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魏以來,傳叙文學不斷地演進,但是在東晉的末年,我們所看到的祇是量的增加,不是質的變化,没有革新的形式,没有偉大的創作。然而即在東晉和劉宋之間,産生了一部劃時代的作品,這是《法顯行傳》,一個佛教徒底自叙。
佛教徒底傳叙和一般的自叙,在整個的晉代可舉的各有五六種,但是都和《法顯行傳》無從比擬。
佛教徒底傳叙,最先可舉《佛圖澄别傳》,見《世説·言語篇》注。《水經注》有《浮圖澄别傳》,浮圖澄即佛圖澄,其後《御覽》數引其傳,或作浮, 卷六十四 。或作佛。 卷七五九 。究竟是一篇傳而傳寫互異,或是兩篇傳而譯音不同,均不可知。所述甚簡單,大抵言其爲石勒、石虎所敬信,能燒香呪雨,逆知禍福等等。又言:“自知終日,開棺無屍,惟袈裟法服在焉。” 《世説·言語篇》注 。這當然還是佛教未盛,一般人把佛教徒當神仙家看待,因而發生類化的作用,以致影響到傳叙。
其次則有道安。《世説·文學篇》注引《安法師傳》,同書《雅量篇》注引《安和上傳》,《御覽》卷六五五引《道安傳》。
又次則有高坐。《世語·賞譽》、《簡傲》兩篇注皆引《高坐傳》,《言語篇》注引《高坐别傳》,疑本一篇。王季撰《高坐傳》,見王曼穎《與沙門慧皎書》。 《高僧傳》卷十四 。高坐永嘉中到東晉,傳中完全寫成一個東晉的人物,語如次:
和尚胡名尸黎密,西域人。傳云國王子,以國讓弟,遂爲沙門。永嘉中始到此土,留於太市中。和尚天資高朗,風韻遒邁,丞相王公一見奇之,以爲吾之徒也。周僕射領選,撫其背而歎曰:“若選得此賢,令人無恨。”既而周侯遇害,和尚對其靈坐作胡祝數千言,音聲高暢,既而揮涕收淚,其哀樂廢興皆此類。性高簡,不學晉語,諸公與之言,皆因傳譯,然神領意得,頓在言前。 《世語 · 言語篇》注引《高坐别傳》 。
又次則有支遁。《世説·文學篇》注引《支法師傳》,《賞譽篇》注引《支遁别傳》,其餘諸篇注則稱《支遁傳》。支遁是中國人,當然他底佛學也完全採取當時人底看法。《支遁别傳》云:“王仲祖稱其造微之功,不異王弼。” 《世説·賞譽篇》注 。正是别具深味的評判。
又次則有單道開。道開見《晉書·蓺術傳》,《隋書·經籍志》雜傳類有《道人單道開傳》一卷,康泓撰。《法苑珠林》卷十九引康泓《單道開傳贊》,又見《高僧傳》卷九。
關於佛教徒的總傳,有《高逸沙門傳》,法齊撰,見慧皎《高僧傳序》,《世説注》屢引其書,記竺法深、于法開、支遁諸人事。又有《名德沙門題目》,見《世説注》;孫綽有《名德沙門贊》。
晉人底自叙,有皇甫謐、杜預、梅陶,以及傅咸、傅玄、傅暢諸篇,雜見諸書所引,都是狠簡單的記載。傅暢《自叙》言:“年五歲,散騎常侍扶風魯叔虎與先公甚友善,每來往喜與余戲。嘗解余衣褶,披其背,脱余金鐶與侍者,謂余當悋惜,而余笑與之,經數日不索。遂於此見名,言論甚重。” 《御覽》卷三八五、卷六九五引 。記載幼年的舊事,甚爲詳核。對於考證幼年回憶的人,確是一種資料。晉宋之際,還有一篇陶潛《五柳先生傳》,是一篇一百幾十字的小品文,對於自己的個性,確有入情的描寫。我們讀“閑静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這是一幅速寫,透露陶潛底輪廓,但是對於他一生的經過,仍舊没有啓示,所以這篇祇是優美的小品文,然而不是傳叙。
就在這時,産生了有名的《法顯行傳》。
