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篇是刘勰《文心雕龙》中讲创作论的第一篇。刘勰是古代的大文学理论家,《文心雕龙》是一部杰出的文学理论著作,也是讲文章的巨著。《神思》篇既是讲文学的创作论,也是讲文章的写作法。听听文学理论家讲写作,对于写作的要求,即在写得鲜明生动方面,会有更多的体会吧。
《神思》篇是他的创作总论,也是写作总论。全篇可以分为五部分。
第一,主要讲观察事物和酝酿文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即身在野,心在朝廷,这就叫神思,神思就是想象,也是心思,因为身在江海上,心思可以想到朝廷,很神妙,所以称神思。怎样神妙呢?“文之思也,其神远矣。”作文的用心思,可以想得很远。“文之思”是指文思,即一篇文章的构思,即考虑写什么。“其神”的“神”指神思。“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心里沉静地注意考虑,可以想到千年以前的事;心情激动地考虑,可以想到万里以外的事,这些会使人激动,像看到一样;想象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寂然”即是静静地。“凝虑”,集中注意考虑。“悄焉”状忧,指心情激动,表现在脸上。“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想之致乎!”上面讲想象可以超越时间空间,这里讲心里想的,可以想到声音和形象,想到歌咏,就像听到发出珠圆玉润的声音;想到风景,就像看到风卷云舒的形色。这些就是想象所达到的吧。比方秦王要赶走客卿,李斯是客卿,就上书劝阻,他引了秦王的祖先秦穆公用了客卿由余、百里奚等人帮穆公建立霸业,秦孝公用客卿商鞅,富国强兵,这就想得很远。再讲到秦王爱好的东西,从别国来的,像郑国、卫国美妙动听的音乐,比秦国的敲着瓦器发出呜呜声音的音乐,要好得多。这就想到郑国、卫国的音乐,像听到珠玉的声音;又像讲到别国来的绸衣和锦绣,这就唤起读者眼里看到的彩色。李斯运用这种想象,举出过去的人物、外国的东西,来说明排斥客卿的错误,那是看重从别国来的东西,看轻从别国来的客卿,是重物轻人,用这些话来打动秦王,使他改变赶走客卿的决定。这就说明在写作时运用想象的重要。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指神思,即心思,心里想的东西可能很多,但不一定都写进文章里,只有能够说明文章主旨的东西,才能写进去,这就叫思理,就是想到的东西与文章内容相结合的,才可用。这种思理是怎么来的,是“神与物游”来的。“神与物游”即心思和外物接触。像李斯是客卿,碰上秦国要赶走客卿这件事,他的心里碰上这件事,就是神与物游。从写作角度看,怎么样呢?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神思在胸内,由志气来统率。志就是意志,气就是意气。接触到外界事物,产生各种想法,这属于“志”在起作用;同时激动情绪,产生喜或恨等感情,这是“气”在起作用。所以文思是由志和气统率着,志和气是决定文思的关键。观察外物,靠耳目来听和看,要用语言辞令来表达。语言辞令是表达看到听到的东西的关键,枢机也是关键的意思。这里有通和塞的分别。通就是心里想的和志气结合,构成文思,文辞正好把它表达出来,表达得完美无缺,“物无隐貌”。塞就是心思同志气不一致,不能构成文思,或者有了文思,文辞又不能完全表达。心思不能构成文思,胡思乱想,即“神有遁心”。比方李斯碰上秦王赶走客卿,想出一个说服秦王改变主意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思想。这个理由在心内就由志统率着,这个遭遇使他动了感情,这个感情就由气统率着。于是他想到用种种理由来说服秦王,他的文辞之美又正好表达他的文思。这就是心思、志气、辞令密切配合,写出《谏逐客书》,这是通。假如另一位被赶走的客卿,想不出说服秦王的理由,只是埋怨秦王不该赶他走,只是憎恨那些劝秦王赶走客卿的人,替自己抱屈,想的不在点子上,这就是“神有遁心”。心思离开了应该考虑的问题,这就构不成文思。要是想到了说服秦王的理由,举不出有力的例证,写不出动人的文辞,还是不能打动秦王使他改变主意,这是文思和文辞不一致。这两种不一致,都妨碍写出《谏逐客书》来,这就关键将塞,枢机不通了。要“志气统其关键”,就是心里想的和感触的,即志和气跟思想一致,构成文思。要“辞令管其枢机”,就是文辞正好表达文思。
