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中体大思精之作。他在《序志》里讲到文学理论的关键部分,称做“文之枢纽”。他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这就是说,他把《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说成是他的文学理论的关键。他的文学理论的关键究竟讲些什么?这些关键同他讲的文学理论的关系怎样?这些关键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不正确的?下面想来谈谈这些问题。

一、为什么要“原道”

文之枢纽首先是讲《原道》。论文原道是什么意思?早在刘勰以前,荀子孟子扬雄等也都讲过“道”,主张效法圣人。“原道”、“征圣”、“宗经”的含义,扬雄已提出来了,但扬雄不是讲文学作品。用“道”来讲文学作品的,第一个是刘勰。刘勰的“原道”、“道”究竟是唯心还是唯物?《原道》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即最早的人文是从“太极”来的。天地未分,混沌之状谓之“太极”,由“太极”而分天地。天地还没有分,怎么有“人文之元”呢?原来他认为最早的“人文”,是从“神理”来的。从太极到分为天地,也是神理造成的。有了天地就有天地的形体,就有天玄地黄的颜色,这些形体和颜色就是文。不过那是自然界的文,还不是“人文之元”。刘勰认为最早的“人文”像神话中的黄河出图、洛水出书,也是神理造成的,同太极分为天地是神理造成的一样,所以他说最早的“人文”也是神理造成的。所谓神理也就是道。这个道是客观唯心主义。这样讲自然是不对的。

那他讲“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有意义的。中国的文学作品,发展到魏晋时代,要讲文采,具体说来,就要讲究辞藻、声律、对偶。刘勰作为文学理论家,就想为文学作品为什么要讲究辞藻、声律、对偶找出一个理论根据来,他提出原道,就要从“道”里找理论根据。他从自然界中来找根据,认为像凤凰虎豹都有文采,这是作品要讲辞藻的根据;泉水激石有音节,这是作品要讲声律的根据;像天和地、日和月、龙凤和虎豹都是对偶的,这是作品要讲对偶的根据。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他认为作品既要讲究文采,又要写得自然,反对做作。要写得有辞藻、声律、对偶,又要写得自然,这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当时讲自然很重要。但是凤凰的文采,泉水的音节,天和地、日和月的对偶都是自然造成的,因此他讲“道”,就是要替作品写得自然找理论根据,提出“自然之道”。这是又一方面。还有,他要求作品写得有内容,要充实,要写“业峻鸿绩”、“勋德弥缛”,要“精义坚深”,即要写重大的事业,写大功德,要意义确实精深。这些,他也归到“道”上,他认为圣人认识道,所以能写出那样充实的作品,用来反对当时文体的讹滥浮靡。这是又一方面。就这三方面说,他讲“道”对当时的文学创作是有积极作用的。

不过他这样讲也有缺点,比方他从自然界中去找文采、声韵、对偶,用来说明文学作品的需要辞藻、声律、对偶,认为作品中的辞藻、声律、对偶也都是自然形成的。这样说,就有问题。有语言才有文章,语言有质朴的,有华采的;有讲究声律的,有不讲究声律的;有对偶的,有不讲对偶的。一般说来,在语言中,质朴的、不讲究声律的、不对偶的,比较多,那是符合语言的自然的。句句要求讲辞藻、声律、对偶,反而不符合语言的自然,是靠人工造成的。有谁讲话,句句要求用辞藻,讲声律、对偶呢?因此,他要求作品要讲究辞藻、声律、对偶,是当时文学发展的要求。他认为这些要求像虎豹的文采、泉水的音节、日月的相对一样,都是天生的,合乎“自然之道”,是不确切的。还有,文学作品是作家创作的,是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跟自然界的事物是两回事,用自然界的事物来比附,也是不对的。刘勰原道论文虽有这些缺点,但就上面列举的几个方面说,还是有它的积极作用的。

