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國到六朝,傳叙文學盛行,唐初遂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這是傳叙文學最盛的時期;但是也在唐代,傳叙文學開始衰頽。中唐時代,韓愈、柳宗元都是聲勢驅駕一代的文人,但是他們不敢作傳,認爲這是史官的事。從此以後,開始了文人不當作傳的傳説。顧炎武《日知録》説:
列傳之名,始於太史公,蓋史體也。不當作史之職,無有爲人立傳者,故有碑有誌有狀而無傳。梁任昉《文章緣起》言傳始於東方朔作《非有先生傳》,是以寓言而謂之傳。《韓文公集》中傳三篇, 《太學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穎》 。《柳子厚集》中傳六篇 《宋清》、《郭槖駝》、《童區寄》、《梓人》、《李赤》、《蝜蝂》 。何蕃僅採其一事而謂之傳,王承福輩皆以微者而爲之傳,毛穎、李赤、蝜蝂則戲耳而爲之傳,蓋比於稗官之屬耳。若段太尉則不曰傳而曰《逸事狀》,子厚之不敢傳段太尉,以不當史任也。自宋以後,乃有爲人立傳者,侵史官之職矣。
——《日知録》
清桐城派也有文家不當立傳的理論:
家傳非古也,必阨窮隱約,國史所不列,文章之士乃私録而傳之。獨宋范文正公、范蜀公有家傳,而爲之者張唐英、司馬温公耳。此兩人故非文家,於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爲達官私立傳者。
——方苞《答喬介夫》
劉先生云,古之爲達官名人傳者,史官職之。文士作傳,凡爲圬者、種樹之流而已,其人既稍顯,即不當爲之傳;爲之行狀,上史氏而已。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引劉大櫆説
這個當然止是一偏之説,所以姚鼐又説:“余謂先生之言是也。雖然,古之國史不甚拘品位,所紀事猶詳,又實録書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賢否,今實録不紀臣下之事,史館凡仕非賜謚及死事者,不得爲傳。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賜謚,然則史之傳者,亦無幾矣。余録古傳狀之文,並紀兹義,使後之文士得擇之。”姚氏之言如此,倘使我們看到姚氏《朱竹君先生家傳》,以及其弟子梅曾亮《總兵劉公清家傳》、《王剛節公家傳》、《栗恭勤公傳》;魯一同《關忠節公家傳》,我們應當知道他們已經打破文人不當作傳的原則。姚氏所謂“使後之文士得擇之”者意在此。我們再看到蘇軾《陳公弼傳》,那麽八家無爲達官立傳的話,也不盡然。但是韓柳不肯立傳,這仍是事實。
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傳記篇》,舉宋人所撰《文苑英華》。今就《文苑英華》言,自卷七百九十二至卷七百九十六,共傳五卷。唐代傳叙不多,迻録其目於次:
庾信《周使持節大將軍廣化郡開國公丘乃敦崇傳》。
李華《唐相國兵部尚書梁國公李峴傳》、《唐故東川節度使盧坦傳》。 以上卷七百九十二 。
盧藏用《陳子昂别傳》。
于邵《田司馬傳》。
陸羽《陸文學自傳》。
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毛穎傳》、《下邳侯革華傳》。 以上卷七百九十三 。
柳宗元《宋清傳》、《種樹郭槖駝傳》、《童區寄傳》、《梓人傳》、《李赤傳》。
陳鴻《長恨歌傳》。 以上卷七百九十四 。
沈亞之《李紳傳》、《郭常傳》 有録無文 、《馮燕傳》。
杜牧《燕將傳》、《張保臯鄭年傳》。
李磎《蔡襲傳》。
皮日休《何武傳》。 以上卷七百九十五 。
王勣 集作績 《無心子傳》、《負笭先生傳》、《仲長先生傳》、《五斗先生傳》。
釋皎然《强居士傳》。
白居易《醉吟先生傳》。
陸龜蒙《江湖散人傳》、《甫里先生傳》、《書李賀小傳後》。
李華《李夫人傳》。
