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名著,他在《序志》里谈到“文之枢纽”的文学总论,“论文叙笔”的文体论,“剖情析采”的创作论。即就这三部分看,都跟美学思想有关。

刘勰的美学思想是继承了先秦儒家、道家的美学思想,再加上魏晋时代曹丕陆机的新的美学思想,用来纠正宋齐时代以门阀世族为主的追求声色享乐的浮靡文风,是给唐代美学作为先驱的开创者。

先看他作为“文之枢纽”的文学总论的美学观点,主要表现在《原道》里。在《原道》里,他提出:“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在这里,刘勰把儒家的天地人相配的三才说,与道家的自然说结合起来,即把儒家的、道家的美学理论结合起来了。人怎么能与天地相配呢?《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人以仁义与天的阴阳和地的刚柔相配。孟子认为这种仁义可以使人得到充实。《孟子·尽心下》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人与自然相配,即由美发展到大、到圣、到神了。《中庸》称“唯至诚”“能尽人之性”,“能尽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至诚”怎样“赞天地之化育”呢?《孟子·梁惠王上》讲实行仁政,“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这里,他是从食与用来讲的,这里实际上含有保护动物、保护森林的保护生态平衡的意义在内,加上封山育林等,这就是从“尽物之性”到“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矣”。这就是从美发展到大、到圣、到神,是儒家的美学观点之一,这也是儒家所称的“致中和”(《中庸》)之美。道家纯任自然,要求人服从于自然,像《庄子·逍遥游》那样要使人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有如自然本身那样的境界,这是道家所推崇的自然之美。刘勰认为儒家的人的配合自然,与道家的人的归向自然是一致的。所以他讲的道,既是人与天地相配的道,也是人归向自然的道,即把儒家的天人配合致中和的美,与道家崇尚自然的美统一起来了。

《原道》里又说:“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这里指出龙凤、虎豹、云霞、花草的各种色彩的美,林籁泉石的音韵之美,都是自然界的美。这种自然界色彩的美,胜过画工和织锦;自然界音韵之美好比音乐。这里还是用自然界的色彩、音韵和人为的画工、织锦及音乐相配,又含有人工的美归于自然的含义。从自然界的有了天地就有“玄黄色杂,方圆体分”,以及“龙凤藻绘”和“虎豹炳蔚”的相对,加上色彩和音韵的都出于自然;就人工和自然相配说,即《情采》篇说的自然界色彩的“形文”、音韵的“声文”和人为的“情文”相配,因此骈文的辞藻、声律、对偶正好和自然界的色彩、音韵、对偶相配,也都是自然。这说明他在《原道》里要论证骈文的辞藻、声律、对偶的美,本于自然;与自然界的色彩、音韵、对偶相配,正是儒家的人与自然相配和道家的归向自然说相结合。

儒家讲美,又主张美与善统一。《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舜乐,《武》是周武王乐。朱熹《集注》:“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认为舜是靠禅让得天下,所以尽善,武王是靠武力夺取天下,所以未尽善。说“善是美之实”,即美与善合一。那么《武》只极声容之美,美之实还有不足。

《文心雕龙·征圣》里讲“政化贵文”,“事迹贵文”,“修身贵文”,这都指与善结合的美。在《宗经》篇里讲到“故文能宗经,则体有六义”,“六义”中“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贞而不回。”事信和义贞都是善,也是美与善的结合。《辨骚》篇称《离骚》:“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这里赞美《离骚》有典诰之体、规讽之旨,也是善与美的结合。又认为《离骚》有“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认为“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认为不够善。那么怎样来评价呢?“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还是看重它“取熔经意”这部分,即美与善结合这部分是主要的。再强调它“自铸伟辞”,赞美它在文辞上有壮伟的风格美。不提它不够善的部分。那么刘勰一方面接受儒家美与善结合的美学观点,一方面又强调文辞的风格美掩盖它美与善不结合的部分。孔子也是这样评价的,他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是美和善结合的最好的美。“《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武》是美与善不结合的次一点儿的美。但就音乐的声容说,也是尽美。那刘勰对《离骚》的评价还是用孔子的评价标准的,但他在《辨骚》里总结说:“酌奇而不失其[真]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要求既有奇华,又有贞实,还是归结到美与善的结合。

