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傳叙文學中最有名的一部是慧皎底《高僧傳》。《隋書·經籍志》有《高僧傳》十四卷,題僧祐撰,這是錯誤的。唐《開元釋教録》云:“梁沙門釋惠皎, 慧字通作惠 。未詳氏族,學通内外,博訓經律,住嘉祥寺,春夏弘法,秋冬著述,以唱公所撰《名僧》,頗多浮冗,因開例成廣,著《高僧傳》一部,始於漢明帝永平十年,終至梁天監十八年,凡四百五十三載,二百五十七人,傍出附見者二百三十九人,都合四百九十六人。”
僧果《高僧傳後記》云:“右此傳是會稽嘉祥寺僧慧皎法師所撰。法師學通内外,精研經律,著《涅槃疏》十卷、《梵網戒》等義疏,並爲世軌。又撰此《高僧傳》及序共十四卷。梁末承聖二年太歲癸酉,避侯景難,來至湓城,少時講説。甲戌春二月捨化,春秋五十有八。”慧皎没於元帝承聖三年,逆推當生於齊明帝建武四年。其後五年梁武帝即位,是爲天監元年。所以慧皎底一生,恰當南朝文學大盛、佛教昌明的時代。一部《高僧傳》適在此時寫定,是一件並非偶然的事實。
《高僧傳》以前,有過許多佛教徒的傳叙。南朝以來,宋有沙門玄暢《訶黎跋摩傳》,見《釋藏》;王微《竺道生傳》,見《高僧傳序》。齊有竟陵王子良《三寶記傳》,王 字或作巾 《法師傳》十卷。梁有寶唱《名僧傳》三十卷,又《尼傳》二卷;僧祐《薩婆多部傳》五卷,裴子野《衆僧傳》二十卷。外此若法進《江東名德傳》,法濟《高逸沙門傳》,陸杲《沙門傳》,僧祐《三藏記》,郗景興《東山僧傳》,張孝秀《廬山僧傳》,皆見《高僧傳序》,或時代略前,或卷帙不詳。慧皎自序云:“嘗以暇日,遇覽羣作,輒搜檢雜録數十餘家,及晉、宋、齊、梁春秋書史,秦、趙、燕、涼荒朝僞曆,地理雜篇,孤文片記,并博諮故老,廣訪先達,校其有無,取其同異。”他對於以前諸家,曾有這樣的批評:
自漢之梁,紀歷彌遠,世涉六代,年將五百。此土桑門,含章秀發,羣英間出,迭有其人。衆家記録,叙載各異。沙門法濟偏叙高逸一迹,沙門法安但列志節一行,沙門法寶止命遊方一科,沙門法進乃通撰傳論,而辭事闕略,並皆互有繁簡,出没成異。考之行事,未見其歸。……齊竟陵文宣王《三寶記》傳,或稱佛史,或號僧録。既三寶共叙,辭旨相關,混濫難求,更爲蕪昧。琅邪王 所撰《僧史》,意似該綜,而文體未足。沙門僧祐撰《三藏記》,止有三十餘僧,所無甚衆。中書郎郗景興《東山僧傳》、治中張孝秀《廬山僧傳》、中書陸明霞《沙門傳》,各競舉一方,不通今古,務存一善,不及餘行。 《高僧傳序》 。
慧皎之前,在傳叙方面最有成就的是僧祐、寶唱。僧祐齊時人,撰《薩婆多部傳》,自序略言“初集律藏,一軌共學,中代異執,五部各分。既分五部,則隨師傳習,惟薩婆多部,偏行齊土。……舊記所載五十三人,自兹已後,叡哲繼出,並嗣徽於在昔,垂軌於當今,遺風餘烈,炳然可尋,遂搜訪古今,撰《薩婆多記》,其先傳同異,則並録以廣聞;後賢未絶,則製傳以補闕。總其新舊九十餘人”。他底《三藏記》不見《隋志》。僧祐弟子寶唱,更踵其師遺志,作《名僧傳》及《比丘尼傳》 《隋志》誤題皎法師撰 自稱:“豈敢爲僧之董狐,庶無曲筆耳。”又言:“竊以外典鴻文,布在方册,九品六藝,尺寸罔遺,而沙門浄行,獨無紀述,玄宗敏德,名絶終古,擁歎長懷,靡兹永歲。沙門僧祐道心貞固,高行超邈,著述諸紀,振發弘要。寶唱不敏,豫班二落,禮誦餘日,捃拾遺漏。” 《名僧傳序》 。自從道安撰述經録以來,佛教徒對於沙門的紀載,不斷地感覺到迫切的要求,不斷地試作,所以終於完成慧皎底作品。
慧皎《高僧傳》好像是對於寶唱《名僧傳》感到不滿而後撰作的,所以序稱“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實之賓也,若實行潛光,則高而不名,寡德適時,則名而不高。名而不高,本非所紀,高而不名,則備今録。故省名音,代以高字”。