在讲“道”时,刘勰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即认为圣人懂得道,道通过圣人用文来表达出来,圣人用文来说明道,这就提出“因文明道”来。这就从《原道》转到《征圣》。把“明道”和《征圣》、《宗经》结合起来,《征圣》的圣人既然是指孔子,《宗经》的经书又是指五经,所以有人认为刘勰所说的“道”是儒家的道,这是一种片面的解释。刘勰讲“自然之道”,这个“道”来自道家,不是来自儒家。儒家是讲仁义之道。刘勰讲的道,不光有儒家之道,也有道家之道。《诸子》篇认为诸子都符合道,“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诸子“身与时舛,志共道申”。因此,“道”的内容极广泛,无所不包。儒、道、墨、名、阴阳等诸子百家都入道,不光儒家的仁义才是道。

韩愈提倡的“道”是儒家之道,因此他既反佛家,又反道家,这与刘勰不同。《论说》篇谈到儒家崇有、佛家贵无,他认为执著于“有”或强调“无”都是片面的。“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于正理。”最正确的是佛家:“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儒家“崇有”,讲实在的;道家“贵无”,主张无为,一切听其自然。佛教的般若,要破除有,也要破除无,想超越有无。刘勰认为佛教最高。这样说也是不正确的。在崇有贵无问题上,还是崇有正确。在这里,只是说明刘勰的所谓道,不是专讲儒家之道。那么他在《原道》里为什么不讲佛教之道呢?因为他是为论文而讲道,他认为讲文学创作,不能讲佛教之道,所以他只讲《宗经》、《诸子》,不谈佛经。这是因为佛经的文字,同他要求的讲究辞藻、声律、对偶的文辞不同的缘故。

不讲文学创作,那么刘勰还是把佛教看得比儒家、道家还高。他这样讲道是为封建皇权服务的。当时的封建王朝要用儒家的礼制、法家的法制等来统治国家,但也要利用道家和佛教。从封建统治者看来,它们对于欺骗、麻醉人民以巩固统治也有用处。凡是封建统治者需要的,刘勰也同样认为必不可少。刘勰在《诸子》里只反对法家的“弃孝废仁”和名家的“白马非马”。因为封建统治者需要法家的法制,但不要法家的“弃孝废仁”,他们认为仁孝的人就不会犯上作乱,对巩固统治有利。封建统治者对于名家的正名也要,但不要“白马非马”,因为这会把名和实搞乱,不利于它的统治,所以刘勰反对“弃孝废仁”和“白马非马”。刘勰讲的“道”既不专讲儒家的道,那他为什么要讲“征圣”、“宗经”呢?为什么要提出向圣人、经书学习呢?原来,刘勰认为向圣人和经书学习可以在写文章时达到“六义”:感情是深切的而不是虚伪的;风格是清新的而不是杂乱的;事实是真实的而不是歪曲的;意义是直率的而不是隐晦的;文章是精练的而不是浮靡的;文采是美丽的而不是虚夸的(《宗经》)。他的“宗经”,提出向经书学习,即是从感情、风格、事实、意义、文体和语言六个方面提出具体的写作要求。因此所谓“宗经”,不是指用儒家经书的思想来写作,而是提出具体的写文章的要求。刘勰没有提倡用儒家思想来进行写作。

《诸子》篇说,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发表学说,进行争鸣,都是自己开辟一条道路,谁也不依靠谁,儒、道、名、法、阴阳各家都互不依靠。到汉武帝定儒家于一尊,汉以后的作家写文章,都依靠儒家思想,自己不开辟新路,因人成事,文章的力量就慢慢地衰弱了。依靠某一种思想,文章就差;而独立思考,文章就好。“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这话是说得很中肯的。《时序》篇说,东汉文章,受儒影响大的,成就就低,不谈也罢。“文章之选,存而不论。”又说,东晋时道家思想泛滥,作家用道家思想来写作,不能真实反映时代,“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处在乱世,文章写得像太平时那样。可见他也反对用道家思想来写作。提倡“宗经”,又不主张用儒家思想来写作,提倡“自然之道”,又不主张用道家思想来写作,这是懂得作品要求创造的道理的,具有辩证观点。提倡“宗经”,是要向经书学习,从而达到写作上的“六义”。对刘勰的“宗经”,应当作这样的理解。认为“宗经”就是要求用儒家思想来写作,这显然是一种误解。

