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二日 顾颉刚先生略谈中国古代哲学史

顾先生今天谈了古代哲学思想发展史。这个题目很大,有不少哲学家、哲学史学家,终生研究这一专门的大学问。中国这个世界文明古囯,她的哲理有着悠久的发展历程。中囯古哲理,在世界文化库藏中,极其光彩斑斓,为全世界学术界所注目。我一直兴趣盎然地聆听着顾老的谈述,并仔仔细细记录下来。顾老开讲了:

中国哲学史,有不少专门著作家有专门的精深著述。我们作为一次短谈,只谈谈大略。

古代的哲学思想,最初有周代的周公说“德”字,在周代以前根本就没有这个字。郭沫若发现这个德字是从周公才开始有的。

古代的“刑”字是说坏的、强暴的、打人、杀人的意思。而“德”字是说好心好意地对待别人的意思。

“德”后来发挥成为“道德”这个辞,有了伦理观念,要讲究作君、臣的道德;讲究作父、子的道德;作兄、弟的道德;作夫妇的道德;作朋友的道德。这就是五德、五伦。古人以为凡五伦好的,就是道德好。这样的讲究,已经同周公所讲的“德”又不同了。

“道”字,古人所论的“道”,乃是循天地的“道”,例如春、夏、秋、冬。这个道字的含义,是我们现今所说的“规律"这个字眼儿。

老子最早提出“道”来,他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的“道”,是“天”,是“一”,是“大”,是先于天。

老子,称老聃(音丹)。他和孔子都是春秋时的人,作过周的史官,后来回到他的家乡退隐。他家在楚国苦县,今之河南鹿邑。著有《老子》一书,是用民间谚语写成的,是韵文诗,共五千字。《老子》说了不少哲理,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又说:“反者,道之动。”

老子以后,有庄子继承他,成为“老庄哲学”,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影响很大。

老子

诗经》里有一篇《烝民》。烝民的意思是众民。

诗中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彝,是说的则,法则),好是懿德(‘好’即喜欢。‘懿德’,即好的德)。”“民之秉彝”一句意思是人民秉承着天的法则。“好的懿德”一句意思是喜欢好的德。

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汉朝儒家董仲舒说的。他所谓的“道”乃是永恒的。他认为天是不变的,道永久不变。这个说法是错的。汉朝人,还主张“天人相与”,这是司马迁说的。这个说法是要尊天的。董仲舒还说“天人合一”。

在这些之下,有“阴阳五行”说。这一思想在春秋时就有的;到了战国时代更有发挥,其后还有发展。讲灾异,说是若是人违背了天意则降灾。这种阴阳五行家,以为天老子有意志。比如日蚀,古时以为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出现了日蚀,皇帝要赐丞相以死。因为,那时候的丞相有责任要燮理好天地阴阳。如若你丞相办不好,就赐你死去。汉成帝的丞相翟方进,就是因为发生日蚀,以致丧命。汉宣帝的丞相姓丙名吉,不问政事,只看天。有一天,他见到牛喘,说着:“春日牛喘,表示阴阳不调。”这种看天、说阴阳凶吉的事是他的职责。

古时丞相,如同巫者。

在汉代以前,有“月令”,就是天子命令老百姓在每个月之中所要作的农事。如果发生了天变,有了自然异变,这时候群臣要向天子上奏文来劝谏他,而天子也要下罪己诏。

古时有一个主张:定名分。要定出君、臣、民各人的地位。说这些都是天定的,永远不能超过自己被天所定的地位。

所以,汉代大儒家董仲舒等人提倡:

第一条,“定名分”。其实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了。孔子就有“定名”之说,说过君君、臣臣的话。战国时又有“名家”,如惠施公孙龙就是名家的代表。

第二条,“安命运”。也就是安天命。儒家主张有天命。墨子非命,他不同意儒家所讲的天命。

第三条,“守常法”。常法,就是自古以来的法,古代皇帝的法。这些古法都是绝对的,必须完全要守的。

宋代的王安石倡言“变法”。他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王安石遭到当时儒家的反对。

“天人相与”,是从战国时代阴阳家开始提出来的,阴阳家的代表人物是邹衍。这是儒家的变种。

邹衍有阴阳五行的“五德终始”一说。他把人与天、人与神沟通起来,把历史的演变、帝王的更替、朝代的兴衰都看作是天意,天的安排。天有黄、青、白、赤、黑五色。每一朝受一种“德”的支配,每一种德又有盛有衰。“五行”是金、木、水、火、土。“五德”就有: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各朝代就分成了:

