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纪叙文底旨趣
纪叙文,也称叙事文。这也是一种记录事物的文章,正和上述的记载文一样。不过记载文以记载人物底形状、性质为旨趣,纪叙文却以纪叙人物与物体底动作变化,即事端,为旨趣。记载文底目的,在乎描摹空间的存在的模样;纪叙文的目的,却在传述时间的变化的历程。这是纪叙文和记载文不同的处所。
但,被称为纪叙文的,也并不以纪叙实事为限,无论纪叙实有或假设,也都可称为纪叙文。这一点,却又和记载文底记载不限于实有一样。
第二十五节 纪叙文与记载文底糅杂和转变
纪叙文与记载文,如从严格区别起来,原是显然有别;前者属于记形状、性质等静状的文章,后者属于记动作、变化等动状的文章。如——
葵花是花头上兼具管状舌状两种花朵的花。
因是记性质,便是记载文。如——
葵花,今晨开了。
因是记变化,便是纪叙文。
但这等纯粹的纪叙文或记载文,除极简短的文章之外,实际上颇不容易寻得;实际上略长的文章中,凡是纪叙文大抵有记载文糅杂在内。如——
两树葵花今晨开了。(纪叙)一树底高度是二公尺,又一树是三公尺。(记载)
这便是纪叙和记载两者混杂的了。如改为纯粹的记载文,应作:
今晨开的两树葵花,一树底高度是二公尺,又一树是三公尺。
改为纯粹的纪叙文,应作:
一树二公尺高和一树三公尺高的葵花,今晨开了。
因为改成这样,前者目的才全在记葵花底性质,后者目的才全在记葵花底变化,而是严格意义的纪叙文或记载文。
纪叙文既常有记载文糅杂在内,同时也颇有许多是记载文底转变。例如第十八节中所举“浓雾……”的一段,形式虽记变化,实质却记黄昏情状的,便是一个适当的例。这等转变,颇可增进文章底生气。所以特需生气的文章如文学的记载文中,这转变的例就特别地多。
纪叙文和记载文既时常交相糅杂,又不免有交相转变的事实,所以我们对于任何篇记录事物的文章,倘照严格意义,逐部考察彼是记载或纪叙,必至于大半不能决定究竟属于这种或那种。我们考察彼底所属,是不能用这严格的意义的。我们只能考查那文章全体底目的、旨趣,从这目的、旨趣上来定文章底所属。这目的、旨趣,在乎记情态的,便是记载文,记变化的,便是纪叙文。我们上文只说“记载文底旨趣”,“纪叙文底旨趣”,却不曾说“记载文底界说”,“纪叙文底界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纪叙和记载底辨别,既然只是文章旨趣上的区别,自然不容易使幼年人了解。所以小学校底教科书或教学法中,现今都将这纪叙和记载两种文,混称作“纪叙文”。
第二十六节 纪叙文底要素及问题
纪叙文共有四项不可或缺的要素:
一、人物
二、事迹
三、处所
四、时分
因为纪叙文,必有这四要素,所以每一篇纪叙文简直就是回答——甚么人?什么事?在何处?于何时?——四个疑问的答案。
我们回答这四个答案时,有两个问题应该注意:
(一)剪裁——天地间的事端,大抵纷然杂陈,而每一人物所显现的事象,大抵又不止一面,内中关系大概很是繁复。在这繁复的关系中,所关系的人物事端也必很多,我们将怎样去取写的材料呢?
(二)整理——天地间的事端,并不止是异时迭起,有些实是同时并呈;但我们写的却不能同时写,读的也不能同时读,无论怎样只有一步步地写去,使人一步步地读去。在这一步步地写的时候,我们将怎样决定写的程序呢?
