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锬、陈凤金两位同志,在顾起潜先生的帮助下,就上海图书馆中所藏各种珍本《刘子》进行了集校。陈同志又遍访全国各地图书馆所藏《刘子》珍本,进行校勘。因此,他们的《刘子集校》,是超越了前人的最完善的校本。这点,堪为我们古籍整理工作者师法。
林、陈两同志在集校《刘子》的基础上,又辑录了《刘子》的历代主要序跋,考证了《刘子》的历代著录,撰成《刘子作者考辨》一文,认为《刘子》为刘勰的著作。最后,林、陈两位同志认为这“只是根据现有的材料作出的初步推论,能否成立,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的考证和研究”。怎样作进一步深入的考证和研究,应该也像林、陈两同志的考辨那样,从《刘子》的历代著录考起,一直考求到刘勰与《刘子》的思想。在这方面,杨明照先生已作了非常详尽切实的考辨。我只是仿效林、陈两同志的《刘勰的生平思想与〈刘子〉》中谈到思想这一点,谈谈《刘子》思想与《文心雕龙》思想的差异,希冀得到林、陈两同志和读者的指正。
一 《刘子》的思想自相矛盾
《刘子》在《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里都被列于杂家。《汉书·艺文志》称:“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杂家有两种:一种是见治理国家需要兼采儒墨名法之说,去掉各家互相抵触的部分,加以融会贯通,《文心雕龙》兼采儒道佛各家的说法,就是这样;另一种是“漫羡而无所归心”,即采取各家的说法没有一定准则,不免自相矛盾,《刘子》就是这样。
《刘子·清神》:“是以圣人清目而不视,静耳而不听,闭口而不言,弃心而不虑。”这是本于道家的说法。《老子》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四十三章:“不言之教。”五十六章:“知者不言。”按照《老子》的说法,十九章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二十章:“绝学无忧。”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那么主张道家的“不视”、“不听”、“不言”、“不虑”,就要“绝学”。可是《刘子》有《崇学》篇,说:“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学不传。未有不因学而鉴道,不假学以光身者也。”《老子》认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刘子》却要“因学而鉴道”。《老子》认为“绝学无忧”,《刘子》却认为“津言之妙,非学不传”。原来《刘子》的《崇学》称:“故不登峻岭,不知天之高;不瞰深谷,不知地之厚;不游六艺,不知智之深。”这是化用《荀子·劝学》中语:“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这就跟他在《清神》里讲的“不视”、“不听”、“不言”、“不虑”矛盾了。“不视”、“不听”怎么能登峻岭而知天之高,瞰深谷而知地之厚;“不言”、“不虑”怎么能游六艺而知智之深。这是杂引道家和儒家之说发生的矛盾。
《刘子·去情》:“情者,是非之主,而利害之根。有是必有非,能利亦能害;是非利害存于衷,而彼此还相疑。故无情以接物,在遇而恒通,有情以接人,触应而成碍”;“是以圣人弃智以全真,遣情以接物”。这是《庄子·齐物论》要排遣是非的说法:“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所以要去情。但是《刘子·思顺》里却说:“故忠孝仁义,德之顺也;悖傲无礼,德之逆也。顺者福之门,逆者祸之府。”这里提出顺逆和祸福来,顺逆和祸福跟是非利害有关。顺则是而有利有福,逆则非而有害有祸。提倡顺逆和福祸不是又跟排遣是非利害相矛盾吗?
不仅这样,《刘子·辩乐》说:“乐者,天地之声,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心喜则笑,笑则乐,乐则口欲歌之,手欲鼓之,足欲舞之。歌之舞之,容发于声音,形发于动静,而入于至道。”这里认为声乐是人情之所不能免,歌之舞之还可以入于至道。又说:“邪者不入,则情性内和;情性内和,然后乃为乐也。”那么讲音乐是人情之所不能免,正音还可使情性内和,跟《去情》主张“去情”,不又矛盾吗?