再看文体论,同样贯彻美与善结合的观点。他在《明诗》里指出:“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人情性和无邪,都是善,诗是美与善的结合。《诠赋》里说:“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明雅是善,巧丽是美,也是善与美的结合。因此批评“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即美而不善之作。但在具体论到赋家时,他指出“宋发夸谈,实始淫丽”;“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都不提“义必明雅”,只提“淫丽”和“繁艳”,说明他们的赋美而不够善,但也承认他们是“辞赋之英杰”。那在他看来,美与善结合是最高要求,美而不够善,还是好的。

在美与善结合上,刘勰是不是以儒家思想为善,要求按照儒家思想来创作呢?那又不是的。刘勰在《诸子》里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他提出“原道”,诸子也入道,而且“李实孔师”,老子还是孔子的老师,所以原道就不必按照孔子的思想来写作。他又说:“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两汉以后,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他认为先秦诸子,无所依傍,自开户牖,所以好;两汉以后,依傍儒家,就弱了。他在《时序》里讲后汉,“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这些鸿儒的文章,就存而不论了。可见依傍儒家思想来创作是不行的。那么依傍道家思想来创作怎样呢?也不行。《时序》批评了东晋的玄言诗,“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不能反映时代。那么怎样才算美与善的结合呢?《时序》里又说:“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那么就文学创作说,所谓美与善的结合,就是结合世的治乱、政的得失和人民的勤乐怒哀来创作,这就是美与善的结合,是创作,不是依傍哪一家学说来写的。所以《论说》里赞美论说的杰作,“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是有创见的。

儒家论美,又是美与真统一的。《易·乾·文言》:“修辞立其诚。”朱熹《本义》:“修辞见于事者,无一言之不实也。”实指真实。《文心雕龙·情采》:“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热衷利禄,空说隐居,说假话,就不行。《夸饰》讲夸张,夸张有两种。一种是“辞虽已甚,其义无害”。如“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讲山高的是四岳,高碰到天。《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舠)。”谁说黄河宽广,连一只小船也容不下。这种夸张,表示诗人形容山的极高,谁都知道是夸张,不会相信山会碰到天。说黄河容不下一只小船,诗人极言黄河并不宽广,容易渡过,表达迫切想过河的心情,不会有人相信黄河容不下一只小船的。这样的夸张,是真切地表达感情,不夸张,就不能表达出诗人的这种感情来,所以并不妨碍美与真的结合。另一种夸张“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班固《西都赋》说:“出比目”,在长安钓出比目鱼张衡《西京赋》:“海若(海神)游于玄渚。”在西京长安既没有比目鱼,也没有海神,这样说既不真实,也谈不上夸张。这是不真实的失误。

道家论美,是情与真的结合。《庄子·渔父》中说:“真者精诚之至大。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刘勰在《情采》里正指出这种情和真的统一。他讲文采有两种:一是藻饰,外加的;一是发于真情,不是外加的。他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铅黛的饰容,跟文采的饰言,都是外加的。这种外加的美,不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笑一盼之美,本于淑姿的美。辞藻用来饰言,也是外加的,不如发于情性之真的辩丽的动人。“本于情性”,即《庄子》说的“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了。刘勰讲的本于情性之美,就跟道家学说中情和真统一之美一致了。

