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强调广设学堂的重要性。甲午中日战争之后,清政府意识到传统的科举取士无法选拔到能够应对时局的新式人才,因此下令在各省筹办新式学堂。张之洞认为,新式人才的养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除了支持士人游学外洋之外,必须要做的就是“非天下广设学堂不可”。

在经费短缺、时间紧迫、时局危殆之际如何广设学堂?其一是对传统书院进行改革,使书院向现代学堂靠近;其二是将京师、各府州县的佛寺道观利用起来,使之为大中小学堂服务。事实上,传统书院的改革和庙改学堂,在晚清新式教育的改革中影响深远。张之洞总督两湖时,所创办的经心书院、两湖书院就是此中的典范。

筹办新式学堂应注意什么?张之洞从学堂的教学内容、经费筹措、师资聘请方面给出了诸多切中肯綮的建议。在明确学堂教学需新旧兼学的过程中,张之洞提出“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这与其著名的“中体西用”观点是一致的。

今年特科之诏下[1],士气勃然,濯磨兴起[2]。然而六科之目[3],可以当之无愧上幅圣心者,盖不多觏也[4]。

【注释】

[1]特科:特设的科举项目。

[2]濯磨:洗涤磨练。

[3]六科:中国古代科举取士的六个科目。隋唐有明经、进士、秀才、明法、明书、明算六科。宋景德、天圣时,六科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博达坟典,明于教化;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详明政理,可使从政;识洞韬略,运筹决胜;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绍兴年间又以“文章典雅、节操方正、法理该通、节用爱民、刚方岂(恺)弟、智勇绝伦”为六科。明清承之。

[4]觏(ɡòu):遇见。

【译文】

今年特设科举项目的诏令下达,士气勃发,加强修养以期有为之风兴起。然而对于六科的条目,可以当之无愧使圣心信服的,大概不多见。

去年有旨,令各省筹办学堂,为日未久,经费未集,兴办者无多。夫学堂未设,养之无素,而求之于仓卒,犹不树林木而望隆栋[1],不作陂池而望巨鱼也。游学外洋之举,所费既巨,则人不能甚多,且必学有初基,理已明、识已定者,始遣出洋,则见功速而无弊。是非天下广设学堂不可。各省、各道、各府、各州县皆宜有学。京师、省会为大学堂,道府为中学堂,州县为小学堂,中小学以备升入大学堂之选。府县有人文盛、物力充者,府能设大学,县能设中学,尤善。小学堂习“四书”,通中国地理、中国史事之大略,算数、绘图、格致之粗浅者。中学堂各事,较小学堂加深,而益以习“五经”、习《通鉴》、习政治之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大学堂又加深加博焉。

【注释】

[1]隆栋:高大的栋梁之材。

【译文】

去年有旨意下达,令各省筹办学堂,时间不长,经费没有筹集,兴办的省份不多。学堂没有设立,培养人才不在平时,却在仓猝之中希望求得人才,就像不种植林木却期望高大的栋梁之材,不做蓄水池却期望硕大的鱼。到外国游学的举措,所花费的既然巨大,那么派遣之人不能太多,并且必须是已经学习了初级知识,道理已经明晰、认识已经确定的人,才能派遣出国,这样收到的功效快并且没有弊端,因此天下一定要广泛设立学堂。各省、各道、各府、各州县都应该设有学堂。京师、省会为大学堂,道、府为中学堂,州、县为小学堂,中小学用来为升入大学堂做准备。人文繁盛而又物力充沛的府县,府能设立大学堂,县能设立中学堂,尤其好。小学堂讲习“四书”,通晓中国地理、中国史事的大概,算术、绘图、格致的粗浅层次。中学堂所习各科,比小学堂加深,并且加以讲习“五经”、《通鉴》、政治之学、外国语言文字。大学堂比中学堂又更加深刻更加广博。

或曰:天下之学堂以万数,国家安得如此之财力以给之?曰:先以书院改为之[1]。学堂所习,皆在诏书科目之内,是书院即学堂也,安用骈枝为[2]?