《刘子·法术》:“主以术为神。术以神隐成妙,法以明断为工。淳风一浇,则人有争心;情为(伪)既动,则立法以检之。”这里采用法家的讲法和术,术是君主所用的权术,称为神隐。不论用术或法,都跟《清神》的“清目而不视,静耳而不听,闭口而不言,弃心而不虑”矛盾。“不视”、“不听”、“不言”、“不虑”就不可能行法用术。又说:“今法者则溺于古律,儒者则拘于旧礼,而不识情移法宜变改也。”这里提出“识情”,又跟“去情”矛盾。
《刘子·赏罚》:“善赏者因民所喜以劝善,善罚者因民所恶以禁奸。故赏少而善劝,刑薄而奸息。”这里提出民的所喜所恶,这是因民喜恶之情来定赏罚,又跟“去情”矛盾。又说:“故君者赏罚之所归,诱人以趣善也,其利重矣。”这里把赏罚跟善恶利害结合,又跟《去情》的排遣是非利害相矛盾。
《刘子·贵言》:“善言成德,其惠重也。……人皆欲栉之理其发,不愿善言之理其情,是弃重德而采轻功,不亦倒乎?”又说:“故臣子之于君父,则有献可替否讽谏之文。”姑不论这里的“贵言”与《清神》的“不言”相矛盾,这里的“善言以理其情”又与“去情”相矛盾。这里的“献可替否”,指“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左》昭二十)。这里讲到可中有否,否中有可,就属于是非利害问题,又跟《去情》中排遣是非利害相矛盾了。
《刘子·防欲》:“情出于性而情违性;欲由于情而欲害情”;“性贞则情销,情炽则性灭”。所以称“情之伤性,性之妨情”。但《辩施》说:“不赈朋戚,人之恶;惠及四邻,人之善。盖善恶之行,出于性情,而系于饥穰也。以此观之:太丰则恩情生,窭乏则仁惠废也。”是年丰则恩情生,不是情违性了;恩情生则性贞,不是性贞则情销了。是《辩施》又与《防欲》矛盾了。
《刘子·兵术》称:“故将者必明天时,辨地势,练人谋。明天时者,察七纬之情,洞五行之趣,听八风之动,鉴五云之候。辨地势者,识七舍之形,别九地之势。练人谋者,抱五德之美,握二柄之要。”这跟《清神》的“不视”、“不听”、“不言”、“不虑”又有矛盾。即使“不视”、“不听”、“不言”、“不虑”指君主说,这样的君主又怎能选用知兵的大将呢?
或许有人会说,《刘子·九流》称:“今治世之贤,宜以礼教为先;嘉遁之士,应以无为是务。则操业俱遂,而身名两全也。”因此,《清神》、《防欲》、《去情》是对嘉遁之士而言,《崇学》、《辩乐》、《思顺》等是对治世之贤而言,两者对象不同,所以并不矛盾。按《清神》称:“是以圣人清目而不视”,是指圣人说的,当时称帝王为圣人,不称“嘉遁之士”为圣人。又《防欲》称:“目爱彩色,命曰伐性之斤;耳乐淫声,命曰攻心之鼓;口贪滋味,命曰腐肠之药;鼻悦芳馨,命曰熏喉之烟;身安舆驷,命曰召蹶之机。”这些也不是嘉遁之士所享用的。《去情》称“是以圣人弃智以全真,遣情以接物”,所以上面的解说还是不能成立的。再说,既称“今治世之贤,宜以礼教为先”,但在《法术》里宣扬法家的用法行术,也与“宜以礼教为先”相矛盾。这样看来,《刘子》作为杂家,当属于“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归心”这一类。
二 《文心雕龙》的思想融会贯通
《文心雕龙》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尊采道佛诸子,融会贯通而无矛盾,与《刘子》不同。《文心雕龙·原道》:“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里人参天地的三才说,本于《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是儒家的说法。“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本于《礼·礼运》:“人者……五行之秀气也。”又:“人者,天地之心也”,也是儒家的说法。“自然之道”,本于《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刘勰把儒家的“三才”跟道家的“自然之道”相结合。纪昀评:“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刘勰论文原道,提出“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有取于道家的自然,这是要纠正齐梁文藻的浮华。提出仁义是注意思想性,提出自然是反对矫揉造作,这两者互相配合以纠正浮华之文风,是没有抵牾的。
《文心雕龙·论说》:“夷甫裴 ,交辨于有无之域……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刘勰认为,王衍的贵无,注重虚无,专守寂寥;裴 的崇有,着眼在形象和实用,都有片面性。不如佛家的讲有和空,破除了崇有和贵无的片面性。他提出佛家的般若绝境,是就破除崇有和贵无的片面性说的。这跟他在《论说》里提出“弥纶群言,研精一理”的说法是一贯的。他认为对某一问题有各种不同意见,就要网罗各种不同说法,加以研精,得出一理,以避免片面性。他提倡佛说,就是为避免片面性而来的。