《高僧傳》二百五十七人,共分爲十篇:一曰《譯經》,二曰《義解》,三曰《神異》,四曰《習禪》,五曰《明律》,六曰《遺身》,七曰《誦經》,八曰《興福》,九曰《經師》,十曰《唱導》。每篇之後,附以贊論。以後唐道宣作《續高僧傳》,宋贊寧作《宋高僧傳》,皆用其例。無形中替後人立下總傳底規模,不能不算慧皎底功業。
對於《高僧傳》不是没有非議的。道宣《續高僧傳》自序:“昔梁沙門金陵釋寶唱撰《名僧傳》,會稽釋惠皎撰《高僧傳》,創發異部,品藻恒流,詳覈可觀,華質有據,而緝裒吴越,叙略魏燕,良以博觀未周,故得隨聞成彩。”從史料的不完備,攻擊慧皎,正是無可反駁的一點。以後《續高僧傳》對於元魏高僧,《譯經篇》補曇曜一人,《義解篇》補曇鸞、道辯、道登、法貞四人,《習禪篇》補天竺僧佛陀一人,《護法篇》補曇無最、道臻二人,《感通篇》補超達、慧達、明琛、道泰、法力、僧朗、僧意、僧照,及天竺僧勒那漫提九人,《讀誦篇》補志湛、法建二人,都是慧皎所遺漏的。
不過倘使知道南北朝間的隔絶,這個還不算狠大的缺憾。所缺憾的是慧皎有時根據道聽塗説,因此發爲毫無佐證的記載。例如《魏長安釋曇始傳》指出魏太武帝拓跋燾因寇謙之及崔浩之議,毁滅佛法,固是史實,但傳言曇始“以元會之日,忽杖錫到宫門。有司奏云:‘有一道人,足白於面,從門而入。’燾令依軍法,屢斬不傷。遽以白燾,燾大怒,自以所佩劍斫之,體無餘異,唯劍所著處,有痕如布線焉。時北園養虎於檻,燾令以始餒之,虎皆潛伏,終不敢近。試以天師近檻,虎輒鳴吼。燾始知佛化尊高,黄老所不能及,即延始上殿,頂禮足下,悔其諐失。始爲説法,明辯因果。”這一段記載,已是齊東野人之談,其下又説“燾大生愧懼,遂感癘疾,崔、寇二人次發惡病。燾以過由於彼,於是誅翦二家,門族都盡”。崔浩之死,由於作《國書》三十卷,立石録之,以彰直筆,爲元魏族人所嫉,因陷於死。《曇始傳》中之説,完全出於訛傳,慧皎引爲史料,正是最可惜的。
從整個方面講,《高僧傳》富於人性的描寫,在傳叙文學方面,因此便有狠大的價值。佛教初入中國的時候,信徒都有一般傳教徒常有的勇氣和毅力,其後佛教之興,當然是這種勇氣和毅力底結果。《高僧傳》裡留下這些事實,最可寶貴。例如《吴建業建初寺康僧會傳》所記僧會遇孫權的故事:
會曰:“如來遷迹,忽逾千載,遺骨舍利,神曜無方。昔阿育王起塔,乃八萬四千。夫塔寺之興,以表遺化也。”權以爲誇誕,乃謂會曰:“若能得舍利,當爲造塔,如其虚妄,國有常刑。”會請期七日,乃謂其屬曰:“法之興廢,在此一舉,今不至誠,後將何及!”乃共潔齋靖室,以銅瓶加几,燒香禮請,七日期畢,寂然無應,求申二七,亦復如之。權曰:“此欺誑。”將欲加罪。會更請三七,權又特聽。會謂法屬曰:“宣尼有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法靈應降而吾等無感,何假王憲,當以誓死爲期耳。”三七日暮,猶無所見,莫不震懼。既入五更,忽聞瓶中鏗然有聲,會自往視,果獲舍利。明旦呈權,舉朝集觀,五色光炎,照耀瓶上。權自手執瓶,瀉於銅盤,舍利所衝,盤即破碎。權大肅然,驚起而曰:“希有之瑞也。”會進而言曰:“舍利威神,豈直光相而已,乃劫燒之火不能焚,金剛之杵不能碎。”權命令試之。會更誓曰:“法雲方被,蒼生仰澤,願更垂神迹,以廣示威靈。”乃置舍利於鐵砧磓上,使力者擊之,於是砧磓俱陷,舍利無損。權大嗟服,即爲建塔,以始有佛寺,故號建初寺。
僧會信仰舍利神變,不恤一死以證其事,這是從信仰來的。信仰底宗教意義較深,所以這一種勇氣,一大半還是宗教底力量,而不是自性的産物。宋京師龍光寺竺道生底勇氣,便不同了。他説一闡提人皆得成佛,這是他未見全經以前,自性産生的結果。只有這種是義理之勇。《道生傳》稱: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迺喟然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於是校閲真俗,研思因果,迺言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浄土論》、《應有緣論》等,籠罩舊説,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競起。