李翱《楊烈婦傳》。
杜牧《竇烈女傳》。
皮日休《趙女傳》。 以上卷七百九十六 。
章學誠論諸篇云:即傳體之所采,蓋有排麗如碑誌者, 庾信《丘乃敦崇》之類 。自述非正體者, 《陸文學自傳》之類 。立言有寄託者, 《王承福》之類 。借名存諷刺者, 《宋清傳》之類 。投贈類序引者, 《强居士傳》之類 。俳諧爲遊戲者。 《毛穎傳》之類 。
在學誠所論以外,我們可以指出《負笭者傳》是論説不是傳叙;《書李賀小傳後》其實是《李長吉小傳》。還有《李紳傳》僅記其平生一小節,《燕將傳》、《蔡襲傳》兩篇着重在史實而不重人性,《長恨歌傳》是小説,《馮燕傳》是故事,都不能説是傳叙的正體。
李華是唐代有名的文人,所作三篇:《李峴傳》狠粗疏,《李夫人傳》也不詳密,《盧坦傳》便寫得威重得體,舉中古作品比論,這是一篇佳作。但是倘使我們從近代傳叙文學的立場看來,我想還應當推重《陳子昂别傳》。尤其建安郡王武攸宜進攻契丹,子昂參謀帷幕的一段,寫得慷慨淋漓。傳中引子昂上書:
人有負琬琰之寶,行於途,必被劫賊,何者?爲寶貴,人愛之。今大王位重,又總半天下兵,豈直琬琰而已,天下利器,不可一失,一失即後有聖智之力,難爲功也。故願大王於此決策,非小讓兒戲可了。若此不用忠言,則至時機已失,機與時一失,不可再得,願大王熟察。大王誠能聽愚計,乞分麾下萬人以爲前驅,則王之功可立也。
上書以後,“建安方求鬥士,以子昂素是書生,謝而不納”。子昂感激忠義,又進諫,言甚切至,最後:
建安謝絶之,乃署以軍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知之也。
《陳子昂别傳》大意如此。陸羽底《陸文學自傳》、陸龜蒙底《甫里先生傳》,章學誠認爲自述非正體者,在叙述的方面,更忠實,没有矯飾,比一般的自傳更值得注意。
《陸文學自傳》首先叙述自己的個性:“而爲人才辯,爲性褊躁,多自用意,朋友規諫,豁然不惑,凡與人宴處,意有所適,不言而去。人或疑之,謂生多瞋。又與人爲信,縱冰雪千里,虎狼當道而不諐也。”接下記着早年孤露,三歲以後,受到和尚竟陵積公底撫育,積公教以佛經,但是陸羽不肯學。於是:
公因嬌憐撫愛,歷試賤務,掃寺地,潔僧厠,踐泥圬牆,負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竟陵西湖無紙,學書,以竹畫牛背爲字。他日於學者得張衡《南都賦》,不識其字,但於牧所倣青衿小兒,危坐展卷,口動而已。公知之,恐漸漬外典,去道日曠,又束於寺中,令芟剪卉莽,以門人之伯主焉。或時心記文字,懵然若有所遺,灰心木立,過日不作,主者以爲慵墮,鞭之。因歎云:“恐歲月往矣,不知其書。”鳴呼不自勝。主者以爲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因倦所役,舍主者而去。卷衣詣伶黨,著《謔談》三篇,以身爲伶主,弄木人假令藏珠之戲。公追之曰:“念爾道喪,惜哉!吾本師有言:‘我弟子十二時中,許一時外學,令降伏外道也。’以吾門人衆多,今從爾所欲,可捐樂工書。”天寶中,郢人酺於滄浪,邑吏召子爲伶正之師。
陸羽是盛唐人,陸龜蒙是晚唐人,時代較後,但是文字的真率,大體相等。《甫里先生傳》首先提出作詩的主張:
先生平居以文章自怡,雖幽憂疾痛中,茫然無旬日生計,未嘗暫輟,點竄塗抺者紙札相壓,投于箱篋中,歷年不能浄寫一本。或爲好事者取去,後於他人家見,亦不復謂己作矣。少攻詩,欲與造物者争柄,遇事輒變化不一其體裁,始則淩轢波濤,穿穴險固,囚鏁怪異,破碎陣敵,卒造平淡而後已。
此後又寫到他的生活:
先生居有地數畝,有屋三十楹,有田畸十萬步,有牛減四十蹄,有耕夫百餘指。而田汙下,暑雨一晝夜,則與江通也,無别田也。先生由是苦饑,因倉無升斗蓄積,乃躬負畚鍤,率耕夫以爲區。由是歲波雖狂,不能跳吾防,溺吾稼也。或譏刺之,先生曰:“堯舜黴瘠,大禹胼胝,彼聖人也,非聖人耶?吾一布衣,不勤劬,何以爲妻子之天乎?且與其蚤蝨名器,雀鼠倉庾者,何如哉!”
在中古時代裡,不但身爲伶工,爲當時所諱言,就是治家人生産,亦爲學士大夫所不願言,看到這兩篇自傳的叙述,我們不能不欽服作者底坦白。
