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文学理论上,第一个有系统地提出原道、征圣、宗经的,当首推刘勰。刘勰以前的《淮南子》已经提出原道的命题,扬雄已经主张征圣、宗经,不过他们都不是从“文”的角度来提的,从“文”的角度来提,刘勰算是第一人。所以纪昀评道:“自汉以来,论文者罕能及此(指《原道》)。彦和以此发端,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这个评语是恰当的。
我们知道魏晋时代的文学论,像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对我国的文学理论有进一步的发展,但他们都偏重艺术,没有接触到道。到梁萧统的《文选》,表面上尊重儒家经典,实际上是把它划在“文”以外。刘勰生在齐梁时代,何以能够违反时代风气,论文而提出原道的主张呢?他的原道主张是针对什么而发?在当时有什么作用?他提出原道、征圣、宗经,在当时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后来韩愈也主张原道、征圣、宗经,却掀起了一个古文运动,革除了华靡浮艳的文风,这又因为什么?作为古典文学理论,韩愈原道、征圣、宗经的主张,对我们说来,似乎不如刘勰的主张更值得借鉴,这又因为什么?
刘勰论文,首先提原道,这显出他的识见高过陆机,也高过萧统。从西晋到齐梁,文学作品讲究辞藻、对偶、声律,趋向华靡。作为文学理论者,陆机和萧统在这方面认识是不够的,所以他们都不曾自觉地提出纠正的主张。刘勰就不同了,他看到了这方面的缺点,有意识地提出挽救的主张来。他不仅在《序志》篇里明白地指出当时“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并在《通变》、《定势》篇里均指出了这种毛病。针对“文体解散”的毛病,他研究文体的源流演变;针对浮诡讹滥的毛病,他提出“矫讹翻浅,还宗经诰”(《通变》)。因此,他的征圣、宗经,是有为而发,是针对当时文学创作上的弊病而提出的挽救的主张。
刘勰提出原道的目的已如上所述,所以纪昀评道:“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刘勰的原道,是要提出自然来反对写作上的矫揉造作。他说:“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原道》)自然界的一切文采都是自然生成的,因此文学创作也该任乎自然,所以他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同上)在写作上,“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神思》)。文思的酝酿也要等它自然成熟,不要劳情苦虑。“因情立体,即体成势……自然之趣也。”(《定势》)根据怎样的思想内容来确立体势,也要顺乎自然。由于各人个性不同,因而造成各种不同风格,“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体性》)。那么,风格的形成也要顺乎自然。原道而提倡自然,比较接近道家的主张。《韩非子·解老》说:“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这种理论同其认为龙凤藻绘、虎豹炳蔚的文采乃自然生成的看法是一致的。
刘勰在《原道》里主张自然,接近道家,那么他的所谓道是指什么呢?他的“原道”又同“征圣”、“宗经”结合着,他所说的圣和经都指儒家,要是说他所说的道接近道家,那不是同征圣、宗经的主张相矛盾吗?刘勰在《原道》里,一开头就提出人类未生以前的“道之文”,那就是天玄地黄,日月叠璧,山川焕绮。这个道是指人类未生以前的自然界的道,这个文是指自然界的各种色彩纹理。接下来讲“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从言到文,是自然造成的,这个是人类社会自然演变而成的道,不是指儒家或道家的道。再下来讲人文,认为“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先有个自然生成的神理,这种神理通过河图洛书等表现出来,圣人再依照河图洛书来创造八卦九畴。河图洛书是自然生成的。这里带有宗教的神秘色彩,主要是说明文也是自然造成的。“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自然界和社会的道靠圣人用文来阐述。这样看来,刘勰所说的道,是指自然界和社会自然构成的道,不是指某一学派的理论。由于他主张自然,所以他的所谓道比较接近道家。
