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八日壬寅,领主簿繁钦,死罪死罪。近屡奉牋,不足自宣。顷诸鼓吹,广求异妓,时都尉薛访车子,年始十四,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白上呈见,果如其言。即日故共观试,乃知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妙物也。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曲折沉浮,寻变入节。自初呈试,中间二旬,胡欲傲其所不知,尚之以一曲,巧竭意匮,既已不能。而此孺子遗声抑扬,不可胜穷,优游转化,余弄未尽;暨其清激悲吟,杂以怨慕,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凄入肝脾,哀感顽艳。是时日在西隅,凉风拂衽,背山临谿,流泉东逝。同坐仰叹,观者俯听,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自左 史妠謇 名倡,能识以来,耳目所见,佥曰诡异,未之闻也。
窃惟圣体,兼爱好奇;是以因牋,先白委曲。伏想御闻,必含余欢。冀事速讫,旋侍光尘,寓目阶庭,与听斯调,宴喜之乐,盖亦无量。钦死罪死罪。
繁钦,繁,步何切;钦字有二义:叹惜,叹赏。魏文帝曹丕,字子桓。
三国时,以魏之文风最盛,因汉以前中国之文明在黄河流域——即所谓中原。魏居中原而继承了中原之文化,故文人最多,文风最盛。“文采风流”,魏晋之文学真可谓之“文采风流”。中国诗教——汉以前——温柔敦厚,此是向内的;文采风流则是向外的。杜工部说曹家是文采风流 [2] ,的是确论。
魏有“三曹”: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曹植曹子建。(后有魏明帝曹叡 [3] 。)有人将曹氏父子比六朝之梁氏父子(梁武帝萧衍 [4] 、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 [5] 、梁元帝萧绎 [6] ),不过萧氏父子不足为曹氏父子之比。何以?萧氏父子文人气太重,梁代之文学运动中心为萧氏,则梁代文学衰矣,因梁氏父子文章太注意文字之修辞。不注意文字修辞不能表现文章美,人谁不喜欢修饰外表?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不可亲近。然若只注重外表,而无内美,只是虚有其表。此种人是绣花枕头,内是草包;是麒麟楦 [7] ,内亦草包。固然不能说萧氏父子之文章是虚有其表,而已有此趋势。近代文章有所谓颓废派、颓废美(法语:décadent),此可以秋天为譬喻——“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此种美是颓废美,再一步便是凋零了。文学到了衰落期,便有一度是颓废的,有颓废美。六朝末期及唐末之文学,即是颓废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就是颓废美。此种文学使人爱,不忍释手。
在曹魏、在中原,以曹氏父子三人为中心而形成为文学运动。此与政治有关。曹氏父子,一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操丞相,一个是俨然之天子曹子桓,一个是金枝玉叶之曹子建。此三人,登高一呼,从者云集,此不但在当代为文学之中心,对于后代之影响亦大,除其本身价值之外,即因其地位高。乾隆皇帝之字不甚高明,然风气为之一变,书法之坏始于乾隆,因为皇帝故也。一个没有地位之人,可于文学上造就地位,造成势力,然须经一极长期之奋斗。杜甫毕竟还是进士,而在唐并不为人重视,韩退之尚为其辩护: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调张籍》)
曹氏父子三人之文学,有朝气,作风清新。而武帝偏于霸气,因其不甘心做一文学家,乃事业家、政治家、军事家。魏文帝有英气,不似霸气之横,英气是文秀的。至于曹子建,并没什么了不起之处。子建之才后人称为“才高八斗” [8] ,实不怎样。其文不如曹丕,诗不如孟德,其可取处安在?其诗文有豪气,甚至于可以说是“客气”。客气是假的,豪气则是浊气,较客气犹糟。子建之文,“雷声大,雨点小”,“说大话,使小钱”,足可形容子建之文。