他在《论说》里赞美著名的论文,称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就是不依靠儒家或道家,是独立思考,有创见的,文章写得有锋芒的,内容精密的,这是他懂得作品要求独创的话。就拿他宗经的“六义”中的第一条看,是“情深而不诡”,感情要真实深切地表达出来,不弄虚作假。这很有道理。为什么大家喜欢读古典文学名著呢?就因为一些古典文学名著中所抒写的感情是真实的,如《红楼梦》是“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感情真实而且深切,自然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了。

二、从《征圣》到《辨骚》

这里就接触到他的《征圣》,《征圣》是向圣人学习写作。写什么呢?“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情欲信”,这是一方面。就是要把自己的感情,真实地用文辞表达出来,不要说假话。“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从政治教化到事迹,到个人的言论行动,都要讲究文,实际上就是文章要写得有内容,内容包括政治教化到具体事件,到个人的言论行动,不要说空话,这是又一方面。这两方面都要求写得有文采,提出“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就是要写出有思想的,有真实感情的,有文采的作品。再说得具体一点,向圣人学习什么呢?“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他认为圣人用文辞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用文辞来记载事件,有四种手法,就是“简言”和“博文”,即详和略;“明理”和“隐义”,即隐和显。要学习或详或略、或隐或显的写法。他进一步说明这四种手法适用的场合,要懂得“繁略殊形,隐显异术”。可见他讲的向圣人学习,不讲用圣人的思想即用儒家思想来写作,只讲写作要有内容,表达出真实的感情,要学会详略隐显四种手法。这同《宗经》的讲“六义”,提出写作上的要求是一致的。

那么《正纬》又讲什么呢?“通儒讨核,谓起哀平”,纬书是西汉末期哀帝、平帝时产生的。可是有一种说法,纬书是配经书的,也是圣人创作的。他既要征圣宗经,那就要说明对待纬书的态度,所以《正纬》只是《征圣》、《宗经》的一点补充说明,指出纬书不是圣人作的,不是配经书的。那么从写作角度看,纬书有什么可取呢?他指出纬书里面有不少神话传说,这些吸收到创作里去,“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从这里看来,他认为从写作角度看,这种神话传说还是有用的,可以吸收到创作中去,增加作品的“事丰奇伟”的色彩。

“文之枢纽”的最后一篇是《辨骚》。刘勰不把《楚辞》放在文体论里作为一种文体来研究,把它放在文学创作的关键来研究,是值得注意的。他在《辨骚》里,认为《楚辞》既有和儒家书符合的地方,也有不符合的地方。符合的地方是:“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不符合的地方,是“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 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刘勰对这两点的看法,只是说《楚辞》里运用的神话,“异乎经典”,即跟经典不一样。刘勰在《诸子》篇中指出,殷代的《易经》——“归藏”,也讲了许多神话故事,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之类。而《易经》是儒家的经书。他并没有否定《离骚》的这类描写,他只是认为《离骚》与经书的说法有异而已。指出有异之处,不等于贬低或否定。

刘勰还说屈原心胸比较褊狭,所以才会“从子胥以自适”,即自沉汨罗江;《招魂》写男女混杂,长夜宴饮,这是“荒淫之意也”。这两点确是刘勰对《楚辞》有所批评,不过他这样批评是不对的。屈原并不褊狭,他自沉汨罗,出于强烈的爱国感情,是对楚襄王君臣误国所表示的抗议,刘勰不理解,作了错误的指责。至于《招魂》写男女混杂,长夜宴饮,这是由于楚怀王被秦国扣留,是招楚怀王的魂,所以描写楚王的宫廷生活,刘勰的指责是不确切的。