可是他在《宗经》里又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这个经是儒家的经典,这个至道是指儒家的道。他的“征圣”是征信于儒家的圣人。那么,讲到文的本源,他主张源本自然之道,即按照自然之道来写。他又主张征圣、宗经,遵守儒家之道,这不成了矛盾吗?既然要遵守儒家之道,那就得排斥和儒家不合的诸子学派。可是他又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诸子》)。承认诸子也入道,这个道似乎又不是儒家的道了。原来刘勰的宗经、征圣,主要不是要求按照儒家的理论来写,也不是要求模仿儒家经典的语言来写。他说:“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诸子》),把儒家、道家、墨家、名家相提并论,并没有排斥其他各家、独尊儒家的意思。那么他何以又要征圣、宗经呢?原来他的征圣、宗经,不是由于道的需要,是由于文的需要,他的原道也是由于文的需要。他的谈道除了提出自然来反对矫揉造作外,还有替齐梁文讲究辞采声律找理论根据的作用。所以《原道》一开头就讲“玄黄色杂”,“山川焕绮”,再举龙凤虎豹、云霞花草的文采,再讲林籁泉石的音韵,说明自然界的“道之文”是有色彩声韵之美的,那么齐梁时代作品讲究文采声韵是符合于“道之文”了。他的征圣、宗经,也由于文的需要。因为各种文体都是从儒家经典中演变出来的,要研究文体就得宗经。儒家经典里还保存着各种不同内容的不同写作方法和不同风格。这些,都是其他诸子所不及的。当然,刘勰认为儒家思想比其他诸子正确,这也是他要宗经的一因,但这点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在于写作上的需要。所以他的征圣,主要是认为圣人的语言,“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征圣》),具有简练、繁博、明显、隐约四种不同风格可供学习。他的宗经,认为《易》“旨远辞文”,“《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章条纤曲”,“《春秋》辨理,一字见义”。各种经书是由于不同内容而建立不同体裁,“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更重要的是“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宗经》)。这样征圣、宗经,完全着眼在写作上,着眼在怎样学习抒情、述义、叙事,以及在风格、体裁、文辞上用功夫,以纠正诡诞、芜杂、邪曲、浮靡等毛病。
这样来讲原道、征圣、宗经,并不要求按照儒家的道来写作,所以原道而不妨提倡自然,不妨兼采诸子;也并不要求在语言上模仿儒家经典,所以征圣、宗经并不妨碍讲究“声律”、“丽辞”、“情采”。换言之,即征圣、宗经而并不妨碍写骈体文,这是刘勰同韩愈完全不同的地方。
刘勰的“原道”,完全着眼在文上;韩愈的“原道”,在思想上提倡儒家来辟佛老,在政治上要求实行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不着重在文上。韩愈谈文,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又说:“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在内容上要依照儒家的思想来写作,在语言风格上学习《尚书》、《春秋》、《左传》、《易》、《诗》,下及《庄子》、《离骚》、《史记》、司马相如、扬雄,就是从古人的书面语言中(这些书面语言主要是散行文字),摸索到一种融化古代语言而又比较接近唐代语言的唐代散文。这样来宗经、征圣,从思想到语言同刘勰的主张就完全不同了。因此,他写《平淮西碑》,是“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李商隐《韩碑》),还不脱模仿儒家经典的痕迹;他写的更成熟的作品就成了继承儒家经典著作的散体文传统,创造性地完成了唐代散文,用来纠正浮华靡丽的骈体文。
刘勰和韩愈同样看到南朝文学的缺点,同样要纠正这些缺点,同样主张征圣、宗经。在建立文学理论上,《文心雕龙》体大思精,不是韩愈论文的文章所能及;就改革六朝浮靡的文风,开一代风气说,韩愈的成绩却远远超过刘勰。这是由于刘勰还要维护讲究对偶、声律、辞藻的骈体文,只是要求从儒家经典中吸取一些抒情、述义、叙事等方法以及各种艺术手法来矫正骈体文的缺点,并不要用经典的散文来改换骈文,由于经典的散文和骈文在语言的运用上颇有不同,这就使他的学习经典不是学习语言文字,而是注意学习写作方法和表现技巧等方面,这就使他在创作理论上有所发挥,但不能在创作实践上开创一个新局面,即他的《文心雕龙》也还是用齐梁的骈文来写的。韩愈既主张遵照儒家的道来写作,又主张学习经典的语言而使之唐代化,这就使他的创作和齐梁以来的骈文不同,他在创作实践上有新成就,能够开创一代风气。他又能适应当时时代的需要,具有号召力,所以能够掀起一个古文运动。
韩愈的原道,提倡儒家的道统,在当时有它的进步意义,而现在,这种理论已经失去它的时效了。可是刘勰的原道,提出写作要求自然,反对矫揉造作,要求作品有文采声韵之美;他的征圣、宗经,不要求学习儒家经典的语言,而要求学习儒学经典的各种抒情、述义、叙事的表达手法,学习各种体裁、风格、艺术技巧,就这方面说,对我们还有借鉴作用。因为我们今天借鉴古典作品,主要是在各种艺术手法上。刘勰的征圣、宗经,正是着重在这方面进行探索,有他理论上的成就,所以更值得我们参考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