又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經理,洞入幽微,乃説一闡提人皆得成佛。於時大本未傳,孤明先發,獨見忤衆。於是舊學以爲邪説,譏憤滋甚,遂顯大衆,擯而遣之。生於大衆中正容誓曰:“若我所説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癘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捨壽之時,據師子座。”言竟,拂衣而逝。
從佛性當有,到頓悟成佛,再從頓悟成佛到一闡提人皆得成佛,正是最合邏輯的推論。在譯經未全、滯義尚衆的時候,提出這樣的理論,正是最大的勇氣。《道生傳》底中心在此。
史傳中常有詼詭之趣,例如《史記·滑稽列傳》、《漢書·東方朔傳》,但是後來傳叙文學中便少有了。慧皎《高僧傳》中,却留下一些痕迹。例如:
未終之前,隱士王嘉往候安,安曰:“世事如此,行將及人,相與去乎?”嘉曰:“誠如所言,師且前行,僕有小債未了,不得俱去。”及姚萇之得長安也,嘉時故在城内。萇與苻登相持甚久,萇乃問嘉:“朕當得登不?”答曰:“略得。”萇怒曰:“得當言得,何略之有?”遂斬之,此嘉所謂負債者也。萇死後,其子興方殺登,興字子略,即嘉所謂“略得”者也。 《晉長安五級寺釋道安傳》 。
釋慧嵬,不知何許人。止長安大寺。戒行澄潔,多棲處山谷,修禪定之業。有一無頭鬼來,嵬神色無變,乃謂鬼曰:“汝既無頭,便無頭痛之患,一何快哉!”鬼便隱形,復作無腹鬼來,但有手足。嵬又曰:“汝既無腹,便無五藏之憂,一何樂哉!”須臾復作異形,嵬皆隨言遣之。後冬時,天甚寒雪,有一女子來求寄宿,形貌端正,衣服鮮明,姿媚秀雅,自稱天女,以上人有德,天遣我來,以相慰喻。談説欲言,勸動其意。嵬厥志貞確,一心無擾,乃謂女曰:“吾心若死灰,無以革囊見試。”女遂凌雲而逝,顧歎曰:“海水可竭,須彌可傾,彼上人者,秉志堅貞。” 《晉長安釋慧嵬傳》 。
從《高僧傳》各篇分論,最先引起注意的,便是篇幅底擴大:《佛圖澄傳》約四千八百字,《鳩摩羅什傳》約四千二百字,《道安傳》約三千四百字,《慧遠傳》約四千四百字,這些都是漢魏别傳比不上的。篇幅底長短,固然不能作爲判定優劣底惟一的標準,甚至也非主要的標準。但是惟有在廣大的篇幅裡,纔能得到完密的叙述。王充説過:“蓋寡言無多而華言無寡。爲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爲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爲用,則多者爲上,少者爲下。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爲富者?” 《論衡·自紀》 。佛教文字比較地繁富,受到佛教影響的文字,也連帶地豐縟。在傳叙文學方面,對於傳主,因此得到更美滿充分的記載,這個當然是一種良好的影響。
各篇之中最引人注意者爲《晉長安鳩摩羅什傳》及《晉廬山釋慧遠傳》兩篇。鳩摩羅什爲西秦翻經大德,自戒行論,羅什説不上什麽,他底傳中把這件事完全暴露,這是《高僧傳》帶來的一些真意義。讀者狠可從此知道傳叙家應有的忠實。傳中首先逗出破戒之機,以後逐漸把吕光、姚興底威脅完全寫出,而終以羅什底懷慙。其語如次:
至年十二,其母攜還龜兹,諸國皆聘以重爵,什並不顧。時什母將什至月氏北山,有一羅漢見而異之,謂其母曰:“常當守護此沙彌。若至年三十五不破戒者,當大興佛法,度無數人,與優波毱多無異。若戒不全,無能爲也,止可才明俊乂法師而已。”