武帝乃军事家、政治家,有文学天才 ,甚至可说其有文学修养 ,因其有言曰“老而好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魏文帝《典论•自序》)。武帝固然天才高于其二子,然有事业在,其精神为事业分去不少,不能专心创作,但究竟是一文人。一般人对曹操印象之坏,在戏剧。唐宋文章对曹操称曹公,宋以降戏曲、小说越发达,曹操之人格越糟。曹操固奸,然文采可佩服。
魏文帝之为人真“妙”。“妙”,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有一种“妙人”,好人固然未及,坏人不知是哪一种,中国多此种人。与人无益,而把自己毁掉完事,此亦“妙人”。)曰“妙”,须说到心理。余常读心理学之书,其因有二:一研读,二创作。佛罗伊德(Freud) [9] 之心理分析学,颇有趣,分析别人写小说之心理而养成分析心理之习惯。中国小说与外国小说之最大区别,乃在于中国小说只是事实的记载,西洋则注重心理的描写。《聊斋》好的作品有点儿心理描写,坏的则只是故事之记载,并非小说。好的小说,必定描写人物生活、心理之转变。《水浒》《红楼》,不但写其故事而已,不但表现心理,且将其灵魂裸露出来。好的小说皆是如此。余作小说亦注意此点。科举时代,“不求文章高天下,只求中入试官眼”。《聊斋》文章不通,《阅微草堂笔记》亦不通。(《聊斋》尚有一二篇、一二句好的。)如看《儒林外史》,不如看《水浒》。(余不喜《红楼》。)
文帝在政治上、军事上皆非低能者,固然不如其父之雄才大略;且身为皇帝,地大人多,文才甚盛。而他却不甘心、不安心做一皇帝,政治、军事……皆不能满足其生活的欲望,成功是喜欢,满足是悲哀。文帝之欲望在文学,总觉得文人最好。“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政治、军事反不算什么。文帝天才高,功夫深,地位亦高,故成为汉末魏初文学运动之中心人物。文帝也具体做到了此步,其文章真好。中国在魏文帝曹丕之前无纯正之散文。
繁钦文字在当时并不怎样,而此篇甚佳。
“领主簿繁钦”,“领”,署理,代。
“近屡奉牋”,“奉”,古无“捧”字,奉即捧。《礼记•内则》凡捧皆作奉。奉,今有二义:接到谓奉,下呈上亦谓奉。“牋”,与“笺”通,犹书牍也。《文选》中凡以下对上者皆曰牋。公事有平行、下行、上行三种,平行、下行曰书,上书曰牋。“近屡奉牋”谓屡屡呈书于文帝也。
“不足自宣”,“宣”,表白、表现。
“顷诸鼓吹”,“顷”,近来,亦可作比、近、近日。“鼓吹”,善无注,五臣 [10] 曰:“音乐也。”疑指乐人而言。
“广求异妓”,“妓”,与伎、技同,今“娼妓”二字已堕落。古之“倡”字、“伎”字固不好,然绝非坏意。倡=唱、伎=能,所唱为歌,所能为舞。今之娼妓不见得会歌舞。(会歌舞者,艺妓。)
“时都尉薛访车子”,“车子”,见《左传》杜预注:“贱役也。”
“能喉啭引声”,“啭”、“转”同。“喉啭”当即转喉之意。“引”,引而长之。“啭引”写尽唱之基本条件,无曲折或声音短,皆不得谓之长。“歌永言”(《尚书•舜典》),永,即引也。永、引,双声。
“与笳同音”,“笳”,五臣注:“箫也。”胡笳,或曰角,或曰号角。
“白上呈见”,五臣注:“上,主上也。文帝时未受禅也。”(按:上,当指武帝而言也。)
“白上呈见,果如其言”以上诸句,简洁。叙述中的轻重难易,在此中有所取舍。轻重难易是客观的,是外面的条件;取舍是主观的,是自己的心思。
中国文字越来越复杂。
未作文时多念书,作文章时忘掉书。人所难言,我易言之;人所易言,我简言之。作文如同做人,不能临阵脱逃,一如《西厢记》中惠明和尚所言:
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不甘。(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楔子)
作文、做人,俱应如此。
“自然之妙物”,非人为,谓之自然。渊明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是由于渐近自然。 [11] “乃知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妙物也”,是“断语”,又名案语。断语应在前或后,繁钦此文先下断语,劈头一句。此种作法有力,有“逼人力”,感心动人。
