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死罪死罪。昨加恩辱命,并示龟赋,披览粲然。君侯体高世之才,秉青蓱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可得齐足?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琳死罪死罪。
陈琳原在袁绍部,为绍作《讨曹檄》,时操正患头风,出一身冷汗,因此而愈。 [2] 绍败,操得琳,不杀。操对是非利害看得十分清楚,然是非以利害为前提。有许多人无罪状而杀之,操即如此之“狠”。做大事业之人皆如此。陈琳,留着无害,养着他还可以骂别人。“能谄人者能骄人”(梁启超语) [3] ,知道怎样使人喜欢,便知道怎样使人难受。
陈琳此文真结实,美。
开端“昨加恩辱命,并示龟赋”,落于本题,即其答东阿王之意也。“示”,使之见,使之知也。
“披览粲然”,“披”,打开之意,披卷。“粲然”,光华也,形容文章。
“君侯体高世之才”,“君侯”,五臣注:“王即诸侯也,故曰君侯。”非是。汉魏时称呼人曰“君侯”,犹汉时称“王孙”,《史记•淮阴侯列传》有“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句,此并非专指皇室。“体”,动词,天赋、具有。
就此说开去,看“具”与“俱”二字:
俱,皆,副词(adverb),俱有,皆有。
具,家具、器具,名词。
具有,动词。具=有。
再看“獲”与“穫”、“既”与“即”、“随”与“遂”、“惭”与“惨”“残”:
穫,收穫,名词。“穫稻”。
既:既然,已经。
即:即刻,就,即是。
随:跟随,随意,动词。
遂:遂即,副词。听志未遂,遂,完成。杀人未遂者曰未遂犯。
惭:惭愧、羞惭。
惨:惨不忍睹、悲惨、可惨、惨然(形容词)。“五卅惨案”,惨杀,杀得很惨。
残:残余、残疾、残害(动词)、残杀(杀害了)。“残民以逞”(《左传•宣公二年》),自相残杀。
用字不可不谨慎。柳绿时可称绿柳,柳黄时不可称黄柳,可说柳叶黄,如“小路凄凄柳叶黄”。为什么?说不出理由,只是凭感觉而已。即有理由,都是自己编的。
“君侯体高世之才”,实说,言天才高。“体”,具有。
“秉青蓱干将之器”,“秉”,执也、持也。“青蓱干将”,古之宝剑名。(今宝剑已为剑之通称。)“秉青蓱干将之器”,象征,言技术、学力深。
“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拂钟无声”言宝剑之快锐;“应机立断”,机,机智,一触即应曰机。二句言写文章写得成功。
“此乃天然异禀”,“禀”,禀受也。受,受之于天也,与有生俱来。
“非所钻仰者所庶几也”,“钻仰”,颜渊赞孔子之语,今仍有钻研之词。钻仰即学也。“庶几”,近之、比并、及之。
“音义既远”,“音义”,字之声音,文之内容。“远”,深远,兼音义而言。音远=长,义远=深,义远亦长,于义为长,其义较长。陈孔璋之意,音即义,义即音,音义者即义也。
“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言文章之形。“焱”,火花也。“绝”,形容焱。“焕炳”,光明也,文采彰著之谓也。
读书,不是说背,当然背过来更好;不是说懂,当然非懂不可。然主要在“觉”,“记”、“解”尚在其次。(为应付考试而背书等于自杀。)《汉书》:“间关万里。”“间关”,字音好(《诗经》亦有“间关”),字音都带出爬山越陵之况。“焱绝焕炳”,字音欲带出文章之光彩,然“绝”字不调和。
“飞兔流星,超山越海”,句子都起来了,本来是恭维人,而自己之句子也是“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飞起来了。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深深”,觉得深极了;“款款”,不慌不忙之劲儿都带出来了。
所谓“美”,在文学之创作上,义居第一,次形,次音;而在文学之欣赏上,则一音、二形、三义。“飞兔”,字形即飞蹦;字音“飞兔流星,超山越海”标准之骈体文,上下对句;“飞兔”又对“流星”,“超山”又对“越海”,本句对。飞兔、流星,皆马名。(庾子山《至仁山铭》“真花暂落,画树长春”,只是上句对下句。)若改为“飞兔超山,流星越海”亦可,然气断了。“飞兔流星,超山越海”,字面虽骈,而气是散行,虽工而不板。
六朝文之句子美丽整齐,然病在拆开以后东一片、西一片,气就散了。写得高的则有散行之气。骈文之美乃中国特有,骈文是中国最美最美之文。大散文家其文中皆有骈句,如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然亦有骈。因为中国文字方块、单音、独体,最易“对”,且最美。柳子厚《种树郭橐驼传》: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不但是骈句,且叶韵了。此种骈文是散行,一气下来了。王安石之《伤仲永》:
彼其受之天 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 ,且为众人 ;今夫不受之天 ,固众人 ,又不受之人 ,得为众人 而已耶?