这就是我们所谓应该注意的两个问题。第一个剪裁问题,与纪叙底主旨和停留点极有关系;第二个整理问题,和纪叙底流动极有关系。
第二十七节 纪叙文底主旨
要使纪叙材料剪裁得宜,第一,应该先定纪叙底旨趣。旨趣底种类很多,约略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以开人知识为主——例如普通的历史,教科书之类。
第二,以动人观感为主——例如中国“劝善惩恶”的旧小说,及纪叙战争底惨淡,引人非战,纪叙思想家道德家宗教家底轶事,导人为善之类。
第三,以给人兴趣为主——例如滑稽小说之类。这三类旨趣,在任何纪叙文中至少必有一类含藏在内。旨趣如果决定,这就可以搜集切合纪叙旨趣的事实,选定纪叙底中心事实。那被选定的中心事实,在纪叙文中就是纪叙文底主旨。例如《儒林外史》,旨趣是属乎动人观感的第二类,主旨就是要写出“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的中心事实。
主旨既定,对于材料就可以看与主旨关系底浅深决定去取;我们可以抛了一切关系浅的事实,将关系深的取来作纪叙底材料。例如要写一篇第三类旨趣的西湖游记,主旨如在西湖风景底美妙,那与凤林寺寺僧谈话等等的闲事,便可按下不提,免致文章凌杂。
与主旨无甚关系的事实,即被记入文中,也只可算作文章底旁枝。这等旁枝,名为“插话”(Episode),应该使彼和本文独立成段。
第二十八节 纪叙底停留点
第二,应该确定了纪叙底停留点。纪叙底停留点,就是纪叙文中所设定的作者底立脚点。确定了立脚点,然后可以将一切事情尽如作者亲身停留在那立脚点上观察着一般地写出来,使文章首尾一贯,毫没有凌杂的毛病。例如《水浒》第三十三回: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烧死的男子妇人不知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来,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晚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
如将圆点标出的一句改为“忽听得城上有人擂起鼓来,呐着喊”,便可以成了首尾一贯,停留点在秦明方面的纯净的纪叙文。
纪叙文底停留点也如记载文底停留点一样,是点是线,可由作者自由想定。但既想定,却该时时留心自己假定站在何处。不然,就易写出想定的停留点上看不见听不见的事实出来。例如上述的一例。如所谓“望见”,所谓“到得城外看时”,所谓“只见城边吊桥高拽起来”,所谓“只见慕容……”,都以秦明所在为纪叙底停留点;而圆点标出的一句却是一个例外。因为在秦明的立脚点,怎能知道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呢?如真知道“早有人看见是秦明”,秦明还会叫道“我是秦总管”么?所以在停留点不变更的范围内,城上人早知道是秦明的一点事实只有抛下不提,改作“忽听得城上有人擂……”。
纪叙文底停留点原不是绝对不得变更,却绝对不可轻易变更。如轻易变更着停留点,将一段简单的事实,刚从这面说一句,就又从那面说一句,实容易写成乱麻似地使人找不着头绪。我们最该注意。
第二十九节 主旨和停留点底关系
上文是说,要讲剪裁,当先决定了主旨和停留点。定了主旨,自会将主旨切近的事迹曲折描绘,略了其余的事实,或将其余事迹为附庸、为映衬、为插话,不致有轻重易位、详略失宜等疵病。定了停留点,自可觉悟作者官能所及的是什么,作者底口吻该怎样,不致有明暗模糊、位置颠倒等欠缺。(注)但这两事,却并不能各各独立决定。
据我们看,这须分出一个先后底顺序:就是先立定了主旨,然后再去决定停留点。定了主旨再去决定停留点,这就可以选得一个最适宜于表现主旨的地点,假定作停留点来纪叙彼。结果,纪叙主旨所在应该详写的事迹,必就是停留点上作者官能所能涉及的领域,而停留点上作者官能所不及的范围,也必就是纪叙主旨所轻视可以不写的事迹。这样,远近必然可以分明,详略也必可以得宜,所谓轻重易位、详略失宜及明暗模糊、位置颠倒等疵病,也必可以同时避免。