【注释】

[1]书院:宋至清私人或官府所立讲学肄业之所。宋代书院以讲论经籍为主,元代书院遍及各路、州、府,明清书院益增,但多为习举业而设。光绪二十七年(1901)后,改全国省县书院为学堂,书院之名遂废。

[2]骈枝(qí):谓两指合而为一或指旁歧生一个,喻多余而无用。枝,旁出。《庄子·骈拇》:“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谓足大拇指与第二趾相连合为一趾。枝,谓手大拇指旁歧生一指成六指。亦称“骈拇枝指”。

【译文】

有人说:“天下的学堂数以万计,国家哪里有如此巨大的财力供给学堂呢?”说:“先将书院改为学堂。学堂所讲习的,都在诏书科目之内,因此书院就是学堂,哪里需要多余的呢?”

或曰:府县书院经费甚薄,屋宇甚狭,小县尤陋,甚者无之,岂足以养师生、购书器[1]?曰:一县可以善堂之地、赛会演戏之款改为之,一族可以祠堂之费改为之。然数亦有限,奈何?曰:可以佛道寺观改为之。今天下寺观,何止数万!都会百余区,大县数十,小县十余,皆有田产,其物业皆由布施而来,若改作学堂,则屋宇田产悉具。此亦权宜而简易之策也。

【注释】

[1]书器:书籍、器物。

【译文】

有人说:“府县书院的经费非常少,房屋非常狭小,小县尤其简陋,甚至没有书院,怎么足够用来供养老师学生、购买书籍器物?”说:“一县可以将善堂的地方改为学堂、赛会演戏的经费改为学堂经费,一族可以将祠堂之费改为学堂经费。”然而数量还是有限,怎么办呢?说:“可以将佛道寺观改为学堂。现在天下的寺观,何止数万!大城市里上百个,大县几十个,小县十多个,都有田产,资产都是由布施得来,如果改为学堂,那么房屋田产都具备了。这也是权宜且简易的办法。”

方今西教日炽,二氏日微[1],其势不能久存,佛教已际末法中半之运[2],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忧[3],若得儒风振起,中华安[4],则二氏固亦蒙其保护矣!

【注释】

[1]二氏:释迦牟尼、老子并称“二氏”,借指佛道二教。

[2]已际:已经到了。末法:佛家术语,三法(正、像、末)之一。指佛教的衰微时期。正、像、末三时之年限,各经所说不一,古来多用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之说。

[3]不神:谓鬼神失其灵妙。

[4](yì)安:太平无事。

【译文】

现在西方宗教日益兴盛,佛道二教日渐式微,他们的势力不能长久存在,佛教已经到了末法中半行将衰落的命运,道家也有鬼神失其灵妙的担忧,如果能使儒风振奋兴起,中华平安无事,那么佛道二教必然也将蒙受儒风的保护!

大率每一县之寺观,取什之七以改学堂,留什之三以处僧道[1]。其改为学堂之田产,学堂用其七,僧道仍食其三。计其田产所值,奏明朝廷旌奖,僧道不愿奖者,移奖其亲族以官职。如此则万学可一朝而起也。

【注释】

[1]处:安置。

【译文】

大概每一县的寺庙道观,取十分之七改为学堂,留下十分之三安置僧道。那些改为学堂的寺观的田产,学堂使用十分之七,僧道仍然食用十分之三。计算那些田产的价值,奏明朝廷表彰嘉奖,僧道不愿接受嘉奖的,改为用官职奖励他们的亲族。像这样那么万学可以一朝兴起了。

以此为基,然后劝绅富捐赀,以增广之。昔北魏太武太平真君七年[1],唐高祖武德九年[2],武宗会昌五年[3],皆尝废天下僧寺矣。然前代意在税其丁[4],废其法,或为抑释以伸老[5],私也。今为本县育才,又有旌奖,公也。若各省荐绅先生以兴起其乡学堂为急者[6],当体察本县寺观情形,联名上请于朝,诏旨宜无不允也。

【注释】

[1]北魏太武太平真君七年:即446年。

[2]唐高祖武德九年:即626年。

[3]武宗会昌五年:即845年。

[4]税其丁:按人头征税。

[5]抑释以伸老:压抑佛家,宣扬道教。

[6]荐绅:同“搢绅”。

【译文】

以此为基础,然后劝说士绅富商捐助资财,来增加扩充学堂。昔日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唐高祖武德九年,唐武宗会昌五年,都曾经废除天下佛寺。然而前代用意在于按人头征税,废除佛教法度,或许在于压制佛家宣扬道教,是出于私心。现在为本县培育人才,又有表彰嘉奖,是出于公心。如果各省官员绅士以兴起家乡学堂为急务,应当考察了解本县寺观情形,联名向朝廷请求,诏令旨意应该没有不允许的。

