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风骨”
读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的“风骨”,光就齐鲁书社出版的《〈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集》看,收有谈“风骨”的论文七篇。粗略看来,是不是可以概括为正反合三种解释。正指初步的正面解释。因为是初步解释,不免有疏漏处,所以引起反对它的解释。反对的解释,虽也有不够正确的,但主要是补初释的不足,但对初步的正面解释,又没有看到它正确的一面。合是看到正的解释的不足,也看到正的解释的正确的一面,补它的不足,发现它的可取处,成为综合的诠释。经过这样的讨论,对“风骨”的诠释,或可说是较为全面吧。
一、正的初步解释
在论“风骨”的论文中,不少篇都提到黄侃《札记》的解释:“风即文意,骨即文辞。”假如把这个解释作为“正”,把反对这个解释的作为“反”,把经过反对再回到这个解释上来,当然已补充这个解释的不足的,作为“合”,不知能否初步概括对“风骨”的不同解释。
要了解黄侃《札记》的解释,还得看《札记》:“二者皆假于物以为喻。文之有意,所以宣达思理,纲维全篇,譬之于物,则犹风也。文之有辞,所以摅写中怀,显明条贯,譬之于物,则犹骨也。必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然后不蹈空虚之弊。或者舍辞意而别求风骨,言之愈高,即之愈渺,彦和本意不如此也。”这里提出刘勰的“本意”来,这个“本意”牵涉到刘勰写《风骨》篇的本意,牵涉到《风骨》篇在刘勰论文中的本意,但《札记》对本意没有作具体诠释,就有待于探索了。
再看《札记》对“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的解释。“ 诵斯篇之辞,其曰‘怊怅述情,必始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者,明风缘情显,辞缘骨立也。其曰‘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者,明体恃骸以立,形恃气以生,辞之于文,必如骨之于身,不然,则不成为辞也;意之于文,必若气之于形,不然,则不成为意也。其曰‘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者,明言外无骨,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意外无风,意气之骏爽者,即文风也。其曰‘丰藻克赡,风骨不飞’者,即徒有华辞,不关实义者也。其曰‘缀虑裁篇,务盈守气’者,即谓文以命意为主也。其曰‘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者,即谓辞精则文骨成,情显则文风生也。其曰‘瘠义肥辞’,‘无骨之征’,‘思不环周’,‘无风之验’者,明治文气以运思为要,植文骨以修辞为要也。其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者,明气不能自显,情显则气具其中,骨不能独章,辞章则骨在其中也。”在这里,《札记》结合刘勰解释风骨的原文,把它的重点归结到辞意。所谓重点归结到辞意,即在具体解释上又有发挥。如说“风缘情显,辞缘骨立”,即“情显”才是风,不光是风即意,意兼指情,光抒情还不能称风,要情显才有风。光有辞还不能称骨,“辞之于文,必如骨之于身”,才能称骨。“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意气之骏爽者,即文风也”。光有言还不一定有骨,要言之端直的才有骨,光有意还不一定有风,要意气的、骏爽的才有风。《札记》讲风骨,虽重点归之于辞意,但光有辞意还不一定有风骨,要辞和意达到某种要求的才有骨有风。
《札记》还提到刘勰写《风骨》的本意,也是论文的本意,“大抵舍人论文,皆以循实反本酌中合古为贵,全书用意,必与此符。《风骨》篇之说易于凌虚,故首则诠释其实质,继则指明其径途,仍令学者不致迷惘,其斯以为文术之圭臬者乎”。《札记》认为刘勰论文的本意,是“循实反本,酌中合古”。“循实”,即风骨的实质在辞意,“反本”、“合古”即宗经,即“熔铸经典之范”,再加“翔集子史之术”,所以讲风骨归于辞意,归于“洞晓情变,曲昭文体”了。不过这段说明,不放在提出“本意”之后,容易为读者所忽略。
二、反的进一步解释
