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室南遷以後,整個的中原受着異民族底蹂躪,大部分的世家大族,紛紛渡江,和江南原有的大姓起了混化的作用,同時留在北方的漢人,也和異族由對立而合作,最後走到同化的途徑。這實在是民族史和文化史上蜕變的時期,但是在東晉文學上所引起的影響並不顯著。一則時間還短,不容易産生重大的變化;二則中原民族和異民族文野的程度相去太遠,不容易發生交流的作用。這種徵象在傳叙文學方面,尤其如此。
東晉傳叙文學方面,所看到的只是量的增加,而不是質的變化。
《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傳類所記東晉的著作,如次:
江敞《陳留志》十五卷。 《唐書·經籍志》作江徵 。
習鑿齒《襄陽耆舊記》五卷。 《唐書·經籍志》作《襄陽耆舊傳》 。
虞預《會稽典録》二十四卷。
留叔先《東陽朝堂像贊》一卷。 注稱“晉南平太守留叔先”,不知何時人 。
熊默《豫章舊志》三卷。 注稱“晉會稽太守熊默”,不知何時人 。
劉彧《長沙舊傳贊》三卷。 注稱“晉臨川王郎中劉彧”,不知何時人 。
習鑿齒《逸人高士傳》八卷。
虞般佐《高士傳》二卷。
孫綽《至人高士傳贊》二卷。
蕭廣濟《孝子傳》十五卷。 注稱“晉輔國將軍蕭廣濟”,不知何時人 。
袁敬仲《正始名士傳》三卷。 袁敬仲當作袁宏 。
戴逵《竹林七賢論》二卷。
曹毗《曹氏家傳》一卷。
范汪《范氏家傳》一卷。
紀友《紀氏家紀》一卷。
綦母邃《列女傳》七卷。
康泓《道人單道開傳》一卷。 疑東晉人 。
孫綽《列仙傳贊》。 志稱《列仙傳贊》三卷,劉向撰,鬷續孫綽贊,故不記卷數 。
郭元祖《列仙傳贊》。 志稱《列仙傳贊》二卷,劉向撰,晉郭元祖贊。元祖疑東晉人。同書别出郭元祖《列仙讚序》一卷 。
葛洪《神仙傳》十卷。
王羲之《仙人許遠遊贊》一卷。 《隋志》不著撰人,《唐書·經籍志》題王羲之撰,《新唐書·藝文志》同 。
戴祚《甄異傳》三卷。
干寶《搜神記》三十卷。
陶潛《搜神後記》十卷。 梁釋慧皎《高僧傳序》稱陶淵明《搜神録》,知梁人相傳以爲陶潛所作 。
祖台之《志怪》二卷。
這個當然不是完密的目録。《隋書·經籍志》霸史類晉北中郎參軍王度撰《二石傳》二卷,又《二石僞治時事》二卷,常璩撰《漢之書》十卷、《華陽國志》十二卷,雜史類傅暢《晉諸公贊》二十一卷,都是傳叙文學的著作。此外如《蜀志·吴后傳》注引孫盛《蜀世譜》,《史記·太史公自序索隱》引司馬無忌《司馬氏系本》,《蜀志·孟光傳》注引傅暢《裴氏家記》,《御覽》卷七七三引《傅暢故事》,《世説·夙惠篇》注引顧愷之《家傳》,《晉書·虞預傳》言《諸虞傳》十二卷,《初學記》地部引曹毗《志怪》,《抱朴子·自叙》言《隱逸傳》十卷,也都是東晉時代確有作者可考的傳叙。
