给散文下一谨严之定义——狭义的,即将其范围缩小。

文章内容:

议论——思想

纪事

抒情

写景

议论:

周秦诸子之文好极了。直到现在,除了翻译之文(一为外国文章之翻译,二为佛经之翻译)无能与之对抗者,而说到行文,翻译之作尚不及周秦诸子。周秦诸子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周秦诸子其目的在发表思想,即议论也。

所谓议论即判断。议论、判断是人类的特殊本领,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其一即人类有判断力。议论、判断应从思想而出,不应从传统上面来。“传统”一词,极为熟悉。所谓传统就是习惯,包括纵——历史的、横——社会的两方面。(所谓“三纲”,自古如此,如此传下来,便以为不可更改,故“君令臣死,不敢不死”,亦是数千年如此传下来的。)一切的传统的判断,是未经过思想的判断。思想最怕盲从、武断。(人云亦云,随意加评断。)没有一个盲从之人不是武断的,反之亦然。武断由己,盲从由人。盲从之人,由于自己无思想,无思考力,故无判断力;武断之人亦如是。故武断之人喜盲从,盲从之人亦喜武断。

秦始皇焚书坑儒”,该死。前人文章皆如此骂他,我们作文亦是如此,此是传统。曹操曹丕是奸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丕篡汉,前人戏曲、小说都如此骂他们,我们也骂,此亦是传统。应想秦始皇当时之环境,为之设身处地而想,若己身为始皇,是否“焚书坑儒”?说出理由来。如捉住小贼,打骂之后送往法庭论罪,此固然是对的,但这是传统的。对底下人不严,不使用,是奖其懒惰。在我是仁慈,然底下人并不了解,而认为是应该,甚至支使也支使不动了。此太宽。处世对人真难,脾气暴躁难处;而脾气好也应小心,易为人所欺。那么,人怎么办?做好人呢还是做坏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真使人恨不能变为毒蛇猛兽咬人,使人不敢欺己。对底下人固不必太和气,然也不必做一暴君。对小偷而不责罚是奖励偷盗,责罚是惩罚。然若己身为盗,在三九寒天,身上无衣,腹中无食,且非只一朝一夕,不偷怎办?若己身在此境亦不偷,说出理由来。对小偷若责罚之,是传统的;不责罚应有理由,此即所谓思想——议论,由思想而生之议论。

中国最好的议论文章是诸子,因其对物理、人情下过一番思考,故既不盲从,亦不武断。诸子文章当然有好的,而其意义并不在文,乃为了表现其思想。凡思想清楚之人,其文章必佳,虽然也许不深刻、不伟大。(当然也有深刻、伟大的。)

纪事:

史记》《汉书》,文章亦极佳。所谓“子”、“史”,皆是很好的文章。凡是写史者皆富于思想,能思考、能判断;否则,写出来的仅是史料而非史书。一切文章亦如此,非思想清楚不可。

没有一部史书不是用极好的文章写出来的,然其意在写往古来今之史实。多读史,史是一面镜子,不但可见到古人,且可照见了自己。《左传》《史记》《汉书》,为人人信任、崇拜,以为学文言文须读此三书。然此三书之文章固是好,而作者之意不在作文乃在纪事。因其为“史”,故不能称之为散文(狭义)。

后来之散文,至魏文帝时,其内容并非无议论、纪事,然占次要地位,而抒情、写景占主要的。此是魏文帝提倡的,甚至可以说是魏文帝之散文运动,因在魏文帝前尚无此种纯文艺之散文。

L'art pour la vie.(法语:为人生的艺术。)

L'art pour l'art.(法语:为艺术的艺术。)

子、史是艺术,然其意在人生而不在艺术。议论——诸子,纪事——史汉 [2] ,是为人生的艺术。史是记录人生的,子是改进人生的,不论乐天、悲天……总之,是对现世的不满而希望有一个更合理想的生活。写社会、写人群,是因其恨此社会没出息而希望社会好起来、活泼起来、光明起来。史是记录人生的,写在专制时代。

《史记》文章亦极佳。图为明朝张宏《史记君臣故事》。

贤良政治、暴君政治、民主政治……下之人民生活情况,此当然亦是为人生的艺术。

为艺术而艺术,一般人不承认,如几何学上之点是没有面积的。(是的,但没有点,面又安置于何处?)这在道理上是对的,而在事实上又是不可能的。惠施 [3] 、公孙龙 [4] 善辩(诡辩派),惠施谓“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所说道理很对,而事实上也是不可能。

有人说为艺术的艺术在理由上能存在,而事实上亦不能存在。因为无论怎样一位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其所写出之文,不能不反映作者自己的生活 ,既在其作品中反映出其生活,则还是为人生的艺术,而非为艺术的艺术,故为艺术的艺术亦是为人生的艺术。然为人生的艺术,其反映之人生是多数的(史)、一般的、普通的(子)。为艺术而艺术的散文家,其所反映之人生是个人的,以近代文学上之名词言之,是“自我中心(self­center)”。观察其自身周围与自己有关系的事物,眼光远大,可看得多;否则,看得少。但不论多少,反正是以自我为中心。魏文帝之散文即如此:

prose poétique et musique

散文 诗的 和 音乐的

法恶魔派诗人波特来尔(Baudelaire) [5] 主张散文——极美的散文,必须是诗的和音乐的。魏文帝之散文即如B氏所言。

抒情、写景最易成为诗的、音乐的。在诗中写议论、纪事甚难,尤以议论为难,但也须视作者之思想、天才。老子、庄子写思想之散文,几乎是诗。一般议论老、庄者,看其无为思想,而余则注重其文——散文诗。《论语》亦是极好的散文诗。在学习期间,写抒情、写景之文最易,议论、纪事为难。