光既獲什,未測其智量,見年齒尚少,乃凡人戲之,强妻以龜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辭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踰先父,何所固辭!”乃飲以醇酒,同閉密室。什被逼既至,遂虧其節。或令騎牛及乘惡馬,欲使墮落,什常懷忍辱,曾無異色,光慙愧而止。
姚主嘗謂什曰:“大師聰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没世,何可使法種無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爾已來,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給豐盈。每至講説,常先自説譬,如臭泥中生蓮花,但採蓮花,勿取臭泥也。初什在龜兹,從卑摩羅叉律師受律,卑摩後入關中,什聞至欣然,師敬盡禮。卑摩未知被逼之事,因問什曰:“汝於漢地大有重緣,受法弟子可有幾人?”什答云:“漢境經律未備,新經及諸論等,多是什所傳出;三千徒衆,皆從什受法;但什累業障深,故不受師敬耳。”
鳩摩羅什初學小乘,其後復修大乘。傳中狠著重這一點,其記從須耶利蘇摩習學大乘云:“蘇摩後爲什説《阿耨達經》,什聞陰界諸入皆空無相,怪而問曰:‘此經更有何義,而皆破壞諸法?’答曰:‘眼等諸法非真實有。’什既執有眼根,彼據因成無實,於是研覈大小,往復移時,什方知理有所歸,遂專務方等,乃歎曰:‘吾昔學小乘,如人不識金,以鍮石爲妙。’”
傳又言羅什本師盤頭達多聞羅什習大乘法,不遠而至,“什得師至,欣遂本懷,即爲師説《德女問經》,多明因緣空假,昔與師俱所不信,故先説也。師謂什曰:‘汝於大乘見何異相,而欲尚之?’什曰:‘大乘深浄,明有法皆空,小乘偏局,多滯名相。’ 中節 。往復苦至,經一月餘日,方乃信服。師歎曰:‘師不能達,反啓其志,驗於今矣。’於是禮什爲師,言‘和尚是我大乘師,我是和尚小乘師矣。’”中間稱引狂人績師之喻:
如昔狂人,令績師績緜,極令細好。績師加意,細若微塵,狂人猶恨其麤。績師大怒,乃指空示曰:“此是細縷。”狂人曰:“何以不見?”師曰:“此縷極細,我工之良匠,猶且不見,況他人耶?”狂人大喜,以付績師,師亦效焉,皆蒙上賞而實無物。汝之空法,亦由此也。
這本是古代印度的故事,在羅什時已經傳入中國。以後再透過了西洋,重行輸入。我們祇知國王底外衣而忘去狂人底細縷了。
鳩摩羅什明揚大乘以後,他底事業應當爲大乘造論,但是他底工作全在譯經底方面,所以傳中祇留下新譯《小品》、《金剛般若》、《十住》、《法華》、《維摩》等三百餘卷底目録。倘使要求羅什底著作,那就看不到什麽。傳中祇説:“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廣,常歎曰:‘吾若著筆作大乘《阿毗曇》,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識者寡,折翮於此,將何所論!’乃悽然而止。”這樣證實了鳩摩羅什祇是一個“才明俊乂法師”。
慧遠便是和鳩摩羅什截然不同的人物,他們屬於兩個範疇。羅什是明儁,慧遠是偉大;羅什是傳法的高僧,慧遠是弘道的大師;羅什一生的事業是譯經,慧遠没有譯經,但是對於譯經的事業,却給與了弘大的影響;羅什爲吕光、姚興所迫,以至破戒,自喻臭泥蓮花,慧遠莊嚴博偉,雖一時梟傑劉裕、桓玄之徒,敢于窺竊神器,而不敢犯及遠公;羅什屈身僭僞,而慧遠樹沙門不敬王者之論。從人格方面講,慧遠與鳩摩羅什簡直無從比擬,這是中國人底光榮,也是晉宋以後佛法大興底根源。慧皎爲遠公作傳,固有所本,在《高僧傳》裡留下四千餘字的長篇,使我們認清第四世紀的名宿,畢竟是傳叙文學裡不可多得的名著。
《慧遠傳》中寫慧遠神態處不一,迻録二則於次:
遠神韻嚴肅,容止方稜,凡豫瞻覩,莫不心形戰慄。曾有一沙門,持竹如意,欲以奉獻,入山信宿,竟不敢陳,竊留席隅,默然而去。有慧義法師,强正不憚,將欲造山,謂遠弟子慧寶曰:“諸君庸才,望風推服,今試觀我如何。”至山,值遠講《法華》,每欲問難,輒心悸流汗,竟不敢語。出謂慧寶曰:“此公定可訝。”其伏物蓋衆如此。
