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喜好作日记、笔记。有几本我难以忘却的珍贵的日记本。一是四十年代我在重庆红岩南方局工作时,周恩来同志所讲党史的笔记本;二是我在延安中央青委工作时记叙延安亲历亲闻的日记本;三是这本顾颉刚先生谈说中国史的笔记。前两本巳经失去,惟余这个本子。居然它从“造反派”的手里又退还回来,并且在我于“文革”之难死而复生之后,我得以让它复活,这都是万分的侥幸。

我重新整理这本十六年前的笔记时,尽一切可能保持原来的风貌。我要把顾老当年所谈的体系、题目、内容甚至语言色彩,尽我可能使之以原貌重现。我采用日记体,但有章、有节、有大、小标题。虽说动手做起来,我时时感到有不少难处,因为大量笔记语言,要重新化成口语,有些多年前的字、句,我已记忆不清了。所以,差错恐所难免。我又绝不甘心,因为我的无知与健忘而出现大错。

好在笔记本子记得还是可以弄清的。譬如说:古代的钱币的古字,字义与图形,都是顾老本人当时边讲边画的。又如“皇史宬”的“宬”字;柯劭忞的“忞”字;所引《诗经》里的《玄鸟》一诗及其解释;直到有的字的读音,如“识”在有的地方读作“著”(像是(彝器款识》一书),我记得清,写得清,“化”起来也就容易。然而,另有一些写不清,记不清的地方,就得去查査旁证。

我有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友,总在一旁为我鸣锣击鼓,壮胆助威。黄若暾同志是最先鼓励我的,他在看这部稿子的过程里,先后都说:“好!好!确实是深入浅出,我看,这不仅是对于学史的人,与学过史的人,可以一读,就是一些老党员,没学过史想知道点儿历史的,也可以读读。”他是在四十年代,在西南联大读过历史的。

还有一位丁秀同志,是“一二·九”运动时,北平市学联的师大代表,后来曾为“民先”总队部的组织部长,他在北平师大学习过。他看了此稿的一部分以后说:“这些谈论,真是深入而浅出,但要作到深入浅出是不容易的。要是真正通了的人,才能作得到。顾颉刚,人家是真正通了的。”

更有一位老史学家看过后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顾先生的看法与说法,即使有什么不同见解,也有保存价值。”

终于,经过几个月尽心竭力的案头努力,这部稿子算是整理出来了。我的愿望是:让顾颉刚先生对我一个人所谈的,使众人也能听到。如今,顾老已先我而去。这本小书,大概不是老先生的最后绝唱!相信还会有顾老著述,继续刊布问世。

老人有一豪言,我尚记得:“如今,我已年老,方始想要建设古史。我要考甲骨文、金文;要考西周、商的古制。作这些,要结合外国史。”

这是在一九六六年,他已七十三岁。他在晚年,犹有雄图宏志。对于这位一代史学大师开辟的独创性见解,我想一定会有后学者继续努力钻研下去的。

何启君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五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