這個時代,正和西晉時代一樣,同一傳題常會引起幾種不同的著作。有了戴逵《竹林七賢論》,又有袁宏《竹林七賢傳》; 見《水經·清水注》及《御覽》諸卷 。有了《陶侃别傳》,又有《陶公故事》;有了《丞相别傳》,又有《王丞相德音記》; 見《世説·汰侈篇》注 。有了《桓玄傳》,又有《桓玄僞事》,到宋代又有何法盛《桓玄録》。 見《文選》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注 。這當然是傳叙文學大盛以後的現象。
同時也有著述甚多的傳叙家,畧如次:
葛洪《神仙傳》、《隱逸傳》。
孫綽《嵇康傳》、《列仙傳贊》、《名德沙門贊》。 見《世説·言語篇》注 。
曹毗《曹氏家傳》、《志怪》、《神女杜蘭香傳》。
傅暢《晉諸公讚》、《裴氏家紀》、《自叙》、《傅暢故事》。
顧愷之《家傳》、《顧悦傳》、 《世説·言語篇》注 。《晉文章志》。 《世説·文學篇》注 。
袁宏《正始名士傳》、《竹林名士傳》、《中朝名士傳》。 《竹林七賢傳》,《文選·五君詠》注引作《竹林名士傳》。又案《世説·文學篇》注:“宏以夏侯太初、阿平叔等爲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等爲竹林名士,裴叔則、樂彦輔等爲中朝名士。”斯則宏又有《中朝名士傳》。蓋《名士傳》爲總名,而有正始、竹林、中朝諸編之分。
習鑿齒《襄陽耆舊記》、《逸人高士傳》。
孫盛《蜀世譜》、《魏世譜》、《晉世譜》、 《魏世譜》見《魏志·三少帝紀》注;《晉世譜》見《世説·言語篇》注,疑與《蜀世譜》同出孫盛 。《逸人傳》。 見《御覽》卷一四四 。
虞般佐《高士傳》、《孝子傳》。 見《御覽》卷四一二,“般佐”或作“盤祐 ”。
常璩《漢之傳》、《華陽國志·漢中士女志》、《梓潼士女志》、《西州後賢志》、《蜀季書》。 見《舊唐書·經籍志》 。
虞預《會稽典録》、《諸虞傳》。
東晉時代最使人驚異的是大量别傳底産生,尤其是同一族姓裡有狠多的作品。琅邪王氏則有王含、王敦、王彬、王澄、王舒、王導、 《世説·德行篇》注引作《丞相别傳》 。王邃、王廙、王邵、王薈、王彪之、王獻之、王胡之、王珉、王珣。 《世説·言語篇》注引作《王司徒傳》 。太原王氏則有王濛、 《世説·言語篇》注引作《王長史别傳》 。王述、王坦之、 《世説·言語篇》注引作《王中郎傳》 。王恭。謝氏則有謝安、謝玄、 《世説·言語篇》注引《謝車騎家傳》,又《文學篇》注引《謝玄别傳》 。謝鯤。郗氏則有郗鑒、郗愔、郗曇、郗超。桓氏則有桓彝、桓温、桓豁、桓沖、桓石秀、桓玄。司馬氏則有孝文王、司馬晞、司馬無忌。祖氏則有祖逖、祖約。范氏則有范宣、范汪。這是什麽緣故呢?