儒家论美,又主张情和理的统一。《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既要言志,又要抒情,是情和理的统一。到了“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那时的诗称为“变风、变雅”,要求“发乎情,止乎礼义”。“止乎礼义”的情,即情与理的统一。到了陆机作《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突破了“止乎礼义”的要求。因为汉末的五言诗,如《古诗十九首》称“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王国维人间词话》称为“淫鄙之尤”,已经不“止乎礼义”了,所以陆机要提“诗缘情”,不求情与理统一了。刘勰的态度,在《明诗》里不提“止乎礼义”,但称“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还是主张情理统一的。对于《古诗十九首》,称为“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又极为推崇。那他一方面主张情理统一,一方面对于缘情而不“止乎礼义”的也加肯定,对情理的要求又放宽了。他在《情采》里说:“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在理论上还是主张情理统一的。

道家讲道,又认为意不可言传。《庄子·天道》中说:“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刘勰在《序志》里说:“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也用了道家所说的言不尽意。刘勰在《隐秀》里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为工。”“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说:“情在词外曰隐。”那他所说的隐,即把庄子说的“不足以得彼之情”的“情”通过隐来透露出来。情怎么通过隐来透露?这就接触到情景交融的问题。《物色》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这里指出“诗人感物”,是有感情的。经过“随物宛转”的描状,加上“与心徘徊”的感情,收到“情貌无遗”的效果。这里的貌指描绘景物,情是诗人之情,那么诗人之情还是可以在景物描绘中透露的。如《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状美盛),灼灼其华。”“灼灼”状桃花的鲜明,这是图貌,怎么又是“与心徘徊”呢?原来灼灼如火,也透露了“之子于归”的新嫁娘的热情如火。《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状柳条的柔软,这是图貌;“依依”又表达出征时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是“与心”。《诗·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杲杲”状太阳的高照,这是“图貌”;“杲杲”又写出思妇在家盼望出征丈夫回家像盼望下雨一样,却看到太阳高照透露出失望的心情。《诗·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 曰消。”“瀌瀌”描写雪下得大,本想看见日光雪就会停止而消融,可是雪却下得很大,也表达失望的心情。在这里,只用“灼灼”、“依依”等较少的词,概括较多的情意,达到“情貌无遗”。这就是借景物来表达情味。所以说“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在这里,根据道家言不尽意的说法,变为创作上的“情在言外曰隐”,借景物来透露情思了。

儒家论美,又指出人的性情与自然景物的统一。如《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邢昺疏:“言知者性好运其才知以治世”,“仁者之性好乐如山之安固”。这里就用人性的好动与好静来比水与山。结合人的性情来立论,就成了刘勰的《体性》,称:“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他把风格的形成,归于才气学习,认为才与气本于人的情性,学与习本于社会的陶染。“气有刚柔”,更指出人的气质有刚与柔的不同。他又写了《风骨》,称:“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有了风骨,就“刚健既实,辉光乃新”。那么风骨实是一种刚健清峻的风格,这正是刘勰在风格上的极高要求。他提出风骨,是要纠正宋齐以来浮靡的文风。《序志》称:“辞人爱奇,言贵浮诡”;“离本弥甚,将遂讹滥”。他要纠正浮诡讹滥的文风,所以要提倡刚健清峻的风骨。风骨的提出,实际是给唐代文论作了先导。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提出“汉魏风骨”,就是继承刘勰的《风骨》篇来的。陈子昂认为有风骨的作品,“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这正是《风骨》里说的,有了风骨,就“结言端直”,“意气骏爽”;没有风骨,就“振采失鲜,负声无力”。刘勰的美学思想,不仅指导创作,还给唐代文论的确立起到先导作用,这是很杰出的。

刘勰的美学思想也有不足的地方。儒家论美,极推重中和,《礼·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把中和推到极高。刘勰在《乐府》里称汉朝的音乐,“中和之响,阒其不还”,认为已经失去中和了。到三国魏的乐府诗,自然离中和更远了。因此他说:“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他既认为是“三调之正声”,就是从音调看,是平调、清调、瑟调的正声,从内容看,是郑曲。这篇讲乐府,乐府是把民间的歌配上音乐。民间的歌,它的内容不免有郑曲,所以配乐,只看音乐,既认为是“三调之正声”,就不能因它的内容称为郑曲。《乐府》篇中对于著名乐府诗,记录得较少,就是这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