虞代是土德,其色尚黄;夏代是木德,其色尚青;商代是金德,其色尚白;周代是火德,其色尚赤。到了汉代,五德轮换变化,依了次序,汉代该当是土德,颜色尚黄了。

战国以后,发展到了汉朝,董仲舒进一步把邹衍的“天人相与”、“五德终始”上升到“天人合一”的神学。他更明确地提倡上述定名分,定命运,守常法三大条。

董仲舒的中心思想是:“天不变,道亦不变”,以为人世间的一切是永恒的、不能改变的,就如同天一样,

东汉初,佛教传了进来。佛教也是要人们受苦,要服服帖帖的。

儒家和佛家,开始时是有冲突的。南北朝时代,南朝有一位名叫范缜的人,是南齐、南梁的臣子,当过太守、尚书左丞的官。此人是河南人。那时,皇帝拼命提倡佛教,搞得举国若狂。范缜公然提出了无神论。他曾同一位佛家的王子——竟陵王萧子良进行激烈辩论。他又计对佛教的“神不灭论”,写出了《神灭论》一书,逐条批驳所谓的神不灭。他写道:“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所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就是说,在人体以外,并没有另外的精神。他公开反对佛教的“神”,说一个人如同一把刀,其灵魂如同刀的刃。刀?没有了,刃自然没有了;人死了,灵魂也自然没有了。

范缜的《神灭论》,引起了天子及其群臣的反对,历史记载说:“此论出,朝野喧哗。”梁武帝信佛,下诏骂他:“违经背亲”。后来借故把他流放到边远的广州,那时的广州乃是岭南蛮荒之地。

儒家、佛家的冲突,到唐朝还在继续。唐代大儒韩愈反对笃信佛教的唐宪宗把佛骨迎接到朝廷里(现在各佛塔都有假的佛骨)。韩愈谏宪宗皇帝说:从来没有哪个皇帝,由于信仰佛教而得到长寿的。佛要寂灭,要解脱生死之苦,而皇帝要长生。

唐宪宗大怒,他把韩愈下放到南方边远之地的广东,做潮州刺史(如同知府)。因那里瘴气重,韩愈得了病,快要死了。碰巧宪宗死去,韩愈才被赦回来,险些丧了命。

韩愈文章中,大辟佛教的篇章很多,可多半是批评中国人的信仰。至干说到佛经,他也不懂。他对干中国因信佛而大造寺院、大量浪费财产是反对的。他说:

“人其人(要和尚返回来还做个民人),

庐其居(把寺院给民人居住),

火其书(烧掉佛经)。”

韩愈写了《原道》,“原道”,就是要以原来中国的道反对佛教的道。这篇文章说:“道其所道(佛道仍是印度的道)非吾所谓道也(那不是中国的道)。”

唐时佛教极盛,一般儒者,也是信佛的,但韩愈等大儒,则反对佛教。

唐朝和五代时候,佛教和道教都极盛行,道教的最盛期是宋代。

在五代时,有个道士叫陈抟(音团),在道教中是个有学问的人,创造了太极图。

太极图的意思是阴阳互相消长,“阳最盛处(也是时候)即阴之尾部(最小)”。

这个太极图的含意和汉代的阴阳五行说相衔接。这还是循环论。他们主张:“君子道长,小人道消”,所以应当“扶阳抑阴”。以为“女子是阴,应扶男阳”,“君子为阳,小人为阴”,把小人和女人看作一样属于阴,应当加以抑制,于是夫权愈盛愈高。

今天只谈这些,明天再说。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三日 顾颉刚先生继续谈中国古代哲学史——关于宋代理学

中国到宋朝时期,有了三个教:佛教、儒教、道教。就是说,宋代的儒家成了宗教——儒教。就是继佛教、道教在东汉流布以后出现的事。宋王朝尽力提倡:“三教之设,其旨一也”。