第一,我們所看到的東晉别傳,大半出自《世説新語注》。章宗源《隋書經籍志考證》列舉《世説注》所引别傳六十九家, 注中尚多因複見他書不及列入者 。其中即有狠多東晉人底别傳。劉義慶撰《世説》,因爲古畧近詳的原則,記載許多東晉人底故事,其後劉孝標作注,便引證許多東晉人底别傳,原是狠平常的事。
其次,所稱六十九家别傳,其實並不成家。我們已經説過,所謂别傳的著作,最初不一定稱爲别傳,有時止是總傳底一個篇目。魏晉以來,大量的總傳不斷産生,已經爲别傳開着一條路線。尤其是家傳家譜底發展,更是别傳底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藏。在前述的諸家家傳以外,《隋書·經籍志》有《韋氏家傳》一卷,不著撰人;兩《唐志》作皇甫謐《韋氏家傳》三卷,這是西晉確有作者可指的著作。至於《三國志注》所引諸書,如《魏志注》引《袁氏家紀》、《廬江何氏家傳》、《荀氏家傳》、《杜氏新書》、《庾氏譜》、《孫氏譜》、《阮氏譜》、《孔氏譜》、《嵇氏譜》、《劉氏譜》、《陳氏譜》、《王氏譜》、《郭氏譜》、《胡氏譜》;《蜀志注》引《諸葛氏譜》、《崔氏譜》;《吴志注》引《會稽邵氏家傳》、《陸氏世頌》、《王氏譜》:這些雖然不敢斷定全是東晉以前的著作,但是因爲裴松之是宋人,不妨假定大半如此。外此再加劉孝標作《世説新語注》的時候,所見的梁代以前的家傳家譜, 見《世説新語注》及《隋書·經籍志》 。我們便可以看盡這六十九“家”别傳底由來了。
也許因爲大部分的别傳來自家傳或家譜的原故,我們止看到平凡的傳叙,有時甚至簡單到可憐。姑舉王敦、王導、王獻之三篇於次:
敦字處仲,琅邪臨沂人。少有名理,累遷青州刺史。避地江左,歷侍中、丞相、大將軍、揚州牧。以罪伏誅。 《世説·文學篇》注引《王敦别傳》 。
王導字茂弘,琅邪人。祖覽,以德行稱。父裁,侍御史。導少知名,家世貧約,恬暢樂道,未嘗以風塵經懷也。 《世説·德行篇》注引《丞相别傳》 。
祖父曠,淮南太守。父羲之,右將軍。咸寧中詔尚餘姚公主,遷中書令,卒。 《世説·德行篇》注引《王獻之别傳》 。
一個振蕩東南的英雄,一個安定江左的丞相,一個絶代寡儔的藝術家,都止賸得這樣的一篇别傳!也許《丞相别傳》尚非全文,但是《王敦别傳》、《王獻之别傳》便算首尾完整了,能使我們看到怎樣的人物!所以我們可以認爲量的發展後面,只看到質的退化。這個姑且認作因爲家譜底記載非常簡畧,所以一經引證,只有這樣的别傳。
别傳裡面,偶然也有較好的叙述:
彬爽氣出儕類,有雅正之韻,與元帝姨兄弟,佐佑皇業,累遷侍中。從兄敦下石頭,害周伯仁,彬與顗素善,往哭其尸,甚慟。既而見敦,敦怪其有慘容而問之。答曰:“向哭周伯仁,情不能已。”敦曰:“伯仁自致刑戮,汝復何爲者哉?”彬曰:“伯仁清譽之士,有何罪?”因數敦曰:“抗旌犯上,殺戮忠良。”音辭忼慨,與淚俱下。敦怒甚,丞相在坐,代爲之解,命彬曰:“拜謝。”彬曰:“有足疾,此來見天子,尚不能拜,何跪之有!”敦曰:“脚疾何如頸疾?”以親故,不害之。累遷江州刺史、左僕射,贈衛將軍。 《世説·識鑒篇》注引《王彬别傳》 。
邈字仙民,舉世諮承,傳爲定範。舊疑歲神在卯,此宅之左,即彼宅之右地,何得俱忌?邈以爲太歲之屬,自是游神,譬如日出之時,向東皆逆,非爲定體。 《御覽》卷一八 〇 引《徐邈别傳》 。
陳躭初爲州主簿,司空何次道帢偏岸,嘲躭頓帢有所蔽也。應聲報曰:“躭頓以蔽有,明府岸以示無。” 《御覽》卷六八八引《潘京别傳》 。
