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殷、周、汉
中国的散文可以说是起源于《尚书》,比《尚书》更早的是殷虚的卜辞,或者周易的卦辞、爻辞也比《尚书》早,但是这些卜辞尚未形成散文,所以《尚书》为散文之祖,《诗经》便成为韵文之祖了。
散文东周以后逐渐进步,今依说理、记事两项叙述。
(一)说理文 可靠的时代最古的说理文就是孔子的《论语》,是在孔子死后门弟子记载的,内容都是些简短的句,包括深义,既若格言,又若诗,又若散文。这一点无论犹太,无论希腊,无论印度,古圣先哲遗留的教训全是一样的。如“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句话便含有多少真理!
比《论语》略晚一点的就是《老子》,《老子》的文章仍是格言式的,但是有对句,成段,比《论语》更进化了。如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
战国初期的论文是《墨子》《墨辩》在外。墨子的文章是门弟子记载的,篇幅已经变长,而有极严重的科学色彩,即是合论理,有证据。
国君发政,国之百姓,言曰:“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去若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则天下何说以乱哉?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者也。”《尚同》上
战国诸子纵横,各申异说,文章皆长篇巨制,精于名理。其最伟大而为后世所诵读者,一本是《庄子》,一本是《韩非子》。
《庄子》的文章多数为寓言,即自设想的对话及譬喻当中含有极高深之哲理。《庄子》的文章以《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最精彩。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虮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決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
上段几个譬喻里指出相对的道理来,把仁义骂得一个钱不值。是非本无标准,极为透辟。
《韩非子》的文章也是合于伦理,而比《墨子》修辞好。今举《五蠹》一段为证: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民视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君虽厚爱,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孟子、荀子宏翼圣道,议论亦颇多精采之处。《吕氏春秋》修辞美于《韩非子》,严正不如,是最精彩的短篇的论文。
(二)记事文 东周以前的记事文如“三坟五典”之类都已不传,即连孔子同时的史乘也已不传。今始仍从孔子说起。
《论语》当中有记载孔子的行为的,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也是些简短的句子,大约当时的史乘也是如此的。
孔子作的《春秋》也是简单的句子,如:“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二十有五年,春,齐崔杼帅师伐我北鄙。”有人说《春秋》是从《公羊传》中抽出来的,还不很可靠。
《左传》与《国语》是战国时代记事文极大的成功,文章简奥而说理详。《左传》记载一事,先于若干年起因处伏一笔,后及本文,并于若干年后谈到结果与影响,已臻史家记事之妙,并且也是几千年记事文的模范。因已形成国民常识之一部,兹不举例。
《战国策》记载策士游说之辞,虽多强辩,然谈天下事如指掌,亦多美丽之文。
秦文只有用韵文歌载始皇功德的几块刻石。汉文散文今仍依说理、记事两项,分述于下:
(一)说理文 说理文最早的当推《公羊传》。《公羊传》是成立于战国末年,还是成立于汉初,很是一个问题,不过说汉初才笔之于书的,却没有什么危险。《公羊传》讲解《春秋》之义,明白详尽,是做注解文的模范。
公子益师卒。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公二年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僖公十六年
西汉的论文当推贾谊与董仲舒,贾谊的《治安策》与《过秦论》都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文章。董仲舒著有《春秋繁露》发扬孔子之道,文字极为严正,有些地方类似《公羊传》。《淮南子》是一部极美丽的论文,只因为是道家,而且篇幅极长,尚未经学校采用过做选文。