要这样做,就要“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这里指酝酿文思,重在虚和静。虚是虚心,不主观;静是安静,不躁动。不主观才能观察客观事物;不躁动,才能进行仔细考察。“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要把五脏进行疏通,要把精神加以洗涤,这就是要清除各种情绪,使精神安静,好好考虑问题。像李斯那样,排除各种胡思乱想,集中精力来考虑说服秦王的理由。那就需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要说服秦王,抽象地讲赶走客卿对秦国不利,话没有力量,秦王不一定会听。一定要举出具体例子来,说明客卿对秦国作出了多么大的贡献,才有力量,那就要在平时积累学问,熟悉秦国的历史,才能够举出具体例子来。那么怎么叫“储宝”呢?平时积累学问,哪些是宝,哪些不是宝呢?刘勰说:“学有浅深。”平时积累学问有浅有深。比方对于秦国的历史,知道秦穆公曾经用了客卿,像由余、百里奚等人,但这些客卿究竟对秦国作出多少贡献,不清楚,那就是学问浅而不深,那就不能用例证来说服秦王,那样的学问对写这篇文章来说没有用,就不是宝。要知道由余、百里奚这些客卿,对秦国作出了多么大的贡献,这才对写作这篇文章有用,那才是宝。所以“储宝”就是掌握的学问要深,深了才可以做写作时的宝。要说服秦王,要讲出一番道理来,这就需要酌理,所以要“酌理以富才”。酌理又怎么“富才”呢?刘勰说“才有庸俊”,讲的是脱离实际的道理,人云亦云,老一套,人家不爱听,这就是平庸。讲的道理,结合具体事件,说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感受,是真有所见的,这是突出的,是俊才,这才是“富才”,显出自己是有才华的。有时候,虽然讲了充足的理由,但对方听不进去,所以还得“研阅以穷照”,研究自己的经历,做彻底的观察。比方要说服秦王,就要研究同秦王打交道的经历,研究秦王的思想,秦王想完成统一大业,那就针对他这种雄心壮志来说,说明赶走客卿对他完成统一大业有种种不利,这才能打动他。这才“驯致以怿辞”,顺着文思,来运用文辞,驯是顺着,致是达到,怿是阐述。
“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按照文思来写成文辞,要写得音调和谐,按照音律来写定文辞,那就要懂得音律,音律不好掌握,所以称懂得音律为玄解之宰,即理解玄妙道理的主宰者。他能够按照文章音节之美来定稿。“声律”即音节之美。“定墨”即定稿。还要写得有形象,按照这个形象来修辞。《庄子·天道》篇里讲一个老工人用斧子砍制车轮,轻重快慢都要合适,怎样才算合适,只有这个老工人在长期劳动中才能体会,所以称“独照之匠”。这里比喻修辞,使所用的词跟要表达的意象完全一致,这就需要在长期的写作实践中才能体会。这才是写作的首要方法,谋篇的重要部分。《谏逐客书》正是这样。像“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这里不过讲秦王用的珠玉宝剑,骑的马,用的旗鼓;一定要加上修饰的辞,一方面显示文采,加强这些东西的形象,它们不是一般的珠玉宝剑,是极为名贵的宝物;同时也加强了音节之美,像“致昆山之玉”等几句都是五字句,显得整齐;每句五个字分成三个音节,即“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这三个音节,“有”是仄音节,是仄声;“随和”是平音节,是平声;“之宝”的“宝”是仄声,是仄音节,仄音节同平音节互相交错,一仄一平一仄,一平一仄一平,构成音节之美。这就是“寻声律而定墨”,要使文字具有音节之美。