《文心雕龙·诸子》称“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他又指出:“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因此他指斥“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 药之祸,非虚至也”,认为商鞅的被车裂,韩非的被毒死,正由于他们的弃孝废仁;又指斥“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鸮鸟,非妄贬也”。公孙龙说“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都是诡辩。因为白马的概念虽跟马不同,马可以包括黄马、黑马,也可以包括白马,所以说“白马非马”是诡辩。“孤犊”自然无母,但孤犊刚生下来时称犊是有母的,说它不曾有过母是诡辩。商韩“弃孝废仁”,违反儒家的提倡仁孝,所以要反对;公孙龙的诡辩,违反儒家的正名,所以也要驳斥。这正说明刘勰推重儒家思想,反对跟儒家思想相抵触的说法,他的思想是融合各家而不矛盾的。
《文心雕龙·情采》称:“《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在这里,他引用儒家、道家、法家的说法,来论证文辞的必须讲究律采。他引了《老子》的反对美言,就用《老子》五千言的精妙来指明他的非弃美。这样,他所引三家之说是一贯地赞美文辞要绮丽的。如此看来,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引用各家之说,是融会贯通的,这与《刘子》引用各家之说而自相矛盾,“漫羡而无所归心”大不相同。刘勰是通才,《文心雕龙》体大思精,能融会各家之说而无抵牾;《刘子》兼采儒道兵法各家,其说则互相矛盾而不可通。《刘子》作者的学识当远在刘勰以下。
三 《刘子》与《文心雕龙》思想不同
《刘子·清神》:“是以圣人清目而不视,静耳而不听,闭口而不言,弃心而不虑。”《文心雕龙·神思》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他在讲想象时,就要“思接千载”,不是“弃心而不虑”;就要“视通万里”,不是“清目而不视”;要求“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不是“静耳而不听,闭口而不言”。他讲“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这里指出“物沿耳目”,即要耳听目视来捕捉事物的形象声音,不是“不视”、“不听”。这里指出“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即以心为精神活动的主宰,由志和气来统辖,这就需要心的思虑,不是“弃心而不虑”。“物沿耳目”,要用“辞令”来表达,使“物无隐貌”,这就跟“闭口而不言”不同。又称:“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的“元解”、“独照”,都要用心来思虑;“寻声律”有待于耳听,“窥意象”有待于心虑目视;“定墨”有待于口中所发之言辞。就《神思》看,全篇皆离不开目视、耳听、口言、心虑,与《清神》的“不视”、“不听”、“不言”、“不虑”绝然不同。
《刘子·防欲》:“性之所感者,情也;情之所安者,欲也。情出于性而情违性;欲由于情而欲害情。情之伤性,性之妨情,犹烟冰之与水火也。烟生于火而烟郁火,冰出于水而冰遏水。故烟微而火盛,冰泮而水通;性贞则情销,情炽则性灭。”欲怎样害情,情又怎样伤性呢?《刘子》说:“目爱彩色,命曰伐性之斤;耳乐淫声,命曰攻心之鼓;口贪滋味,命曰腐肠之药;鼻悦芳馨,命曰熏喉之烟;身安舆驷,命曰召蹶之机。”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也讲情性。他在《明诗》里说:“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里指出诗是持人情性,使归于正的;又指出情是应物斯感的,感物吟志都出于自然。他在《物色》里说:“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里指出不同的感情,是受外界景物的变化引起的,如春天有悦豫之情,夏天有郁陶之心,指心悦而未舒畅;秋天有阴沉之志,冬天有矜肃之虑。这种受外界影响所引起的不同感情,产生了感物吟志的诗歌,都是出于自然。因此又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他认为诗人感物引起的各种感情,跟物貌是联系的。因此诗人的感物吟志,既是“写气图貌”,又是“与心徘徊”,做到“情貌无遗”。
