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有《物色》篇,把“物色”作为景色,在刘勰以前就有了,像《文选·颜延年秋胡诗》:“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物色指景色,已到日落桑榆的时候。把物色作为一个文论的命题来作专篇讨论,这是始于刘勰,在刘勰以前还没有人这样看重过物色,提出过这样的命题,更谈不上作专篇讨论了。因此,提出这一个命题来作专篇讨论,这是刘勰创作论的创见之一,是值得称道的。自从刘勰提出物色这一命题以后,萧统编《文选》,就把“物色”作为赋的一类,选了《风赋》、《秋兴赋》、《雪赋》、《月赋》四篇。因此李善注:“有物有文曰色,风虽无正色,然亦有声。”“《易》曰‘风行水上涣’,涣然即有文章也。”这说明刘勰提出这一命题,就被萧统所接受了。

在刘勰以前,汉人已经用赋、比、兴来论《诗》,但还没有注意到诗中的写景名句。如《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毛传》:“杨柳,蒲柳也。霏霏,甚也。”《郑笺》云:“我来戍止而谓始返时也。”“此章重序其往返之时,极言其苦以说之。”根本没有注意写景的用心。到陆机文赋》谈到写景物:“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只有两句。《文赋》受到体裁的限制,不可能详尽地讨论写景,也没有提出写景的重要。

刘勰讲景物的感人,不仅比陆机讲得细致深刻,也比稍后的钟嵘讲得深刻。钟嵘《诗品·总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他只指出景物的感动人,形之于歌咏,没有对景物和作者的关系作进一步说明。他的用意没有超过陆机说的景物引起作者悲或喜的感情。刘勰就不同了,他不仅指出:“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又说:“若夫珪璋挺其惠(慧)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这里强调人的“慧心”、“清气”,即智慧的心灵、清明的气质,虽然提到物色的感人,但已含有强调人的感情的用意了。

刘勰超过钟嵘的地方,是进一步指出:“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陆机和钟嵘只看到景物能感动人,形成歌咏,他们没有看到“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同一时令的同一景物,甲所看到的同乙所看到的是一样的,但同一景物引起两人的感触却可以不同。因此,提出“物色尽而情有余”,这是一个新的看法,是刘勰最早提出来的,使他远远超过陆机,并超过在他以后的钟嵘。他又提出“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强调“感物”,即从“情有余”着眼,感物虽然是从景物引起的感触,是跟景物有联系的,但“联类不穷”,即引起的感触是不穷的,这个“不穷”,正是从“情有余”里来的。从创作说,这里含有感触更重于景物的意思。正由于感物的联类不穷,所以要“流连万象”,“沉吟视听”。对景物作深入的观察和了解,要在景物前流连赏玩,不是一瞥就了;要反复考虑,使自己的感受深刻,既要刻画景物的形状,又要写出内心的感受,不论“写气图貌”,“属采附声”,既要“随物宛转”,又要“与心徘徊”。

结合这样的看法,他举出了具体的例子:“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1〕 以上举出十个例子,说明这十个例子既写情又写貌,既是随物宛转,又是与心徘徊,那又怎么说呢?试就这十个例子来看。《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灼”不仅形容桃花的红,还有红艳如火的意味,用来描绘新嫁娘嫁时的热情,所以“灼灼”既形容桃花,又反映新嫁娘的感情。《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既形容柳条的柔弱,又反映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感情。《诗·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这是写妇人想望她丈夫回来,像希望天雨,却是太阳升得高高的。“杲杲”既形容太阳的升起,也反映了妇人失望的感情。《诗·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 曰消。”下雪天希望天晴,日光把雪消融,“瀌瀌”既形容雪下得大,又含有妇人希望天晴不得而失望的感情。《诗·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喈喈”是描摹黄鸟的声音,也含有妇人回家探亲的喜悦。《诗·召南·草虫》:“喓喓草虫。”“喓喓”是描摹草虫的声音,也含有妇人对丈夫的怀念。《诗·王风·大车》:“谓予不信,有如皎日。”“皎”形容日光的明亮,也反映发誓的明确感情。《诗·召南·小星》:“嘒彼小星。”“嘒”形容星光的微弱,也含有小臣地位低微的意思。《诗·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形容荇菜的长短不齐,也含有忽左忽右采摘的不定。《诗·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沃若”形容桑叶的润泽,也含有指女子颜色光润的意思。以上是刘勰用来说明“随物宛转”、“与心徘徊”的例子,这些例子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形容物象,一方面是反映心情。这里,他认为有“写气”,描写气候的,即“杲杲”、“瀌瀌”;有“图貌”,描写形象的,即“灼灼”、“依依”;有属采,用词采的,即“参差”、“沃若”、“皎”和“嘒”;有附声的,即“喈喈”、“喓喓”。在这里,刘勰认为每个例子都有“随物”“与心”的两方面,像“喈喈”、“喓喓”是不是也有两方面,这是可以讨论的,但像“灼灼”、“依依”等确有两方面。他从这些形容词中看出两方面来,这也是他的创见。在这里,他又提到“穷理”“穷形”,提到“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穷形”和“貌”就是指“随物”,“穷理”和“情”即“穷情理”,就是指“与心”。用一字或两字,写出随物、与心,所以是以少总多。以上是就《诗经》的写景物说的。

