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强调报纸和阅读报纸的重要性。众所周知,报刊在晚清的兴起对于近代中国的重要性不亚于一场革命。报刊议论时事、输入文明、开启民智,作用巨大。作为历史进程中的当事人,张之洞在甲午前后也看到了阅报对于国家与民智的非凡意义。他指出,报纸有增长见闻、宣传国是、体察民情的诸多益处,并认为外国的强大也得益于报馆林立。

在言说报纸之于中国的重要性上,张之洞特别强调了报纸的“知病”之用:即通过阅读外国报纸上对中国施政与民俗的批评,可以更好地了解自身的弱点和弊端,从而做出变革。他也在文中提醒士大夫要正确对待外国报纸对中国的批评,将之比为“诤友”之论。当然,也应该看到张之洞对于报纸功用的认识还相当有限。

李翰称《通典》之善曰[1]:“不出户,知天下;罕更事[2],知世变;未从政,达民情。”元文“民”作“人”[3],乃避唐讳。斯言也,殆为今日中西各报言之也。吾更益以二语曰:“寡交游,得切磋。”

【注释】

[1]李翰:唐人。工为文,擢进士第。天宝末,房琯、韦涉举荐为史官。

[2]更:经历。

[3]元文:即“原文”。元,通“原”。

【译文】

唐人李翰称赞《通典》的好处说:“足不出户,知晓天下;历事少,却知道世事的变化;没有从政,却通晓民情。”原文“民”写作“人”,是为了避唐太宗的讳。李翰的这些话,大概言说的就是今日中西各报纸的作用啊。我在此基础上增添两句话:“不用多交游,但能够互相研讨勉励。”

外国报馆林立,一国多至万余家。有官报,有民报;官报宣国是,民报达民情。凡国政之得失,各国之交涉,工艺商务之盛衰,军械战船之多少,学术之新理新法,皆具焉。是以一国之内如一家,五洲之人如面语。

【译文】

外国报馆林立,一个国家报馆多达万余家。有官报,有民报;官报宣扬国家大事,民报通达民情。举凡国家大政的得失,各国间的交涉情况,工艺商务的盛衰,军械战船的多少,学术的新理论与新方法,报纸中都有。所以一国就如同一家,世界各地的人如同当面谈话。

中国自林文忠公督广时,始求得外国新闻纸而读之,遂知洋情,以后更无有继之者。上海报馆自同治中有之,特所载多市井猥屑之事[1],于洋报采摭甚略[2],亦无要语。上海道月有译出西国近事,呈于总署及南北洋大臣[3],然皆两月以前之事,触时忌者辄削之不书,故有与无等。乙未以后[4],志士文人创开报馆,广译洋报,参以博议,始于沪上,流衍于各省[5],内政、外事、学术皆有焉。虽论说纯驳不一[6],要可以扩见闻,长志气,涤怀安之鸩毒[7],破扪籥之瞽论[8]。于是一孔之士[9],山泽之农,始知有神州;筐箧之吏[10],烟雾之儒[11],始知有时局,不可谓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学问之一助也。

【注释】

[1]特:但。

[2]采摭(zhí):拾取,摘取。

[3]总署: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南北洋大臣:我国沿海地域,自山东以北地方,谓之北洋。自江苏以南浙、闽、两广沿海及长江各地,谓之南洋。清咸丰十年(1860),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分掌防务及中外交涉事宜。

[4]乙未:即1895年。

[5]流衍:流行。

[6]纯:善,美。驳:舛错。

[7]怀安:贪图安逸。

[8]扪籥(yuè):指想当然。苏轼《日喻》:“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籥,乐器,形似笛。

[9]一孔之士:孤陋寡闻的读书人。

[10]筐箧(qiè)之吏:不识时局,不知大体的官吏。筐箧,即竹笥,用以藏布帛、书籍。《汉书·贾谊传》:“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11]烟雾之儒:不懂经国济世道理的学者。李白《嘲鲁儒》:“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译文】