其学堂之法约有五要。

一曰新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为旧学,西政、西艺、西史为新学。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

【译文】

设学堂之法大概有五个要点。

一说新、旧兼学。“四书”、“五经”、中国史事、政书、地图是旧学,西方政治、技术、历史是新学。旧学为本体,新学以致用,不让新学、旧学两者偏废其一。

一曰政、艺兼学。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1],西政也;算、绘、矿、医、声、光、化、电,西艺也。西政之刑狱,立法最善。西艺之医,最于兵事有益,习武备者必宜讲求。才识远大而年长者宜西政,心思精敏而年少者宜西艺。小学堂先艺而后政,大中学堂先政而后艺。西艺必专门,非十年不成;西政可兼通数事,三年可得要领。大抵救时之计,谋国之方,政尤急于艺。然讲西政者,亦宜略考西艺之功用,始知西政之用意。

【注释】

[1]度支:规划计算。武备律例:军事学方面的条文规定。律例,刑法的正条及其例。律是法律的本文,例是补充律文不足而设的条例或例案。

【译文】

一说政、艺兼学。学校、地理、度支、赋税、武备、律例、劝工、通商,属于西方政治;算、绘、矿、医、声、光、化、电,属于西方技术。西方政治中的刑罚,立法最为完备。西方技术中的医术,对于军事最为有益,练习武备的人必须研究讲习。才识远大而年长的人应该学习西方政治,心思精细敏捷而年少的人应该学习西方技术。小学堂先讲习技术然后讲习政治,大中学堂先讲习政治然后讲习技术。西方技术必须专门学习,没有十年不能学成;西方政治可以兼通数科,三年可以学得要领。大概匡救时弊的计策,为国家利益而谋划的方略,政治尤其比技术急迫。然而讲习西方政治,应该简略考察西方技术的功用,才能知道西方政治的用意。

一曰宜教少年。学算须心力锐者,学图须目力好者,学格致、化学、制造须质性颖敏者,学方言须口齿清便者,学体操须气体精壮者。中年以往之士,才性精力已减,功课往往不能中程[1];且成见已深,难于虚受[2],不惟见功迟缓,且恐终不深求,是事倍而功半也。

【注释】

[1]中程:学完全部课业。中,矢射中的,引申为达到、完毕。

[2]虚受:虚心接受。

【译文】

一说宜教少年。学习算术须心力敏锐的人,学习绘图须视力好的人,学习格致、化学、制造须才智聪颖灵敏的人,学习语言须口齿清晰的人,学习体操须气体精壮的人。中年以后的人士,才性精力已逐渐衰减,往往不能学完全部功课;况且个人成见已深,难以虚心接受新东西,不只是收到功效迟缓,而且恐怕最终不能深入探求,这是事倍功半。

一曰不课时文[1]。新学既可以应科目[2],是与时文无异矣。况既习经书,又兼史事、地理、政治、算学,亦必于时文有益,诸生自可于家习之,何劳学堂讲授以分其才思、夺其日力哉?朱子曰:“上之人曾不思量,时文一件,学子自是著急,何用更要你教?”《语类》卷一百九。谅哉言乎!

【注释】

[1]课:按照规定的内容和分量教授或学习。时文:科举时应试的文字。

[2]科目:分科取士的项目。

【译文】

一说不课时文(不要按照规定的内容和分量教授科举时应试的文字)。新学既然可以应对分科取士的项目,这就与科举时应试的文字没有不同了。况且既然学习经书,又兼习史事、地理、政治、算学,必然对于科举时应试的文字有好处,各位学生自己可在家中学习,何必劳费学堂讲授来分散他们的才思、争夺他们的时间精力呢?朱子说:“在上之人也不想一想,时文一件,学子自是着急,怎么还用你来教?”《语类》卷一百九。朱子所说的确实如此啊!