《隋書·經籍志》雜傳類有《法顯傳》二卷,又有《法顯行傳》一卷;地理類有《佛國記》一卷。《開元釋教録》作《歷遊天竺記傳》一卷。 原注亦云《法顯傳》,自撰述往來天竺事,見《長房録》 。《貞元新定釋教目録》卷五作《歷遊天竺記傳》一卷。 原注亦云《法顯傳》,法顯自撰,述往來天竺事,見《長房録》 。同書卷二十三則作《法顯傳》。 原注:亦云《歷遊天竺記傳》 。《通典》卷一九一則作《法明遊天竺記》。 原注:國諱改焉 。其後宋元明清藏經皆稱《法顯傳》。其收入《秘册彙函》、《津逮秘書》、《説郛》、《漢魏叢書》、《唐宋叢書》、《學津討原》者,則稱爲《佛國記》。
綜言之,《隋書·經籍志》之二卷本《法顯傳》,其後失傳。至一卷本之《法顯行傳》,則有《佛國記》、《歷遊天竺記傳》、《法明遊天竺記》、《法顯傳》等之異名。日本足立喜六作《法顯傳考證》,以《法顯傳》爲名,今稱《法顯行傳》,以還《隋書·經籍志》之舊。
《法顯傳》二卷本已亡,其詳不得而知。《法顯行傳》既係法顯自作,記其歷遊天竺始末,所以不妨假定《法顯傳》是當時人,或時代略後之人爲法顯所作。證以晉宋間傳叙之風甚盛,每人時有傳叙兩種以上之情態,此種假定當可不誤。進一步我們可以假定梁釋慧皎《高僧傳》卷三《宋江陵辛寺釋法顯傳》中的材料,凡不見於《法顯行傳》者,皆出於《法顯傳》二卷本,其後慧皎即據以作傳。這是一個更膽大的假定,但不是不可能的。
《法顯行傳》第一句便是“法顯昔在長安,慨律藏殘闕,遂以弘始二年 足立喜六考定作元年 歲在己亥,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尋求戒律”。在一部記載旅程的行傳,這個起句,是很應當的。《高僧傳》裡便多了許多故事。我們看到法顯姓龔,平陽武陽人,有三兄,並齠齔而亡。法顯三歲度爲沙彌,十歲遭父憂,葬畢仍即還寺。禪門常説,法顯不怕黑師子,但看不得白絹扇。黑師子底故事不見於《法顯行傳》,而見於《高僧傳》,語如次:
將至天竺,去王舍城三十餘里,有一寺,逼冥過之。顯欲詣耆闍崛山,寺僧諫曰:“路甚艱阻,且多黑師子,亟經噉人,何由可至?”顯曰:“遠涉數萬,誓到靈鷲,生命不期,出息非保,豈可使積年之誠,既至而廢耶?雖有險難,吾不懼也。”衆莫能止,乃遣兩僧送之。顯既至山,日將曛夕,遂欲停宿,兩僧危懼,捨之而還。顯獨留山中,燒香禮拜,翹感舊迹,如覩聖儀。至夜,有三黑師子來蹲顯前,舐脣摇尾。顯誦經不輟,一心念佛。師子乃低頭下尾,伏顯足前,顯以手摩之,呪曰:“若欲相害,待我誦竟;若見試者,可便退矣。”師子良久乃去。
法顯歸國以後,就佛馱跋陀於道場寺,譯經百餘萬言,其後卒於辛寺,年八十餘,皆見《高僧傳》。大致二卷本《法顯傳》所載與此畧同。此外是否尚有其他的細目,因爲没有佐證,止有置之不論。
法顯以後秦弘始元年出國,是年即東晉安帝隆安三年。其後回國,於義熙八年到達青州,次年至京口,夏坐畢,復至建康。義熙十年甲寅,始作《行傳》。其自跋云:
法顯發長安六年,到中國, 即中天竺 。停六年還,三年達青州。凡所遊歷減三十國。沙河已西,迄于天竺,衆僧威儀法化之美,不可詳説。竊惟諸師未得備聞,是以不顧微命,浮海而還,艱難具更。幸蒙三尊威靈,危而獲濟。故竹帛疏所經歷,欲令賢者同其聞見。是歲甲寅。
在自跋後,還有一篇大跋,這是劉宋僧人所作的:
是歲甲寅,晉義熙十二年,歲在壽星,夏安居末,迎法顯道人。既至,留共冬齋。因講集之際,重問遊歷。其人恭順,言輒依實。由是,先所畧者,勸皆詳載,顯復具叙始末。自云:“顧尋所經,不覺心之汗流,所以乘危履險,不惜此形者,蓋是志有所存,專其愚直,故投命於不必全之地,以達萬一之冀。”於是感歎斯人,以爲古今罕有。自大教東流,未有忘身求法如顯之比。然後知誠之所感,無窮否而不通,志之所將,無功業而不成。成乎功業者,豈不由忘夫所重,重夫所忘者哉!