余作文习惯先说客观条件,然后下断语。断语(案语)无论在前、在后,皆视使用之技术也,要紧的是在解释明白。上去就写断语(案语),乃“几何式”之写法。断语(案语)在后,是“代数式”之写法。但要紧的是层次要清楚。文人需要脑筋清楚,有层次、条理、步骤……与科学家不同。
“潜气内转,哀音外激”,“潜”,藏也;“哀”,感人也。魏晋六朝人用“哀”即感动人心之意。“激”,动也。“潜气内转,哀音外激”有因果之关系。若写景之句“老圃花黄,高天雁过”,则无因果之关系。
“大不抗越,细不幽散”,有等级关系。“抗越”,抗,过高;越,过度。
“曲美常均”,“均”、“韵”同。五臣注:“均,曲也。”以五臣注为佳。“声悲旧笳,曲美常均”,上一句以“笳”代表一切乐器,下一句以“均”代表一切歌者。
“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六句三联:
所谓联,即骈句也。句法相似,平仄相调。六朝之骈体文凡高手所作,两句绝非一回事情。“关山飞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王勃《滕王阁序》),此两句是一意思,六朝人不如此作。
中国字方块单音,易趋整齐。汉之辞赋已注重字之整齐。至魏,尤其曹子桓,利用汉朝辞赋之句法,加入散文中,结果成为骈体。“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是其例。此当然增加散文之文章美 。文章之美并不在形式,然需借重于形式。
古典派文学注重于形式。天地间事事物物,不论自然的或人为的,皆越不过形式,除非其非物(物,广义的)。物 有固定形式 。上帝造物并无固定形式,然造出后绝对有固定形式。文章无形式如何发表?不过,看其形式如何了,印板文字太重形式。
天下事物只许有一,不许有二,特别是文艺作品。东施效颦,丑不可言。“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在文学上可受人影响而不可模仿。“削足适履”之作法,使文章一败涂地。捉襟肘露,纳履踵决。
“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之骈句,精彩妥当,个个字都当工而出,无一不合适之字、勉强之字。“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孟子•万章上》),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观察事情先于混沌中看出矛盾来 。事情并不混沌,而看之人脑子不清楚,故混沌。混沌是黑漆一团,矛盾是彼此不同。长、短是矛盾的,然混合成美,美是调和。文章法如烟海,从何处下手、下口?渐渐于混沌中看出矛盾,得到调和,文章始自然而然而出。
在娱乐上,人类往往以悲哀安慰自己。(本于自己生活之经验所得之思想,乃真正之思想。便是错了,也是有价值的,至少是有意义的。)此乃悲哀之音乐、戏曲、小说易感动人之原因。(有人说《石头记》最够近代小说之价值。)最伟大的作品必是最能感动人的,故戏剧中以悲剧感人最深。
人生满意时少,不满意时多,即悲哀之事多于快乐。人生短短数十年而已,生而复死。“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西洋俗谚),此即人类最大之悲哀。人生下来就会哭,而笑尚需转年之后,此即证明人生是受苦的。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变的:
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孟子•离娄上》)
“令”,支配人;“受命”,受人支配。人就是如此,这还不是指整个人生而言,只是指局部之事实。(自杀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亦是自己宣布自己之力微。)其实整个之人就是如此。“人往高处长,水往低处流”,人若安分,就仅止是茹毛饮血。上古之时,巢居穴处,如果人安于目前生活,则如今仍当如是。上古椎轮大辂,今日则汽车、火车、飞机……这都是物质上之进步。精神上之享受亦如此。人之力量不能改变山、海……越是有感情,有思想、感觉、性情之人,越是不满于现状,此人中之最优秀分子。希望好是前进之思想,而见到处都不好,就不满。“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因此悲哀就来了。