放字齊莊,監君次子也。年八歲,太尉庾公召見之。放清秀,欲觀試,乃授紙筆令書,放便自疏名字。公題後問之曰:“爲欲慕莊周邪?”放書答曰:“意欲慕之。”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莊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於莊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謂賓客曰:“王輔嗣應答,恐不能勝之。” 《世説·言語篇》注引《孫放别傳》 。庾公建學校,孫君年最幼,入爲學生,班在諸生之後。公問:“君何獨居後?”答曰:“不見船柂邪?在後所以正船。” 《御覽》卷七七一引《孫放别傳》 。放兄弟並秀異,與庾翼子園客同爲學生。園客少有嘉稱,因談笑嘲放曰:“諸孫於今爲盛。”盛,監君諱也。放即對曰:“未若諸庾之翼翼。”放應機制勝,時人仰焉。 《世説·排調篇》注引《孫放别傳》 。
在這幾篇裡,王彬底侃侃直言,總算藉别傳曲曲傳出。徐邈、陳躭、孫放底言論,還是魏晉以來相傳的風氣,但是即如徐邈,也祇見小巧,比之何晏、荀粲,便遠覺不如。孫放更是貧薄。《衛玠别傳》稱“陳留阮千里有令問當年,太尉王君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阮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而辟之爲掾,世號之曰三語掾。君見而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三?’阮曰:‘苟是天下名望,可無言而辟,復何假於一言。’” 《御覽》卷二 〇 九引《衛玠别傳》。玠,西晉人,然傳稱玠咸和中改葬,丞相王公下教致祭,是當作於東晉之初 。這種優游的風格,便非孫放所及。大致從西晉到東晉,一般的風氣,雖然没有中斷,然而確是不斷地轉移,祇要仔細推究,在傳叙文學裡,也還見到一些朕兆。
江左的傳叙文學已經非常充斥的時候,北方依然還是寂寞。除開王度底《二石傳》以外,我們幾乎什麽都没有聽到。就是王度也還是晉北中郎參軍,更證實北方撰述無人的情態。《世説·識鑒篇》注引《石勒傳》,《御覽》諸卷引《石勒别傳》、《石虎别傳》,或係《二石傳》底節鈔,或另有其他的篇幅,尚不可知。此外《御覽》卷三六三引《陳武别傳》,武休屠胡人,仕於石勒;同書卷九一九引《張鴻傳》,鴻爲慕容晃黄門;《世説·言語篇》注又引《佛圖澄别傳》,北方有别傳者,大致祇有此數。
在一般的總傳方面,這個時代也没有多大的成就。可以提出論述者,只有傅暢《晉諸公贊》、戴逵《竹林七賢論》、袁宏《名士傳》、虞盤祐《高士傳》、習鑿齒《襄陽耆舊記》、虞預《會稽典録》。
《晉諸公贊》散見於《世説注》、《文選注》及《御覽》諸卷。本來的面目何如,我們不得而知,就我們所見的,似乎完全脱去了贊底形式,而只是晉代諸名人底小傳,最長的約有二三百字,最短的不過十余字。倘使我們對於晉代人物有所考證,這還是一部有用的記載。因爲篇幅太小,所記的止是枯燥的陳蹟,偶然有一些生動的叙述,不過是太少了。例如次:
吴亡,〔諸葛〕靚入洛,以父誕爲太祖所殺,誓不見世祖。世祖叔母琅邪王妃,靚之姊也,帝後因靚在姊間,往就見焉,靚逃於厠中,於是以至孝發名。時嵇康亦被法,而康子紹死蕩陰之役。談者咸曰:“觀紹、靚二人,然後知忠孝之道區以别矣。” 《世説·方正篇》注引《晉諸公贊》 。
《竹林七賢論》也是散見諸書,但因輯入《全晉文》,所以還容易看到。從所輯的看來,好像是竹林七賢底傳叙,並不見議論底痕迹。但是《名士傳》稱:“阮籍喪親,不率常禮,裴楷往弔之,遇籍方醉,散髮箕踞,旁若無人。楷哭泣盡哀而退,了無異色。其安同異如此。”戴逵論之曰:“若裴公之制弔,欲冥外以護内,有達意也,有弘防也。” 《世説·任誕篇》注引《名士傳》。戴逵此論,未輯入《全晉文》 。那麽戴逵有論,是不争的事實,只是論前有傳,還保持了傳叙底形式。《七賢論》記王戎事,可見者尚得六節,如次。