“彼其”,《诗经》中“彼”、“其”往往连用。“不受之人”,“人”,指老师,不求学于老师。“且”,尚且,还。(且,可作而且、暂且用。)“固”,压根儿。“得为众人而已耶”,天才―→众人,成众人就完了吗?
① 天才―→② 众人―→③ ?
一气下来,越追越紧,如螺丝钉一般,追得越来越紧,使人喘不上气来。此点,斩尽杀绝,驾韩退之而上之;韩之文就是气冲而已,一杠子把人打死,使人心不服。王安石之文,则使人即使不服还说不出什么来。此真王荆公之拿手也。
讲理论,要找例证,文学史上之公例。
王荆公手下不留情,斩尽杀绝。就《伤仲永》一段而论,当看其“玩字”。玩字(play on word)。“天”、“人”、“众人”,来回玩此三辞,于此可见其平易之中有不平易,拗气。荆公为人别扭,时称“拗相公” [4] 。文章中即有此气,乃其个性也。(对于某一作家之文,需先与其作风发生关系,如此需多读。)且玩“受”、玩“其”,“受”字、“其”字用得多。
凡一切文章皆:(一)由简而繁。老、庄并称,老简而庄繁;《论》《孟》并称,《论》简而《孟》繁。(二)由奇古而平易。不论白话,即今之文言文亦不如以前之古。所谓条例者,是就多数而言,而章太炎、鲁迅乃是文学史上之特殊天才。鲁迅先生之白话文奇古,章太炎在文言文上是奇古。
荆公此文是散文,一气转折,修辞之技术真高。思想倒没什么,文真美,与“飞兔流星,超山越海”之美是异中有同,参透了可受用不尽。句子先长后短,先短后长,来回转折。此在文学上其实还不算什么。文学之好还不在此。无奈现在人连这点也不会,也不懂。
鲁迅先生之文亦拗,颇似荆公,其文之转折反复处甚多,如:
要被杀的时候我是关龙逄,要杀人的时候他是少正卯。(《华盖集续编•有趣的消息》)
关龙逄,桀之忠臣,桀杀之,罪不在关而在桀。少正卯,孔夫子所杀。为什么杀?或谓少正卯罪当死,或谓夫子嫌恶,还是千古疑案。鲁迅之文先不说道理,而文章反复转折,如说“要杀人的时候我是关龙逄,要杀人的时候他是少正卯”,则是一顺边儿,没劲了。故须先明了意义,然后始能欣赏文章美。
“龙骥所不敢追”,“龙骥”,“龙”,古谓马八尺以上为龙;“骥”,良马也,《论语•宪问》:“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况于驽马,可得齐足”,“驽”,不才也(奴才应作驽才)。“齐足”,并驾齐驱(驱,驱逐、驱使;趋,趋势。趋,走也)。
① 飞兔 流星 ② 龙 骥 ③ 驽马
两名词 两名词 一名词
此在作者未必有意如此,然如此讲之,也不是穿凿。其作非如此作不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陆放翁《文章》)杜诗亦有不佳者,《史记》亦有生硬处,《左传》亦有乌烟瘴气处。然的确有极妙者。
“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信手拈来,但“音”、“节”意义相同,用得不好。
“东野”、“巴人”,不高明之歌也。
“蚩鄙益著”,“蚩”,媸,与“妍”对举,“蚩鄙”,丑恶也。
“韫椟玩耽”,“韫”,藏也。“玩”,赏玩也。“耽”,五臣注:“好也。”
空洞但实在,玄妙但科学,乃中国文学之妙处。
此篇亦有此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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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琳(?—217):东汉末年文学家,字孔璋,广陵射阳(今江苏淮安东南)人,“建安七子”之一,以章表书记见称于时。
[2] 《讨曹檄》:即《为袁绍檄豫州》,檄文历数曹操罪状,诋斥及其父祖,铺张扬厉,极富煽动性。《三国志•魏志•陈琳传》裴松之注引《典略》:“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说加厚赐。”历史演义小说《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变其情节:“檄文传至许都,时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
[3] 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天下唯能谄人者,为能骄人;亦唯能骄人者,为能谄人。”
[4] 《京本通俗小说》中有《拗相公》一篇,记老妪之言:“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