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在《文心雕龙》的开头第一句话,即《原道》的“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就提出文德。这个文德称为大,大到包括两方面:一是“道之文”,一是“自然之道”。

先说“德”包括“道之文”。这个“德”指什么,即韩愈《原道》里讲的“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即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所以说“与天地并生”。有了天地,就有“玄黄色杂,方圆体分”,即有天地的色,天玄地黄,即有天地的形,天圆地方(这是古人不正确的看法),即有了一样东西,即有它的形状和色彩,形和色是每样东西本身所具有的,即“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即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这即刘勰在《情采》篇里讲的“形文”。讲到形文,《原道》里又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这里他又举龙凤虎豹本身所具有的色彩,这里也包括形体,即兼指形和色;又举出云霞花朵的形和色,说明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形和色,是自然形成的,即是形文。《情采》里又讲到“声文”和“情文”,即《原道》里讲的:“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声发则文生矣”。风吹林木发声,泉水激石成韵,这是声文。有林籁就有声,有泉石就有韵,这也是林籁泉石本身所具有的,这也是文之为德,是属于声文的。《情采》说:“二曰声文,五音是也。”这里含有声音像竽瑟、球锽那样的具有音乐美的,才成为声文,不是杂乱的噪音也能成为声文;这也就会有上面说的形文,要具有美的形色的才能成为形文。《原道》又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有了心思,即有了思想感情,即要用语言来表达,有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就有文。《情采》说:“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性指仁义礼智信。他称为情文,又称五性,说明只有能表达思想感情,又是合于五性的,才是情文,即对于文的内容的要求。这种情文,即指这种思想感情,本于人的性情所发,是自然形成的,即属人的性情本身所具的,也是文之德。文有这三种,即形文、声文、情文,有形即有形文,有声即有声文,有情即有情文。文是形、声、情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这就是文之为德,所以这个德是指属性。

再说“德”包括“自然之道”。自然之道既指心生、言立、文明,出于自然,也指文的功用。《原道》说:“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指出文的功用,可以表达元首的志趣,可以进陈贤臣的谋划,可以记载大的事业,可以歌颂大的功德,可以显示忧患,宣扬美好的事业,即属于礼乐教化的功用。这个德指功用说,所以说孔子“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这类文章,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可以启发人的知识,即指文的功用。

刘勰讲“文之为德”,为什么要从形文、声文、情文的属性讲起?为什么又要结合礼乐教化的功用来讲呢?这跟他的文论有关。他的文论,主要是讲骈文,讲骈文就要讲究对偶、声律、辞藻、情理。他讲形文,即讲形和色,这跟骈文的讲究对偶辞藻相应;他讲声文,跟骈文的讲究声律相应;他讲情文,跟骈文也要讲情理相应。他认为形文、声文、情文都出于自然,即认为骈文的讲究对偶、声律、辞藻、情理也是出于自然,这样讲可以抬高骈文的地位。他讲“文之为德”,就提到“玄黄色杂,方圆体分”,即举天玄地黄,天圆地方,这里就有对偶,也有色彩;又举“日月叠璧”,“山川焕绮”;“龙凤藻绘,虎豹炳蔚;云霞雕色”,“草木贲华”,这里既有对偶,又有色彩。这一切正以骈文讲究对偶、辞藻说的。又讲“林籁结响”,“泉石激韵”,正以骈文讲究声律说的。他讲情文,正如在《情采》里要讲究情理说的。他认为形文、声文、情文都本于自然,这样来讲“文之为德”,有两方面,一方面是讲他对骈文的要求。就形文说,他在《丽辞》里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认为对偶是自然形成的。但他也指出,“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认为意思完全重复的两句对偶,成为多余,这就要不得了。即骈文的对偶,要出于自然,又是必要的配合,反对不必要的重复。再看辞藻,他在《情采》里指出:“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认为文采有两种:一种像花粉胭脂,用来美容,是外加上去的;一种是容貌本来是美的,加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笑一盼,发生光彩,这种文采是本身所具有的,不是外加上去的。文章的文采也有这两种:一种是用辞藻,像搽粉点胭脂;一种是表达真实的思想感情,这种思想感情发自性情,具有光彩。他推重的是这种发自性情的文采,因此批评“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认为堆砌辞藻,对于表达思想感情反而受到掩蔽。这就接触到情文,即真实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提倡“为情而造文”,反对“为文而造情”。“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确有积愤要发泄,发自性情,这样的为情造文是好的。至于“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有的人热衷于高官厚禄,却空泛地歌唱田野的隐居生活;有的人一心牵挂着繁忙的政务,却空说世外的情趣,不表达真实的心情,讲假话,就不行了。他讲声文,在《声律》里说:“凡声有飞沉,响有双迭”,“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认为声音有飞扬和下沉两种,音响有双声和叠韵两种。配合得不合适,念起来就像文章家的口吃。他讲声律,就要使文章的音节配合得当,有声韵之美。这样,他讲“文之为德”,讲形文、声文、情文,就是要求骈文写得自然,有真实的思想感情,有声韵之美,这是一。他这样做,也要纠正当时文风的浮靡讹滥。浮靡指缺乏真实的思想感情,不符合情文的要求。讹滥指文体不正,堆砌辞藻,不合形文声文的要求,这是二。结合这两点来看,他讲文之为德,德指文的属性,即提出形文、声文、情文的写作要求,认为这种要求,是形文、声文、情文本身所应该具有的,即是文之属性。这是从骈文的创作上提出来的要求,符合这样的要求,既可创作出优秀的骈文,也可纠正当时文风的浮靡讹滥了。在纠正当时文风的浮靡方面,他又提出文的功用来。