王戎眸子洞徹,視日而眼明不虧。 《藝文類聚》卷十七 。
王戎幼而清秀,魏明帝於宣武場上爲欄,苞虎牙,使力士袒裼,迭與之搏,縱百姓觀之。戎年七歲,亦往觀焉。虎乘間薄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戎亭然不動。帝於閣上見之,使問姓名而異焉。 《水經·穀水注》 。
初,〔阮〕籍與戎父渾俱爲尚書郎,每造渾,坐未安,輒曰:“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就戎必日夕而返。籍長戎二十歲,相得如時輩。劉公榮通士,性尤好酒,籍與戎酬酢終日,而公榮不蒙一桮,三人各自得也。戎爲物論所先,皆此類。 《世説·簡傲篇》注 。
王戎女適裴氏,用匱,女爲貸錢一萬,久而不還。女歸,戎色不悦,遽還錢,乃釋。 《御覽》卷三八八 。
王戎爲侍中,南郡太守劉肇遺戎筒中布五十端,戎不受而厚報其書。議者以爲譏。世祖患之,爲發詔,議者乃息。 《御覽》卷八二 〇。
王戎簡脱,不持儀形,好乘巴白馬,雖爲三司,率爾私行,巡省田園,不從一人,以手巾插腰。故吏多至大官,相逢,戎輒下道避之。 《御覽》卷七一六 。
這祇是零零落落的輯文,倘使原書具在,我們一定看到一篇活潑的傳叙。王戎如此,其餘諸賢當然也是如此。本來七賢底故事,在東晉之初狠容易引起注意,戴逵、袁宏底撰述,正是這種情形底結果。
袁宏《名士傳》底完成,在戴逵《七賢論》之後。我們所見的太零碎了,實在不能構成任何的結論,也不能説明此書得名的由來。《世説·文學篇》:“袁彦伯作《名士傳》成,見謝公,公笑曰:‘我嘗與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獪耳,彦伯遂以著書!’”謝安熟習當時故實,袁宏據以著書,這是一時的風氣。同書《賞譽篇》亦言:“謝胡兒作著作郎,嘗作《王堪傳》,不諳堪是何似人,咨謝公,謝公答曰:‘世胄 字堪 亦被遇。堪,烈之子,阮千里姨兄弟,潘安仁中外,安仁詩所謂“子親伊姑,我父惟舅”,是許允婿。’”
虞盤祐《高士傳》在同類的著作中,是一部無名的書籍,但是在讀到的時候,能給我們一些新鮮的意味。這不是叙述的新鮮,而是材料的新鮮。嵇康、皇甫謐底著作,常是古書的摘録,因此容易成爲陳腐。虞盤祐底記載便不同。《御覽》卷五一〇引盤祐《高士傳》共五則:皇甫士安、朱沖、劉兆、伍朝、郭文舉五人都是眼前的人物,所以在叙述的時候,不會受到古書底壓迫,如《郭文舉傳》便是一例:
郭文舉,河内軹縣人。年十三,有懷隱志,每行山林,旬日忘歸。父母喪終,辭家不娶,入陸渾、嵩山、少室,乃隱華陰之崖,以觀石室之石函。洛下將役,步擔入吴興餘杭大辟山窮谷無人之地,倚木於樹,苫覆其上,亦無壁鄣。時多虎暴,而文 文舉名文 獨宿積十餘年。恒著鹿皮裘葛巾。司徒王公迎置果園中。衆人問文曰:“饑而思食,壯而思室,自然之性,先生安獨無情乎?”文曰:“情由意生,意息則無情。”又問:“先生獨處窮山,若疾病遭命終,則爲鳥烏所食,顧不酷乎?”文曰:“藏埋者亦爲螻蟻所食,復何異哉?”又問曰:“狼虎害人,先生獨不畏乎?”文曰:“人無害獸之心,獸亦不害人耳。”居園七年,逃歸餘杭。
郭文舉祇是一個平常的人物,盤祐底記載也祇是平常的記載。但是因爲不自矜其高,傳主成爲高士,也因爲不故意求工,這一部《高士傳》便比嵇康、皇甫謐兩書更耐玩味。
