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恶,这个又怪又恶、怪得可笑而恶得可怕的艺术,乃烂熳派首领嚣俄于一千八百廿八年所发现,乃烂熳派最新鲜的建议,乃新文学最重要的材料。

这个发现在新文学的重要,比哥仑布

(1) 发现美洲更为超过。嚣俄那篇序文(见下章)更有价值。这是精神上、思想上的新建设,不仅有经济上、物质上的价值而已。由这个发现,将从前古典文学的缺点暴露无遗;一切旧文学的基础随而倾倒,而新文学的建设于以开始。

从前文学与一切艺术,只重在善良与悲哀的描写。这是未能包括人生的真相与自然的真理的。因为自然上的一切物,尤其是人类,不仅有善的、美的、高尚的一面,而且有恶的、丑的、卑鄙的另一面。人生真相原来就是这些复杂与矛盾的性格所合成。艺术而忘却了这个两面的人生,无怪所写的只有善良与悲哀的心情而缺乏了凶恶与诙谐的材料,由是而艺术上免不了一种不完全与不切实的缺点。

自一千八百廿八年嚣俄的序文出后,“怪恶”的材料在人生与艺术上的重要始为人所认识。而后新的文学——完全的文学、“人情的文学”始得了世人的重视。新的艺术,真的艺术,悲与喜,善与恶,高尚与卑鄙,伟大与矮小同在一气去描写的艺术始告成功。

嚣俄研究文学的进化有三阶级:第一是神歌,第二是英雄诗,第三是“人情剧”(广义为“人情文学”)。人情剧固然集神歌与英雄诗而成,但自有其独具的性质。唯它,始能将人类复杂与矛盾的性格表现出来。它有伟大的可颂,又有怪恶的可恨。尤其是有了怪恶这个材料,照嚣俄说,而后人情剧始能成立。

怪恶,不错,这个材料是有二种作用的。第一,就个人说,因其有怪恶所以成为人性。其怪恶少而伟大多者则成为大人物,他正因其在怪恶相形之下而愈显出其伟大的价值。在别人说,因甲的怪恶,而可表现乙的伟大:有“丑”的丑陋,而后有“生”的清高;有“净”的凶横,而后有“外”的沉静;有婢的痴黠,而后显出小姐的娇贵。怪恶是一种阴影,有它,而后图画更为显明。这是一种穿插,有它,而后人生始不枯燥。这是一种衬托,有它,而后剧台始有色彩。

古时,悲剧与喜剧分离,至人情剧而后悲喜相合,这是怪恶在艺术上的别一种作用之功。恶人因其阴险、奸诈、欺骗、造谣、播弄、凶狠,遂致生出种种的悲剧。但怪人因其粗陋、愚蠢、奇异、古怪、诙谐与混赖又能引起人笑乐而生出种种的喜剧。故此,可知有怪恶,而后悲剧与喜剧自能合为一块而成为人情剧了。

然则怪恶在人生的意义与艺术的作用,确实均是占了极重要的位置。可惜前人忽略此层,或则虽偶然见到,但也未曾视为紧要,而终未将它隆重写出。这个在欧洲的希腊、罗马时代以至于中世纪如此。在我国可说到今日尚是如此。

所以,若问我国的文学界曾到嚣俄所说的第三期——人情文学也未?作者对于怪恶的观念已经了解也未?怪恶的材料在艺术上已经得了重要的位置也未?我们可说未,未,未!

元明剧本,大都有丑、净加入。至于明代的《水浒传》,不必说,更是以怪恶为大纲。但《水浒传》的作者,并未深知怪恶在人性与艺术之重要,不过所写的事情是盗贼,而加以天才的发展,遂能写得那样怪恶可怕。故可说这是一种偶然的碰到,并非作者有意提倡。所以,最多只能说《水浒传》是“怪恶艺术”的萌芽,但尚不是成立的时代。因除此书外,社会毫无此种作风,而且作者只看怪恶是一种变态,而不知此为人性应有之事情也。自《水浒传》而后,经过《红楼梦》以至今日,尚未有新文学的建设,为的,就在不知怪恶的观念,同时也不知“伟大”的意义之缘故。

可是,我们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研究“怪恶”在《水浒传》的观念之兴趣。这是一种新文学的萌芽,其关系于今后新艺术的成立至深且大,故我们在此应该来多说一点。