在这个时期,全国各地到处有佛庙,有道观,有孔庙。唐代以后,孔庙遂普及于天下。

宋朝的儒家思想,同已往各代又有不同。既接受儒家的经典学说,又更加发展了封建思想。例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里是专指女人而言。宋以后,凡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在死了丈夫以后,都不得改嫁,给她立贞节坊。

又如,“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再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于是君臣、父子、夫妇各种等级差别极其严格。

宋代儒家有五个代表人物:

一是周敦颐,北宋时湖南道县人。他作了一部《通书》,发挥太极图的意思。

二是程颢,北宋时河南洛阳人。

三是程颐,和程颢是兄弟,故称二程。他们都是周敦颐的学生,著有《二程遗书》,也发挥太极图的意思。

二程提出了“理”、“天理”、“心”、“性”和“人欲”,用这些哲理上的新说法来阐释儒家思想。程颢说:我学虽有所接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他们把三纲五常当作“天理”。程颢说:“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程颢

四是张载,北宋时陕西眉县人,著有《西铭》。这书讲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即巳经断了的学说),为万世开太平。”又说道:“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乃是主张一切平等,来自于佛教、佛经。他提出“无欲”,说“能使无欲,则民不为盗”,还提出了“太虚即气”。

以上四人都是北宋人。

五是朱熹,南宋人,原籍安徽,但生在福建。朱熹继承了上述周敦颐、二程、张载四人的说法。写过一本《近思录》,集中了上边四人的思想。

他又更多地吸收了佛教、道教的思想,提出了“天地之间,有理有气”。

“理”是什么?朱熹道;理“超然于万有之上,广大无边”。是无所不在的。他又说“理”也就是“仁、义、礼、智”。认为“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这个意思是说三纲五常之理,在人间有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先,早就有了,是先天就有的。而且理是永恒的,他说: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是在这里,“纲常万年,磨灭不得”。

朱熹认为人性中有“天理”和“人欲”的矛盾,“天理”是善的,“人欲”是恶的,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

朱熹关于知与行的问题提出主张,以为:知先于行,行重于知,知行为一。

朱熹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编到一起,叫做“四书”。他写了《四书集注》。这是一本对于儒家经典的解释书,成为宋、明读书人的教科书。

程、朱理学在宋、明、清三代数百年里,有很大影响。

朱熹还作了《小学》,是说年轻人应当学些什么。又有《家礼》一书。他把他的思想、著作,规定在教育里边,要人们从小到老始终遵守。

宋代的伦理观念起于儒家,宋的太极学起于道家,宋的禁欲主义同静坐修心起于佛教。宋人把三教混合起来,宋代大儒把三教合一,倡导每天都静坐,以便把“性”、“理”认识清楚。

程颐有一个学生叫杨时。有一天,杨时看见老师程颐正在静坐,就不敢进门,等候在门外。等到程颐静坐完毕,自己可以进门的时候,大雪已经下了一尺厚。

“性”、“理”是宋儒的中心思想。所以说上述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五人,叫理学家。

程、朱理学家认为,人在动时就忘了本性和天理,人在静时,就能够恢复本性和知道天理。所以,宋儒依照佛法每天要静坐。

在战国时代,就讨论过“性”,就是讨论人性。

孟子主张“人性善”。人性中有仁、有义、有礼、有智、有信。人是好的,所以坏,是因为“习”,是人从外面学来的。

荀子主张“人性恶”,要刻苦修善,才能去恶从善。

告子主张人性无善无恶,善与恶原是人在社会行为当中分别出来的;在这之先,并没有善或恶。

这些就是战国时代关于“性”的不同主张。对于人性的论述,存有分歧。

到了西汉,儒者以为人有的本善,有的本恶。这就是说人的善恶先天就有。

唐代哲学思想上,关于“性”的说法无有大变化,是随着佛教的说法。

宋代因袭了盂子学说,主张人性善,由于为物所引诱,才堕落为恶。

以上是说宋代的“性”及其演化,

“理”就是“天理”,宋人大大提倡。但在战国时候就对于“理”有了论述。那个时期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个“道心”,就是合乎天的心,是很小的。所以,应当克制人心,发扬道心,汉朝人把“五行”之说注入到“天理”当中。