假定以《札记》的论“风骨”为正的初步论点,那么是否可以以驳《札记》的论点为反的进一步说明。
廖仲安、刘国盈两先生的《释“风骨”》,有驳《札记》的,说:“第一,刘勰是说,能够练骨的人,就可以使文章做到‘结言端直’,‘析辞必精’,辞精是表示文骨的完成,而不是练骨的开始。因此,不能从这里得出‘骨即文辞’的结论。第二,刘勰是说,‘结言端直’,‘析辞必精’,正是表示文内有骨。而黄侃从这里引出‘言外无骨’的结论,显然正违反了刘勰的用意。第三,刘勰明明是说修辞必以植文骨为先(‘沉吟铺辞,莫先于骨’),黄侃却说是‘植文骨以修辞为要’,这也显然是歪曲了刘勰重视文骨的精神。”这三点对《札记》的批评,主要的精神在于对“骨”的看法不同。两先生对“风骨”的解释:“风是作家发自深心的、集中充沛的、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的情感和意志在文章中的表现。唯其发自深心,合乎规范,才能成为‘化感之本源’,唯其集中充沛,才能风力遒劲,不致‘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刘勰所说的‘骨’是指精确可信、丰富坚实的典故、事实,和合乎经义、端正得体的观点、思理在文章中的表现:事义的运用和取舍虽然得从属于情志,但是也能加强情志的力量。”按这样讲“骨”,就和“风”一致了。“合乎经义”,就同于“风”的“合乎儒家道德规范”,“端正得体的观点、思理”,就是“合乎道德规范的情感和意志”,因为刘勰讲的情,往往指情理或情意,所以“骨”里讲的“思理”,就跟“风”里讲的“情感和意志”一致了。这显然和《风骨》篇中讲的“骨”不同。刘勰讲“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辞之待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练于骨者,析辞必精”,讲到骨都和辞或言联系。看来《札记》讲“骨”与辞联系,是符合刘勰用意的。把“风骨”的“骨”说成“典故、事实”、“观点、思理”,是不符合刘勰在《风骨》篇里讲的“骨”的。因此这样的驳论,恐怕是难以驳倒《札记》的解释的。
寇效信先生的《论“风骨”》,也驳《札记》“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的说法,认为“《文心雕龙》的‘情’、‘志’、‘意’、‘理’属于一个范畴,而‘风’则属于另一个范畴”。“我们既要看到‘骨’和‘辞’相联系的一面,也要看到二者相互区别的一面。‘骨即文辞’论者只看到联系而忽视区别。”就《札记》看,黄侃既看到“风”与文意、“骨”与文辞有联系的一面,也看到“意气之骏爽者,即文风也”,“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那他对于“风”跟文意、“骨”跟文辞有区别的一面,不是没有看到,只是说得不够明确,寇先生的驳论,正可补它的不足。
寇先生认为“‘风’是对文章情志方面的一种美学要求,只有那种表现出由现实生活所激发的刚健纯正的志气,从而对读者发生巨大感染力量的作品,才合乎‘风’的要求”。“‘骨’是对于文章辞语方面的一种美学要求”;“只有那种经过锤炼而坚实遒劲、骨鲠有力的辞语,才符合文‘骨’的要求”。这样的诠释,比《札记》有了发展。
王运熙先生《从〈文心雕龙·风骨〉谈到建安风骨》中有一节《〈文心雕龙·风骨〉论风骨》,认为“《札记》说‘风即文意’……但又说:‘情显则文风生也。’指出表现感情显豁是深于风的特色。黄氏的解释前后有些依违两可,关键在于他没有把作品中思想感情的内容同它的外部风貌区别清楚”。王先生指出:“风是指文章中的思想感情表现得鲜明爽朗,骨是指作品的语言质朴而劲健有力,风骨合起来,是指作品具有明朗刚健的艺术风格。”“风的基本特征是清、显、明,它是指作品中思想感情表现的外部风貌,即作品的艺术风格而言,而不是指思想感情的内在性质即作品思想内容而言。”“他说风是‘志气之符契’,意即谓风不是作者的思想感情本身,而是思想感情表现于作品的外部风貌。”这也是对《札记》的解释作进一步的补充。《风骨》说:“相如赋仙”,“风力遒也”。“扬雄曾经批评《大人赋》为‘劝而不止’……他是不会从思想内容纯正的角度来赞美《大人赋》的……《大人赋》的风貌却是远较其代表作《子虚》、《上林》为清明,有飞动之致,符合于‘风清而不杂’的标准,所以《风骨》就特别加以赞美了。”“骨的基本特征是精、健,精是精要不繁芜,健是刚健有力,都指语言文辞的特色。”“《风骨》说:‘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乃其骨髓峻也’。汉末潘勖《册魏公九锡文》,用语造句模仿《尚书》典诰之作,语言比较质朴而劲健有力……所以被刘勰引作文章骨峻的正面例子。潘文歌颂曹操功德……其思想内容并无足取……”王先生这样讲风骨,把作品中思想感情的内容同它的外部风貌作了明显的区别,是胜过《札记》的混淆的。