第二,主要讲神思—意象—文辞三者的关系。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开始用心思,各种念头都起来了。这时候,写什么还没有定,是虚位,是空的,形象也没有定。在用心思时,给写的文章勾出轮廓来,这叫“规矩”,再刻画出形象来。但不是照各种念头来勾轮廓,造形象。比方登山观海,情意纷纷涌现,好像我的才华富丽,跟风云一样飞驰。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当拿起笔来写,气势很旺盛,到写成时,跟开始写时要打个对折。为什么?想心思时是虚的,容易想得奇妙,写成文辞是实的,难于巧妙。相传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开头写了滁州一带的许多山,后来都删去了,只有“环滁皆山也”五个字。开始写时,看到的滁州的许多山都涌现出来,所以写了很多,到定稿时,都删去了。因为定稿时要征实。实就是醉翁亭,征实就是根据醉翁亭来考虑,醉翁亭在琅邪山上,只要写琅邪山就够了,其他的山跟亭无关,都不必写,一笔带过就行。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这里提出“思—意—言”的关系,就是神思同文思、同文辞的关系。先是心思同外物接触构成文思,再用文辞来表达变成文章。这三者的关系,有时密则无际,紧密结合,有时疏则千里,中间有很大距离。为什么会有疏密呢?主要在文思。心思同外物接触,从而激发出情意,构成文思,才能写成文章;要是没有激发出情意,构不成文思,没什么可写,就是疏则千里。要是没有感触,写不出来,苦思力索要硬写,那也写不好,不如不写,等有了感触时再写。有感触,就是从事物中看出道理来,这个道理就在心头眼底,所以说“理在方寸”,“义在咫尺”。“方寸”指心头,“咫尺”指近在眼前。没有感触,那就“思隔山河”,要“求之域表”。“含章”,指景物,景物里含有各种文采。心思在景物中有了触发,就是司契;感触和外境契合,不用劳情。要从外物中引起触发,那就得培养自己的感情,提高自己的认识,这就回到上面提到的积学、酌理、研阅了。
第三,讲写作的快慢和难易问题。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人之禀才”,指作家禀赋的写作才能,有的写得快,有的写得慢。“文之体制”,指文章的体裁,有长篇,有短篇。这里先讲写得慢的例子。汉朝的司马相如写《上林赋》、《子虚赋》,每一篇都花了将近一百天才写成,夸张地说,他的笔毛快烂了。汉朝的扬雄写了一篇《甘泉赋》,用心过度,写完了过于疲倦就躺着,做梦看见自己的五脏掉在地上,就用手拿起来放回体内,醒来气喘受惊,气急,病了一年。后汉的桓谭曾经写了一篇短小的赋,因为心思用得太多了,就病倒了,过了好多天才好。后汉王充说到写作论文,使心情激动,要减少寿命,想得太深了,精神体气都受到了很大消耗,好像用尽了。后汉张衡写《两京赋》,组织材料,加上深思熟虑,花了十年才写成。晋朝左思写《三都赋》花了十二年。在这里举出了六个例子,有的说明写作得慢,像司马相如、张衡、左思,有的说明用心过度。当时写的赋,是大赋,篇幅较长。像张衡、左思写《两京赋》、《三都赋》,要搜集两京和三都的材料,所以花了很多时间。至于扬雄、桓谭、王充的写作,因为用心过度而病倒,那是针对上文“秉心养术,无务苦虑”来的,说明不要用心过度。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鞍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汉朝淮南王刘安在一个早上就写了《离骚传》,说明屈原《离骚》的大意。“崇朝”即一个早上。“赋骚”即作《离骚传》,是阐发《离骚》的大意。汉朝枚皋写一篇赋很快,皇帝命令他写什么赋,很快就能写成。三国时魏国的曹植,字子建,他拿起纸来就写,好像嘴里背熟的那样。同时人王粲,字仲宣,拿起笔来就写,好像早先写好的。同时人阮瑀在战场上接到曹操命令,就在马鞍上写成书信。同时人祢衡在吃饭时起草奏章。虽然其中有的篇幅短小,也是因为文思的快速。写作为什么有的快有的慢呢?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骏发之士”,就是思路开展得快的人。“心总要术”,心里对各种事物有一个主要看法,这种看法,在对具体事物的考虑前已经形成,所以碰到具体问题应机立断,立刻作出决定,有了主意,很快下笔。“覃思之人”,想得很深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像在歧路徘徊,三心二意,老是拿不定主意,要经过反复考虑后下决定,所以下笔慢。