刘勰指出异乎经书的四事是不是贬低《楚辞》呢?他指出这四事是“夸诞”,因此说《楚辞》“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这是说《楚辞》的体制有效法经书的部分,也有夹杂战国的风气,不如《诗经》的纯正,是辞赋的杰作。指出《楚辞》有同于经书的部分,是指它的继承说的;指出它不同于经书的部分,夹杂战国风气,是指它的变化说的。说它不如《诗经》纯正,这是他的宗经思想在起作用,但终于指出它是辞赋中的杰作,是指出它的变化开创了一种新的体裁。他在《时序》里指出:“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 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所谓“风杂于战国”,就是“出乎纵横之诡俗”,正因为它夹杂了战国的风气,才使它不同于《诗经》,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构成了辞赋的杰作,称为“笼罩雅颂”,指把《诗经》盖罩了。那么刘勰从宗经的角度看,认为《楚辞》不如《诗经》纯正;从文学的发展看,认为《楚辞》超过了《诗经》。这种超过,是不是仅仅《楚辞》的文采超过,还是包括它的内容呢?他说:“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瓌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这里指出“轹古”即压倒古代的作品,也就是“笼罩雅颂”,盖罩《诗经》的意思。指出“气往轹古”,这个“气”就是《神思》里说的“志气统其关键”,《体性》里说的“才有庸俊,气有刚柔”,是“性情所轹”,同各人的性情有关。上面又指出“哀志”“伤情”,“放言之致”,“独体之才”,“气”同“情”“志”“才”联系起来,可见是包括《楚辞》的思想内容说的。

刘勰不是指出《楚辞》里有“荒淫之意”、“狷狭之志”,是“夸诞”吗?难道对这部分也肯定吗?这部分大概就包括在他说的“哀志”“伤情’”里面,同经书不一样。不过刘勰从文学发展看,他认为这部分属于辞赋的杰作,并不否定。上面指出,刘勰对作品思想的要求,只是反对“弃孝废仁”和“白马非马”的诡辩,那么这些哀志伤情,虽不合于经书,但在文学作品中是可以容许的,所以他极力赞美《楚辞》。

这样,刘勰从《原道》到《辨骚》,从文学理论的角度看要说明什么问题呢?除去其中不正确的部分外,他要说明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在《原道》里,要替当时文学作品的特色,即讲究辞藻、声律、对偶找出理论根据,强调自然来反对矫揉造作,强调内容充实来反对浮靡的文风,提出用文来明道的主张。他强调辞藻、声律、对偶,是适应六朝时崇尚骈文的特点。从文学创作看,作品还是要求写得有文采,写得语言流畅,有节奏,便于朗诵。那么他强调文采、声律,还可以借鉴;再像作品要写得自然,要有内容,也是可取的。

在他的《征圣》、《宗经》、《正纬》里,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他不赞成按照一家的思想来写作,不论是儒家也好,道家也好。这是他懂得创作规律的看法。创作要求创造,要求独立思考,不该照现存的思想来写作。不是结合实际,刻苦钻研,有创见,而是照现存的思想来写作,很难创作出杰出的作品来。但这样说,并不和《征圣》、《宗经》矛盾,还是要从前人的创作成就里吸取经验。《征圣》、《宗经》不是照圣人的思想来写作,是吸取圣人和经书在写作上的成就。这些成就,特别突出地表现在“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要把自己的情志真实而充分地表达出来,不说假话,不掩饰,又要写得有文采,还要讲究各种写作手法,对写作提出各种内容、文辞和风格上的要求。这样的《征圣》、《宗经》,包括《正纬》,还是可以借鉴的。

从文学发展看,像《南齐书·文学传论》讲的“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要讲新变。刘勰就通过《楚辞》来研究文学的新变,所以说“变乎骚”。他分别《楚辞》有同乎经书的,主要是讲它的有所继承;有异乎经书的,主要是讲它新变。这种新变一定要同它的时代结合。他正着眼在《楚辞》同战国的纵横诡俗的联系,注意它的特色,看出它的超越《诗经》。像这样看到文学的新变,赞美这种新变,探讨造成这种新变的原因,也是值得借鉴的。

刘勰对文学创作关键的看法,是他的文学理论的重要部分,同他的创作论、批评论、鉴赏论密切相关。这里只是一点粗浅的说明,对这个问题还值得作进一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