刘勰讲物色,用了十个例子来讲《诗经》中的描写景物,又把这些描写提到理论高度,得出“随物宛转”,“与心徘徊”,“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并且极为推重,说成“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接下来谈到《楚辞》的描写景物,却很简单,只说:“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只举了两个例子,只提到“重沓舒状”,是不是刘勰把《诗经》中的景物描绘看得胜过《楚辞》呢?不是的。原来他在前面讲的“四时之动物深矣”后就举了《楚辞》的例子:“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这些话怎么是举《楚辞》的例子呢?如《招魂》乱辞:“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献岁发春”就是用《楚辞》的例子,王注:“献,进。言岁始来进,春气奋扬,万物皆感气而生,自伤放逐,独南行也。”《九章·怀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言孟夏四月,阳飞蓬勃,草木茂盛,我独哀伤被流放南方。《九辩》:“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泬寥状空旷,王注:“言川水夏浊而秋清。”《九章·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霰雪无边,阴云接屋宇。《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即一叶迎秋。《九辩》:“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申,至。宵征,指蟋蟀由野到宇,到户,到床下。即虫声引心。《大招》:“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王注:“言岁始春,盛阴已去,少阳受之,日色光明。”即白日与春林共朝的意思。加上《招隐》:“山气陇嵷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层波。”指云气笼罩,山石高耸。又《七谏·初放》:“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葳蕤状草木茂盛。这样看来,刘勰引用《楚辞》中描绘景物的例子还是不少的,可能为了避免写得同《诗经》的例子一样,所以加以变化吧。

刘勰指出《楚辞》的景物描写与《诗经》不同,《诗经》是“联类不穷”,“情貌无遗”;《楚辞》是“触类而长,物貌难尽”。为什么《诗经》描绘景物只用一个字或两个字,就能做到“情貌无遗”,而《楚辞》却“物貌难尽”呢?原来《诗经》的“联类不穷”,指联系物类,情思无穷,“不穷”指情思说。《楚辞》是“触类而长”,接触类似的事物越来越多,因此“物貌难尽”了。这里看出,《诗经》里写景物,着眼于某一个景物,如桃花、杨柳、日出、下雪、鸟鸣、虫鸣、日、星、荇菜、桑叶,写的景物比较单纯,所以用一个字或两个字就可以达到“随物宛转”,“与心徘徊”,做到“情貌无遗”了。《楚辞》写景物,是“触类而长”,最突出的是宋玉《九辩》写“悲哉秋之为气也”,他用了“触类而长”的写法:一、草水摇落而变衰;二、凄怆远行;三、登山临水送将归;四、空旷的天高而气清;五、寂寥的收潦而水清;六、悲怆的薄寒之中人;七、怅惘地去故而就新;八、失意的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九、孤独地羁旅而无友生;十、惆怅兮而私自怜;十一、燕翩翩辞归;十二、蝉寂寞无声;十三、雁和鸣南游;十四、鹍鸡悲鸣;十五、独达旦不寐;十六、哀蟋蟀宵征。用十六件事物来写悲哉秋气。这就是触类而长,接触到很多类似事物,所以物貌难尽,要重沓舒状了。