在某種意義上,《法顯行傳》底性質,和玄奘底《大唐西域記》類似,因爲兩書都是天竺經行的記載,而且作者也是同樣的高僧。但是中間有一個區别。在《法顯行傳》裡,我們看到法顯底爲人,一切叙述也充滿了主觀的見地;但是在《大唐西域記》裡,我們看不到玄奘,而祇看到所經諸國的叙述。所以前一部是自傳——當然這僅是生命中底一段旅程,而不是整個的生命,和許多自傳一樣——而後一部則是地志。我們不採用《佛國記》底名稱,而仍稱爲《法顯行傳》,原因在此。
法顯同行之人,除去上述慧景、道整、慧應、慧嵬以外,尚有智嚴、慧簡、寶雲、僧景、慧達。其後智嚴、慧簡、慧嵬還高昌,慧達、寶雲、僧景相會於弗樓沙國以後,皆還秦土。同契止餘四人,慧應在佛缽寺無常,慧景、道整兩人先發至佛頂骨寺。慧景病,道整看護之,法顯獨踰嶺過山。其後三人復會,共度小雪山。不久以後,慧景亦死,《法顯行傳》記載此事,有一節極其悱惻生動的文字:
法顯等三人南度小雪山,雪山冬夏積雪。山北陰中遇寒風暴起,人皆噤戰。慧景一人不堪復進,口出白沫,語法顯云:“我亦不復活,便可時去,勿得俱死。”於是遂終。法顯撫之悲號,本圖不果,命也奈何!
最初同行諸人,至此止賸法顯和道整。經過了種種的困苦,終於到達拘薩羅國舍衛城祗垣精舍。《行傳》説:
法顯、道整初到祗垣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傷生在邊城,共諸同志遊歷諸國,而或有還者,或有無常者。今日乃見佛空處,愴然心悲。彼衆僧出,問顯等言:“汝從何國來?”答云:“從漢地來。”彼衆僧歎曰:“奇哉!邊地之人,乃能求法至此。”自相謂言:“我等諸師和上,相承已來,未見漢道人來到此也。”
從祗垣精舍以後,經過幾處聖跡,始到耆闍窟山。《行傳》底叙述,不僅寫盡鷲峰底古跡,而且曲傳法顯底悲哽:
入谷摶山,東南上十五里,到耆闍崛山。未到頭三里,有石窟南向,佛本於此坐禪。西北三十步,復有一石窟,阿難於中坐禪。天魔波旬化作鵰鷲,住窟前,恐阿難。佛以神足力隔石舒手,摩阿難肩,怖即得止。鳥跡手孔今悉存,故曰鵰鷲窟。山窟前有四佛坐處。又諸羅漢各各有石窟坐禪處,動有數百。佛在石窟前,東西經行,調達於山北嶮 間,横擲石,傷佛足指處,石猶在。佛説法堂已毁壞,正有塼壁基在。其山峯秀端嚴,是五山中最高。法顯於新城中,買香華油燈,倩二舊比丘,送法顯上耆闍崛山,華香供養,燃燈續明。慨然悲傷,收淚而言:“佛昔於此住,説《首楞嚴》。法顯生不值佛,但看遺跡處所而已。”
這幾節文字裡,狠明顯地看到《法顯行傳》不僅是一篇遊歷底記載,而是一篇人性底叙述。我們看到悲歡離合,看到生死無常,看到法顯底慨然生悲,看到印度諸僧底相顧駭嘆。這裡所見的不僅是事蹟而是人生,所以這一篇便成爲有價值的自傳。
道整、法顯前往天竺的目標雖同,但是他們終極的目標便不一致。道整求法是自度,法顯求法是度人,所以在印度數年以後,兩人分道,在《行傳》裡留下後列的記載:
從波羅捺國東行,還到巴連弗邑。法顯本求戒律,而北天竺諸國皆師師口傳,無本可寫,是以遠步乃至中天竺。於此摩訶衍僧伽藍,得一部律,是《摩訶僧祇衆律》,佛在世時,最初大衆所行也。於祗垣精舍傳其本。自餘十八部,各有師資,大歸不異,於小小不同,或用開塞。但此最是廣説備悉者。復得一部抄律,可七千偈,是《薩婆多衆律》,即此秦地衆僧所行者也。亦皆師師口傳,不書之於文字。復於此衆中得《雜阿毗曇心》,可六千偈。又得一部《誕經》,二千五百偈。又得一卷《方等般泥洹經》,可五千偈。又得《摩訶僧祗阿毗曇》。故法顯住此三年,學梵書梵語,寫律。道整既到中國, 即中天竺 。見沙門法則,衆僧威儀,觸事可觀,乃追歎秦土邊地衆僧戒律殘闕,誓言自今已去得佛,願不生邊地,故遂停不歸。法顯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漢地,於是獨還。
