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东林坐在柜台边,一位老先生走进来。等他拄着拐杖走近的时候,东林认出他是镇上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吴颂南。东林起身问候并恭敬地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

“吴叔,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东林一边问,一边把水烟袋递给老先生。

“我一直想过来向你表示祝贺,东林兄弟,”吴颂南答道,“你无疑是镇上最重要的人物了。”

“哦,不敢当,我哪有那么好呀!您过奖了,老叔。”

一番恭维之后,颂南和东林坐下来谈论店里的买卖。这时,芬洲恰好从药房过来,看到颂南,马上给他沏了一杯茶,以示敬意。颂南对两位合伙人的店铺生意和新居大加赞赏,并特意向芬洲表达了未能出席茂德婚礼的遗憾。他说听说那个婚礼非常隆重盛大。

接下来,颂南说已经为正在筹办的小学请了一位老师,希望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读书。在诉讼官司之后,东林早已感到现代教育对孩子的重要性,于是欣然同意了。很快,东林让站在柜台一侧的堂弟东恒——玉衡的长子——立即捎口信回家,让六哥到镇上来念书。

颂南一离开店铺,芬洲就私下对东林说:“像颂南这样的人能成为镇上的重要人物,令人匪夷所思。你记得他是如何发家,又惹了多少闲言碎语吗?他最初不过是一个点心店的掌柜。有人告诉我他的一位表兄是黑钱会的头子,曾经把钱藏在颂南的点心店里。后来,这位表兄劫掠生涯结束就和他一同生活。有人说是颂南杀了他的表兄,将所有劫掠来的钱财据为己有。他就是这样暴富的。”

东林回应说:“我也在哪儿听过,但从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不管怎么说,颂南后来盖了新楼,娶妻纳妾。可有人讲,他表兄的鬼魂一直在那房子里出没作祟。后来他认识了一位白人传教士,帮他驱鬼。布道之后,颂南成了基督徒。他的房子被奉献出来,礼拜天当作教堂,平日六天办学校。现在,一位中国传教士和学校的老师都同他住在一起。”芬洲继续道。

东林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学校就是一所教会学校。”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最近我收到了三哥的来信,他受了洗。无论如何,这是与有影响力的外国人和教会的人建立关系的一条途径。”

这时,药店的一个学徒来把芬洲叫走了,两个姻兄弟之间的谈话就此中断,但决定已经做出了。

第二天,东林的次子四哥带着六哥,也就是小哥来到镇上见他们的父亲。东林没有亲自送小儿子去学校,而是让账房姚凯团替他去。凯团牵着小哥走到了颂南家的大门口。他们一进门就看见庭院左右已经挤满了小孩子,每人有一张书桌。老师是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他双手作揖,示意欢迎凯团,凯团以同样方式回礼。然后,他让小哥在老师面前跪下,就像所有的学生初次见到师长时要做的那样。与此同时,四哥从店里给小哥搬来了一张书桌,老师让把书桌放在右边第二排。

在茂德婚礼上主持“请下轿”仪式的那个小男孩,六哥,现在八岁了。他是一个瘦弱、苍白的孩子,而且因为在乡下长大,非常羞涩、胆怯和怕生。在自己的书桌边坐下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后悔来学校了。他不让他的兄长四哥离开。当四哥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小男孩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在陌生人之间,他觉得如此孤单,就好像荒山野岭离群的小羊羔。牧师的儿子坐在第一排,他回头看着这个乡下来的孩子,嘲笑他。他指着六哥的泪水说:“瞧,磨坊主榨油了。”小哥再也忍不住了,他追着哥哥跑出学校,央求哥哥带他一起回家。

东林是一位严父。他所有的儿子都将他看作家里的暴君,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命令就像帝王的圣旨,只能服从。羸弱的六哥在众兄弟中最怕他,和他一点亲近感都没有。所以,这样是行不通的。当他和四哥重新出现在店铺的时候,父亲无情地让四哥返回村里的家,而命令小哥独自回学校。事实上,第二天的学校生活比第一天更为可怕,尤其是老师开始检查他的功课。