总之,西汉的论文均以事实为基础,不尚名理,更缺乏“玄之又玄”的趣味。经师的文章多受荀子的影响。荀子是以事实去对待诡辩家的,所以荀子的文章事实证据多于名理,一般又受法家的影响。虽然韩非是长于名理的,但是名家已亡,末流但务实用,所以日与名理甚远。
东汉的论文渐趋美丽,篇幅渐长,而对句渐多。思想——大约受佛教东来的影响——又渐渐萌芽。一方是乌烟瘴气的阴阳五行衰落,一方又尚玄谈。东汉出来了一位怪杰王充,作了一部《论衡》,把一切世俗的迷信全都打倒,尤以宗教方面的最多。今引《论死篇》数行,以见其风格:
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
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灭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
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复能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总之,东汉的玄谈而平易的论文,开出魏晋的论文。(二)记事文 有许多的经,如三《礼》、《谷梁》、《易经》的《十翼》,很难确定是战国末年还是汉初写的,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汉初写的。《经》的记载详实而严正,但少有文学的趣味。《礼记》当中的《檀弓》是很美丽而有文学趣味的记事文,但写的时间很难确定,有人主张是春秋末年或战国时候写的。如: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之,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上文八十几个字,很好地表示出来黔敖与饿者的态度,以及曾子——教育家——的主张。
记事文最成功的是司马迁。《史记》能在普通记事以外加以描写,也是后世描写文之鼻祖,他的《项羽本纪》最能表现描写的特长。东汉的史书宗法《史记》,一般记事文都是增加对句。
汉代有一种特殊的文学就是“赋”,赋的鼻祖当然是《楚辞》赋是《诗经》一义之说是汉人的,不足为据。《楚辞》本是散文诗,全以抒情为主,不过用“兮”字作赋的却用来说理记事。荀子作赋即用来说理。汉人的赋更是无所不用,用来抒情兼说理的如贾谊的《鸟赋》,用来抒情兼描写的如汉武帝《悼李夫人赋》,用来记事兼描写的如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
西汉的赋还有一点“古诗之流”的意思,扬雄以后,竞用奇字,篇幅极长,专事过度的描写,便变成小说之前身。魏晋以后,恢复性灵,但文学的种类加多,赋的文学便成过去。
散文诗的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汉武帝《秋风辞》
描写文的赋: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琨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玞。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芎菖蒲,茳蓠麋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则燥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芦,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兕象野犀,穷奇獌狿……司马相如《子虚赋》
赋的描写与小说不同的是堆字,注重形式,缺乏内容。
说理的赋:
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虽增欷以于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溷渔父之哺歠兮,絜沐浴之振衣;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扬雄《反离骚》
二、《文选》
东汉末年是过渡期间,到了魏晋,文字更加美丽,至于南北朝而登峰造极。这期间的文字有三种特性:
(一)美丽性 音节渐有平仄之分,上下句对仗工整,文章秀丽。
(二)唯情性 说理记事之文每以情感出之,情感为一切文章之中心。
(三)安闲性 风格方面安闲典雅,没有急躁的火气。
这三个条件全备很不容易,所以有人极力推崇这个时代的文学,以之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而文章是百世的宗范。