宋代儒家说:“栽培心上地,培养性中天”,就是在静坐时,把人心克制住,从而发扬起“道心”。

宋朝理学家认为,凡“人性”应当合乎“天理”。凡“天理”都是好的,是绝对的。凡人欲是极坏的,宋朝理学家不要人们有任何要求。他们要人们去静坐,静坐时要“入定”。入定时就忘我,此时才能“天理弥漫”。宋儒这样讲下去,就形成了人们不能作任何事了。

宋儒又注意《中庸》一书里的一些有关的思想而加以发挥。《中庸》里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里所说的“中节”就是恰到好处。其所说的“和'就是平和的意思。这就是说,人不能过喜,过怒,过哀,过乐,过了头就都不对。也就是说,不发不行,发过了头也不行。

《中庸》里又讲了中庸之道,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庸”说是用,中庸就是中和。意思是说:从中处用之。大意是:把两个极端加以折中。

《论语》一书记叙了孔子,说他是“威而不猛,乐而不淫(淫是过分),哀而不伤”。都是说适中。

《中庸》一书的主旨,讲“中庸之道”。前几章里讲“中庸”,到后几章,讲“治国”、“平天下”。中庸思想是儒家的中心思想。

宋人发挥了《中庸》的一些话,说:喜、怒、哀、乐,未发时都善,凡是发出的都坏。所以,他们成了空谈心性,“不为事功”,不做什么实际的事,只是空谈,因为一做就错,一发就错。这和战国时代的中庸思想有了不同。这时,根本不要人做什么事,根本不要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战国时的中庸思想并不这样,那时只是要取个“中”。

理学家开始形成于宋代,也叫做道学家。《宋史》中有《道学列传》,把理学家们一一列了进去。

理学在明代是至盛时期,到了清朝又纠正了。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顾颉刚先生继续谈中国古代哲学——明代理学

明朝有了王阳明的理学。

王阳明,就是王守仁,浙江人,他曾在绍兴“阳明洞”读书,所以人称阳明先生。

王阳明曾经学习与继承了宋代儒家与理学的著述,但他又加以变化和发展。他学过宋代陆九渊的著作和思想,也学过朱熹的著作和思想。他知道朱熹“格物穷理”的论说,朱熹以为一草一木都包涵有“至理”,必须一个一个地“格尽”天下之物,才能体会到“天理”。王阳明在年方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曾认认真真地“格”过。他先是去“格”竹子,从早到晚对着翠绿的竹子,冥思苦想,一连“格”了七天七夜。他一无所得,反而病倒了。自此以后,他想:一竹之理,尚不能“格”,怎么去“格”天下之物?子是他转而去研读佛经、道经。同道士谈养生,向和尚问禅机。再后来,他到阳明洞去静坐修道了。他的哲学掺和了不少佛学、道学的思想。

王阳明

王守仁的哲学,主要是提倡“良知良能”。他说人有天然的知和天能,不要故意造作。

王守仁认定:人有“初一念”和“次一念”。初一念是好的,次一念是坏的。初一念是为人的,所以善;次一念是为己的,所以恶。

他的论断是:初一念是“良知”;次一念非良知;所以“知行合一”。不要以利害念压是非念,初一念为是非念,次一念为利害念。

他讲人有“良知”,要“致良知”。

关于“良知”,“良能”,其实,早在战国时代,孟子就已经提出来了。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到了明代,王阳明尽情地发挥了。

“良知”是人的初一念,是天生的。王阳明以为,人见了父亲,自然知道要孝;见了兄长,自然知道要敬;见到小孩掉进井里,自然有怜悯之心要去救出来。这都是初一念,都是天然就有的意念,是不学而有的。这些“初一念”所发出的行为,是“天能”、天然的,不必学的“良能”。

这些“良知”,包括了:父子之间有亲,君臣之间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等三纲五常的观念。“良知”中自然也包括了:人都有侧隐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

王阳明的“致良知”说:

他一方面认为“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是人人一样的。另一方面,又说“愚夫愚妇”们的“次一念”太重,“利害念”太多,个人的欲望太大,所以不能保持“良知”。这样就提出了如何才能保持“良知”问题,这就叫“致良知”。

王阳明的“致良知”的办法,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就是不能用“次一念”去压倒“初一念”。不能用利害念去压倒是非念;不能用恶念去压倒善念。要把个人的私欲去掉了,方可保住“良知”。这就是“致良知”。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