《论语》有云: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
人喜悲剧,看到悲哀,仿佛看见自己,对悲剧中主角可怜、表同情,乃是同情了自己的、可怜了自己的。俗语云“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此语对不对尚不论;西谚云“倒是不好的环境不可以少,因为可以造就出一两个好人来”,这两种话以哪种为对?都对,也可说都不对。一个人有成为好人之可能性,即使在恶劣之环境之下;一个人亦有成恶性之可能,在富时固不讲良心,若穷时则生奸计。钢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若是砖,则无论如何也磨不成针。一个人如果不了解悲哀之价值,则其为人必极肤浅,但不能不承认其快乐。小孩最肤浅、幼稚,而最快乐。在现实社会中,追求快乐者必是极肤浅之人。若认识悲哀,而意气颓唐,生活无力,与肤浅之人同样无聊。而能在了解悲哀之后,生出力量去切实地生活,始有价值,此是第一义。看悲剧而生同情心,可怜悲剧主角即可怜自己,此是第二义。
“及与黄门鼓吹胡温”,“黄门鼓吹”,乐官。
“迭唱迭和”,“迭”,互相。
“曲折沉浮”,“曲折”,以音节之长短论;“沉浮”,以音调之高下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退之《答李翊书》)。
“寻变入节”,“节”,即拍子、板眼。音节变化还落在原来之拍子、板眼上,即曰“寻变入节”。
青年人不能太谨严,因妨害发展。小孩子不加管教,则无法无天;管教太严,则在身心两方面之发展俱有妨害(造成小老头儿、小大人儿)。学文如学做人。鲁迅之文铁板钉钉,叮叮当当,都生了根。非如此作不可(思想深刻当然不必说)。若引其话,非引其原文不可,不如此则无力,如: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华盖集•杂感》)
鲁迅白话文都到了古典,古典则须谨严。古典派并非用上许多典故,对仗工整,而是谨严,无闲字、废话也。自汉至六朝,文字之清楚、谨严,鲁迅先生即受其影响,特别是魏晋六朝。鲁迅有《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真清楚。人粗心惯了,就忘掉了粗心;细心细惯了,也是如此。
鲁迅之文也是如此:越写越谨严,故无活泼之气。所以不希望青年人学其文。
魏晋之文章即谨严,特别是以魏文帝为中心之一派。谨严之结果是切实,不夸大。夸大写切实了也不显夸大,如说牡丹花好,只说非常好,则空洞,也就是夸大。若切实地写牡丹花如何之好,则不显夸大。文学上没有不夸大的,要在写得好:
没有一定之尺寸,此是何等之夸大,但切实。
“乃知天壤之所生,诚有自然之妙物也。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及与黄门鼓吹温胡,迭唱迭和,喉所发音,无不响应,曲折沈浮,寻变入节”数句,叮叮当当,个个字响亮。此由于谨严也。
“自处呈试,中间二旬”,“间”,隔也,距离、经。
“尚之以一曲”,“尚”、“上”古通,加手其上,超过。
“优游转化”,“优游”,毫无勉强。“转化”,五臣本作“变化”,以五臣本为佳。
“余弄未尽”,“弄”,五臣注:“曲也。”
“咏北狄之遐征,奏胡马之长思”,五臣注:“《北狄征》《胡马思》皆古歌曲。”未举出处。(李善注只注典之出处,对于文辞不加解释,偶加解释,十之九皆误,故其在文学上甚是低能。)
“哀感顽艳”,“顽艳”,五臣注:“顽钝艳美者皆感之。”(顽钝,愚;艳美,智。)“感均顽艳”一语,由“哀感顽艳”来。“凄入肝脾,哀感顽艳”,“哀”对“凄”,“入”对“感”而言,“肝脾”对“顽艳”。句子有并列的、开合的,“肝”、“脾”并列,“哀感”、“顽艳”是开合的。繁钦之意,艳美者必聪明(艳,聪明之意)。近代出版物“哀感顽艳”讲成形容词,绝不可如此讲。
“日在西隅,凉风拂衽”,二句并不佳,然用于此处则美如葱丝、姜丝之放入鱼中,不早不晚,不多不少,刚刚正好,放入则可增鲜美之味。即不听唱歌,不看跳舞,而处“日在西隅,凉风拂衽”之时,也是百感交集。
“泫泣殒涕”,“泫泣”,流泪。中国字有时因其本身或言语变迁之故,直到现在还使用,如“矢”,用之不觉脏,用“屎”则不成。“殒涕”,涕,用了也不嫌丑。在西洋文中不见此种字。
“悲怀慷慨”,“悲怀”——有感于心,“慷慨”——出之于口。五臣注:“叹息貌。”“泫泣殒涕”——本句对,“悲怀慷慨”——本句对。