很可喜的是,这个时代出了一部《昭明太子文选》,梁萧统撰,把美丽的文章,上自屈原,下至当时,都搜集起来,代表中国文学三分之一的势力。文章体裁也非常完备,共有三十八类:(一)赋;(二)诗;(三)骚;(四)七;(五)诏;(六)册;(七)令;(八)教;(九)文;(十)表;(十一)上书;(十二)启;(十三)弹事;(十四)笺;(十五)奏记;(十六)书;(十七)移;(十八)檄;(十九)对问;(二十)设论;(二十一)辞;(二十二)序;(二十三)颂;(二十四)赞;(二十五)符命;(二十六)史论;(二十七)史述赞;(二十八)论;(二十九)连珠;(三十)箴;(三十一)铭;(三十二)诔;(三十三)哀;(三十四)碑文;(三十五)墓志;(三十六)行状;(三十七)吊文;(三十八)祭文。除诗外,今与《古文辞类纂》比较于下:
《文选》比《古文辞类纂》多“连珠”一类,少“赠序”“杂记”两类。“连珠”是抒情的散文诗,但是也有非诗的,篇章未备,只成残稿。今引陆机的《演连珠》两首做例:
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臣闻:“披云看霄,则天文清;澄风观水,则川流平。是以四族放而唐劭,二臣诛而楚宁。”
赠序始于唐,未为《文选》之缺;但缺乏杂记类,致山水之胜、工作之劳,均无所托,是数百年文人之过。
《文选》的文章兹举数条于下,以见上文的三个原则:
(一)论辩文
……今之用贤,或超为名都之主,或为偏师之帅,而宗师有文者必限以小县之宰,有武者必置于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毕志于衡轭之内,才能之人,耻与非类为伍,非所以劝进贤能,褒异宗族之礼也。夫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枝繁者荫根,条落者本孤。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且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有为之渐,建之有素。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叶,若造次徙于山林之中,植于宫阙之下,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犹不救于枯槁,何暇繁育哉?……曹冏《六代论》
(二)陈说文
……朕以不德,少遭闵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祀,社稷无位,群凶觊觎,分裂诸夏,一人尺土,朕无获焉……乃诱天衷,诞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济于艰难,朕实赖之。今将授君典礼,其敬听朕命。昔者董卓初兴国难,群后失位,以谋王室;君则摄进,首启戎行,此君之忠于本朝也……潘勖《册魏公九锡文》
又如:
朕闻上智利民,不述于礼;大贤强国,罔图惟旧。岂非疗饥不期于鼎食,拯溺无待于规行?是以三王异道而共昌,五霸殊风而并列。今农战不修,文儒是竞;弃本殉末,厥弊兹多。昔宋臣以礼乐为残贼,汉主比文章于卫郑……今欲专士女于耕桑,习乡闾以弓骑,五都复而事庠序,四民富而归文学……王融《永明十一年策秀才五首》
骈文用典极多,说理纡曲。有才的尽情尽致,无才的搬运不动,文意不明,而且也太贵族。骈文有此缺点,才有唐代散文之复兴。
(三)桐城古文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虹消雨霁,彩彻云衢9。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骈文已经衰落,韩愈于是做革命的领袖。韩愈提倡古文有几条原则:(一)宗法六经;(二)语必己出,即用自己的创作力造句修辞其实效法孟子及司马迁;(三)表情用“气”,不用排句。
韩愈振臂一呼,继起者众,同时有柳宗元、李翱;宋有欧阳修、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辈韩、柳、欧、苏氏父子三人、曾、王,号称唐宋八家。这一个派经过明朝的宋濂、归有光,清朝的刘大櫆、方苞、姚鼐、曾国藩,直到民国的吴挚甫、林纾,至今尚未完绝。
清朝方、姚都是桐城人,所以称桐城派;另有常州的张惠言、恽敬等也作古文,因地理上的关系,所以称阳湖派。而以桐城派三字代表这派古文文学。古文尊崇六经,以司马迁为祖,以韩愈为宗,已经成了中国文章的正统。语必己出,又要宗法六经,所以很研究古韵、古文法、古文修辞。“气”是什么呢?唐钺先生发现出来古文的节拍。韩愈《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上文每一|为一拍,约经时1.3秒。其实文气即是节拍的变化,以《祭十二郎文》最为明显。如: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病文长,即用此音节发挥悲感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而为|在吾|侧也?|……
