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清文人中最富於傳叙文學底意義者,要推全祖望,——這不是因爲他底叙述攸關明末死事諸人,而是因爲精神上的契合。本來從碑銘傳狀的成就看,曾國藩集中的作品,也許更完密,更充實,而且所記諸人,也比較更重要,但是曾國藩所寫的是同時諸人,事實清楚,叙述也容易,全祖望所寫的是七八十年前的故事,從渺茫錯亂的傳説中,加以考核和訂正,便需要更大的天才。
當然,在祖望底時代(康熙四十四——乾隆二十年),傳叙文學底精神還没有被人意識到,所以祖望底作品,還是和史傳接近,而和近代的傳叙文學相遠,這個我們不能不知。但是二百年前,文人底碑銘傳狀,够得上史傳的已經不多,所以他底成就,比一般的作品,更和傳叙文學接近。
甲申明亡以後,福王在南都自立,及清兵南下,南京陷落,這是乙酉之役。其後,熊汝霖、孫嘉績、錢肅樂等擁魯王監國,劃錢塘江自守,清兵進逼,魯王失敗入海,這是丙戌之役。唐王被殺,魯王仍在海上,最後在舟山一帶,作爲最後的根據地,中間曾經與吴勝兆、鄭成功等聯絡,一再北窺,張煌言且曾直至蕪湖,摇動整個長江下游,但是仍免不了最後的敗竄。當魯王盤據舟山的時期,寧波、餘姚一帶山寨林立,作爲海中的聲援,山寨没有陷落以前,清兵不敢下海,所以當時的山寨,正和最近抗戰中的中條山遊擊戰一樣,在民族戰争中發生最大的牽制力量。
在山寨底挣扎當中,浙東世家子弟幾乎全參加了。祖望言其族祖美閑“國難後自以明室世臣,不仕異姓,集親表巨室子弟爲棄繻社”。 《外編》卷八《族祖葦翁先生墓誌》 。丙戌以後,棄繻社人物,完全參加當時的鬥争,視死如歸,保留了民族底生命。祖望又説:“嗚呼,大朝爲天命所眷,江南半壁且不支,何有於浙東?浙東一道且不支,何有於寧波?諸公之耿耿未下者,雖云故國故君之感,其如天意何!然而稽古在昔,終不能不比之厓山一輩人物,況又出自祭酒布衣,此其所以益難也。” 《内篇》卷八《明兵科都給事中董公神道表》 。
鄞縣全氏,本是明代世臣。世宗時,工部侍郎元立,是祖望底六世祖。元立曾孫大和,字介石,别號他山,大程字襄孫,别號式公。式公之子吾騏,字聿青,别號北空,出嗣他山,是祖望底祖父。他山、式公、北空恰恰生在明清之交。當時清兵南下,全氏一日棄諸生籍者二十四人,及魯王兵起,他山以大理寺評事徵,式公以太常寺博士徵,祖望説他們“見江上事不可爲,俱不受”。 《外編》卷八《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 。其實他山兄弟曾在軍中,見《外編》卷十一《明故都督張公行狀》,北空從軍亦見卷十二《徐都御史傳》。相傳祖望是錢肅樂轉生,祖望詩集中《五月十三舉一子》詩第二首:“釋子語輪迴,聞之輒加嗔。有客妄附會,謂我具宿根。琅江老督相,於我乃前身。一笑妄應之,燕説漫云云。”當然這止是一種傳説,但是無疑地唤起了他對於明代遺民的景慕,因此使他更熱心於這些碑銘傳狀底撰述。
這種景慕的影子,在祖望文字裡,也曾經流露過。祖望曾經主講蕺山書院,這是劉宗周、黄宗羲這一班人講學的場所。一邊追憶蕺山、棃洲底遺蹤,一邊追憶六世祖侍郎元立底往事,狠容易唤起張良五世相韓底故實。所以祖望直題爲相韓舊塾,原是狠明白的,但是他作《蕺山相韓舊塾記》 《内編》卷三十 揭出宋代相州韓忠獻父子,卻是遁辭。《忠襄孫公神道碑銘》 《外編》卷四 :“諸軍會於江上,張公國維指公言曰:‘此真五世相韓之子弟也。’”《陸佛民先生誌》 《外編》卷六 :“己亥,得年六十有七病卒,周明枕之股而哭之,曰:‘吾家五世相韓之痛,更誰與吾分此志者乎?’是日也,諸子弟來會弔者,始見其髮 然未有損也。”“相韓”兩字底用法,見於《鮚埼亭集》者如此。