刘勰讲《楚辞》的描写景物,还见于《辨骚》:“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在这里又指出《诗经》的描写景物和《楚辞》不同,这正像《文赋》说的,“诗缘情”,“赋体物”,《诗经》重在“诗人感物”,以缘情为主;《楚辞》写景物重在得貌见时,即重在体物。当然,体物里也含有感情,那是情含蓄在物中。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写景的名句,使人得貌见时,它描绘出一种意境来,情寓境中。这比“‘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就更进一步了。

这里刘勰在讲到《楚辞》写景的重沓舒状后面,又提到:“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诗人丽则当然指《诗经》里的写景,辞人丽淫当然指司马相如的赋里的写景。这里产生一个问题,《楚辞》里的写景,属于诗人的呢,还是属于辞人的呢?说是属于诗人,那怎么说“约言”?说是属于辞人,那怎么说“丽淫”而有贬义呢?刘勰在《辨骚》里说:“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他把诗、骚、辞分开,指《诗经》、《楚辞》和赋;本篇里也说:“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把《诗经》、《楚辞》并提,称为占据要害,可见他是把《楚辞》归入诗人的“丽则而约言的”。那怎么说它“约言”呢?所谓“约言”和繁句是相对而言的,把《楚辞》和司马相如的赋比较一下就可明白了。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写波浪的腾涌,用了“沸乎暴怒,汹涌澎湃”等七句来形容;写波浪由冲激回旋到平静,用“穹隆云桡,宛潬胶戾”等十七句来形容。这些形容词,像“汹涌澎湃”、“宛潬胶戾”等像鱼贯那样衔接着,所以是“丽淫繁句”。《楚辞》的写景,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只用了一个袅袅的形容词。就是《九辩》里写悲哉秋气,用的形容词也并不是鱼贯的,如“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三句里只用了“萧瑟”、“憭栗”两个形容词,也不多。因此《楚辞》还是属于“丽则而约言”,不属于“丽淫而繁句”。

刘勰又谈到南朝刘宋以来的描绘景物,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刘宋时的描绘景物,既不同于《诗经》里写简单的桃花杨柳,也不同于《楚辞》的写出一种意境,更不同于司马相如像鱼贯那样联用形容词。它的特点是“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这个情不是作者的,是风景的,从风景里看出它的性情来,像写山水,认为山水本身具有特征,把这个特征写出来,草木本身具有面貌,把这个面貌写出来,这是谢灵运山水诗的特点。如《登江中孤屿》:“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孤屿向中川献媚,这就把孤屿拟人化了,写它的情,这个情不是作者的,不是作者要向中川献媚,是窥情风景之上。又像“空水共澄鲜”,天光云影倒映在水里,水里和空中都显得澄鲜,这是写出空水的特点。又《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映蔚”指芰荷光色相映照,“因依”指蒲稗互相依靠。这里就写出芰荷蒲稗的特点,所谓“钻貌草木之中”。谢诗还言志,是受玄言诗的影响,如上举《石壁精舍》诗,有“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又《登江中孤屿》称“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前者要求虑淡意惬,与世无违;后者感叹灵异仙境而世人莫赏无传,这就是志惟深远。这同《诗经》的随物与心不一样,《诗经》的“依依”既是随物,又是与心,两者是结合在一起的。这里的体物是一回事,述志又是一回事,述志是外加的,不是从体物中来的,所以它还保留玄言诗的影响。它的体物的特点是“巧言切状”,“曲写毫芥”。如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用绮和练来比,就是巧妙切合。又《游东田》:“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从新荷动看到鱼戏莲叶间,从余花落看到鸟在树林中的飞散,说明观察得非常仔细,所谓“曲写毫芥”。这又是一种描绘景物。它的体物同《楚辞》不同,《楚辞》描绘出一种意境,情含境中,它只是细致地体物,不构成一种意境。

以上刘勰列举了《诗经》、《楚辞》、汉赋、山水诗的描写景物,他推重的是《诗经》、《楚辞》,所以说“诗骚所标,并据要害”。又提出“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物色尽而情有余”,认为描绘景物,既要写物色,也要表情思,以情思为主,这是他不主张谢灵运山水诗的以体物为主的原因。他又提出怎样写景物,“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因此“入兴贵闲”,“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这里提出诗味和诗情,可见他认为写景物还是以抒写情思为主,情思要写得鲜明而清新。正因为重在情思,所以不主张像谢灵运把注意力用在物体上,言志跟体物没有有机的联系,损害了情思。要在观赏景物时引起情思,所以“入兴贵闲”。《带经堂诗话·悬解门·伫兴类》:“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制作,伫兴而就。’”王士禛非常看重伫兴而就。要伫兴,就要心情闲适,让景物引起情思,写出情景交融的作品,即“率尔造极”。要是没有引起情思时,在刻画景物上用力,越刻画越没有情味,就是“精思愈疏”了。