上下句音节使它不一致,而且故意使下一句或最下一句长一点,是桐城文的特点,这是韩愈用来矫正骈文的。
桐城文讲音乐,所以也是美文,并不是纯粹的应用文。姚鼐也自己说: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文之精也;格律声色,文之粗也。《古文类纂序》
“神……”八字恕我不能细讲,但很明白的都是美术的条件。今述其十三类:
1.论辨类 说理文。毛病不依名理;错误地把客观的讲哲学的同主观的抒情“读后感”合在一起。
2.序跋类《文选》有。
3.奏议类 陈说文:把《文选》中许多内容相同的合并了。
4.书说类 内容有书信,也有陈说于君之言,是注意内容的。
5.赠序类 人去赠之以言,韩愈以后才独立成文。
6.诏令类 论下之辞,韩愈有《鳄鱼文》一首。
7.传状类 史乘之传,私家之传。行状,《文选》有。
8.碑志类 包含《文选》碑文与墓志。
9.杂记类《文选》无记载工作之经过、山水游记之类。
10.箴铭类 包含《文选》箴与铭两类。
11.颂赞类 同文选,包含其两类。
12.辞赋类 这一类包含许多内容一致而体裁不同的文章,皆有“铺张扬厉”之功用的,皆合在一起,如《七发》《七启》之类,并且也连《楚辞》放在里面作开山。
13.哀祭类 吊文、祭文、诔文,跟《文选》作法相同。
桐城文尊经而仿古,当然博得社会同情,遂成中国文章正统。但在它下面还潜伏着几个小派,其势力也很伟大,还有一派是政府提倡的“八股文”。
(四)其他派别
《文选》派与桐城古文派是历史上的中国文学前后两个正统。文选派为正统的时代约起源由公元100年东汉中叶而至公元800年韩愈之时。桐城古文派则由公元1000年宋仁宗左右支配到约1900年梁启超的文学出世。这两派当朝,别派自然被压——但八股另是一回事。今将几个被压的势力叙述于下:
1.白话文学
中国言文本不一致,印度的佛教文学到中国来,里面许多意境非文言文所能达,于是创出一种白话文学,这是白话文学的先河。今举《百喻经》一段做例:
昔有一人,其妇端正,唯其鼻丑。其人出外,见他妇女面貌端正,其鼻甚好便作念,言:“我今宁可截取其鼻,著我妇面上,不亦好乎?”即截他妇鼻,持来归家,急唤其妇:“汝速出来,与汝好鼻!”其妇出来,即割其鼻,寻以他鼻著妇面上;既不相著,复失其鼻……
这种细密的白话文给中国很多好处,今以说理、记事两项说明。
(1)说理文《佛经》的说理极为细秘,析理微妙,颇有过周秦诸子处,白话文是一个很好的工具。到了宋代,周张程朱诸大儒于是不得不采用白话文字以发挥他们的哲理。如朱子的《语录》门弟子记下他的话来,成为一书的。
“心”字只一个字母,故“性”“情”皆从心。以人之生言之,固是先得这道理,然才生这许多道理,却都具在心里。……盖性即是心之理,情即心之用。今先说一个心,便教人识得个情性的总脑,教人知个道理存着处;若先说性,却似性中别有一个心。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但波澜有好的,有不好的。欲之好的,如我欲仁之类;不好的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的,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決,无所不害。
上文全是白话。
(2)记事文 佛经中记事文之细密,已如前述:但还有纯粹描写文学,则中国文学所罕有——庄子有之,而用于说理;赋中有之,但太重字面。这一种开出中国的描写文学,如《无量寿经》:
……佛告阿难,无量寿国,其诸天人,衣服饮食,华香璎珞,缯盖幢旙,微妙音声。所居舍宅宫殿楼阁,称其形色,高下大小,成一宝二宝,乃至无量众宝,随意所欲,应念即至。又以众宝妙衣,遍布其地,一切天人践之而行。无量宝网,弥覆佛土。皆以金缕真珠,百千杂宝,奇妙珍异,庄严校饰;周匝四面,垂以宝铃,光色晃曜,尽极严丽。自然得风,徐起微动。其风调和,不寒不暑;温凉柔软,不迟不疾。吹诸罗网及众宝树,演发无量微妙法音,流布万种温雅德香。其有闻者,尘劳垢习,自然不起。风触其身,皆得快乐。譬如比丘,得灭尽三昧。又风吹散华,遍满佛土,随色次第而不杂乱,柔软光泽,馨香芬烈。足履其上,蹈下四寸,随举足已,还复如故。华用已讫,地辄开裂,以次化没,清净无遗。随其时节,风吹散华,如是六反。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如是诸佛,各各安立无量众生于佛正道。