引起祖望撰著底動機者,當然是他底祖父北空公。他是曾經參加這次鬥争的遺民,祖望幼時受書祖父,自然更加感到當日情事底親切。吟園從事徐孚遠軍中,《徐都御史傳》 《外編》卷十二 :“蛟門方修縣志,以公有柴樓山寨之遺,來訪公事,先贈公 指北空 曾預公山寨中,知之最詳,予乃序次而傳之。”《李杲堂先生軼事狀》 《外編》卷十一 稱黄宗羲所作《杲堂墓誌》不能備悉,“予少得之先大父贈公所述者,蓋稍足具十之三四”。北空所著有《梓里諸忠傳略》二卷, 《外編》卷八《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 。祖望族伯母更是張煌言之女,祖望少時更從那裡聽到許多當時的史實。《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外編》卷四 :“康熙庚子,先族母以展墓歸,予時年十六,從之問舊事。族母曰:‘吾父與定西侯同事久,每言其志節之可哀,而謗口之多屈。’”《張督師畫像記》 卷十九 :“予遂取姚江黄先生之志,楊徵士遴之記,及吴農祥傳,讀於旁,先伯母曰:‘惟吴傳舛戾,無可信者。然吾所記軼事,雖耄忘十九,尚有足以補黄、楊之闕,汝其識之。’”《鮚埼亭集》中《兵部尚書張公神道碑銘》 《内編》卷九 、《定西侯張公墓碑》取材於此。此外鄞縣故家遺族與祖望往還者甚多,當然可供許多史料,尤其是錢肅樂底遺族。《明監察御史退山錢公墓石蓋文》 《外編》卷五 便是應錢濬恭之請爲肅圖作的。濬恭繼肅樂後,不及見肅樂,但是生父肅圖曾和肅樂同時起兵,文言“濬恭嘗謂余曰:‘不肖年十二,即隨先君出而索食,每至江上,先君辄惝怳四顧,指謂不肖。’”以下歷指義兵瓜瀝六家軍,以及方國安七條沙軍,王之仁西陵軍營地,又言:“至若翁洲、健跳、石浦諸藩帥之强弱,琅江、長垣、鷺門諸藩帥之順逆,先君嘗終夜爲不肖輩言之,而惜其時年尚少,不能詳記。”祖望文中自稱:“予生也晚,不及奉諸遺老履絇,而世更百年,宛然如白髮老淚之淋漓吾目前也。斯即見斯文者猶將爲之涕泗不已,而何況於濬恭兄弟乎哉!”這裡便完全把撰述底意趣揭出。
黄宗羲底《南雷文集》、《明文案》,以及吴農祥、彭仲謀、錢謙益、毛奇齡的著作,都給予祖望以撰述的動機,但是他們供給祖望以材料的較少,而激起祖望底彈射的較多。本來祖望底史學上承萬斯同、萬經之統,負着追求史實的責任,當然不容不予以糾繩。《兵部尚書鄞張公神道碑銘》、《忠介錢公神道第二碑銘》後各附祖望與萬經一札,最看出這種精神。附録於次:
黄先生作《蒼翁誌》,但據《北征録》爲藍本,大段疏漏,不止誤以尚書爲侍郎也。如江上争頒詔一案,是蒼翁始終爲王脈絡。中間又能轉移鄭氏,使化其舊隙,爲我合力,是蒼翁最大作用。晚年欲再奉王起事,及力必不逮,而後散軍,是蒼翁始終爲王結果。此乃十九年中三大節目也,而黄先生皆不及之。《答王安撫書》前半如謝叠山之卻聘,後半如陳參政文龍請漳泉三府以存宋祀之旨,皆不應不録。而王之薨在壬寅冬十一月,可以考正。□□别有考。尊諭令某别撰碑文一首,某文豈敢續黄先生之後,然考證遺事,所不敢辭。謹呈上。
忠介事實之詳,宜莫如其弟退山先生之文,然亦有遺且誤者。如《急援平湖義兵疏》,乃江上第一好著,時不能行,不待次年之夏,知其無能爲矣。諸傳皆不載,并退山亦失之。江上頒詔之争,張、熊、朱、錢分爲二,而忠介以此遂爲悍帥口實,此最有關係者,諸傳皆不載,并退山亦失之。江上有兵部侍郎之命,再辭不受,既至翁洲,有吏、户二部尚書之命,退山皆失之。若披緇於閩,則劉氏神道碑中及《林太常傳》皆有之,而退山似諱其事,不知此不必諱也。鷺門確係鄭彩先舉兵,而以戎政召公,退山以爲彩因公言而起兵,今詳考諸家野史與劉碑、徐誄以正之。又公之入閣,馬公思理尚在,退山以爲馬卒而後公繼之,舛矣。尊諭令某博考以正前人之失,某亦何敢,但是文於參稽頗詳審云。