三、合的较全面的解释
牟世金先生的《从刘勰的理论体系看风骨论》,提出刘勰的理论体系来,他引《征圣》“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认为“从情志和言辞两个方面,对内容和形式提出统一的要求,并以此为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这显然可以视为刘勰论文的主导思想,也是他对文学创作的最高要求”。再来探讨刘勰的文体论、创作论等,得出刘勰的理论体系“是以文质论为核心”。“‘风骨’论属于‘文质’论的范畴”,“刘勰的‘文质’论,是由‘辞’‘采’和‘情’‘理’的相互关系组成的”。因此认为驳黄侃的“风即文意,骨即文辞”,“反驳者通常只抓住这八个字而不及其余,就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黄侃明明还讲到‘风缘情显,辞缘骨立’,‘结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意气之骏爽者,即文风也’,‘辞精则文骨成,情显则文风生’等等。结合这些论述来研究,显然黄侃论‘风骨’,并未在‘风’和‘意’、‘骨’和‘辞’之间划等号”。再结合刘勰理论体系的文质论说,“我们不仅可以说‘风骨’论属‘文质’论,也可以说‘风’和‘骨’就是构成‘文质’论的两个方面,至于何者属‘文’,何者属‘质’,就难以否认黄侃的旧说了。如前所述,只要不是孤立地、机械地理解‘风即文意,骨即文辞’八字,而结合全文,以‘风’是对‘情志’方面的要求,‘骨’是对‘文辞’方面的要求,则黄侃旧说‘虽旧弥新矣’”。
这样,牟先生的论“风骨”,就刘勰的理论体系看,又回到黄侃的旧论了。这里值得指出的,《札记》诠释“风骨”时,提出“彦和本意”,是从“彦和本意”来论“风骨”的,这个本意,实即牟先生指出的“文质论”。从文质论着眼才又回到黄侃的旧说了。不过这样回到黄侃的旧论,“虽旧弥新”,这个“新”与“旧”已经不完全相等了。如旧说只提“本意”,新说提出“文质论”;旧说只说明“风骨”对情辞有什么具体要求,新说明确地厘析情辞与风骨的区分了。那么所谓合,比正又有新的发展了。
《札记》论风骨,又说:“彦和既明言风骨即辞意,复恐学者失命意修辞之本而以奇巧为务也,故更揭示其术曰:‘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明命意修辞,皆有法式,合于法式者,以新为美,不合法式者,以新为病。”这几句讲运用意辞的法式,可惜黄侃没有具体地说明是什么法式,不妨补说一下。说“熔铸经典之范”,还可说“潘勖锡魏,思摹经典”,说“翔集子史之术”,所谓史术是什么?《史传》篇说:“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那就得用《征圣》、《宗经》的标准来立论了。怎么叫“洞晓情变”呢?看《通变》篇:“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讲通变要宗经,分雅俗,雅即正,要宗经崇正。那就得按照征圣、宗经的标准来“孚甲新意,雕画奇辞”了。即在“孚甲新意,雕画奇辞”上,不能只注意文章的风貌,也要注意思想感情的正确了,也要根据这个宗经崇正的标准来衡量。那正如王先生说的: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无贵风轨,莫益劝戒”,“《风骨》独独举《大人赋》作为‘风力遒’的正面例子,那倒是奇怪而令人难以理解了”。“潘勖锡魏”,“为曹操建立新王朝制造舆论,从封建道德标准看,其思想内容并无足取……那么《风骨》独独举此文作为骨峻的正面例子,那也是奇怪而难以理解的了”。“骨”是指言辞的要求,刘勰称“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选言也要依经树则。按照刘勰的标准看,“相如赋仙”,“潘勖锡魏”,都不符合作为风骨的要求。这也说明刘勰虽以《征圣》、《宗经》作为“文之枢纽”,实际上到讨论具体文章时,他并不能按照这个标准来立论。如《论说》篇赞美“玄论”,赞美“般若”即是。论“风骨”以“相如赋仙”、“潘勖锡魏”作为风骨的代表作品,即就“化感之本源”来说,恐亦只能使汉武帝和曹操得到赞赏,并不能真正起到化感的作用吧。