余之讲“诗”,合天地而为诗,讲文亦如此。

主语+述语=句

;:,标点符号

句子须有主语、述语,如“月落”、“月白”可称为句,“明月”则非句。

不会使用标点符号者必不会造句,不知怎样是一句。然符号不会使用可不必勉强,最要紧的是“。”与“,”(句与读)。

近代白话文之最大毛病是不能读 。

写白话文写得好的人,其对旧文学必有修养。对旧文学用功,不但文言文作得好,白话文也可以作得好,故对旧文学必须吸收。新兴作家要去发掘旧文学的宝藏,托洛斯基(Trotsky) [6] 与高尔基(Gorky)俱有此语。在旧文学中有许多文学之技术,没有一种创作(工作)不是需要技术的。

中国旧文学太讲技术上用功而忽略了内容,数千年来陈陈相因,一直是在技术(甚至可以说是技巧)上打滚。现代之作家又太重于思想而忽略于文字的技术,以致最低的文字技术都没有,不能表现其所说的话,甚至连“骂”与“捧”都分不清。故近代文学家应对旧文学之技术加以用功,旧文学之文句都是千锤百炼而后出的。

胡适在文学上是极肤浅的,对其文章固应当读,但慎勿用功,用功必为其所误。至于看何种书物为上,则唯有看鲁迅之作品。因为看惯了烂面条子似的文章,再看鲁迅硬性之文字,就会啃不动,看不明白。若看了巴金 [7] 之文再读鲁迅之文,就会看不懂。

朝花夕拾》,鲁迅之散文集,较好读。《野草》是散文诗,最难读。只读《野草》,易入□ [8] 角。《呐喊》,小说集,其中有《鸭的喜剧》: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文章有花开水流之美,自然,流动。此外则如雕刻一般,亦好极,唯幼童不能读。

中国文字,方块、独体、单音,故最整齐。因整齐便讲格律,如平仄、对偶,此整齐之自然结果。整齐是美。美,说起来是一个,分起来则有万端,其中有一种美即是整齐。中国文字太偏于整齐美,故缺乏弹性。西洋文字不整齐,最富弹性。如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帕特里克•亨利语 [9] ),有力量;中国译成“不自由,毋宁死”,译得整齐,而无力。

警句。读书要发现警句,作文章应用警句,一篇中至少有一二句。所谓警句,即是陆机文赋》所言“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即俗语所云“杀人要在咽喉上下刀”。(片铁可以杀人,须在咽喉上。)

读文章不应如吃药一般,应如同吃点心,本质是药而吃起来如点心一般,始佳。而人最爱吃点心,爱吃点心便易闹胃病。有时工夫助病发展。

学作文如学做人一样,没有一个人没有毛病,不过有人之毛病是可憎,有人之毛病则是可爱的。小孩不会掩饰做假,而百分之九十其毛病是可爱的,如说话不清楚越显得可爱。(余为理想派——不是不注重现实,鲁迅是写实派。)

* * *

[1]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散文既经由我们决定是与韵文对立的文体,那么第一个消极的条件,当然是没有韵的文章。”“散文的第一消极条件,既是无韵不骈的文字排列,那么自然散文小说,对白戏(除诗剧以外的剧本)以及无韵的散文诗之类,都是散文了啦;所以英国文学论里有Prose Fiction,Prose Poem等名目。可是我们一般在现代中国平常所用的散文两字,却又不是这么广义的,似乎是专指那一种既不是小说,又不是戏剧的散文而言。”

[2]  史汉:《史记》与《汉书》的合称。

[3]  惠施(前370?—前310?):战国时哲学家、思想家,名家代表人物。

[4]  公孙龙(前320?—前250?):战国时哲学家、思想家、辩论家,名家代表人物。提出“白马非马”、“离坚白”等命题。

[5]  波特来尔(1821—1867):今译为波德莱尔,19世纪法国诗人,现代派鼻祖,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诗集《恶之花》。

[6]  托洛斯基(1879—1940):或译为托洛茨基,原名列夫•达维多维奇•布隆施泰因,苏联政治家、理论家,且具有很高的文学理论造诣,著有《文学与革命》。

[7]  巴金(1904—2005):现代文学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代表作有《爱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随想录》等。

[8]  按:原笔记“入”字下缺一字。

[9]  帕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1736—1799):美国政治家、演说家,被誉为“美国革命之舌”。1775年3月23日,帕特里克•亨利在弗吉尼亚州议会上发表演说《不自由,毋宁死》,结尾之句即是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