盧循初下,據江州城,入山詣遠。遠少與循父嘏同爲書生,及見循,歡然道舊,因朝夕音介。僧有諫遠者曰:“循爲國寇,與之交厚,得不疑乎?”遠曰:“我佛法中情無取捨,豈不爲識者所察,此不足懼。”及宋武追討盧循,設帳桑尾,左右曰:“遠公素主廬山,與循交厚。”宋武曰:“遠公世表之人,必無彼此。”乃遣使齎書致敬,并遺錢米,於是遠近方服其明見。
慧遠有這樣的大無畏的精神,所以後來便能立《沙門不敬王者論》。本來在東晉成帝幼沖,庾冰輔政之時,發生了這個問題,庾冰以爲應當致敬,尚書令何允,僕射褚翌、諸葛恢等以爲不當致敬。其後桓玄也以爲應當致敬,與慧遠書云:“沙門不敬王者,既是情所不了,於理又是所未喻。”慧遠答云:“夫稱沙門者,何耶?謂能發矇俗之幽昏,啓化表之去路,方將以兼忘之道,與天下同往,使希高者挹其遺風,潄流者味其餘津。若然,雖大業未就,觀其超步之迹,所悟固已弘矣。又袈裟非朝宗之服,鉢盂非廊廟之器,沙門塵外之人,不應致敬王者。”這事以後,慧遠又著《沙門不敬王者論》五篇,這是慧遠採取的堅定的立場。傳中又説:“及桓玄西奔,晉安帝自江陵旋於京師,輔國何無忌勸遠候迎,遠稱疾不行。”我們可以由此看出慧皎對於傳主的心契。
東晉正是佛教初盛的時期,所以譯經成爲傳教徒底事業中心。慧遠雖没有譯述,但是對於譯經的工作,確有重大的贊助,傳中所見不止一處:
初經流江東,多有未備,禪法無聞,律藏殘闕。遠慨其道缺,乃令弟子法浄、法領等,遠尋衆經,踰越沙雪,曠歲方反,皆獲梵本,得以傳譯。昔安法師在關,請曇摩難提出《阿毗曇心》,其人未善晉言,頗多疑滯。後有罽賓沙門僧迦提婆,博識衆典,以晉太元十六年來至潯陽,遠請重譯《阿毗曇心》及《三法度論》。於是二學乃興,并製序標宗,貽於學者,孜孜爲道,務在弘法。每逢西域一賓,輒懇惻諮訪。
後有弗若多羅來適關中,誦出《十誦》梵本,羅什譯爲晉文,三分始二,而多羅棄世,遠常慨其未備。及聞曇摩流支入秦,復善誦此部,乃遣弟子曇邕致書祈請,令於關中更出餘分。故《十誦》一部,具足無闕,晉地獲本,相傳至今。葱外妙典,關中勝説,所以來集兹土者,遠之力也。
鳩摩羅什入關,爲佛教史上一件大事,不但帶來許多經典,從事翻譯,而且闡揚大乘,廣啓法門。慧遠越境通書,正見出弘揚佛法的熱忱。書中略言:“夫栴檀移植則異物同薰,摩尼吐曜則衆珍自積,是惟教合之道,猶虚往實歸,況宗一無像,而應不以情者乎?是故負荷大法者,必以無執爲心,會友以仁者,使功不自已。若令法輪不停軫於八正之路,三寶不輟音於將盡之期,則滿願不專美於絶代,龍樹豈獨善於前蹤。”以後兩人書疏往還,不止一次,皆見於傳。
慧遠以前,佛教徒不讀教外的書籍,慧遠少爲諸生,博綜六經,尤善莊老,其後引《莊子》解釋實相,所以其師道安特聽不廢俗書。傳中看到他和殷仲堪論《易》體要,爲雷次宗、宗炳等講喪服,這是他在儒書方面的成就。在佛學方面,傳稱“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説,但言壽命長遠而已。遠乃歎曰:‘佛是至極則無變,無變之理,豈有窮耶?’因著《法性論》曰:‘至極以不變爲性,得性以體極爲宗。’羅什見論而歎曰:‘邊國人未有經,便闇與理合,豈不妙哉!’”慧皎作傳,把遠公底真實本領,完全托出,正是傳叙家底才能。
《慧遠傳》記載遠公將死的一節,寫出臨終不昧,和曾子易簀的叙述,神態絶類,附記於此。
以晉義熙十二年八月初動散,至六日困篤。大德耆年,皆稽顙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爲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春秋八十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