科学是训练人之思想,使之清楚、有条理;而文学的创作与哲学的思想也是训练人类之头脑清楚、有条理。
警笛鸣过,街心顿呈纷攘紊乱状态。商号高插中美国旗,欢呼畅唤,顷刻已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写得乱,一点儿也不清楚,太“生”了。——无论写得多么热闹,作者之心非冷静不可。
光阴如驶,忽忽已一学年,感韶华之易逝,愧学业之无成,回朔既往,惄然忧之。
太熟了,放入任何文中皆成,几乎是陈言。(人难得是识羞。)
陈言(作旧题目)
标语(作新题目)
锐敏你的感觉,启发你的灵感。读古人文章得到灵感甚难,需有感觉,始有灵感。《庄子•徐无鬼》有言曰:
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12] (跫然,走路之声。)
这便是感觉。
《庄子》《左传》使用虚字,使得最神气。鲁迅写文言文,其学魏晋六朝文之痕迹也就露出来了(《中国小说史略》有文字之美,序与跋特别好)。余亦喜魏晋文章,或因受鲁迅先生影响。若学魏晋文,能缩短成四字句固好;不能缩短,则须延长成八个字。切记。
“左 、史妠、謇 ”,善注及五臣注谓皆当时之乐人。窃疑左、史当系人名;若“謇 ”与“名倡”对举,“名倡”既系公名,则“謇 ”当亦非私称也。“謇”,口吃也(喫东西之喫,喫、吃今混用); 、姐同。言謇 者,反语也。
“能识以来,耳目所见,佥曰诡异,未之闻也”,“识”:(一)认识、辨识;(二)志,记也,记忆、记录,如《礼记》“禁之”、“识之”、“援笔志之”。“耳目所见”,目能见,耳如何见?何不云“耳目所及”?“见”,生于感,如闻见、看见、听见、意见……因为感觉之中,见最切实。身之所觉,耳之所听……皆无如见之清楚。闻而如见,故曰闻见。见解,见属于目,解属于心,因见之结实故曰见解。
“窃惟圣体”以下,一篇总结。“惟”,维,思也。
“兼爱好奇”,聪明人皆兼爱好奇,兼爱必定旁通。五臣注:“兼爱,多所爱也。”李善注不通。
“先白委曲”,“委曲”,声情之曲折也,委曲详尽。
“旋侍光尘”,“光尘”,犹言左右。
“寓目阶庭”,“寓目”,参观。“阶庭”指宫庭。
魏文帝有《答繁钦书》,《文选》未选,写歌舞较繁钦之来书更佳:
披书欢笑,不能自胜。奇才妙伎,何其善也。顷守宫士孙世有女曰琐,年始九岁,梦与神通,寤而悲吟,哀声急切。涉历六载,至于十五。近者督将具以状闻。是日戊午,祖于北园,博延众贤,遂奏名倡;曲极数弹,欢情未逞。白日西逝,清风赴闱,罗帏徒祛,玄烛方微。乃令从官,引内世女。须臾而至,厥状甚美。素颜玄发,皓齿丹唇。详而问之,云善歌舞。于是振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众倡腾游,群宾失席。然后修容饰妆,改曲变度,激清角,扬《白雪》,接孤声,赴危节。于是商风振条,春鹰度吟,飞雾成霜。斯可谓声协钟石,气应风律,网罗《韶》《濩》,囊括郑卫者也。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岂能上乱灵祇,下变庶物,漂悠风云,横厉无方,若斯也哉!固非车子喉转长吟所能逮也。吾练色知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
“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
当然,我们应记准一物之名字,但有时太注意名字,而望文生义。如古典,其特点在法度上是谨严,特别是文字之修辞。而一般人都以为是堆砌难字、怪字。如浪漫,是注重在颜色鲜明、声音响亮……而一般人竟以为“浪漫”是可以胡写,此皆注重“名”之病也。
“小品文”三字,为人头痛者久矣,特别是正统派之文学家。小品文者,散文也。魏晋前之散文,是为议论思想而写的,非为艺术而艺术。如《史记》《国策》《左传》,亦非散文,因其是为史而写的。魏文帝《答繁钦书》,纯是为美而写的。文人写史上之事,丑恶之事都美化了。《水浒传》写杀人放火,而写成了美。鬼,并不美,然在大画家画出来之鬼,把鬼给美化了。叫花子,在艺术家之笔下也变成美的了。造化者,天地也,造物主也。大艺术家之笔下,巧夺造化。因为艺术家可以巧造许多事物出来。一个文人之笔,不亚于上帝之手。《水浒传》之作者,在创作言,就是造物主。天地间事物除去了美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写的?不美之事物,尚要写成美,何况真的美?