佛经这种描写开出来中国的描写文字——小说。小说是记事文与描写文的结晶,穿插结构,胜于史乘;个性抒情,想象微妙,故小说之成实为文学上的大进步。今引《水浒传》一段做例: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在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话道:“那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程,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武松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的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作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捺定,那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双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捺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丟了棒,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足都酥软了。
纯粹描写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大进步,从此,描写文宣告与记事文独立了。
2.名理派文学
名理文学在两汉,除了王充的《论衡》外,简直可以说没有;佛教入华之后,恢复老庄,名理文学又渐渐复活,这时产生儒教与佛教之争。有拥护佛教的,有攻击佛教的,也有折衷派、调和派。这时留下一部《宏明集》,又有一部《广弘明集》,文章是极好的。桐城派的文章如韩愈的《原性》,根据事实,根据名理,原是极好的名理文学。不过桐城派的错误在一味摹仿古人的腔调,落成了空架子,并且后来的古文家学识太差,思想乱七八糟,根本不合论理,装腔作势,盛气凌人;他们又是达官显吏,天下师表,这么一来,古文便走上了死路,这一点从宋朝起已然。
清朝西方科学在中国很盛,算学一门学科都是学子所必学;而清朝的经学都是考据学,无证据不能说话,这样,名理文学在清朝已经恢复,而且有过周秦诸子的地方。这个学派至民国整理国故、奖励国学后而益张。现在引王念孙《读书杂志》一段做例:
《君之不用也》
“知过见君之不用也,言之不听,出,更其姓为辅氏。”念孙案:君之不用,言之不听,语意相复。此作本“知过见言之不听”,其“君之不用也”五字,衍文耳。《文选·为曹公与孙权书》注,《后汉书·苏竟传》注,引此并作“智果见言之不听”。《韩子十过篇》作“智过见其言之不听也”,皆无“君之不用”句。
3.自然派文学
自然派文学指的一派文学家作文随心所之,不拘格式。这一派到明朝公安派才明显。明朝有公安派、竟陵派一直到清朝中叶,其势力为反古的经学家、程朱派的道学先生所打倒。自公安派起,共有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钟惺、谭元春;另外有金喟圣叹、李渔笠翁、郑燮、金农、袁枚,一直到清季中叶。
这一派的主张和现代的新眼光一样,他们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后之人有拟之者,终不肖也”,“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之文无不达者……古文贵达,学达,即所谓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奧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这个主张跟胡适之先生的倒相同。今引一段做例,详见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沈启无《近代散文钞》。
《张东谷好酒》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即发,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东谷善滑稽,贫无立锥,与恶少讼,指东谷为万金豪富,东谷忙忙走诉大父曰:“绍兴人可恶,对半说谎,便说我是万金豪富!”大父常举以为笑。
这一派再古的,汉以后如郦道元的《水经注》、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王维的《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柳宗元的《永州山水记》以及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皆是。这一派被姚鼐搜集去一部分。在明代公安派以前是大文学家偶一为之,自明朝的公安派起,才自立门户。