顧炎武指出韓愈、柳宗元除了偶然着筆以外,不爲人作傳,這是事實。他們認爲作傳是史官之職,所以不肯下筆。韓愈甚至身爲史官,還是不肯着手作傳,因此和柳宗元發生一場辯論:韓集《答劉秀才論史書》,柳集《與韓愈論史官書》,皆可證。宗元《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尉逸事書》又云:“前者書進退之力史事,奉答誠中吾病。”可見韓愈另有答宗元論史書,今不見集中,無可考。
韓愈《答劉秀才書》,首言自古爲史者,不有人禍,必有天刑。繼稱: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聖君賢相相踵,其餘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後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耶?僕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憎愛不明,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迹,於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萬世乎?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慙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僕雖騃,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爲也。
韓愈這種態度,止是退縮畏葸,所以柳宗元與書,直言“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在態度方面,當然是柳子厚不錯,但是要在政治混亂,是非不定的當中,寫成史傳,還是非常困難。韓愈在史官之位,不肯作傳,自有他的理由。因此成立了文人不作傳叙的風氣。在中國文學上,不能不算是一種損失。
韓愈四篇傳:《革華傳》不入《昌黎集》,《圬者王承福傳》入雜著類,《毛穎傳》入雜文類,《太學生何蕃傳》入書類。編制頗不易解。《毛穎傳》止是一種游戲文字,姑不論。《王承福傳》是一篇論説,臚述了古今興廢的感慨,而忽略了王承福的生活意義。《何蕃傳》更因雜在書類,所以一本止題作《何蕃書》。除了四篇以外,韓集有《張中丞傳後叙》一篇,記載南霽雲及張巡等遺事,這是一種補傳的意義,所以稱爲《後叙》。
《柳河東集》傳類共六篇,《曹文洽》、《韋道安傳》有録無文,《劉叟傳》、《河間傳》見外集,實共八篇。其中《童區寄傳》、《李赤傳》是叙事小篇,其餘諸篇都是直抒懷抱的議論,連《蝜蝂傳》也染上了作者底主觀色彩,和《毛穎傳》那樣以文爲戲的意味,完全不同。
我們可説韓柳集中,看不到傳叙,也看不到史傳;集中除了小小的記叙外,所有的傳止是文字的游戲,否則便是懷抱的攄述。要把魏晉南朝相比,這實在是傳叙意識的消沉。但是他們集中,類似傳叙的文字,不是没有,我們在這裡舉出,以後關於同類的文人,便可從略。
第一是狀。狀便是行狀或逸事狀。在魏晉間,狀是一種傳叙底篇名,但是唐代的狀便不同,這只是史傳的原料,由死者底家屬或同情者供給史館,以備採擇的著作。因爲作用不同,所以體裁也不同。史傳往往謹嚴,但是行狀便不妨冗長;史傳有襃有貶,但是行狀便有襃無貶。史傳的態度要公正,但是行狀便不妨偏袒。唐代文人底傳,已經和現代的傳叙,意義不同,那麽在唐人底行狀裡,要追求公正確實的叙述,也不一定可能,不過這個也因爲情形不同而發生差異。韓愈《贈太傅董公行狀》,是一篇故吏底叙述,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是一篇旁觀者底叙述。他們底地位顯然不同,結果也自然有異。