中国自林文忠公(林则徐)总督两广时,才开始搜求外国报纸去读,这才知道外国的情况,然而在此之后却没有延续这种做法。上海的报馆自同治年间开始创办,但报纸所载多是市井间的琐屑之事,对外国报纸摘编的特别简略,也没有特别重要的言论。上海道每月翻译出西方各国最近发生的事,呈送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南北洋大臣。但所译之事,都是两个月以前发生的,举凡触犯当时忌讳的就删除不写,所以有和没有是一样的。乙未年之后,有志之士与文人创设报馆,大规模翻译外国报纸,加上众多评论,开始于上海,随后风行于各省,报纸中内政、外事、学术无一不有。虽然其间论说有好有坏,但其主要可以开阔见闻,增长志气,涤除贪图安逸的毒害,打破想当然的不明事理之论。在此之后,孤陋寡闻的读书人,山野里的农民,开始知道有中国;不识大体的官吏,不懂经国济世之道的腐儒,开始知道有时局,报纸不可谓不是有志四方的男子学问的一大帮助啊。

方今外侮日亟[1],事变日多,军国大计,执政慎密,不敢宣言,然而各国洋报早已播诸五洲,不惟中国之政事也,并东西洋各国之爱恶攻取,深谋诡计,一一宣之简牍,互相攻发,互相驳辨,无从深匿,俾我得以兼听而豫防之[2],此亦天下之至便也。

【注释】

[1]日亟:一天比一天严重。

[2]俾:使。豫防:即“预防”。

【译文】

当今外国的欺侮一天比一天严重,变乱一天比一天多,我们的军国大事,掌管政务者谨慎而严密,不敢对外公开宣扬,然而各个国家的外报早已经将这些传播到全世界各地了,不仅只是中国的政事,连带东洋西洋各国之间的恩怨攻伐和谋略、计策,都被一一地呈现在报纸之中,彼此互相揭发和辩论,秘密根本无法隐藏,使我们能够听到多种声音从而做出预防,这也是天下最为便利的啊。

然而吾谓报之益于人国者,博闻次也,知病上也。昔齐桓公不自知其有疾而死,秦以不闻其过而亡。大抵一国之利害安危,本国之人蔽于习俗,必不能尽知之,即知之,亦不敢尽言之。惟出之邻国,又出之至强之国,故昌言而无忌[1]。我国君臣上下,果能览之而动心,怵之而改作[2],非中国之福哉?

【注释】

[1]昌言:直率的言论。

[2]怵(chù):戒惧。

【译文】

然而我认为报纸对于国家的益处,丰富见闻是次要的,知晓其自身的缺点才是最重要的。以前齐桓公不知道自己有病最终病死,秦朝听不到它的过错而灭亡。大概关乎一个国家的安危利害之处,本国的人被固有习俗所遮蔽,一定不能全部都认识到;即使认识到了,也不敢完全地说出来。这种关乎国家安危的言论只能出自邻近的国家,特别是那些极为强大的国家,所以言论直率而无所忌讳。我国君臣上下,假如能看到这些言论受到触动,深感戒惧而做出变革,难道不是中国的福气吗?

近人阅洋报者,见其诋訾中国不留余地[1],比之醉人,比之朽物,议分裂,议争先,类无不拂然怒者[2]。吾谓此何足怒耶?勤攻吾阙者[3],诸葛之所求[4];讳疾灭身者,周子之所痛[5]。古云“士有诤友”[6],今虽云“国有诤邻”,不亦可乎?

【注释】

[1]诋訾(zǐ):毁谤非议。

[2]类:大多数人。

[3]阙:缺失。

[4]诸葛:指诸葛亮

[5]周子:指周敦颐,北宋著名理学家,号濂溪,与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合称北宋“五子”。主要著作有《太极图说》《通书》等,后人合编为《周子全书》。《周子通书·过》中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

[6]诤友:能规劝过失的朋友。

【译文】

现在的人阅读外国报纸,看见上面不留余地地非议诽谤中国,将中国比作醉汉,比作腐朽之物,讨论如何瓜分中国,讨论如何抢在前头,大多数人无不感到愤怒。我认为这有什么愤怒的?经常指出我们的缺失,这是诸葛亮所孜孜以求的;隐瞒与忌讳疾病,最终导致身死的,是周敦颐所心痛的。古话说“一个人需要有能规劝他过失的朋友”,那么现在说“一个国家需要有能指出其错误的邻国”,不也是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