4.八股
周作人先生的《中国新文学源流》讲解如下:
所谓制艺,是指自宋以来考试的文章而言。在唐时考试用诗,宋时改为经义,即从四书或五经内出一题目,由考的人作一段文章,其形式全与散文相同;到明代便有了定型:文章的起首是破题,其次是承题,其次是起讲,后面共有八股,每两段作为一段,此平彼仄,两两相对,成为这样的形式:
下面再有一段作为结尾。这便是所谓八股文。到明末清初的时期,更加多了许多限制,不但有一定的形式,且须有一定的格调。这样,越来便越麻烦了。
现在将清代各种文学就其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的差别,另画作这样的一张表:
这里边,八股文是以形式为主,并以发挥圣贤之道为内容的。桐城派的古文是形式和思想并重的。骈文的出发点为感情,却也稍偏于形式方面。感情和形式并重的,则是这时期以后的新文学。就中,八股文和桐城派的古文很相近,早有人说过,桐城派是以散文作八股的。骈文和新文学,同以感情为出发点,所以二者也很相近,其不同处是骈文太趋重于形式方面。后来反对桐城派和八股文可走的路径,从这表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不走向骈文的路便走向新文学的路。而骈文在清代的势力,如前面所说,本极微弱,于是便只有走向新文学这方面了。
为什么八股文这东西会兴起来呢?据我想这与汉字是有特别关系的。汉字在世界上算最特别的一种文字,它有平仄而且有偏旁,于是便可以找些合适的字使之两两互对起来。例如“红花”可用“绿叶”作对,若用一“黄叶”或“青枝”等去对,即使小学生也知其不合适,因为“红花”和“绿叶”,不但所代表的颜色和物件正好相对,字的平仄也是正对的,而且红绿二字还都带有“纟”旁,其他的“青枝”“黄叶”等便不能满足这些条件了。
从先有人路过一家养马的人的门口,见所贴门联的一副是“左手牵来千里马”,觉得非常好,但及至看到下副,则是“右手牵来千里驹”,又觉得很不好了。这在卖马的人来看只是表示他心中的愿望,然而看门联的人则以为应当对得很精巧才成,仿佛“千”定要对“万”或“手”定要对“足”才是。
这样,由对字而到门联,由门联而到挽联,而到很长的挽联,便和八股文很接近了。
中国打“灯谜”的事也是世界各国所没有的,然而中国各地方、各界都很普遍。譬如“人人尽道看花回”打《四书》一句“言游过矣”,又如“传语报平安”打“言不必信”等等,意思尽管是牵强附会,但倒转过来,再变化得较高级一些,便成为八股中破题的把戏。因此,我觉得八股文之所以造成,大部分是民间的风气使然,并不是专因为某个皇帝特别提倡八股的缘故。
关于破题有很多笑话,但虽是笑话,其作法却和正经的破题相同。据说有人作文章很快,于是别人出题目要他作,而且只准他以四个字作为破题。题目是“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他的破题是“君请,度(踱)之”。又如有人以通俗的话作破题解释“三十而立”说:“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也。”另外要举一正经的例子:题目是“子曰”,有人破题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明代人所作的,那时候这样的破题还可以,到清代,则破题的结尾一定要用一虚字才行。
从这些例子看来,便很可以明白,低级的灯谜,和高级的破题,原是同一种道理生出来的。
“破题”之后是“承题”,承题的起首必须得用一“夫”字,例如,要接着前面所举“三十而立”的破题作下去,其承题的起首一定是“夫椅子板凳所以坐者也……”一类的话头。
总之,作文章的人,处处都受有限制,必须得模仿当时圣贤说话的意思,又必须遵守形式方面的种种条规。作一篇文章消磨很多的时间,却毫没价值。
然而前面所举的还都是些普通的题目,还较为简单易作,其更难的是所谓“截搭题”,即由四书上相邻的两章或两句中,各截取一小部分,使合而为一个题目。例如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两句中,可截取“而立四十”作题。这种题目有很多凑得非常奇怪的,如“活昏”,本是“民非水火不生活”的末一字和“昏夜叩人之门户”的首一字,毫无关系,然而竟凑为一个题目。遇到此类题目,必须用一种所谓“渡法”,将上半截的意思渡到下半截去。在《制艺丛话》中,有一个很巧妙的例子,题目“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这是《原壤夷俟》章的末句和《阙党童子将命》章的前半句,意思当然不相连接,然而有人渡得很妙:
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一阵清风而原壤化为阙党童子矣。