韓愈作《贈太傅董公行狀》,因爲他曾從董晉於汴州,爲觀察推官,所以叙述扼要。曾國藩論爲“著意在諭回紇、諭李懷光及入汴州三事,餘皆不甚措意,惟有所略,故詳者震聳異常”。這是評論文章的風度。但是董晉爲相五年,相業無可稱,狀稱“在宰相位凡五年,所奏於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漢以降未嘗言,退歸,未嘗言所言於上者於人。子弟有私問者,公曰:‘宰相所職係天下,天下安危,宰相之能與否可見,欲知宰相之能與否,如此視之其可,凡所謀議於上前者,不足道也。’故其事卒不聞”。這當然是一種避實就虚的筆調。司馬光《資治通 考異》認定韓愈“作晉行狀,必揚美蓋惡,叙其爲相時事,止於此,則其循默充位可知”。又狀末稱“公之將薨也,命其子:‘三日歛,既歛而行。’於行之四日,汴州亂,君子以爲知人”。“未嘗言兵,有問者,曰:‘吾志於教化。’”作者對於董晉底言行,都給予一種善意的解釋,但是事實正指示着一個庸碌尸位,不顧大局的人物。
《段太尉逸事狀》是一篇寫得極其生動的文章。篇中寫着段秀實按法誅了郭晞的部下十七人之後,辭白孝德,往見郭晞。
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焉。至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耶?副元帥固負若屬耶?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爲白尚書出聽我言。”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勳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爲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願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大伍中,敢譁者死。”
篇中如此者不止一節,但是因爲不是段秀實底整個生活,所以稱爲《逸事狀》,不稱行狀。宗元《上史館狀》,自言“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過真定,北上馬嶺,歷亭鄣堡戍,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爲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覆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敢以狀私於執事”。這是一種審慎的態度。
傳狀以外,還有碑誌。立於墓上者曰碑,與之同類者有廟碑,神道碑,碑陰,墓表,阡表,墓碣。埋於土中者曰誌,與之同類者有墓誌銘,壙誌,磚誌,蓋石文。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合傳狀碑誌爲傳誌類,其實不同。姚範論韓愈《楊燕奇碑》,言“公碑誌,金石之文也,以議論斷制,若云史傳,則非宜耳”。這是一點。再從作者心理立論,家傳行狀,上諸史館,語句之間,不能過分誇張,墓碑銘誌,施之丘隴,便不妨畧加鋪陳。韓愈《董公行狀》,立言尚有體段,在碑版文字中,便常有顛倒是非、淆亂白黑的語句,所以當時人稱爲諛墓。既應死者子孫之請作文,當然難免曲筆,這原不在人情之外。還有傳狀寫在紙上,碑誌刻在石上,因爲施工的難易,因此傳狀不妨有長至數萬字者,墓碑最多不過數千字。誌因爲埋在土中,更不能有大篇,所以通常在一二千字以内,甚至僅有一二百字。這是事實底限制,因此也影響到文字底體裁。