怎样“情貌无遗”呢?“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状美盛),灼灼其华。之子于归(这个女子出嫁),宜其室家。”用“灼灼”来状桃花的鲜明,是“图貌”;用“灼灼”来写新嫁娘如火的热情,是“与心”。《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用“依依”来描写杨柳条的柔顺,是“图貌”;用“依依”来写分别时依依不舍之情,是“与心”。《诗·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杲杲”乃描状日光高照,是“图貌”。用“杲杲”来写思妇盼望丈夫回家像盼望天雨,却看到杲杲日出那样的失望心情,是“与心”。《诗·小雅·角弓》:“雨雪瀌瀌,见 曰消。”“瀌瀌”状大雪纷纷,是“图貌”;又指希望看到日出雪消,却只见大雪纷纷时的失望心情,是“与心”。这样看来,刘勰认为“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情是受外界景物或事物的感触而产生的,诗人因而“感物吟志”,有“图貌”、“与心”两方面,做到“情貌无遗”。这样“情貌无遗”的诗,是“持人情性”,“义归无邪”,是归于正确的。因此,刘勰讲的情,是“应物斯感”而生的,不是“情出于性而情违性”的;“感物吟志”所表达的“情”,可以是“义归无邪”的,不是“情之伤性”的。“情貌无遗”的诗,可以“持人情性”,不是“情之伤性,性之妨情”的。情既“感物而动”,不是“情之所安者欲也”。诗既“持人情性”,故性贞则情正,不是“性贞则情销,情炽则性灭”的。因此,刘勰讲的情性跟《刘子》讲的情性是完全不同的。
《刘子·去情》:“情者,是非之主,而利害之根。有是必有非,能利亦能害;是非利害存于衷,而彼此还相疑。故无情以接物,在遇而恒通;有情以接人,触应而成碍。由此观之,则情之所处,物之所疑也。”《刘子》认为是非利害是从情来的,要排遣是非利害,所以要“去情”。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里说:“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刘勰认为论的辨正然否,即分别是非。分别是非是靠理论分析,合理的是,违理的非,这不同于刘子是非本于情的说法。刘勰的看法是正确的。《文心雕龙·祝盟》:“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后汉末年,董卓弑帝专权,臧洪会集各州刺史,主持盟约,起兵讨卓,称“齐心一力,以致臣节,陨首丧元(头),必无二志”。东晋初年,刘琨与段匹 结盟,共讨刘聪、石勒。盟辞说:“有渝此盟,亡其宗族。”这两次结盟,与强敌作战,害多利少。可见对利害的判断,应该以道义为主:合于道义的,虽害也不能避;不合于道义的,虽利也不能取。那么判断利害,也不本于情。刘勰的认识胜过《刘子》。
《文心雕龙·情采》里称:“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刘勰论文,极推重情,赞美诗人的“为情而造文”,指斥缺乏真情的假话。这跟《刘子》的“去情”是不同的。
《刘子·随时》:“昔秦攻梁,惠王谓孟轲曰:‘先生不远千里,辱幸敝邑。今秦攻梁,先生何以御乎?’孟轲对曰:‘昔太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玉帛,不可;太王不欲伤其民,乃去邠之岐。今王何不去梁乎?’惠王不悦。夫梁所宝者国也,今使去梁,非不能去也,非今日之所宜行也。”《文心雕龙·事类》云:“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刘勰是反对引事乖谬的,《刘子》正是引事乖谬。《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根本没有“秦攻梁,先生何以御乎”的问。《梁惠王下》:“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孟子对滕文公所问,提出两个办法,不是只劝他退避。《刘子》把滕文公误为梁惠王,又把两个办法误作一个,从而批评孟子。这正是刘勰所指斥的“引事乖谬”了。
《刘子·文武》说:“今代之人,为武者则非文,为文者则嗤武,各执其所长,而相是非,犹以宫笑角,以白非黑,非适才之情,得实之论也。”《文心雕龙·程器》称:“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因此主张“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刘勰是主张文武兼擅的,与《刘子》所言文武各相非嗤者不同。
《刘子·知人》:“故明哲之相士,听之于未闻,察之于未形,而鉴其神智,识其才能,可谓知人矣。若功成事遂然后知之者,何异耳闻雷霆而称为聪,目见日月而谓之明乎?”怎样听于未闻,察于未形,没有说明。《文心雕龙·知音》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 ,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刘勰不光要听声,还要操千曲;不光要辨形,还要观千剑,还要以乔岳与培 比,以沧波与畎浍比。这同《刘子》的听于未闻,察于未形不同。
这样看来,刘勰识照圆通,所以兼采各家而无抵牾,使《文心雕龙》成为体大思精之作。《刘子》亦兼采各家,然多自相矛盾,识昧圆通。《文心雕龙》的思想多与《刘子》不同,显出《文心雕龙》的理圆事密与《刘子》的识解偏蔽来,这不是刘勰的思想不同于《刘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