作八股不许连上,不许犯下,不许骂题漏题,这篇文章全没违反这些规则,而又将题中不相干的两种意思能渡在一起,所以算最好。
八股文中的声调也是一件很主要的成分,这大概是和中国的戏剧有关系的事。中国的歌曲早已失传,或者现在一般妓女所歌的小曲还有些仿佛吧,然而在民间已不通行。大多数国民的娱乐,只是在于戏剧方面。现在各学校游艺会、欢迎会之类,在余兴一项内也大半是唱些旧剧,老百姓在种地的时候,或远路害怕的时候,也都好唱几句皮黄之类,由此可见一般人对于戏剧的注意点是在于剧词的腔调方面。当我初到北京时,那时是光绪三十年顷,在戏院里见有许多当时的王公们,都脸朝侧面而不朝戏台,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所注意的只是唱者的音调如何,而不在于他的表演怎样。西皮二黄甚至昆曲的词句,大半都作得不好,不通顺,然而他们是不管那些的,正如我们听西洋戏片,多半是只管音调而不管意思的。这在八股文内,也造成了同样的情形,只要调子好,规矩不错,有时一点意思也没有,都可以的。从下面的两股文章内,便可看出这种毛病来: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
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这是八股中的两中股,在这两股中各句子里起首和煞尾的字,其平仄都很对,所以其中的意思虽是使人莫名其妙,文章虽是不通,只应调子好,就可算为很好的“中式”文字。
上面所举的各种例子,游戏的地方太多,也许八股文中所有的特别的地方还看不清楚,于此,再举一个正经的例子:
《父母惟其疾之忧》
章日价
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之肢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
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这是八股中的后两股,其声调和句子,作得都很好,文字虽也平常,对题中的意思却发挥得很透澈,所以这算是八股中之最上等的。作不好的即成为前面所举“天地乃宇宙之乾坤”一类的。
我以前在《论八股文》中也曾举过一个例,凡是从先考试落第的人,只须再用功多读,将调子不同的文章,读上一百来篇,好像我们读乐谱样,读到烂熟,再考时自然就可按照合适的调子,将文章填入,自然也就可以成功了。鲁迅在《朝花夕拾》内说到三味书屋里教书的老先生读文时摇头摆脑的神情,是事实,而且很有道理在里边的,假使单是读而不摇头,则文字中的音乐分子便有时领略不出来,等自己作时,则音调便很难捉摸得好了。
八股文的字数也都有一定,在顺治初年,定为四百五十字算满篇,康熙时改为五百五十,后又改为六百。字数在三百以内不及格,若多至六七百以上也同样不及格。总之这种有定制的文章,使得作者完全失去其自由,妨碍了真正文学的产生,也给中国社会带来了许多很坏的影响,至今还不能完全去掉。正如吴稚辉所说,土八股虽然没有了,接着又有洋八股,现在则有了党八股。譬如现在要考什么,与考的人不必有专门研究,不懂题也可以按照题目的意思敷衍成一段文章,使之有头尾,这便是八股文的方法。
规则那样麻烦,流弊那样多,其引起反对乃是当然的。而且不仅在清末,在其先就已经有起而反对的人了。最先是傅青主山和徐灵胎大椿二人,他们都是有名的医生,都曾作过骂八股的文字。在徐灵胎的《洄溪道情》里面,有一首曲子叫《时文叹》,其词是: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颈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当然这是算不得文学的,但它却代表了当时一部分人的意见,所以也算一篇与文学史有关系的东西。
清代自洪杨乱后,反对八股文的势力即在发动。到清末,凡是思想清楚些的,都感觉到这个问题。当时,政治方面的人物,都受维新思想的传染,以为八股文太没用处。研究学问的人则以为八股文太空疏,因而一般以八股文出身的人们,也都起而反对了。力量最大、关系最多的是康有为、梁任公诸人,不过那时候所做到的只是在政治方面的成功,使得考试时不再用八股而用策论罢了。而在社会上的思想方面、文学方面,都还没有多大的改变。直到陈独秀、胡适之等人正式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文学运动上才又产生了一支生力军。
现下文学界的人们,很少曾经作过八股文,因而对于八股文的整个东西,都不甚了然。现在只能将它和新文学运动有关系的地方略略说及,实不容易说得更具体些。整篇的八股文学,如引用起来,太长、太无聊,大家可自己去查查看。以后如有对此感兴趣的人,可将这东西做一番系统的研究,整理出一个端绪来,则其在中国文学上的价值和关系,自可看得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