法顯在《行傳》裡,留下這一段樸素的記載。他没有覺到他底大願,遠在道整不生邊地的意境以上,所以止是淡漠地提到,反把道整底誓言源源本本地叙下。這種不自覺的流露,正是自叙中崇高的意境。《莊子》説:“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視,内視而敗矣。” 《列禦寇》 。自叙裡面過分的自覺,常常落到心有睫的境地,正是作家不得不留意的場所。
法顯本心在於求法,所以自跋説“沙河已西,迄于天竺;衆僧威儀法化之美,不可詳説。竊惟諸師未得備聞,是以不顧微命,浮海而還”。在他到達青州以後,傳言“法顯遠離諸師久,欲趣長安,但所營事重,遂便南下向都,就禪師出律”。所營之事即指出律。《高僧傳》裡有更詳密的記載。
頃之欲南歸,青州刺史請留過冬。顯曰:“貧道投身於不反之地,志在弘通,所期未果,不得久停。”遂南造京師,就外國禪師佛馱跋陀,於道場寺譯出《摩訶僧祇律》、《方等泥洹經》、《雜阿毗曇心》,垂有百餘萬言。
法顯抱定本心,不受任何的誘惑,所以終意達到出律的宏願。但是法顯還是一個血肉交瑩的人,在他底《行傳》裡,也有自然的流露,所以在記載師子國的一節説:
佛至其國,欲化惡龍,以神足力,一足躡王城北,一足躡山頂,兩跡相去十五由延。王於城北跡上起大塔,高四十丈,金銀莊校,衆寶合成。塔邊復起一僧伽藍,名無畏山,有五千僧。起一佛殿,金銀刻鏤,悉以衆寶。中有一青玉像,高二丈許,通身七寶炎光,威相嚴顯,非言所載,右掌中有一無價寶珠。法顯去漢地積年,所交接悉異域人,山川草木,舉目無舊,又同行分披,或留或亡,顧影惟己,心常懷悲。忽於此玉像邊見商人,以晉地一白絹扇供養,不覺悽然,淚下滿目。
一個絶域捨身,忘生求法,無常無我,應無所住而安其心的高僧,看到白絹扇而悽然下淚,這實在是不思議的奇蹟。“舉目無舊”、“顧影惟己”兩句更見出他是怎樣地執著現在,沾泥帶絮,終於不能解脱。然而正從這幾句裡,我們認識法顯不僅是一個高僧,而是和我們一樣地有知覺有感情的人物。倘使我們認定傳叙文學底目標,是人性底真相的叙述,那麽在中國文學裡,《法顯行傳》便是一部重要的著作。
東晉以來,傳叙文學跟着佛教思想而發展,在傳叙底主題方面,尤多關於佛教徒的叙述。中國傳叙文學盛行的時代,又恰巧與佛教盛行的時代印合。那麽,真正的傳叙文學是隨着佛教而輸入,如唐末的變文、平話及宋代的南戲呢?還是因爲佛教輸入而急遽改造,如六朝時代條理完整的散文和音調諧暢的詩歌呢?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幸虧裴松之、劉義慶替後人留下大批的史料,我們敢説傳叙文學是我們固有的、自然産生的文學,但是因爲傳叙還是散文底一部分,在條理方面,到了晉宋以後,也受到西來的影響,這個只是間接的,次要的,甚至不甚明顯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