思路快所以在匆忙中写成文章,经过反复考虑所以很久才能写成功。这里指出,文章写得快或写得慢,主要决定于文章的主旨,主意立定了就好写,主意不定就不好写。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主意确定了,写得快;主意定不下来,写得慢。快和慢虽然不一样,但都要博学和熟练。就是主意定了,还要博学和熟练。要是学问浅薄,写得慢也没有用;才力平庸,写得快也是徒然。学问浅薄,才力平庸,要成为文章家,写出好文章,没有听到过。刘勰说过“才有庸俊”,所以“才疏”即指才力平庸。“成器”可从两方面讲,就人讲是文章家,从文讲,是好文章。因此,到临写作时运思谋篇,一定有两个毛病:道理说不明白的苦于学问贫乏,文辞缺乏条理的苦于紊乱,那么博学是解决学问贫乏的粮食,一贯是拯救紊乱的药物。博学而又一贯,对用心写作必有帮助了。所谓“理郁”指道理郁积,即说不明白。比方李斯要说明白客卿对秦国作出很大贡献,要是没有学问,举不出具体的例证来,这个道理就说不明白,所以要学问。再像缺乏文才,只堆砌辞藻,文辞显得乱,也写不好。“辞溺”,就是陷在辞藻里,即缺乏条理。“贯一”,即一贯,即掌握全篇的主旨来安排章节,章节的安排是为了贯彻主旨的,所以一贯就可以救乱。
第四,讲修改和言外之意。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杆轴献功,焕然乃珍。”“情数”指情理的多样变化,“体变”指体制的变化多样。情理多样变化,其中有不正的、杂乱的;体制变化多样,其中有不恰当的,因此需要删改。就情理说,有新颖的,有庸俗的,要删去庸事突出新意;就文辞说,有巧妙的,有拙劣的,要删去拙劣的文辞突出巧妙的文辞,这跟体裁有关,不同的体裁适应不同的内容。“迁贸”,指改变选择,在删改中结合体裁来考虑,使巧义新意突出来。麻布同麻虽然都是麻,质地没有改变,但把麻织成麻布,就显出光彩,见得可贵了。这里显出修改的功效。试举一个修改的例子。明朝的奸臣严嵩,作恶多端,杀害忠良。他做的坏事,都由他的儿子严世蕃出谋划策。严嵩失败后,许多人列举严世蕃的罪状,准备上章弹劾。他们把奏章底稿给徐阶看,徐阶看了,问:“你们要救他吗?”大家说:“一定要处死他。”徐阶说:“像这样的奏章,恰好是救了他,像奏章中列举他害死杨继盛、沈炼的冤案,这些冤案都经过皇上批准,现在明显地提出来,是显示皇上的过错。如果这样,你们诸位还要犯大罪,严公子却可以骑着马出京了。”徐阶就替他们删去了触犯明世宗的话,只列举其他罪状。严世蕃看到第一次底稿,高兴地说:“不用担心,案子就要解除了。”但他看到第二次底稿后,却惊诧道:“死了!”遂被杀。这个故事,正说明突出什么、删去什么的重要。这是用文章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所以删去什么、突出什么极为重要。刘勰讲的,是删去平庸的,突出精彩的,对写作也很重要。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里说:“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速写),决不将sketch的材料拉成小说。”把小说材料缩成速写,就可以写得更加精练,使精彩的部分更加突出。把速写的材料拉成小说,那就要加进水分,加进平庸的材料。在这里,刘勰的意见同鲁迅一致。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这里是讲文章的言外之音。“思表纤旨”,文章中说出来的思想以外的精微的意旨;“文外曲致”,文章中说出来的话以外的曲折的情味。言辞所不能说明,文笔在这里也只好停止不写。要用心极精而后可以阐发它的妙处,要懂得它的变化才能了解它的方法。像伊尹会烹调美味但说不出它的妙处,像做车轮的老工人说不出砍轮的精微,这是微妙得很了。“通其数”的“数”指方法。伊挚即商朝的伊尹,轮扁是砍木做轮的工人。言外之音是文章里除了讲的道理外,还含有别的意思,这个意思没有明白说出,但读者看了自会体会。这种言外之音,就更微妙难说了。