他讲“文之为德”也指文在礼乐教化上的功用,这是跟《征圣》、《宗经》结合起来的。他认为当时的文风浮靡,即内容不充实,所以要用《征圣》、《宗经》来作补救。在《征圣》里,他提出“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即把文跟政治教化、事迹、修身结合起来,用文来反映政治教化、事迹、修身的成就。这样的文章,就有充实的内容,可以纠正浮靡的文风。他讲《宗经》,提出“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他提出这六个要求,既是写作的要求,也是跟纠正当时浮靡的文风结合的。六义要求情深义正,即在表达情理上,需情深理正,这是对情文的要求。要求事信文丽,这是对形文的要求,形文讲究对偶辞藻,对偶需用事,求事信;辞藻需文采,讲文丽。风清体约,是情文、形文、声文的共同要求。再说当时文风浮靡,即缺乏情深、义正,加上事诞文淫,得不到风清体约。做到六义,再用文来反映政治教化、事迹、修身,才能用文来起到“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即发挥文的功用了。

刘勰讲“文之为德”,既和情文联系,要求表达真实的思想感情,又和《征圣》、《宗经》结合,提出情深义正。这就使人想到《论语·宪问》说:“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易·乾·文言》:“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有德者的话是从肺腑中流出的,是表达真实感情的,是修辞立诚的。刘勰讲“文之为德”,在这方面有没有发挥呢?有的。他在《诸子》里说:“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这里他首先提出立德,其次才是立言。他又提出名德来,接着讲文章,要与日月争光,一定要跟立德结合。《时序》称:“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说明周文王的德教,使得《周南》的民歌反映人民虽勤劳而不怨,把德教和民歌结合。

在文德和写作结合上,刘勰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发挥呢?他在《论说》里讲:“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要分别是非。“必使心与理会,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立论一定要合理,事和理配合得没有一点裂缝,文辞同思想完全一致,使敌人无隙可乘。“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指出议论像劈柴,要按照木柴的纹理来劈。斧子锋利地不顾纹理把它从横里切断,口才好的强词夺理来自圆其说,看文字虽讲得巧妙,考求实际就识破是荒谬的。这里讲辩论要讲道理,不能以势压人,不能强词夺理。又反对陆机在《文赋》里讲:“说 烨以谲诳”,即说要有光彩而用权诈欺诳。他认为说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即对当时有利,意义正确,有利于完成任务。

这样看来,刘勰讲的“文之为德”,就德作为属性讲,讲到形文、声文、情文,即写作要讲究文辞的形和色,讲究文辞的音节美,讲究文辞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的真实性。就德作为功用讲,写作要反映政治教化的功用。就德作为道德讲,写作要讲道理,要献可替否,还要讲正义,培养正气。这样看来,刘勰讲文德是比较全面的,是值得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