释“奇正”
一、奇正相生
《〈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选了寇效信先生的《释“奇正”》和王英志先生的《也释〈文心雕龙〉之“奇正”》。现在想在这两位先生的解释后,也来谈一下刘勰的“奇正”释。
先说寇先生释,对刘勰的“奇正”说,作了较全面的探讨,认为:“所谓‘正’应该包含这样一些意思:文章思想内容纯正,符合儒家正统思想的规范,用‘事’翔实可靠,语言平正畅达以及风格典雅端庄。而‘奇’,也包含着多方面的内容,如思想的奇突新颖,标新立异,用‘事’的奇诡怪诞,荒唐不经,辞采的奇崛诡丽,振聋发聩,以及风格的雄奇恣肆,不堕庸凡。”从各个方面对‘奇正’作了阐释,对认识刘勰的所谓“奇正”很有帮助。
再说王先生释,认为“刘勰的‘奇正’观到底提出了文章的什么样的总的特点和要求呢?这是问题的实质所在”。王先生认为“‘奇正’的真正含义是指正确区分的两种创作倾向和写作准则,应该倡导的是‘执正以驭奇’(《定势》)、‘酌奇而不失其贞(正)’(《辨骚》)……必须排斥‘逐奇而失正’(《定势》)……在刘勰的‘奇正’观中,‘奇’与‘正’是一对矛盾:‘正’是主导方面,‘奇’是次要方面;‘正’应该统率‘奇’,‘奇’则辅助‘正’。只有这样认识‘奇正’二者的关系,才能使文章的性质符合《宗经》所揭橥的撰文之‘六义’……”王先生就这样提出刘勰的“奇正”观对文章的总的特点和要求。
那么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呢?刘勰的“奇正”观本于兵家的所谓“奇正”,兵家的讲“奇正”,有“奇正”一分为二的,有奇正相生的,即奇复为正,正复为奇。寇先生讲的“奇正”,是在奇正一分为二方面作了很好的阐发;王先生讲的奇正,是在以正为主,以奇为副方面作了很好的阐说;都还没有在奇正相生的奇复为正方面作些阐述,没有站在兵家奇正相生的观点来看刘勰的论奇正。因此在这里想用兵家奇正相生的观点,也来谈点刘勰的所谓“奇正”。
刘勰讲“奇正”是从兵家言来的,他在《书记》里说:“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他在这里讲的“象”,指物象。《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他说的“法者,象也”,即指效法各种物象。他说兵谋没有一定,或奇或正有各种物象可以效法。再说兵家说的“奇正”。《孙子·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杜牧曰:“以正道合战,以奇变取胜也。”又说:“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张预曰:“奇亦为正,正亦为奇,变化相生,若循环之无本末,谁能穷诘。”兵家讲奇正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以正合,以奇胜”,奇正是分开的;一方面是“奇正相生”,“奇亦为正,正亦为奇”,是可以互相变化的。分开的奇正,是合于逻辑的;互相变化的奇正,是辩证的。《老子》五十七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正和奇是分开的。五十八章:“正复为奇。”奇正是可以变化的。刘勰用奇正的概念来论文,好像看到奇正可以分开的一面,似乎忽略了奇正互变的一面,既显示了他论文精辟的一面,也显示了他论文局限的一面。
刘勰论奇正,主要见于《定势》的“执正以驭奇”,“逐奇而失正”;《辨骚》的“酌奇而不失其贞(正)”,奇正是分开的。《定势》里又说:“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提出兼解和俱通奇正,还没有提到奇正的互相转化,对奇正的认识还落在兵家和道家的后面。
二、执正驭奇
