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讲气,是从论文角度来讲的,与前人的讲气,有的含义不同,有的一致。因此,他讲的气,就作家的正义感说,相当于正气;就作家的血气说,相当于气质;就作家的体质说,相当于体气;就作家的才力讲,相当于才气;就作家的气势或气概讲,相当于气势;就作家的情志说,相当于志气或意气;就作家的语气说,相当于辞气。同一个气字,在刘勰的文中,有各种不同的解释,都跟论文有关。

先说讲正义感的正气的气。这个气本于孟子的“养气”说。《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这种“浩然之气”,后来宋朝的文天祥,称它为“正气”,是用正义来培养成的,它是与道义配合的。有了这种正义,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无所畏惧,不为利诱,不怕威胁,不怕牺牲,所以至大至刚。这种正气,要一贯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见了不义的事才能迸发出来,不是突击做了一件正义的事所能取得的。只要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事,就泄气了。孟子讲这个“浩然之气”,文天祥讲这个正气,都是讲一种道德修养。具有这种道德修养,才可以保持人格的尊严,无所畏惧,不是讲作文的。刘勰论气,也讲到这种正气。但刘勰不用来讲道德修养,而用来论文,这是他论气的特色。

刘勰《文心雕龙·祝盟》说:“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霓。”东汉末年,臧洪在酸枣地方,会集众诸侯结盟,讨伐董卓。他歃血致辞:“齐心一力,以致臣节。陨首丧元(头),必无二志。”表达了一种正气。这种正气,刘勰称它可以截断云霓。这种气,是讲臧洪的歃辞,是论文,不是讲道德修养。这样论文讲气,指要根据强烈的正义感来写作,写出来的文章,义正辞严,具有感人的力量,是比较重要的写作论。

再看刘勰讲气质的气,本于曹丕的《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个气,是论文讲作家的气质。“气之清浊”,据郭绍虞的《中国历代文论选》注:“清浊,意近于《文心雕龙·体性》所说的‘气有刚柔’,刚近于清,柔近于浊。”又说:“本文所说的‘齐气’,就属于柔浊的一种。”这是指下文讲的“徐干时有齐气”,指徐干的风格柔婉。又说:“应玚和而不壮”,指应玚的风格柔和。“刘桢壮而不密”,指刘桢的风格刚健。曹丕在这里讲气是论文,与刘勰的论文讲气是一致的。不过刘勰讲气,比曹丕有了发展。曹丕只讲“文以气为主”,注重气质。刘勰就不同了。他在《体性》里说:“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他认为一种风格的形成,要靠才、气、学、习,一方面靠“情性所铄”,还要靠“陶染所凝”,不是光靠气质来决定的。这样讲比较全面了。曹丕光讲“文以气为主”,指出气质为主,但光有这个主还不行。好比要做一个歌唱家,要有一副好嗓子,这是对的。但有了好嗓子,缺乏名师指导,缺乏刻苦练习,不努力提高水平,还不行。比方唱的歌,有庸俗的,有优秀的,有浅薄的,有深刻的,有正确的,有淫靡的。所谓“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这些要能够分辨,学习好的,才能成为一个歌唱家。说明光有好的气质还不够。所以刘勰的讲法有了很大发展。再说曹丕讲作家的风格,提到“齐气”即柔缓,提到“和”、“壮”,即和缓、壮健。刘勰在讲作家风格上也有了发展。他在《体性》里讲作家风格,讲了贾谊司马相如等十二位作家,对每一位都就他的个性和文章两方面结合起来立论,如“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这样立论,也比曹丕的讲作家风格,有了发展。这样讲气,对于培养正确的风格论,是很重要的。

再看讲体气的气。《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认为意志专注会影响体气,如专心于某一问题,会对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体气有问题也会影响意志,像跌倒和奔跑,会影响体气,跌伤了不便写作,赛跑后要心神安定一下才好思虑。这个气指体气。孟子讲这话,说明要坚持自己的意志,不要使体气影响意志。还是讲个人的修养方面。刘勰把它用到论文创作方面。《文心雕龙·神思》说:“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这里讲到“志气”,即意志和体气。古人认为精神活动由心主宰,心在胸内,所以说“神居胸臆”。精神活动的关键,由意志和体气来统辖;意志跟精神活动所产生的思想感情有关;体气跟精神活动能否集中注意有关,体气有病,就不易集中注意了。外物通过耳目的观察,用语言来表达。语言表达这一关打通,外物的形貌就无法隐遁。作为关键的意志和体气受到阻塞,如心愁身病,对外界事物就不能作深入观察,也不能作出正确反映。这里讲的气,指体气,好比病了就无法去调查研究。刘勰讲体气,还是结合文论来的。

刘勰结合体气的气来讲创作,还写了《养气》专篇。他讲“养气”,也是有所继承的。他在《养气》里说:“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按王充《论衡》里已经没有《养气》篇,当已亡失。只在《自纪》里讲到养气:“养气自守,适食则酒。闭明塞聪(不思不闻,不为外事操心),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即导引,指徒手操),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即只求多活几年,保养精神,不管外事。王充的养气,跟刘勰的养气不同。刘勰是结合文论来讲养气的。