此外如《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内編》卷十一 考正王正中之敗,直指宗羲所作《王正中墓表》之溢美;又據宗羲《避地賦》“歷長埼與薩斯瑪兮,方粉飾夫隆平”,確定宗羲曾與於馮京第乞師日本之役。《姜忠肅公祠堂碑文》 《内編》卷二十三 駁正錢謙益、毛奇齡之謬妄。《贈户部尚書沈公神道碑銘》 《外編》卷四 指明苕人温氏、鄞人董氏、淞人楊氏三人所作沈廷揚傳之誤,因謂“生乎百年之後,以言舊事,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又異詞,不及今考正之,將何所待哉”!《兵部尚書鍾祥李公事狀》 《外編》卷九 則言:“予讀杭人吴農祥所作公傳,謂公與劉公 中藻 以治兵故有曠林之争,互殺其中軍,將以相攻,劉公夫人勸之而止。此妄言也。劉公與公始終無間,農祥所記明末事,半出無稽,不特公傳也。”從這許多地方,看到祖望考證史事的周密。
祖望看到故國遺民,不忍聽其湮没,因此對於明季諸人碑傳,致力甚勤,不但糾正文人底錯誤,而且還訂正《明史》和地方志乘底缺憾。《淮揚監軍道僉事鄞王公神道碑銘》 《内編》卷六 :“聖祖仁皇帝修《明史》,已爲公立附傳於閣部卷中,顧猶稱其故官,予以應氏所言,參之《嘉禾高氏忠節録》,乃知其已爲監司也。公之大節,豈在階列之崇卑,而確史則不可以荒朝之命而没之。”《兵部尚書錢公神道第二碑銘》:“惟公乙酉以後之事,見於碑誄者,皆互有缺略,聖祖修《明史》,史臣爲公立傳,據諸家之言,亦不詳也。”《甬上桂國三忠傳》 《外編》卷十二 亦言廣東道御史余鯤,“今《明史》附見《何騰蛟傳》,特不詳其晚節爲可惜”。此外則如《定西侯張公墓碑》 《外編》卷四 直攻翁洲志,力辯張名振之殺黄斌卿之不謬,因言:“今之作翁洲志乘者,曲筆於斌卿而深文於公,混祀斌卿於辛卯死事諸公之首,而公兄弟反不豫,何其謬戾一至於斯耶!”浙江修《通志》,祖望因言翁洲六忠張煌言、吴鍾巒、朱永祐、李向中、董志寧、劉世勛當别立傳。志局囑祖望具藍本,因具鍾巒、永祐、向中三人事狀,并舊作《太傅華亭張公神道碑銘》、《兵部給事中董公神道表》、《翁洲劉將軍祠堂碑》俾之,雖其後《浙江通志》卒未立傳,但是祖望碑狀具在,爲翁洲諸人留下了不朽的記載。
假使追求祖望著述的動機,當然有些故國之感。正如《南嶽退翁和尚第二碑》 《内編》卷十四 所載退翁登堂説法,忽問:“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祖望擬作《明九相國世臣傳》 見《外編》卷十二《推官温公傳》 也出於這類故家喬木的意念。但是儘管有此意念,祖望卻没有反抗新朝的意識。所以祖望底曾祖父、祖父入山,“一門共修汐社,力耕之餘,清吟而已。” 《外編》卷八《先贈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 。祖望甚至引高隱學之言,嘆爲“謝皋羽棄其子行遯,終身不相聞問,鄭所南則無子,未若全氏之駢聚也”。但是祖望入仕以後,遭逢大禮,貤封兩世,他底父親説:“非總憲以上,不得封曾祖,即欲貤封者,亦必登三品。吾非敢無厭也,然安得再展一世恩命乎?” 《外編》卷八《先公墓石蓋文》 。在貤封的時候,他底祖父已殁,固然不發生什麽矛盾,但是祖望父子,以新朝恩命貤封不仕之遺民,更欲贈及山寨抗敵之先人,言之津津,不能不算是怪事。這類事實,在前人自然有他們底解釋,我們所必須知道的,就是在祖望底叙述中,儘管一面景仰先烈,但是並不含有敵視清室的意義。
《鮚埼亭外集》有《華氏忠烈合狀》、《楊氏四忠雙烈合狀》、《屠董二君子合狀》,在文集中這是創體。祖望在《華氏忠烈合狀》自言:“在昔文章家無合狀之體,惟《葉水心集》嘗爲陳同甫、王道甫作合志,蓋出於史之合傳,予因援其例於狀。但古人於夫婦之間,未有不以婦統於夫者,今並舉之,何也?曰華夫人之烈,非凡爲婦者所可同也。” 《外編》卷十 。本來當時諸人在同一事態中殉難,因引合傳之例,以作合狀,原有創體的理由。