王阳明不赞成朱熹的知先行后说法。他认为人的知与行是合一的。他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他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好比说,某个知孝,某个知悌,是指的这个人已经行了孝,行了悌。所以,知与行不能分开。

他说:一念发动就是行。

王阳明著作《传习录》。这是别人把他所传所述的,记录下来,整理成的书。王阳明自己不著书,他只讲书,别人把他所讲的,记录编写。

王阳明劝人家不要读书,只能静坐。这样才能恢复良知、良能,才能“致良知”。

王阳明这一派人同佛教的禅宗派相结合,所以人称王阳明为“狂禅”。

关于李贽的哲学思想。

李贽是王阳明的后学,福建泉州人。他作过官,又进过佛院,落了发,过半僧半俗的生活,同和尚们一起研读佛经。他学过王阳明,后来又不同意王阳明,甚至于反对王阳明。

李贽很有思想,敢说话。他著有《藏书》,就是不让人看的书。还有《焚书》。在明代曾一时很流行。不少人是“全不读四书五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

他批评了道学家,他说他们“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猪狗”。表面上不讲利和欲,内心里甚至于想去偷人。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富贵荣华的欲念。那些讲道学的人,都是些没有才学的人。他们只会打躬作揖,正襟危坐,活像泥胎。

李贽是第一个起来反对孔子的人。他说:今世道德,都是孔子的道德,不是我的道德。他写了一篇《赞刘谐》的文章,文章说有人自称是“仲尼之徒”。这个孔门弟子认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有一天,这人同刘谐其人说起这一套话来,刘谐对他嘲笑道:你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怪不得,在孔子以前的时代,在伏羲氏以前的上古时代,那时的古人都是在白天也要打着灯笼走路的呵!

李贽提出不能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他也贬低“六经”这些儒家的传世经典。《论语》是孔子的言论集,《孟子》是孟子的言论集,李贽都加以批判。他以为这些书,不过是假道学们的饭碗。

他敢于发挥自己的见解。他有不少反封建的思想,如:主张男女平等,要打破男女界限,女子也可以出门去做事,女子和男子有同等能力。

他认为君与臣是平等的。父与子是平等的,夫与妇是平等的,有了许多平等思想。

宋代理学要“定名分”,李贽的理学要破名分,已经不完全是宋代理学了。

可是李贽的思想总体,仍然还是王阳明的。

李贽曾批注过许多书,如《水浒传》,他就曾经作过批。

李贽的思想和行为,被明朝皇帝知道了,在万历三十年,当他七十六岁时,遭到宫廷逮捕,罪名是“纵淫勾引”。在狱中,他自杀死去。

李贽的哲学思想,到了清朝,朝廷仍加以禁止。

下面我们把宋代理学同明代理学作一番对比研究。

宋代朱熹同明朝王阳明都是讲理学,有其相同处,但也有其不同处。

朱熹拘谨些。王阳明则胆子大,敢做事。王阳明曾经平了宸濠的造反。宸濠是明朝皇家的贵族,封在江西,为宁王。在明正德年间,宁王造起反来。王阳明正在这里当巡抚,是个有兵权的大官,他就带兵平定了这次叛乱。

朱熹主张讲礼节,王阳明就反对。他在许多方面向朱熹立异。

本来宋代理学家,就分为朱熹一派,陆九渊一派。王阳明继承了陆九渊的一派。

陆九渊和朱熹同是宋代人,是同时的人,是朋友。也都讲理学,但他们二人的哲学主张不一样。例如,朱熹劝青年人要读经书,陆九渊则劝青年不要读经书,他说:六经都是我的注脚。那些不过是我的学问的一些解释,没有什么高明地方。他批评朱熹的学说,是支离破碎的做功夫。

对于《大学》一书,他们两派之间,看法有矛盾。

《大学》这部经书,讲格物,讲致知,讲诚意,讲正心,讲修身,讲齐家,讲治国,最后讲平天下。这些内容,就是按这样的先后顺序排列的。就是说,你要先格物,才能致知。有了格物致知之后,方能作到诚意,才能去正心;有了诚意与正心,才能说到修身,才能齐家;有了修身、齐家,这才能够去治国、去平天下。

一切须从格物作起。“格物是什么?“格”字是什么?“格”的古意还很难明白。《大学》一书里的“格”字,是至的意思,是到达的意思,即是研究的意思,是去的意思,是排斥的意思。