所谓美,即真、美、善也。
中国堕落不长进,第一即因为没有美的观念。试看古代之文、书、字、画、建筑,无一不美,无一不表现出古人之智慧。然而如今堕落了,即因审美之观念退化了。现在之一般雅人,俗之入骨。一肚子狼心狗肺、升官发财,而口中风花雪月、道德仁义,此是什么雅人?哪号的雅人?真鄙吝恶劣!
养成审美观念最重要。
《史记》《汉书》虽不是美文,然是“文”,即科学之书也,是很好的文章——有条理、有思想、清楚。文章之轻重、长短、高下、先后,有条理地说出来就成。这还不是说思想,只是说“话”,写出来就成了。
文章,并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只是好不好的问题。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
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西谚)
额手相庆。
人贫志短,马瘦毛长。
这些都是成语,若用某一成语,就得是那个意思,不得更换一字,此是没有办法的。有人文中写乡人说话:
趁人之难,劫人钱财,这是我们化养出来的军队干出来的。
此既非文,亦非白,根本不是乡人之口吻。新八股,白话八股,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说的?说“趁火打劫”不得了吗?没有见过一个大国国民、文化国之国民,使用其本国文字使用得如此糟的。法人伯希和(Pelliot,汉学家) [13] 在法国欲找一中国书记 [14] ,考试时录出书来,令其标点,没有一个是对的,真令伯希和笑倒大牙。
“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诚之为义,大矣哉!其一,须心诚;其二,写出来的还须诚。如鲁迅《阿Q正传》。
《答繁钦书》开卷“披书欢笑,不能自胜”,“胜”,任、堪,平声(不胜愁、不胜悲)。
“顷守宫士孙世有女曰琐”,“守宫”,职务也,小吏。
“梦与神通”,“通”、“感”通,交接之意(神附体)。
“涉历六载”,“涉历”,经过也。
“近者督将具以状闻”,“具”,备也,详细。“闻”有二义:(一)自闻之,(二)使之闻。“闻”,犹之“饮”(自饮、饮人)、“食”(自食、食人)。
“祖于北园”,“祖”,祭名。古有祖道、祖饯(祖,祖道;饯,饯行)。
“遂奏名倡”,“倡”、“唱”同,犹“技”、“伎”同。
“欢情未逞”,“逞”,尽兴。
“罗帏徒祛”,“徒祛”,应作“徒袪”(袪,袖),徒袪,褰去之意。
“玄烛方微”,“玄烛”,烛点时上亮下暗。
“引内世女”,“内”,纳,开门纳之。(自进曰“入”。)“纳”,《南史》皆作内。
“厥状甚美”,“厥”,其也。厥、其,一声之转,见母。
“于是振袂徐进”,“振袂”,举袖。
“扬蛾微眺”一句,美,如散文诗。
“然后修容饰妆,改曲变度”,“后”、“後”,古通用。《礼记•大学》:“身修而后家齐。”“修容饰妆”,说容;“改曲变度”,说歌。“曲”,歌也;“度”,调子(1、2、3、4、5、6、7)。
“激清角”,宫、商、角、徵、羽,变徵、变宫。角既不太发扬(响亮),亦不沉郁,故曰清角。(“角”,舌缩脚;“徵”,舌抵齿;“羽”,唇外取。)
中国音乐发达得颇早,至唐朝而极盛——盛唐时非极富且贵之家不能养许多音乐者。盛唐时,日本西来,将唐之音乐传入日本,当然也是皇族享受。据日人考察,唐之合奏有四十余种,传至日本只有十余种乐,但听起来还够伟大。如今,乐都失传了。中国如破落户、败家子弟,家中有好的物品,既不能保护,更不能发展,让它烂下去。其他事物可于书本上见到,唯音乐须口传,经变乱向者伶工绝响,故逐渐失传。
“扬《白雪》”,《白雪》,古歌。宋玉《对楚王问》:“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下里》《巴人》,俗曲也。)
“接孤声”,“孤声”,或是高音。
“赴危节”,板眼密时唱起来无误,不乱。
“于是商风振条”,“于是”,“是”,通“时”。毛诗“是”、“时”通用。
“商风振条”,“商风”,秋风。“春鹰度吟”,“春鹰”,或应作“春莺”。“飞雾成霜”,清冷之极。“商风振条,春鹰度吟,飞雾成霜”,象征之词,描写舞、歌仪态。
“气应风律”,“风律”,犹言音律。
“网罗《韶》《濩》,囊括郑卫”,《韶》《濩》,汤乐(曲子),雅乐。“网罗《韶》《濩》”,包括《韶》《濩》之美。“郑卫”,即郑卫之音,俗曲。《论语•卫灵公》:“郑声淫。”“囊括”、“网罗”,兼收并包。