祖望著述的特點,就是他的直書不諱的態度。史傳常有互用之例,前已説過,但是祖望底著作不是史,所以不得不在本文載明瑕瑜不掩的意義。錢肅樂起兵甬東,擁戴魯王,最後客死琅琦,是祖望最推重的人物,但是在《都督江公墓碑銘》 《外編》卷五 言:“忠介 肅樂謚 故未嘗習軍旅,在江上,每日戎服登舟,鳴鼓放船,都督指麾既畢,則畫諾焉。”隱隱畫出一個庸才,這還算是互見之例。《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内編》卷十一 言江上諸營既潰之後,“公遽歸入四明山,結寨自固,餘兵願從者,尚五百餘人,公駐軍杖錫寺,微服潛出,欲訪監國消息,爲扈從計。戒部下善與山民相結,部下不能盡遵節制,山民畏禍,潛焚其寨,部將茅翰、汪涵死之,公無所歸”。這便指實黄宗羲底失敗,因爲不能駕馭部下。《督師金華朱公事狀》 《外編》卷九 言朱大典“自行軍以來,頗不持小節,於公私囊橐無所戒,雖其後額餉多不至,賴前所入以給親軍,然謗大起”。對於大典底貪黷,也全無諱詞。對於張煌言底放誕,張名振底跋扈,所記尤多,節引於次。
公神骨清削勁挺,生而跅 不覊,喜呼盧,無以償博進,則私斥賣其生産。刑部 煌言父刑部員外郎圭章 怒,先宗伯公之中孫穆翁,雅有藻鑑,曰:“此異人也。”乃以己田售之,得金三百兩,爲清其逋,而勸以折節讀書。
——《兵部尚書鄞張公神道碑銘》 《内編》卷九
張督師蒼水爲諸生,放誕不覊,呼盧狂聚,窮晝極暮,自其父兄以至師友皆拒之,獨先生一見曰:“斯異人也。”乃盡賣負郭田三百金爲償其負,而勸以折節改行。督師於儕輩不肯受一語,惟見先生,稍斂其芒角。
——《穆翁全先生墓志》 《外編》卷八
公與諸將議,海上諸島惟翁洲稍大,而斌卿負固,不若共討而誅之,則王可駐軍,乃傳檄討斌卿。斌卿見諸軍大集,度不能抗,乃上表待罪,請迎王以自贖,公許之,而進卒擊殺斌卿,沈之於海。斌卿頗能以小惠結士心,故其死也,多惜之者,甚且訴其死之屈,以爲公奪其地而誘殺之。然斌卿一拒監國於丙戌,微公棄地扈從,則監國閩中之二年,不可得延;再拒於己丑,微公合軍誅討,則翁洲之二年,不可得延;此事迹之顯然者,而乃據愚民之口,以混黑白,其亦昧矣。監國既居翁洲,晉公太師當國。庚寅,公殺平西伯王朝先。朝先本斌卿將,公與進招之,預平翁洲之功,公頗忌之,遂襲殺焉。朝先驍勇,翁洲人仗之,及死,部將遂多降於本朝,請爲鄉導,以攻翁洲。予嘗謂公之殺斌卿爲有功,而其以非罪殺朝先則有過,此則不能以相掩者也。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外編》卷四
祖望關於魯王監國死事諸人的記載,主要篇名如次:
《明故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錢公神道第二碑銘》 《内編》卷七
《明兵部給事中董公神道表》 《内編》卷八
《明故權兵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講學士鄞張公神道碑銘》 《内編》卷九
《明太傅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華亭張公神道碑銘》 《内編》卷十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内編》卷十一
《明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贈太保謚忠襄孫公神道碑銘》 《外編》卷四
《明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户部尚書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同上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碑》 同上
《明故太師定西侯張公墓碑》 同上
《明禮部尚書仍兼通政使武進吴公事狀》 《外編》卷九
《明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狀》 同上
《明兵部尚書兼掌都察院事鍾祥李公事狀》 同上