刘勰论文讲奇正,主要观点是“执正以驭奇”,反对“逐奇而失正”。他在《宗经》里提“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四则义[直]贞而不回”,即义正而不枉曲,可见他很看重义正。《风骨》里称:“晓变故辞奇而不黩。”“义正”同“辞奇”相对,他认为义要正,辞可以奇。他在《定势》里称“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所谓“旧练之才”,即熟练于旧有的“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本着内容的情理确立一定的体制风格,就一定的体制风格造成的文势。所谓“新学之锐”,指“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所说的“诡”“讹”,即反常的、错误的、反正的。所谓“执正驭奇”,即用正确的情理来驾驭奇辞;所谓“逐奇而失正”,即追求诡讹的文辞来违反义正。那他的执正驭奇,是要用义正来运用奇辞。如《辨骚》,他认为《楚辞》有“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这是义正的。又说“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即是违反义正的奇。但他在《诸子》里说:“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认为《易》的《归藏》,也讲神话。那么《辨骚》中指摘“诡异之辞”、“谲怪之谈”,多讲神话的,可以不论了。但“狷狭之志”、“荒淫之意”,还是违反义正的,还是奇。《楚辞》用“合于经典”的四事的正,来驾驭异于经典的二事的奇,所以称它为“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博徒即赌徒,是贱者,说明它还有失正处。但刘勰又称它为“辞赋之英杰”,即就宗经的角度看,还不够标准;就辞赋的角度看,已经够标准了,这里实际上含有两个标准的含义。不过刘勰受到宗经的局限,不肯承认这两个标准,所以不免有些矛盾。这表现在《辨骚》的赞里,又称它“壮志烟高”,“金相玉式”,又想对它的内容作全面肯定。既批评《楚辞》的“狷狭之志”,又赞美它的“壮志烟高”,不是矛盾吗?这是为什么?原来刘勰的辩论,只是针对淮南王刘安、班固、王逸等人对屈原的评价而发,他认为刘安的评价太高,班固的评价太低,王逸的评价又把楚骚跟风雅相混,所以他要把楚骚分为四事同于风雅,四事异乎经典。但这四事中实际上只有二事异乎经典了,这二事即“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其实刘勰论文,对于志意的要求并不高。试看《风骨》,他说:“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这个情即指情意或情志。那么他给风选文章来作例子,应该选“怊怅述情”的代表作,即在志意上正确的作品才合,可他却选了“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即选了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按照刘勰《辨骚》的标准,用合乎经典和“异乎经典”来看,《论语·宪问》:“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孔子主张对待君主,要向他提意见。汉武帝爱好神仙,司马相如迎合汉武帝,写了《大人赋》,宣扬“大人”实际上是具有更大本领的神仙。这不符合孔子对待君主的要求。《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大人赋》正写怪力乱神。可见《大人赋》是“异乎经典”的,刘勰却用它作为风的代表作品。《风骨》又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骨要语言的正直。刘勰选“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选潘勖的《册魏公九锡文》作为骨的代表。(按:九锡文是权臣篡夺政权时要君主给以九种赏赐的文章。)按《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春秋》尊王的意义来说,潘勖的文章应该属于歌颂权臣篡位之作,也是异乎经典的,刘勰却认为是“结言端直”的代表作。这样看来,刘勰对于文章的意志是否合于经典是并不看重的,所以他的《辨骚》,讲什么“异乎经典”的四事,只不过用来批驳刘安、王逸、汉宣帝、扬雄“四家举以方经”罢了。就他不看重文章的意志是否符合经典说,他对“狷狭之志”、“荒淫之意”是并不看重的,因此他认为这两点并不妨碍《楚辞》的“执正以驭奇”。刘勰既认为这两点是异乎经典的奇,他以经典为正,异乎经典的奇即失正的奇,对于失正的奇,又怎样“执正以驭奇”呢?是不是用正来批判它的失正呢?可是《楚辞》里没有,《楚辞》里有“合于经典”的正,也有“异乎经典”的奇,奇正并列,没有做到“执正以驭奇”,但他又认为《楚辞》是“执正以驭奇”的,这不又是矛盾吗?