《水浒传》最写得好的当是宋江、鲁智深、武松,尤其是李逵诸人。因此诸人伟大与怪恶的性格俱有,故能写得极真实与有声有色。宋江,人甚奸险,但极有手段,有胥吏式的习气,而又有英雄的气概。喜交纳豪杰,乐救人患难,而施予甚慷慨,但极猥靡、懦怯与怕死。他是伪君子的代表人物。至于李逵,这个怪恶的李煞星,则特特与他相反。李的诚实,反映宋的奸诈;李的好杀,反映宋的妇人之仁;李的傲侮,反映宋的谦恭;李的勇气,反映宋的柔弱。他们矛盾的性格,两两相映以成趣。此义,唯有金圣叹看得出。金说《水浒传》作者故意以李逵衬托宋江,故每遇宋江有所表示时,必同时插入李逵以相诨。因此《水浒传》的结构,甚严密而有趣,其文笔遂能尽擒宋放李的能事。我想圣叹也不知此种怪恶与伟大互相矛盾的艺术之真意义,不过偶然见及而已。但见得甚深切,故在此等处上批得也甚好,可惜今日新式的《水浒传》本将“金批”一概删去了。

鲁智深与武松,也是高尚与卑鄙、伟大与怪恶混合一气的人物,所不同是,鲁怪恶得甚粗陋,而武的怪恶则甚精细。

《水浒传》写鲁智深打死镇关西时,何等怪恶,而其伟大则在纯粹以侠义救护金翠莲父女于险。至于写其醉后,向着金刚像误为人类时,他这样说:“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于是拿起了一把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打得泥和颜色都脱下来。这真凶得可怪,怪得可怕了。到后:“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了绦,把直裰带子都必必剥剥地断了,脱下那只狗腿来,他道:‘好!好!正肚饿呢’,扯来便吃。”他吃后,又把那些剩的狗肉向那邻右的僧人满口塞进。及后,又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将那些劝他的僧人乱打。这又是凶得可怕,怪得可笑了。

论及武松的写法,便不是这样粗陋。武松虽是怪恶,但极乖觉,他是英雄式的怪汉。他不怕死,不怕痛苦,而极以情义为重的怪杰。唯有他能这样说:“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水浒传》的擅长处,就在能将这些怪恶的性格写出,同时使人见出他们又是伟大的人物。因为怪恶便是伟大,愈怪恶愈是伟大,例如武松杀潘金莲及西门庆时那些行为都是怪恶与伟大的混合物。这是就自己个人说。又因写个人的怪恶,愈易写出别人的伟大或矮小。例如写鲁智深的凶暴与伟大,自易同时连带写及长老的慈善,众僧的弱小,镇关西、崔道成、邱小乙等的淫乱。又如写武松的高强,反面则写得甚有趣味的三寸丁,被打杀的潘金莲、西门庆、王婆、蒋门神及鸳鸯楼的人物等的鄙贱。其正面陪衬的人物,在鲁智深则有林冲,而在武松则有施恩。

明乎此种矛盾而又复杂的结构,高尚与卑鄙相混中,悲惨而又有诙谐的调剂,则知《水浒传》洋洋洒洒,对于若干人的写法各有性格而不相侵犯;对于若干文字的延长而不见吃力之缘故者,乃在于善能体认那些不相同的人格中而有一致和谐之可能,即在善能于怪恶中而求出彼等百零八人的共同性——伟大的性格。以是百零八人的性格虽极离奇参差,但彼此既以义气为重,这个伟大的义性,就是他们互相结合之共同点,也即《水浒传》的总结构上,觉得甚紧密而无放松之所在。

《红楼梦》,自然也是初期人情文学之杰作,它的伟大物是情,而其怪恶的对象也是情。嫂叔通奸,翁媳爬灰,以至一切奸淫邪乱,无奇不有,无恶不作。但真情、伟大之情,也因此而生。黛玉与宝玉互爱之情,实属伟大。然此中也有怪恶可说者:黛玉的癖,宝玉的痴,黛善妒而宝多情,黛喜哭而宝好乐,黛好思而宝不思,黛细心而宝旷放,凡此怪恶与矛盾的性格,而演成了黛宝两人的怜惜与龃龉,以至于娇嗔怨怒,一个病死而一个出家的结果。由此可见《红楼梦》之佳处,就在能将这些复杂的人格深刻写出,尤其是对于黛宝二人的怪恶与伟大处能够惟妙惟肖地传神绘声。故虽无《水浒传》写怪恶与伟大那样大手腕,但对于儿女深情的描写,也算千古以来独一的妙手了。