朱熹以为“格物”,是至的意思,即是研究它,是“穷理”。

陆九渊以为“格物”,是不可知,不是要去知,而是要排斥它,排斥物。他主张“去物”,只有“去物”才能“知心”。他说道:“先务其大者,再务其小者。”所谓大者,是心;所谓小者,是物。这就是陆九渊对于《大学》,对于“格物”致知的主张。

王阳明继承了陆九渊。陆九渊、王阳明同朱熹学派是对立的。这种对立自宋代起,一直延续到清朝。

但是,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都是理学家。宋、明两代理学家们的共同处,是:求其本性,要把人的内心当作第一位的。

顾老说到这里评价朱熹作学问,说道:朱熹注解各儒家经书,研究各门学问。他作学问很刻苦。

前面,我们讲的明代哲学,明朝的理学,王阳明的“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也讲了李贽思想。

好!该说到清代的哲学思想了,明天接着谈。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顾颉刚先生继续谈中国哲学史——清代哲学思想

清朝时候,皇帝信奉宋代的程、朱理学,主张定名分。在雍正皇帝的嘴头上,就常常叨念着“不合天理”。所以雍正常杀人,非常严酷。

这时有一位大儒家戴震,安徽人,此人写了一本书《孟子字义疏证》。他用训诂疏证儒家古经典的方法,来发挥自己的思想。他假借着孟子,以便说他自己的见解。在这本书中他说:“人死于法(而法是人定的),尚有怜之者,死于理(‘理’,就是‘天理’,是皇帝假借的),谁复怜之!”他明白地反对“理”、“天理”,反对程、朱的理学。

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还说过:“道心在人心之中。”他认为,圣人就是要人民有合适的欲,有饮食之欲,有男女之欲。人不能没有这些根本的欲望去求道,人是不能超出根本欲望之外的。

清朝皇帝虽然信仰程、朱理学,可是清代大儒反对理学。

有些大儒提出“礼、理论”。其主张是,汉学家讲的是古之“礼”,宋人儒家讲的是“理”。应当怎样呢?应当讲作“礼”,而不要讲作“理”。这么一说,也就打掉了理学家。

讲礼,“礼”——是封建道德,这是封建社会早期的思想。

讲理,“理”——是封建道德思想,是封建社会后期的思想。理学家更凶一些。

清代儒家又有人说:“圣人不离事而言理。理即事之中。”这些说法都不是宋人、明人所说的“理”,而是相反的新说法,理是指的人间的事理而非“天理”。

清代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船山)都反对宋、明理学。如顾炎武写道:“言心言理,舍多闻而识,以求一贯之力,置四海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很明白,他认为程、朱理学、心学,是不管四海穷困的一派胡言。

黄宗羲

采自清代《于越先贤像传赞》

王夫之,湖南人。因为他晚年住在衡阳的石船山之下,一些人尊称他叫船山先生。他批判“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说法。他认为“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道在器中”。这里的“器”是物,器物,物质。道也好,理也好,都在物质之中。王船山反对程、朱的“天理”之说。

王船山也反对宋、明理学的“去人欲,存天理”的说法。他提出:“人欲之各题,即天理之大同”,反对灭人欲。以为只有人对生活的欲望得到满足,这才叫有了天理。

关于知与行。王夫之也反对程、朱、王阳明的“知先行后”、“知行合一”的说法。他以为“君子之行,未尝离行以为知也”、知是离不开行的啊!他又说:“行可有知之效”。只有行动,实际去作了,才能看到“知”的实效。

总而言之,清代皇朝继续宣扬朱熹、二程的“天理”说,普通儒者也跟着皇帝走。但著名大儒却反对宋、明理学的,他们的哲学思想更前进了。

顾老言道: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发展史上,长期占统治地位的是儒家。我们可以把儒家的各个时期的哲理,再概要说几句:

第一,我国春秋时期,儒家创始人孔子的思想主要是想恢复周朝的等级制度。

第二,到了战国时期,孟子这些人不再是要周朝的制度,而是要“王道”,要实行理想中的王道,不再搞春秋时期的霸道。

例如,对于管仲这个人的评价,管仲要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孔子认为管仲好,孟子以为管仲不好。