刘勰在《史传》里对“奇正”的看法要更严格,他据班彪批评司马迁《史记》的话,称司马迁为“爱奇反经之尤”,把“奇”说成“反经”,这样的“奇”即是反正的奇。按照“酌奇而不失其贞”,酌采的要不失正的奇,对于反正的奇,是要“执正以驭奇”。他又称班固《汉书》:“儒雅彬彬,信有遗味。”又称它有“宗经矩圣之典”,“雅”即正,与《史记》的爱不正之奇相反;称班固“宗经”,与《史记》的“反经”相反。在这里,显示他的奇正看法有保守的一面,这就接触到奇复为正了。
奇亦为正
上文指出奇正之说是从兵家来的,《孙子》讲的“奇正相生”,即有“奇亦为正,正亦为奇”的变化。刘勰倘利用这种奇正的辩证观点,《辨骚》、《史传》中论奇正的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刘勰在《诠赋》里肯定“楚人理赋”是“雅文”,即认为《楚辞》是正的。但他在《辨骚》里又认为只有四事“同于风雅”是正的,四事“异乎经典”是奇的,那还是半正半奇,怎么说“楚人理赋”是雅文,即正的呢?虽说四事中二事讲神话,《归藏》也讲神话,可以不论,那还有“狷狭之志”、“荒淫之意”是异乎经典的,怎么说“雅文”呢?要是刘勰看到“奇亦为正”,认为就《宗经》说,《楚辞》中的四事是“异乎经典”的奇,但就辞赋说,不能用经典的标准来衡量辞赋,辞赋有它自己的创作要求,要求辞丰奇伟。因此“异乎经典”的四事,从经典的标准看是奇,从辞赋的标准看,奇亦为正,因此“楚人理赋”才是雅文,那么“异乎经典”的问题就解决了。再说,“狷狭之志”,从经典的角度看,确是有异,从辞赋的角度看,这正是屈原为国殉身的爱国主义精神。“荒淫之意”,从《招魂》看,是真实地反映楚王的宫廷生活,也是正的。这样《楚辞》中“异乎经典”的奇,从经典看是奇,从辞赋看不就成了正吗?
再看班彪批评司马迁的话,见于《后汉书·班彪传》。从班彪保守的观点看,司马迁有的观点是“爱奇反经”的,是反经的奇,从司马迁进步的观点看,班彪的所谓奇,不正是进步观点的正吗?试看班彪的批评:
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贱,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又进项羽陈涉,而黜淮南衡山,细意委曲,条例不经。……
按班彪批评司马迁“崇黄老而薄《五经》”,这是司马迁父亲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不是司马迁的观点。司马迁把孔子列入世家,把老子列入《老庄申韩列传》里,没有给他一个专传的地位,他的尊崇孔子,贬低老子,非常明显。这点批评就落空了。司马迁看重货殖,编为列传,这正是他的特识。他称“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他批评空讲仁义而毫无作为的人,并没有看轻仁义。司马迁编《游侠列传》,具有反封建压迫的特识,他批评“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他批评拘守小节不通世变的人,并不贱守节。至于项羽曾执掌大权,分封诸侯,列为本纪,陈涉起义称王,在他的起义下,终于灭秦,列为世家,都显出司马迁的特识。这里显出班彪识见的守旧,不知世变。刘勰跟着班彪来批评司马迁的“爱奇反经”,这说明他对奇正看法的不正确。他要是能看到奇正观点的变化,在不同的文体上,在不同的世变里,守旧者所谓的奇,可以成为正,守旧者所谓的正,可以成为奇;从进步的观点看,就可以看到班彪批评司马迁的“爱奇反经”,班彪的所谓奇,实是正;班彪的所谓正,实际已经落后,成为不正的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