除了《水浒传》《红楼梦》,较能描写这些复杂的性格——怪恶与伟大——而外,《三国志》之写曹操也尚可以。至于传奇,《西厢记》虽词曲佳妙,但构造平常,毫不足取。这不过一对儿女调情的心理,其事未免简单。若使郑恒争亲,张生或至于见杀,而莺莺也因之而丧亡,把一边为情而动与一边为礼教而怯的心理、矛盾交战的复杂尽量写出,则当较成完璧。《桃花扇》的结构已较《西厢记》好,可惜,所写贤奸的心情未能深刻。

总之,这是自然的定则,凡一部好的人情文学,必定在于描写复杂与矛盾的性格上有十分体认。其体认程度高低,则其书之好坏优劣也因之判定。故《水浒传》比《红楼梦》好,《红楼梦》比《三国演义》好;而这三本小说比那两本《西厢记》《桃花扇》的情节较好。

可是,如上所说,我们看这些在我国近世代表之文学,只能说是“新文学”的萌芽时代。因作者并未晓得人性复杂的心理,而又未能参透怪恶与伟大互相因果的大纲,所以未能实实在在建设一个新文学。至于欧洲文学作家在近代(约略与《红楼梦》《桃花扇》同时代)的,于英有莎士比亚,尤较近的则有德国的哥德 (2) 、法国的嚣俄等,均能看出鬼与神有同样力量,善与恶常在一气,怪恶与伟大是不能相离的大道理,故其描写人心是极复杂与精微的混合物,遂而能够建设一个新的文学——人情文学。

莎士比亚的剧本,其主人翁都是有两重人格,怪恶与伟大的人格。今举一例以概其余。在《哈勒》(Hamlet ) (3) 一剧,主人翁哈勒本极钟情于奥斐丽小姐。及他知道其死父乃为其叔王及母后所毒害之后,对于女人的情爱一变而为鄙视与怀疑;先前的柔情一变而为刚狠之气。一心只在报父仇,但报仇之心甚高洁:当仇人有悔悟时则虽有可杀的机会尚肯为之姑容;必待其罪恶贯盈而后始肯下手。这是伟大的报仇法。然当他误杀其情人的父亲时,则无丝微懊悔,又可见其残忍之至。此外,写奥斐丽,既悲情人癫狂(因哈勒佯狂),又哀其父被杀,于是激成为狂疯而至于自溺。中间又极深刻描写那个弑兄妻嫂而自立为王的人之危险,与王后爱情人及爱子的天性交战于中,终于酿成了后被鸩,王被杀,而哈勒则死于剑毒的大惨剧。

嚣俄在深攻莎氏剧之后,叹服莎氏不愧为新文学的大家,因其于复杂与矛盾的人性都能面面写到。于是嚣俄在自己所写的歌剧名《赫拿尼》(Hernani ) (4) 也颇学莎氏剧之所为。赫拿尼因要报父仇而为大盗,但当王将其情人给他时,他把父仇忘却而为爱情所克服了。然在合婚之夜,其妇的叔父要他践约自尽,因前时,赫氏几被王所得,幸得其妇的叔父(当时他正在谋娶她,虽为叔父但极对她颠倒者)所救,曾经许以身报;到此,赫氏不能不听命,遂于未交合之前饮药而毙,此又见他以信守为重而以情爱为轻了。总之,我们见此剧的人物,尤其是赫氏,都极尽古怪与伟大之情致。

世上无全善之人,也无全恶之夫。怎样善人,总有一些奸伪。怎样恶人,总有一些善德。原来人性就是这样复杂与矛盾的。文学所描写、艺术所表现的人物,乃是比较为杰出者,则其矛盾的性格当然更为显现。哥德之写浮士德乃是一个老学究,但不能忘情于肉欲,于是“鬼伴”就来,群魔交至。本想为善,而所做的是恶。本是听诸良心,而究之终为“鬼训”所战胜,以至于奸少女,杀少女之兄,使少女为世所鄙辱。在浮士德,虽是伟大,但其鬼伴也极其怪恶;怪恶的伟大,并不让于浮士德的本身。这是一本最著名的描写双重人格之书者。世上原无鬼,但各人总有鬼附身。一切恶行都是代表鬼之伟大,不是人性所能解除者。