《襄陽耆舊記》、《會稽典録》是兩部郡書。本來郡書和家史,是總傳底兩大類。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郡書底發展在先,東漢時代即有好幾部郡書,那時家史也許祇是一個空名。漢魏之交,家史開始抬頭,東晉南渡以後大盛,一直到梁陳以後,還是不斷地發展;但是即在東晉時代,郡書已經衰落,此後幾乎看不到什麽有名的著作。這是一個現象。也許因爲渡江以後,世家大族紛紛南遷,因此對於鄉土的觀念,逐漸削弱,而對於種姓的觀念,則不斷地加强。反映於傳叙文學的,便成爲郡書和家史底遞興。
《襄陽耆舊記》是一部有名的著作,但是也同樣感受到古書底壓迫。例如《宋玉傳》 《御覽》卷三九九《説郛》卷五十八引 完全採用宋玉《對楚王問》及《高唐賦》、《神女賦》,已經使人感到文字底拙劣,再造出“赤帝女名曰姚姬,未行而卒,葬於巫山之陽,故曰巫山之女”; 《文選·高唐賦》注引《襄陽耆舊傳》 。這便是謡言了。作者把古人底寓言,作爲事實,在材料方面不加抉擇,已經是大病,再加以有意造謡,便成爲傳叙文學底致命傷。
在這本書裡,比較有價值的部分,還是記龐德公、司馬德操、李衡英習和山簡等底故事。時代比較近了,作者用不到强不知以爲知地去造謡,而且抒寫現實也不受古人底牽制。這個正和虞盤祐《高士傳》有同樣的價值。尤其因爲龐德公等是熟習的名人,更容易引起一般的羡慕。例如次。
後漢龐德公,襄陽人,居峴山之南,未嘗入城府。躬耕田里,夫妻相待如賓,琴書自娱,覩其貌者肅如也。荊州牧劉表數延請,不能屈,乃自往候之。諸葛孔明每至德公家,獨拜牀下,德公初不令止。司馬德操嘗詣德公,值其渡沔上先人墓,德操逕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向云‘當來就我與德公談。’”其妻子皆羅拜於堂下,奔走共設。須臾,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德操年小德公十歲,兄事之,故俗人遂謂龐公是德公名,非也。後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託言採藥,因不知所在。 《説郛》卷五十八引習鑿齒《襄陽耆舊傳》,諸葛孔明、司馬德操兩節用《後漢書》注引《襄陽記》校 。
吴李衡字叔平,襄陽人,習竺以女英習配之。漢末爲丹陽太守。衡每欲治家事,英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在武陵龍陽泛洲上作宅,種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每怒吾治家,是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食,歲上匹絹,亦當足用爾。”衡既亡後二十餘日,兒以白母。英習曰:“此當是種柑也。汝家失十客,來七八年,必汝父遣爲宅。汝父恒稱太史公言‘江陵千樹橘,當封君家。’吾答云:‘士患無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爾,用此何爲!’”吴末,衡柑成,歲得絹數千匹,家道富足。晉咸康中,其宅上枯藳猶在。 《説郛》卷五十八引習鑿齒《襄陽耆舊傳》 。
《會稽典録》是一部郡書,但是因爲所載虞翻、虞氾、虞忠、虞聳、虞昺、虞俊之事甚詳, 見《吴志·虞翻傳》及《張温傳》注 。所以帶有一些家史底性質。在記到古代的時候,和《襄陽耆舊記》同樣地犯了不知抉擇史料的大病,例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正義》引《會稽典録》楚三户人范蠡,佯狂負俗,宛令文種遣吏進謁的一節,便是明證。但是在本書記到東吴一代的人物,便確然有史的價值,和陳壽《益部耆舊傳》同樣,可以補《三國志》所未詳。