孟子要王道,是得民心的。孔子与孟子先后相距一百多年。他们所处的时代不相同,战国时期需要统一,需要集中。这时各小国之间,已经互相通商。

第三,孟子主张实行小农制。他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那时的百亩,相当于今之三十亩),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人死以后,把这些田地交给国家,然后再重新分配。这样,就永远没有穷人。

到了后来,秦、汉时代,实现了大统一。这时候就发生地主兼并土地,有了土地大兼并,就有了大地主。

但是,在这以前,在春秋时期,是不能自由买卖土地的。只能赏赐土地。对于土地,人们只能使用,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那时的齐国,是商业区,人可以去买地。在战国时候,就可以买土地了,于是有了小地主。《周易》一书记载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有了这样的人,表示战国之时,已经有了小地主。

孔子的想法,要恢复周制,是落空了。孟子的想法,要实行小农制,是落后了。

孔子对于农民是轻视的,以为农民是小人。他的学生樊迟向他请教学稼(学习种田)。孔子答复他:“我不如老农。”又向他请教“学圃”(种菜),他答复说:“我不如老圃。”所以,有一回孔子走到楚国,派子路去问路。这时楚人评论孔子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子路比孔子小九岁,是孔子最大的弟子。他对孔子曾有不满。《论语》上说“子见南子(南子是卫灵公的妻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如果我有了过错),天厌之,天厌之。”

《史记》中又记载了另一件事。在《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子路穿戎装,头戴野雉毛,腰悬宝剑,去见孔子。服装与神色很不尊重。孔子说服了子路。

秦汉时期,皇权是建筑在大地主的基础上,所以,这时期的儒家思想是:一切为皇帝服务。这才产生了董仲舒的思想。这时候董仲舒提出了“天不变,道亦不变”,说皇权是天授,永世不变。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偶然的,是皇帝、皇权所必需。汉代儒家吸收了阴阳家的思想。

第四,儒家吸收了释家、道家的思想,实现了儒、佛、道三家交合。这是宋朝的情况,朱熹等人就是代表。

宋朝提倡“三纲五常”特别积极。“三纲五常”的思想,孔子时已经初步提出了君君臣臣的话。战国时,韩非也说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此天之常道也。”

到汉朝董仲舒提出“三纲五常”。他以为“三纲”乃是“天意”:“王道之三纲,可求之于天。”

宋朝极力倡行“三纲五常”。“三纲”是什么?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就明白地规定了君王与臣子之间,父与子之间,夫与妻之间的等级界限是绝对的。

所谓“五常”,也还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必须遵守的规则。这就是儒家的“纲常名教”,即关于封建皇权、封建族权、封建夫权的五项基本法则。

三纲五常在汉朝时虽然就已经建立起来了,而宋朝的提倡实行最严。所以,这个时代儒家的思想最是束缚人。

第五,到了明朝,儒家王阳明,继承了宋时的程、朱理学,同时又改变了宋的理学。明朝时候商业有了更大发展,社会面貌与宋不同了,社会思想有些演变。

李贽,是泉州人。而泉州是个大商埠,那时泉州是与外国通商的地方,所以,在李贽的头脑里,就有些新思想。例如,李贽说:不能以孔子的道德为我们的道德。

总而言之,明代的理学家稍稍比之于宋代理学家敢想些,敢说些。

明朝儒家较之宋朝儒家的思想束缚要松了。

第六,清朝儒家打翻了理学家。但发展了“礼”,讲古人的礼,主张不要秦汉以下各朝的礼。

清代的普通儒者,只是谈谈古书而已。一般的缺乏新思想。到了鸦片战争以后,一些有知识的儒者,才有了些新思想。这时就有康有为廖平这些代表人物。可是康有为、廖平立孔子为教主,以孔子为纪元,崇拜孔子。

最后,到了民国时期,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第一个站出来喊出这个口号的人,叫吴虞。吴虞是四川人,他在“五四”运动后的《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吃人与礼教》。吴虞的这一思想来自明代的李贽。

儒家思想支配中国人的思想有两千多年。其间,各代都有演化,一代一代各有不同。总起来可以统而言之,叫做儒家。中国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哲学思想,一直在儒家、儒教的控制下面。

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在哲学思想上,儒家思想虽说占支配地位,但是受佛教释家的思想影响很大,受道家的思想影响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