一曰不令争利。外国大小学堂皆须纳金于堂,以为火食束脩之费[1],从无给以膏火者。中国书院积习,误以为救济寒士之地,往往专为膏火奖赏而来。本意既差,动辄计较锱铢[2],忿争攻讦[3],颓废无志,紊乱学规,剽袭冒名,大雅扫地矣。今纵不能遽从西法,亦宜酌改旧规,堂备火食,不令纳费,亦不更给膏火。用北宋国学积分之法[4],每月核其功课,分数多者酌予奖赏。数年之后,人知其益,即可令纳费充用,则学益广才益多矣[5]。

【注释】

[1]火食束脩:火食,每日的饭食,今作“伙食”。束脩,十条干肉。脩,即脯。古代上下亲友之间互相赠献的一种礼物。后多指致送教师的酬金。

[2]锱(zī)铢:小利。锱、铢均为古重量单位。六铢为锱,重六百黍;一铢则为两的二十四分之一。

[3]攻讦(jié):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4]国学:国家设立的学校,即国子监。

[5]才:人才。

【译文】

一说不令争利。外国大小学堂都须缴纳钱款给学堂,用来作为伙食和致送老师酬金的费用,从来没有供给学生求学的费用。中国书院长期积累的习惯,学生误认为书院是救济寒士的地方,往往专门为求学的费用奖赏而来。本意就差,动不动就计较小利,愤恨相争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颓废无志向,扰乱学规,剽窃抄袭冒名顶替,斯文扫地啊。现在纵然不能全部遵从西方法度,也应该酌量更改旧有学规,学堂准备伙食,不让学生缴纳费用,但也不再供给求学的费用。使用北宋国子监积分的方法,每月核查学生的功课,分数多的学生酌情给予奖赏。数年之后,人们知道学堂的好处,就可让学生缴纳费用充学堂使用,那么就会使学堂数量更广、人才更多了。

一曰师不苛求。初设之年,断无千万明师。近年西学诸书,沪上刊行甚多[1],分门别类,政艺要领,大段已详。高明之士,研求三月,可以教小学堂矣。两年之后,省会学堂之秀出者[2],可以教中学堂矣。大学堂初设之年,所造亦浅[3],每一省访求数人,亦尚可得。三年之后,新书大出,师范愈多,大学堂亦岂患无师哉?

【注释】

[1]沪上:上海的别名。

[2]秀出:秀美出众。

[3]造:造诣,造就。

【译文】

一说师不苛求。学堂初设的时候,一定没有很多好老师。近年来西学的各种书籍,上海刊行非常多,分门别类,政治和科学技术的要领,大概已经很详尽了。高明的士人,研究学习三个月,可以教小学堂。两年之后,省会学堂中出众的人士,可以教中学堂。大学堂初设的时候,造诣也很浅薄,每一省查访求得数人,还是可以做到的。三年之后,新书大出,师范更多,大学堂难道还担心没有老师吗?

若书院猝不能多设,则有志之士当自立学会,互相切磋。文人旧俗,凡举业楷书,放生惜字,赋诗饮酒,围棋叶戏,动辄有会,何独于关系身世安危之学而缓之?古人牧豕都养[1],尚可听讲通经,岂必横舍千间、载书兼两而后为学哉[2]?始则二三,渐至什伯[3],精诚所感,必有应之于千里之外者。昔原伯鲁以不悦学而亡,越勾践以十年教训而兴,国家之兴亡,亦存乎士而已矣。

【注释】

[1]牧豕都养:牧豕,牧放猪群。都养,替人做饭。

[2]载书兼两:书多得用好几辆车才能装下。

[3]什伯:十倍百倍。

【译文】

如果书院仓猝之间不能多设,那么有志之士应当自己成立学会,互相切磋。文人旧有的习俗,凡是举业、楷书,放生、惜字,赋诗、饮酒,围棋、叶戏,动不动就有聚会,为什么单独对于关系身世安危的学问却迟缓了呢?古人牧放猪群,替人做饭,还可以听从讲学通晓经义,何必田舍千间、书多得用好几辆车才能装下之后方从事学问呢?开始只是两三倍,渐渐达到十倍百倍,诚意感天动地,必然与千里之外的人有所应和。过去原国伯鲁因为不学无术而灭亡,越王勾践凭借十年教训而兴起,国家的兴亡,也取决于士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