赞里的“情往似赠,兴来如答”里又发生一个问题,所谓“情往”是“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物色引起的情呢,还是作者以情加到景物上去?对这个问题,刘永济在《校释》里认为是作者以情加到景物上去。他说:

盖神物交融,亦有分别,有物来动情者焉,有情往感物者焉。物来动情者,情随物迁,彼物象之惨舒,即吾心之忧虞也,故曰“随物宛转”;情往感物者,物因情变,以内心之悲乐,为外境之欢戚也,故曰“与心徘徊”。前者文家谓之无我之境,或曰写境;后者文家谓之有我之境,或曰造境。前者我为被动,后者我为主动。被动者,一心澄然,因物而动,故但写物之妙境,而吾心闲适之趣,亦在其中,虽曰无我,实亦有我。主动者,万物自如,缘情而异,故虽抒人之幽情,而外物声采之美,亦由以见,虽曰造境,实同写境。

刘勰讲的“情往似赠”是不是指情往感物呢?先看上面引文的解释,他说“物来动情者”是“随物宛转”,“情往感物者”是“与心徘徊”。看看刘勰是不是这个意思。刘勰说:“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里是互文,即写气图貌,属采附声,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下文所举的例,既指随物,又指与心,不是写气图貌是物来动情,属采附声是情往感物。就附声说,像“喈喈”、“喓喓”,像鸟虫的鸣声,又怎么是情往感物呢?就图貌说,像“‘依依’尽杨柳之貌”,“依依”既是“随物”,形容杨柳,又是“与心”,写依依不舍的感情,怎么可以把它归之于“随物”而跟“与心”无关呢?因此,刘勰引的“灼灼”、“依依”、“杲杲”、“瀌瀌”、“喈喈”、“喓喓”、“皎日”、“嘒星”、“参差”、“沃若”,指出“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即以上的形容词,都是情貌无遗。情指与心徘徊,貌指随物宛转,即以上的形容词是情景交融,既写景物,又表情思,并不是有一部分是写景物,与物宛转,是物来动情;有一部分是与心徘徊,是情往感物。就以上的例子看,刘勰是讲情景交融,没有分什么物来动情和情往感物。再看刘勰的论述,也只讲“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他认为先是物色感人,才产生“诗人感物”,这两者结合,就成为情景交融的随物与心的结合,因此,刘勰在这里没有讲情往感物。

刘勰没有注意到情往感物,因此他把情景不相应的例子也解作情景相应了,像他说:“献岁发春兮,悦豫之情畅。”春天使人喜悦,这是物来动情。但“献岁发春”本于《招魂》:“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是春天虽好,而我却被放南征。不说春天使我喜悦,是说我在春天里流放更为可悲,可是刘勰没有注意到这点,还是把它说成春天使人喜悦,说成物来动情,这说明他没有注意情往感物的例子。王夫之《诗绎》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前两句写出征,是哀,用“杨柳依依”的乐景来写;后两句写归来是乐,用“雨雪霏霏”的哀景来写,目的要倍增其哀乐,即景和情不相应可以收到倍增其哀乐的效果。可是刘勰没有看到这种情景不相应,他说:“‘依依’尽杨柳之貌”,只看到尽杨柳之貌这点,没有看到以乐景写哀的倍增其哀。因此,赞曰的“情往似赠”要联系上文来看,先说山水云树是景物,再说“目既往还”是看景物,再说“心亦吐纳”,才产生情思,因此,“情往似赠”的情,即“心亦吐纳”之情,先看了山水云树以后,才用情来赠答山水云树,所以还是物来动情,这样,才符合全篇的内容。

注释

〔1〕 本书乃周振甫先生论《文心雕龙》文章之汇编,各篇从不同角度研究《文心雕龙》,为保持文章原貌,文中多次引用的文字均保留。——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