(注)如《老残游记》第一回,从蓬莱阁上用望远镜观看的人底眼中,写出海中船上人底什么“又湿又寒,又饥又怕”,又什么“八扇帆下,各有两人,专管绳脚的事”来,就是明暗模糊的例,都该略去;如《儒林外史》第二回中写周进在河沿上观望的一段,句句都从周进眼中写出(即以周进所在为停留点),中间却夹杂着什么“(王举人)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的话,便是位置颠倒的例,“来”字似乎应该改作“去”字。
第三十节 纪叙文底流动
以上都是解决剪裁问题的话,我们如今要解决整理问题了。
整理问题全被一个原则所统治,这原则就是流动。所谓流动,就是文章中事迹时时开展进行、事迹进行没有停顿的意思。我们整理纪叙的材料,必须使这流动在纪叙文中处处寻觅得出。像现在坊间的旧小说,时时杂了些议论或诗文,最后却又用“闲话休题”或别的话一撇,使纪叙内容流动时常停滞不进,这就似乎太不明白纪叙文中有所谓流动一件事了。
关于流动,有两方面应该注意:一是流动底缓急;二是流动底次序。流动急速的纪叙文,总只强有力地写出最有特色的几桩事;流动缓慢的纪叙文却常把事件绵密地记述。流动急速的纪叙文,大抵多记举动,少写会话,即写会话也只借彼叙述举动,而且少有直接的会话;流动缓慢的纪叙文,直接会话却占了最重要的位置。如——
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住一声地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只眼睛睁的滴溜圆,又恨恨地摇头,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睛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上前来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根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根就是了。]”(《儒林外史》第五回)
这就是流动缓慢的一例。如——
严监生临死之际,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乱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根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根就是了。”(《儒林外史》第六回)
又就是流动急速的一例。这等流动的缓急,可由作者自由决定。只不可缓慢到流动中止。
其次,流动底次序如从纪叙文底四要素上设想,似乎有四宗:
(A)以人物为经其余为纬,如传、纪一类。
(B)以事迹为经其余为纬,如纪事本末一类。
(C)以处所为经其余为纬,如方志一类。
(D)以时分为经其余为纬,如编年一类。
但在纪叙文逐步的作法上观察,却不外乎下列两种次序:
(一)依事迹时间上的关系。
(二)依事迹因果上的关系。
这两种之中,似乎要算第一种为最自然而又最重要的次序。因为凡事都离不了时间的约束,既然离不了时间的约束,自然以随着时间写出为最便。
不过纯依时间纪叙,实有两种困难:一、事迹常有连续的现象,一桩事也许连亘几年几十年,如果全然依时间纪叙,必至全像流水帐[1]簿,对于一事,前难知彼来历,后难知彼究竟。二、事迹常有并呈的现象,一时也许有无数的事件发生;如果全然依时间纪叙,取了这桩便只得抛了那桩。因有这两种困难,所以纪叙文便不能没有第二种的方法。那第二种方法就是依事迹因果上的关系纪叙,就是将有前后因果关系的事迹汇成一团纪叙。
但又不能专依因果的次序。因为同时的事迹彼此多少总有一点关系,我们决不能专究一事底后果前因忽略了同时的现象。那严格的文学史、哲学史、政治史,固然是失败的痕迹了,就是纪叙一桩单独的事也岂能全然忽略了同时的现象?所以正当的流动的次序,只有把两种方法混合着用。或为避免纪叙底单调,保持流动底急速(注)起见,更参用一种“变体的第一种次序”的“追叙法”。
为避免单调起见,可以先叙出了最有趣味的事迹,再纪叙其余事实,这种方法在短篇小说中用的很多。为保持流动底急速起见,可以先将几件事迹暂时略去,等流动较缓时再来追叙。
【注释】
[1]帐:今写作“账”。此类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