韓愈《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便是一篇諛墓的文字。許國公韓弘在平淮西一役,并没有大功,但是《神道碑》便歸功於弘。姚鼐論爲“觀弘本傳及《李光顔傳》,弘以女子間撓光顔事,與碑正相反,退之諛墓亦已甚矣”。《清邊郡王楊燕奇碑》又是一種諛墓的方法。燕奇一生止爲偏裨,未當方面之任,但是碑言:“公結髮從軍,四十餘年,敵攻無堅,城守必完,臨危蹈難,歔欷感發,乘機應會,捷出神怪,不畏義死,不榮幸生,故其事君無疑行,其事上無間言。”在這段叙述裡,好像燕奇負了重大的責任,其實正與事實不合。又如《右龍武軍統軍劉公墓誌銘》,叙劉昌裔和吴少誠交通的事實,止説:“命界上吏不得犯蔡州人,曰:‘俱天子人,奚爲相傷。’”其後昌裔爲蔡州所逼,倉皇入京,誌稱:“拜疏請去職即罪,詔還京師。即其日,與使者俱西,大熱,旦暮馳不息,疾大發,左右手轡止之,公不肯,曰:‘吾恐不得生謝天子。’”這些都是諛墓的實例。倘使我們據爲史實,便上了大當。
因爲碑誌文體省略的原故,在叙述方面,往往不能盡情,所以也無從據爲史實。韓愈《國子監司業竇公墓誌銘》:“公始佐崔大夫縱留守東都,後佐留守司徒餘慶,歷六府五公,文武細粗不同,自始及終,於公無所悔望,有彼此言者。”六府五公,當然有崔縱、鄭餘慶在内,其餘便不可考。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厝志》:“博陵崔君由進士入山南西道節度府,始掌書記,至府留後,凡五徙職,六增官。”所謂五徙職、六增官者,亦不可指。
但是碑銘中,寫人情處,有極緜密者,而且因爲作者運用文字的技巧,更值得後人的低徊諷誦。傳叙中有此筆調,自能動人。録如次:
君天性和樂,居家事人,與待交游,初持一心,未嘗變節,有所緩急曲直薄厚疏數也。不爲翕翕熱,亦不爲崖岸斬絶之行。俸禄入門,與其所過逢吹笙彈筝,飲酒舞歌,詼調醉呼,連日夜不厭,費盡不復顧問,或分挈以去,一無所愛惜,不爲後日毫髮計留也。遇其空無時,客至,清坐相看,或竟日不能設食,賓主各自引退,亦不爲辭謝。與之遊者,自少及老,未嘗見其言色有若憂歎者。豈列禦寇、莊周所謂近於道者耶?
——韓愈《尚書庫部郎中鄭君墓誌銘》
妻上谷侯氏,處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世莫能用吾言。”再試吏,再怒去,發狂投江水。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君曰:“吾求婦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即謾謂媒嫗:“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爲嫗謝。”諾,許,白翁。翁曰:“誠官人耶?取文書來。”君計窮吐實,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眎,幸而聽我行其謀。”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與王氏。
——韓愈《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
始公以唯諾聞長安中,奔人危急,輕出財力,如索水火。性開蕩,進交大官,不視齒類,挾同列,收下輩,細大畢歡。喜博奕,知聲音,飲酒甚少,而工於糺謫謡舞擊咢,纖屑促密,皆曲中節度,而終身不以酒氣加人。晝接人事,夜讀書考禮,收捃策牘,未嘗釋手,以是重諸公間。
——柳宗元《唐故萬年令裴府君墓碣》
宗元《獨孤申叔墓碣》:“君短命,行道之日未久,故其道信於其友,而未信於天下。”因志與獨孤游者十三人姓名字里。其後作《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復作《先君石表陰先友記》。韓愈亦言宗元之父柳鎮,所與遊皆當世名人,見《柳子厚墓誌銘》。宗元《先友記》列六十七人,於其爵里個性,一一備列,倘使我們把神道表認爲傳叙一類的著作,《先友記》便是一篇有價值的附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