其他事物可于书本上见到,唯音乐须口传。图为清朝改琦《阆苑仙乐》。
音乐太俗则不登大雅之堂,太雅则不为一般人所欢迎,真难!文学便是如此之难。
“岂能上乱灵祇,下变庶物,漂悠风云,横厉无方,若斯也哉。”“乱”,变也,感动也。“无方”,无比。“漂悠风云”,变化无测。“横厉”,厉害之意。
“练色知声”,“练色”,说跳舞;“知声”,说歌。
“纳之闲房”,收入后宫。
魏文帝是魏晋文学运动之中心,其与汉文学之不同——唯美派——为艺术而艺术。唯美派之感觉特别发达,注重感觉。佛家之“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感觉包括前五种。凡注意感觉之作家,不论散文、韵文,皆属唯美派。天地间之现象皆由耳目而入,故人之耳目特别发达,因此注重歌舞。此派文人写歌舞之文多佳。白居易往好处说,可以说是唯美派诗人,可惜其集中之诗有简直不是诗的,其好的诗都是描写歌舞的。眼之所见好写,耳之所闻则难。眼之所见是具体的,声音比形象更神秘,声音是实在之物而刹那即空,然听起来的的确确有一“物”,因为抓不住、摸不着而偏偏要写出来。声音与形象之区别,不用物理学上之理由来解答,而用平常之感觉来写,但声音都实有而神秘。
文帝之文真美,有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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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繁钦(?—218):魏晋建安时期文学家,字休伯,颖川(今河南禹州)人。善写诗赋,长於书牍,代表作为《定情诗》。
[2] 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青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3] 曹叡(204—239):字元仲,曹丕长子,能诗文,与曹操、曹丕并称魏之“三祖”。
[4] 萧衍(464—549):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南朝梁政权建立者,谥称武帝。萧衍倾力佛学,长于经史,亦工诗文,有《梁武帝御制集》。
[5] 萧纲(503—551):南朝梁文学家,字世缵,萧衍第三子,谥称简文帝。有《梁简文帝集》。
[6] 萧绎(508—554):南朝梁文学家,字世诚,自号金楼子,萧衍第七子,谥称元帝。著有《金楼子》。
[7] 冯贽《云仙杂记》卷九引《朝野佥载》:“唐杨炯每呼朝士为麒麟楦。或问之,曰:‘今假弄麒麟者,必修饰其形,覆之驴上,宛然异物。及去其皮,还是驴耳。无德而朱紫,何以异是?’”麒麟楦,喻指虚有其表而无真才之人。
[8] 《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称颂曹植:“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9] 佛罗伊德(1856—1939):今译为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其精神分析的主要观点包括心理结构观点、人格结构观点、动力观点、心理性欲发展学说、防御机制学说等方面。
[10] 唐玄宗朝五臣奉诏重注《文选》,称《五臣注文选》。五臣,即由工部侍郎吕延祚所组织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
[11] 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记载桓温问孟嘉之语:“(温)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
[12] 《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13] 伯希和(1878—1945):法国语言学家、汉学家,精于汉学研究,主编欧洲汉学杂志《通报》,著有《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元朝秘史》《马可•波罗游记注释》《金帐汗国史札记》等。
[14] 书记:指担任文字抄写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