《明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金華朱公事狀》 同上
這幾篇以外,便要數到三篇合狀。祖望寫得最出力的是錢肅樂第二碑銘和張煌言神道碑銘。肅樂奉魯王起兵失敗以後,遁迹入閩,唐王敗後,再奉魯王,進大學士,督師琅琦,但是前則受制於方國安、王之仁,後則受制於鄭彩。碑言其“每日繫艍於駕舟之次,票擬章奏,即於其中接見賓客。票擬封進,牽船别去,匡坐讀書。其所票擬,亦不過上疏乞官、部覆細小之事,大者則彩主之,雖王亦不得而問也。公每入見,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淚,昔人所譏,臣不能禁。’王亦爲之潸然”。最後憂憤交至,絶食而死。所以在事業方面,紀載不多。祖望結論稱爲:
嗚呼!公之在江上也,厄於方、王,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潰,方、王同歸於盡。公之在海上也,厄於鄭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閩土盡失,鄭彩亦見摧於延平以死,則甚矣庸妄人之害國以自害也。雖然,浙東列郡並起事,事敗之後,獨吾鄉山寨海槎,相尋不息,諸義士甘湛族之禍,敢於逆天而弗顧,卒延翁洲之祚,至辛亥而始斬,則公之感人者,深矣!
錢肅樂是一個孤忠耿耿的大臣,張煌言便是一個百折不回的鬥士。乙酉(順治二年),肅樂起兵,第一個響應的便是煌言。唐王失敗以後,煌言復奉魯王監國,碑言:“時鄭成功軍甚盛,既不肯奉王,諸藩畏之,亦莫敢奉王,而公獨以名振之軍爲王衛,時時激發諸藩,使爲王致貢。然公極推成功之忠,嘗曰:‘招討始終爲唐,真純臣也。’成功聞之,亦曰:‘侍郎始終爲魯,豈與吾異趨哉!’故成功與公所奉不同,而其交甚睦。”以後煌言、成功,就在這樣的狀態下合作。癸巳(順治十年),煌言一入長江,登金山,遥祭孝陵。甲午(順治十一年),再入長江,至燕子磯。己亥(順治十六年),與鄭成功會師,三入長江。煌言建議奪取崇明,以爲老營,倘有疏虞,進退可依,成功不從。六月二十七日,奪鎮江。七月四日,合圍南京。成功請煌言進扼蕪湖,這時大江南北相率來降者四府三州二十四縣。不幸成功大軍八十三營,在圍攻南京的戰役中,完全瓦解,放棄鎮江,全軍入海。煌言還想進攻九江,但因後路已斷,軍隊亦潰,煌言遂自英山、霍山,從江上至東流,再經建德、祁門山行,自東陽、義烏以出天台。碑言:“公之在途中也,海上人未知所向。或曰:‘抗節死安慶。’或曰:‘殞英霍山寨中。’或曰:‘爲浮屠矣。’父老多北向泣下者。及聞公至,婦女皆加額,壺漿迎之。人謂是役也,以視文丞相空坑之逃,其險十倍過之,而其歸,則郭令公之再至河中也。”
三入長江,是煌言抗戰的大業。辛丑(順治十八年),成功進取臺灣,抗戰勢力分散,煌言力争不能得,從此恢復底希望,更加渺茫了。次年壬寅(康熙元年),永曆帝死於雲南,成功亦病殁。先此魯王已去監國之號,至是煌言謀復奉監國,就在這一年魯王又死,煌言“哭曰:‘孤臣之栖栖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所待乎?’”癸卯,遣使祭告魯王。甲辰六月,散軍。從乙酉到甲辰二十年,煌言在抗戰的奮鬥中,直到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没有了,纔肯放手。被獲以後,在杭州就刑,完成以身殉國的志願。《碑銘》:“天柱不可一木撑,地維不可一絲擎。豈不知不可,聊以抒丹誠。亦復支吾十九齡,啼鵑帶血歸南屏。他年補史者,其視我碑銘。”祖望對於煌言的推許,從這幾句可以看出。
明末諸臣死事之烈,往往從祖望底記載中看出。略舉於次:
泊舟鹿苑,五更颶風大作,舟自相擊,軍士溺死者過半,大兵逆之,岸上大呼薙髮者不死。名振與張都御史煌言、馮都御史京第,皆雜降卒中逸去。公嘆曰:“風波如此,其天意耶,我當以一死報國,然無名而死則不可。”乃謂大兵曰:“我都御史也,汝輩可解我之南京!”大兵以舟護之至江寧,四月十四日事也。經略洪承疇以松山之役,與公有舊,然不敢見,使人説公曰:“公但薙髮,當有大用。”公曰:“誰使汝來者?”曰:“洪經略也。”公曰:“經略以松山之難死,先帝賜祭十三壇,建祠都下,安得尚有其人?此唐子也!”承疇知公不可屈,乃行刑,部下贊畫職方主事沈始元,總兵官蔡德,遊擊蔡耀、戴啓、施榮、劉金城、翁彪、朱斌、林樹,守備畢從義、陳邦定,及公從子甲皆死之,而公之親兵六百人斬於婁門,無一降者。時以比田横之士焉。
——《明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贈户部
尚書崇明沈公神道碑銘》 《外編》卷四
海道王爾禄延之入見,請觀絶命詞,公援筆書之。書畢,以筆擿其面而出。每日從容束幘,掠鬢修容,謂兵士曰:“使汝曹得見漢官威儀也。”十二日,總督陳錦訊之,公坐地上,曰:“無多言,成敗利鈍,皆天也。”十四日行刑,羣帥憤其積年倔强,聚而射之,或中肩,或中頰,或中脅,公不稍動,如貫植木,洞胸者三,尚不仆,刲額截耳,終不仆,乃斧其首而下之,始仆。而從公者二人,其一曰石必正,揚州人,一曰明知,餘姚人,皆不肯跪,掠之使跪,則跪而向公,並死公旁。大兵見之,有泣下者。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王公墓碑》 《外編》卷四
《鮚埼亭集》 《内編》卷二十七 《周思南傳》,更是一篇特殊的文字。思南名元懋,崇禎中知貴州思南府,未赴。魯王監國江東,招之,亦不出。傳言:
東江建國,先生服尚未闋,錢忠介公招之,故人徐錦衣啓睿亦招之,先生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弗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於水,以救得甦,乃削髮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日飲無何。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否,强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爲酒所苦,遂避匿,則呼樵者强斟之。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卧,乃呼月酹之;月落,呼雲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深山難覓酒伴,始返其城西枝隱軒中。每晨起,輒呼其子弟斟之。子弟去,則覓他人。或其人他出,則攜酒極之於其所往斟之。不遇,則執塗之人而斟。於是浮石十里中,望見先生者皆相率避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凡勸止酒者無算,大都以先生未有嗣子之説進,先生輒叱而去之,否則張目不答。先太常公 祖望曾祖父 嘗規之曰:“郎君不思養身以待時耶?”先生爲之瞿然,乃不飲者三日。既出三日,縱飲如初。先生雖困於酒乎,而江湖俠客有以事投止者,雖甚醉,輒蹷然起,一一接之,無失詞,傾其所有以輸之,惟恐其不給也。以是盡喪其家。庚寅,嘔血不可復止,竟卒,得年四十。其恭人俞氏亦以毁,相繼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 元懋字 之倔然狂放於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舍此且不知吾身置於何地。昔人詩云:‘酒無通夜力,事滿五更心。’旨哉斯言!德林之所以爛然長醉,期於無復醒時,以自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