第五,是总结。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神用象通”,神思同物象相通,要心思同物象接触引起感触,产生情理,是情理的变化所孕育的。“物以貌求”,从物象说,要从形象中找到意义;“心以理应”,从心思说,要从物象中得到触发,产生情理,同物象的形貌相应,即情景交融的意思。“刻镂声律”,写成文辞要研究音节的美好;“萌芽比兴”,从形象说,要产生比兴,用形象来表达情意,用心构成意象,要专心致志才能成功。“结虑”,指用心。“司契”,即意司契而为象,构思造成形象。
从刘勰这篇创作总论,结合我们的写作来看,可以注意的,首先是“神与物游”。我们写文章,有时是下笔即来,不是经过对外界事物的细致观察,缺乏自己独特的感受,人云亦云,这样的文章就写不好。在观察时,要是不专心,不虚心,粗心大意,就观察得不深不细,不可能有独特的感受。即使有了感受,有了从事物中观察得来的认识,要把它写出来,那还需要“积学”、“酌理”、“研阅”。学问不够,光讲道理,有时缺乏说服力;理论水平不高,自己认为是独特感受,可能这种感受是片面的,不正确的,所以还要酌理;文章要写得有说服力,还得注意针对性,研究自己的生活经历。可见要写好文章对这几方面都得注意。在用文辞来表达时,还要写得“物无隐貌”,把一件事情的真相写出来,不许歪曲,不许漏掉重要部分,这就得在语文写作上用功夫。写作是一种技能训练,像厨师做菜,工人做轮,要在长期实践中去体会甘苦,光听人讲写作方法而自己不动手写,是没有用的。这正像光听厨师讲怎样做菜,工人讲怎样做活儿,自己不动手去做菜和上车床去干活儿一样,也是学不会的。刘勰的《神思》里,对写作的道理讲得很多,值得我们去细细体会,值得我们通过写作实践来加深我们的理解,在实践中提高我们对写作的理解,对《神思》的理解。
读了《神思》篇以后,怎样提高我们对写作的认识呢?我们想到写作,一般说来,没有像他那样想得多,没有像他那样想得深。我们写作的毛病,写一篇文章,一个题目到手,就有老一套的看法摇笔即来,也可以很快写成。那样写出来的文章,读者看了开头,就可以猜到后面写的是什么,是人云亦云,老一套,谁也不要看。文章要写出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受一定有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有和别人一致的地方,这就接触到刘勰讲删改的例子,把人云亦云的部分删去,把自己独特的感受作深入细致的体会,把它突出来,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就不一般化,因此在动笔以前要用心考虑一番,想得深一点。还有,在写作以前,要“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就是除去主观偏见,才能看到新事物,接受新见解,作出新的考虑。这样,才能“神与物游”,亲自去调查、访问、研究,写出来的文章,才能“物无隐貌”,事实是怎样的,就要照样写,不能改变、歪曲。要做到“物无隐貌”,在平时还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要分清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懂得了正确的理论,有了正确的判断,加上亲自观察、调查研究,把事实真相写出来,又有积学储宝来作出恰当的评论,举出有力的例证来加强说服力,加上研阅穷照,使文章写得有针对性,“驯致以怿辞”,顺着事物的形貌把文辞写得鲜明生动。总之,读了这篇文章,不光是知道刘勰是怎样讲写作的,还要“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把那些对写作的不正确的认识清除掉,把我们平时摇笔即来的庸俗的东西清除掉,真正做到“神与物游”,写出“物无隐貌”来。还要加强我们平时“积学”、“酌理”、“研阅”的功夫,使我们的写作,比过去提高一步。写作是一种技能训练,不练习是不行的,“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要学会炒菜,一定要到厨房里亲自去炒一下,要学会车活儿,一定要到车床上去亲自干活儿,光听人家讲是不行的。因此,听了刘勰讲写作方法,就得自己去实践,在实践中提高。那样,才真正有助于提高我们的写作水平。也可以结合他讲的写作方法,结合我们阅读古今名篇来考虑,来加深我们对写作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