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学召开的《文心雕龙》研究会上,承王元化先生惠赠大著《清园夜读》,深受启发。王先生在《熊十力二三事》中称:“十力先生在治学方面所揭橥的原则,一根柢无易其固,而裁断必出于己,最为精审。我自向先生请教以来,对此宗旨拳拳服膺,力求贯彻于自己的治学中。”王先生又说明:“根柢无易其固”,指治一家之学,必先对这一家之学有较全面较正确的理解。“裁断必出于己”,有了较全面较正确的理解,再说出自己的裁断。在王先生的亲切指导下,再来读刘勰的《原道》,似有不同的体会,刘勰《序志》:“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那么刘勰的《原道》,是就为文的角度来原道。首先要看他讲的:“文”指什么,他讲的“道”指什么?他又怎样把文推原到道。先说“文”,他在《情采》里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原来他讲的文,有形文、声文、情文,前两种形文、声文都不是文章,只有第三种情文才是文章。但是他在《序志》里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这个“为文之用心”,当然不是指织锦的用心,也不指奏乐的用心,是指写作的用心,因此他讲的形文、声文,都不指写作,都与他讲的“为文之用心”无关,那他为什么要讲形文、声文呢?
他在《原道》里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此盖道之文也。”这里讲“文之为德”,这个“德”,即韩愈《原道》里讲的“足乎己无待于外之为德”,即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这里讲形文,有了天地,就有天玄地黄、天圆地方的形文。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此指声文。有了天地以后,“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是讲情文。他又讲“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这是讲文采的文,他称“立文之道,其理有三”,那他把文采的文就包含在形文、声文、情文里。上面指出形文、声文都不是写作的文章,他讲的“文心”,是“为文之用心”,是指写作的文章,那他为什么要讲形文、声文呢?原来他的论文原道,论的是骈文,骈文要讲对偶、声律、辞藻。他从论骈文的角度来推原到道,把对偶推原到天玄地黄、天圆地方的形文;把声律推原到“林籁结响”、“泉石激韵”的声文,把辞藻推原到自然界的藻采。他这样论文原道,就发生两个矛盾:一、他讲“文心”,“言为文之用心”,他却推原到形文、声文,都和“为文之用心”无关;他讲“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圣所重的文即经,圣明道的文也是经,都不是形文、声文,这是二。
再看他说的“道”,他讲“玄黄色杂,方圆体分”等,是“道之文”。这个“道之文”指自然界的万物的形文,这个“道”指自然界的外物,这个“文”指外物的色和形,这个“道”是“形文”的“道”,不是“情文”的“道”,即不是写作的道,可以不论。他又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个“文”与言结合,是指写作。这个“道”指自然,是写作之道,要求自然。他认为当时的作品“讹滥”,“讹滥”的形成,由于矫揉造作,所以他提出自然来加以纠正,这是好的。但他讲的“道”,不光是自然,在“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他认为仁义礼智信发而为文章,是神理。他又称“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称为“神理”。他在《宗经》里说:“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易》是卜蓍的书,是预卜吉凶的,所以称为“入神致用”。他在《丽辞》里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那他把骈文的讲对偶,也归结到神理,他在《论说》里讲到辩论有与无时,说:“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这样论文原道,归结到神理,与“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一致。说最早的人文,开始于天地未分以前的元气,深通于神明之道,《易》象是先于天地,即在太极。那么所谓神明,即神理。他又讲伏羲、孔子“研神理而设教”,那么“神理”应该是神圣的,没有不足的,这里讲的神理,即《易》学。当时把《易》与《老子》、《庄子》称为三玄,都属于玄学。《易》学是神明,那么《老子》、《庄子》应该也属于同一类。可是他在《明诗》里讲:“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他又在《时序》里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老子)之旨归,赋乃漆园(庄子)之义疏。”他反对用玄学来作诗赋。这里虽没有提到《易》学,但既反对用玄学来作诗赋,那《易》学也是玄学,当不在例外,那不又和称《易》象与神明相矛盾吗?
刘勰的论文原道,纪昀评:“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刘勰《原道》,提出“自然”,是针对当时文风的讹诡来的。他在《定势》里说:“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他又说:“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他论文原道,提出自然,是要纠正当时的文弊的。
他在《序志》里讲:“惟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训辞之异,宜体于要。”他认为当时的文弊,还有浮诡,纠正浮诡,要体要。
刘勰在《序志》里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所以他写《原道》、《征圣》、《宗经》。他这样做的目的,看来是有想从原道、征圣、宗经来挽救当时文弊的用意。就他讲要挽救当时的文弊,是讹滥和浮诡,要用自然和体要来加以纠正。那他论文原道,就应该提倡自然来针对讹滥,提倡体要来针对浮诡,接下来《征圣》、《宗经》就说明圣人的经书、文辞是自然、体要的,这样来论文原道,就像纪昀说的:“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可是他不这样做,他论文原道,把文推原到形文、声文和藻采为文,那他的目的在为骈文说明,骈文的讲对偶、声律、辞藻皆原于道,即原于客观自然。那他的《征圣》、《宗经》,就与他在《原道》中的推原骈文的对偶、声律、藻采连不起来了,所以他的《征圣》里讲“繁略殊形,隐显异术”的写作法,《宗经》里讲“文能宗经,体有六义”的写作法,既不与救弊结合,又不与骈文的讲对偶、声律、辞藻结合了。
他又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这里讲道、圣、文三者。就论文原道说,这里应先是求道,道从圣来,求道有学圣的一面,学到圣的品德,则所见亦如圣的可以得道。圣因文以明道,文即经,则从经可以得道。但刘勰的论文原道,不求学圣,因为他认为圣人“研神理而设教”,常人无法研究神理,不能学圣。“圣因文以明道”,道中有神理,因此研经亦不能得神理,不能明道,所以《征圣》只能学习“繁略殊形,隐显异术”的写作法,《宗经》只能学习“体有六义”的写作法,不能学到道。因此他的论文原道,只讲形文、声文的原于客观事物,情文的原于神理,没有道可学。他讲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是承接上文“实天地之心”来的。他又说:“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他认为《易经》的《乾卦》、《坤卦》的《文言》是“天地之心”,即圣人的制作。因此他讲的“天地之心”,即圣人之心,即懂得神理的圣人,也不可学。因此他讲的论文原道,圣既不可学,道亦不可学,因中有神理是学不到的。
后来唐人的论文原道,不讲神理,所以“道沿圣以垂文”,就可以学圣以求道,“圣因文以明道”,就可学经以求道,在《征圣》、《宗经》上与刘勰讲法不同了。韩愈《答李翊书》里说:“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要学圣,学到“仁义之人,其言蔼如(状美感)也”。学到成为“仁义之人”,其言美感,即得道了,从学圣来求得道。柳宗元《与韦中立论师道书》讲从经求道:“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这说明刘勰的论文原道,不能使人求得道,这是他讲道结合神理的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