不過兩部書底價值,還有它們不同的地方。陳壽曾爲蜀官,虞預爲虞翻底後裔,一個得諸所聞,一個只是得諸所傳聞,這是不同之一。陳壽所記,包舉益部之全,虞預所記,只有會稽一郡,這是不同之二。在這兩點,我們見到《益部耆舊傳》之長。但是《益部耆舊傳》的人物,對於史事有重大關係的,都採入《蜀志》,所能補的祇是一些無關大體的節目。《會稽典録》所記,常爲《吴志》所不能詳,因此便增重了本書的價值。
本來陳壽以蜀人而仕於晉,所以對於魏、蜀兩國的故事,都能詳畧得所,但是對於吴的記載,便不免有些隔膜。關於東吴初起的情形,幸虧還有《江表傳》可以供後人底稽考,可是自從魏元帝景元四年蜀亡,到晉太康元年吴亡之間的記載,便是非常缺畧。蜀亡以後,固然增加了對吴的威脅,但是正如陸機《辯亡論》所説:“夫蜀蓋藩援之與國,而非吴人之存亡也。”以後從孫休到孫皓,支持了十七年,不能不算是西晉底勁敵。孫皓建衡三年,汜、璜破交阯,殺晉守將,九真、日南皆還屬,顯然還有一度偉大的勝利。但是丞相如萬彧、張悌,大將如施績,忠烈如沈瑩,《吴志》皆無傳,張悌、沈瑩的死難,直到干寶《晉紀》纔有彪炳的記載,這些不能不歸咎於陳壽底疏忽。
孫皓時還有一個大將鍾離牧,《吴志》卷十五有傳,封都鄉侯,徙濡須督,復以前將軍假節,領武陵太守,卒官。這個時期,濡須是直趨建業的要衝,武陵是東下荆州的通道,所以鍾離牧負有重大的責任,不過《吴志》祇有這樣簡畧的幾句,看不出當時的情勢。《會稽典録》便有下面的記載:
牧之在濡須,深以進取可圖,而不敢陳其策,與侍中東觀令朱育宴,慨然歎息。育謂牧恨於策爵未副,因謂牧曰:“朝廷諸君以際會坐取高官,亭侯功無與比,不肯在人下,見顧者猶以於邑,况於侯也!”牧笑而答曰:“卿之所言,未獲我心也。馬援有言,人當功多而賞薄。吾功不足録,而見寵已過當,豈以爲恨!國家不深相知,而見害朝人,是以默默不敢有所陳。若其不然,當建進取之計,以報所受之恩,不徒自守而已。憤歎以此也。”育復曰:“國家已自知侯,以侯之才,無爲不成,愚謂自可陳所懷。”牧曰:“武安君謂秦王云:‘非成業難,得賢難;非得賢難,用之難;非用之難,任之難。’武安君欲爲秦王並兼六國,恐授事而不見任,故先陳此言,秦王既許而不能,卒隕將成之業,賜劍杜郵。今國家知吾,不如秦王之知武安,而害吾者有過范雎。大皇帝時,陸丞相討鄱陽,以二千人授吾。潘太常討武陵,吾又有三千人,而朝廷下議,棄吾於彼,使江渚諸督,不復發兵相繼。蒙國威靈自濟,今日何爲常?向使吾不料時度宜,苟有所陳,至見委以事,不足兵勢,將有敗績之患,何無不成之有!” 《吴志·鍾離牧傳》注引《會稽典録》 。
這只是《會稽典録·鍾離牧傳》底一部分,但是我們看清了朝臣底鬼蜮,大將底自疑。這是吴亡底根由。其實當時的西晉,已經走上了腐化的途逕,鍾離牧“進取可圖”的議論,並不是無的放矢,但是東吴底腐化,正和西晉一樣,所以最後西晉以大併小,終於造成全盤腐化的局勢,加速了整個民族底崩潰。
《唐書·經籍志》有徐廣《孝子傳》三卷,《隋志》不著録。案徐廣此書,見《史通·雜述》,則曾有此書,本無疑問。不過《説郛》 卷五十八 所引十六條,其中四條見宗躬《孝子傳》,兩條見周景式《孝子傳》,五條見蕭廣濟《孝子傳》,其餘雜見諸書所引,皆無主名。所以這祇是一部雜凑合鈔的著作,不是徐廣底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