刘勰《养气》说:“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这里还是根据孟子讲志和气的说法。耳目鼻口是为生存服务的,这是讲体气;心思言辞,对精神起作用,这是讲意志的。就写作说,要心意和顺,就理路明白心情舒畅,可以写作,有了理和情把它写出来就是了。要是钻研过分,使得精神疲惫气力衰耗,就不宜写作了。“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这是说抒写文辞,专在调节疏导,使内心清明和顺,体气调和舒畅。心烦乱就放开,不让思路阻塞,文意成熟便用笔抒怀,文思潜伏便放下笔不再思索,逍遥自得来苏息疲劳,谈笑风生来赶走倦意,常常有空暇来培养才华的锋芒,在写作上保持多余的精力。他完全是从写作的角度来讲养气的。这样讲养气,对于写作前的准备工作,写不出不要勉强写,讲的是恰当的。

刘勰论文讲气,有相当于才气的,这又有他的特点。《文心雕龙·总术》讲当时认为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刘勰论文宗经,照当时的说法,经书除《诗经》是有韵为文以外,别的经书都是无韵的,不当称文。颜延之认为经书是言,连笔都算不上。因为笔也有文采,很多经书没有文采,只能称言。那不是跟刘勰的论文宗经相矛盾吗?经书主要是言,那么论文就不应该宗经了。因此刘勰要说明经书是文,不是言。他认为经书是有文采的,有文采的经书也可以称文,不一定要有韵的才称文。经书怎么算有文采呢?他在《征圣》里说:“精理为文,秀气成采。”精微的道理作为文章,卓越的才气构成辞采。这里的气指才气,认为精理和才气可以构成文采,经书有精理秀气,即有文采,所以可以称文。刘勰论文,在《情采》里提到“情文”,认为有情采的都是文,所以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怎么从圣贤的经书里证明它有文采呢?就从“精理为文,秀气成采”来作证明。这里的理指情理,包括情在内,这里的气指才气,近于才华。有了情理和才气,就得称文。按照现在的看法,《中国文学史》中讲先秦的散文,有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像经书中的属于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的部分,都可称为文学。不过今人认为经书、子书、史书中有形象的文辞为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也是文学。没有形象的文辞,不是散文,不是文学。萧统认为经、子、史不是文,不是文学,看得比今人狭隘。刘勰认为经、子、史都是文,比今人看得过于宽泛。不过刘勰的“精理为文,秀气成采”之说,是可取的。经书中的文辞,有精理秀气的,可以称文;没有精理秀气的,就不宜称文了。

刘勰论文讲气,有相当于作家的气势或气概的。如《明诗》里讲建安文学,称“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这里“气”和“才”对举,“才”指才华,“气”就指气势。建安文学写得慷慨激昂,所以有气势。再像《杂文》:“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这个“气”和“藻”相对,“藻”指才藻,“气”当指气势。刘勰讲气,也有相当于意气的。如《乐府》:“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这个“气”和“才”相对,又称爽,当指豪爽,那这个“气”当指意气。又《杂文》:“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这个“气”跟上文的“志”相关,当指志气。刘勰讲气,也有讲辞气的,如《诏策》:“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这是指辞气。刘勰讲气,又有指生气的,如《风骨》:“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指形体的具有生气,有生气,文章就写活了。这样讲气,要文章写得有生气,写得活,对于写作的艺术性,是有作用的。

刘勰讲气,虽然对气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就论文说,一个是讲风格的“气有刚柔”,后来姚鼐在《复鲁絜非书》里提出:“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桐城派论文讲阳刚阴柔,就从刘勰的“气有刚柔”来的。这当是刘勰论气最重要的论点。刘勰又写了《养气》篇,讲保养体气和写作的关系。在《神思》里,又讲了志气和精神活动的关系。讲到志和气的关系,是从孟子来的。孟子又讲了“养气”,孟子的“养气”与道义结合,培养正气。这实际跟写作有关,刘勰对此没有阐说,因此他的《养气》篇,从写作讲,就不如韩愈写得深。韩愈《答李翊书》:“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盛指气势旺盛。气势旺盛怎样来的?“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行仁义就是孟子在养气中讲的“集义”,集义才能培养正气。气盛又和言的短长与声的高下有关,像对于不义的事,进行申讨,迸发出强烈的正义感,不论写文章或发表演说,声调的抑扬高下和话语的长短,由强烈的感情来决定,即决定“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这就把气和文密切结合起来了。这是古文家讲的养气,不是骈文家刘勰讲的养气。古文家讲的养气,从集义来讲,要理直气壮,气跟理结合,跟文章的情思结合,讲得深。骈文家讲声律,不讲气盛言宜,所以养气讲保养体气,体气的强弱不跟文章的情思直接有关,所以讲得浅。

韩愈讲养气,就行仁义说,跟个人的修养结合,用来论文。到苏辙就把养气的含义扩大到阅历。他在《上枢密韩太尉书》里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有了丰富的阅历,文章才有博大的规模。吕本中《与曾吉甫论诗第二帖》:“其间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观之,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去,须于规模令大,涵养吾气而后可。”这里讲的养气,与苏辙讲的相通。要规模大,除了增加阅历,同时也要扩大见识。这样讲气,可补刘勰讲气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