上文已将怪恶与伟大的相关系上说了大概了。而且说到欧洲近代作家,因其能将“怪恶”加入为艺术的材料去,所以能建设新文学——人情文学,此其义,乃为嚣俄所发明。

但他所不知者,第一,怪恶在相当情形之下,变成伟大之后,并非怪恶。第二,艺术所重的伟大,另有一种特别的意义。今将第一事先说。

sublime(有译为“壮美”者) (5) :原有伟大与恶怪二个意义在内。因其太伟大了,未免使人见出怪恶。因为人类太卑小,见了伟大,不免生出可怕的心情,遂而觉得为怪恶。例如独自一人立于危岩之下,深坑之上。举头只见云在飞扬,低视则黑暗不见底有何物。于是观者自己觉得微小,似不免为周围的危险所迫害者,于是不免心惊脉跳以至于头昏,其足下好似站不稳,如将跌堕于坑底一样。观者到此不但觉得巉岩、深坑为怪恶;即在头上的飞云与丽日也均觉为怪恶了。实则,深坑自深坑,伟大则有之。但人因其深密不可测度,所以觉得为怪恶而忘其伟大。推而至于驻足高山之巅,肆神于无边之海,或在大树林之内,或立于荒野之中,因其山高、海大、林深、野荒,遂而觉得身处其中者有一种不自安的状态,而同时对于这些外象又不免觉得为怪恶了。

凡普通人对于大人物的伟大思想与行为,也常为之发生了一种怪恶的观念。因为普通人太卑小了,一见他们的伟大,就不免了生出疑惧。故天才家常被世人诬为疯狂。他们的思想与行为的伟大,总不能求得当时人了解的。故每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总不能不蒙了“怪杰”的恶名。

艺术既以介绍“代表人物”为目标,故其所描写的当然是伟大的心情与行为。但在此应该注意是“伟大”这个意义,在艺术上有特别作用。它不是如道德家之以善良为伟大。艺术的“伟大”,乃是“代表”“特出”之意义;或者是善,或者是世俗之所谓恶。可是,这些世俗善恶的观念,于它都无足轻重的。它所要的是“代表人物”;“特出的”“超人的”心情与行为。在艺术上,李逵与贾宝玉乃是同样价值。李逵好杀人,不错,但他是“代表人物”,所以他的行为是伟大,虽则在世人看则为怪恶了。

由此而论,艺术只有一件代表物——伟大,并非如嚣俄等所说有两种——伟大与怪恶。艺术所写的只是伟大,虽则他人见的或为伟大,或为怪恶。即使其所写的为怪恶,仍然不是怪恶,仍然为伟大。例如写李逵救宋江时:“一身赤条条,抡起两斧头,大吼从窗上跳落刑场,把监斩官的头砍了。”这不是怪恶的写法,这是伟大的写法。

要明白此意义,然后能写出伟大,同时能写出怪恶,同时怪恶才不妨碍为伟大的表示,而后所写的人物始能整个贯串,而后所描写的始成为高等的艺术。若如嚣俄所说,则不免于伟大与怪恶分家了,如此所写的是蹩脚的人物了,安能成为艺术。故须知人性是复杂的,但不是分离的。可以有两三种人格,但不能分开,分开则变为疯狂之人了,安能成为代表人物。故怪恶,在艺术上只可视为伟大的别名,或则为其阴影,是助成而不是忤逆,是统属而不是独立。李逵的斧头,只可看为他的阴影,但不是其代身。世人所谓善也可,恶也可。艺术,只要写得伟大,只要写得是代表人物,则虽所写的材料是怪恶,但也变成其伟大了。

在自然上,心理、行为上,固然有怪恶这件事。可是,这等怪恶,一经成为艺术品后,完全失却原来的意义,因为艺术与自然不相同处就在此。在艺术上,不论狗屎、骷髅与《红楼梦》的傻大姐,以及《水浒传》李逵的开口便是“什么鸟,咬我鸟”,以及《桃花扇》的保儿刷马桶所说:“龟尿龟尿,撤出小龟,鳖血鳖血,变成小鳖……”均是伟大化了,并不见得怪恶。最代表是波铎黎 (6) 在他《恶之华》所写的虽是腐臭的尸骸与丑恶的事情,但这些腐朽者在他的艺术上已变成为神奇了,故我们见的只是伟大,并非怪恶。

可是,嚣俄虽在此种分析上不见精细,但他主张将怪恶加入艺术去,而创造了“怪恶与伟大混合”的新文学,将旧文学打倒,其功勋委实不少。我们不过再进一步以求艺术本有的使命而已。这个使命就是艺术所重者在伟大,在代表人物,在将怪恶变成为伟大,在描写怪恶时不见其为怪恶而直视为伟大,这确比嚣俄所说的再进一步了,如此而后始能创造出一个“纯粹伟大”的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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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译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2—1506),意大利航海家。

(2) 今译歌德(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文艺批评家。

(3) 今译《哈姆雷特》。

(4) 今译《欧那尼》。

(5) sublime,是文艺批评、美学当中一个重要理论范畴,今多译为崇高。

(6) 今译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