第三天,早餐过后,小哥跟父亲保证他会直接去学校,但是他撒了谎,在半路掉头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久,他在湖口的大街上看到了东恒,就紧紧地盯着他,打算跟着他回村。东恒一离开镇上,小哥立即远远地跟着,一同往黄村走去。当东恒最终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因为他们已经到了村口。

当小哥突然出现在母亲黄太太面前时,因为思子心切,她比以往更热情地欢迎他。他黏着母亲,哭喊着,发誓再也不去学校了。只要能和母亲一起生活,一辈子放水牛他也愿意。黄太太是个温柔心软的女人,她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他,给他讲他喜欢的故事。对学校的恐惧逐渐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母子俩有说有笑,一切似乎又都风平浪静了。

但是快乐只持续了一会儿,因为有消息说东林也在回村的路上。他们对此大吃一惊,小哥感到惩罚的威胁已经笼罩着他。他的脸在发烧,心在剧烈地跳动。他飞速从母亲身边离开,经过厨房的后门,想要逃进屋后的深山老林中。但是黄太太追着他出来,恳求他回来。就这样,小哥被带回,成了家中暴君父亲的受害者。

正在气头上的东林折断了一根竹棍,狠狠地打他的儿子。小男孩被命令立刻离家回学校,一刻也不能耽搁。六哥哭着求援。向来对东林百依百顺的黄太太,今天也为了小儿子劝东林。她面对着丈夫说:“这不是小哥的错,是我让他回来的。”

东林转向他的妻子,吼道:“你真丢脸!你难道不明白我送你儿子去上学是为了他好吗?我又不是把他送监狱!”

黄太太不作声了,也不敢再试图阻止父亲打儿子。但是祖母潘氏和伯母林氏一起走出来,也劝东林。可不等她们近身,东林已经拎起了还在哭泣的小男孩走出了家门。女人们在身后叫东林回来在家吃完午饭再走,但是他回绝了。在往回走的西路上,被扛在父亲肩上的小男孩越哭越大声。

那三个女人,祖母潘氏、伯母林氏和黄太太走出屋子,站在大门口看着父子俩。离家不远,东林再次把小哥放在地上,但是小哥躺在路上不肯走。东林抓起一根棍子又打儿子,这一次下手更重,孩子大声哭叫。三个女人,顾不得缠裹的小脚,尽可能快地跑过去。但让她们失望的是,她们一靠近,父亲又背起孩子走远了。

太阳下山了。四哥从田里干活回家,听说了小哥如何逃学和挨打,还被带回学校。黄太太催促四哥去镇上看看小哥。她知道他对小哥好,因为自最小的妹妹珠妹出世以来,他们兄弟俩一直同睡一床。就这样,四哥和六哥在店铺里相见了,小哥给他看因挨打变得红肿的胳膊和腿。哥哥安抚他,让他以后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四哥准备离开店铺的时候,不敢再次逃跑的小哥,抓着他不让他走。两兄弟一直十分要好,但是东林出来了,把小哥从四哥身边拉走,带回后面的房间。听到卧房里传来的哭声,四哥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店铺。再次回到家里,当母亲问起弟弟的时候,他也哭了。

东林在孩子上学一事上如此严厉似乎有些奇怪,但并非难以理解。因为自己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东林意识到让孩子接受教育对他以后的生活是多么重要。他培养小儿子的愿望后来被证明是有效的,因为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小哥后来成了一个学者,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倘若东林放任他的儿子随心所欲,那么小哥可能永远只是一个放牛娃。想着诉讼的沉痛教训,东林坚持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听说小哥逃学的时候,他立即回家把他带回来。他不顾祖母潘氏关于小哥尚年幼、应该在家多待一些日子的请求,他压制小哥和母亲及兄长之间的感情。为了儿子和家人的最高利益,东林利用个人权威,强迫小哥适应新的环境。

实际上,几天之后,小哥就开始喜欢学校生活了。魏成清是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成清比他大,但是不如他聪明伶俐。不久,他们便成了朋友,但有时也是“敌人”。在算术课上,小哥总是表现出他的机敏,比其他人解题快得多,所以同学们都问他答案。其他课程他也学得很快,比如历史、地理、书法和作文。最初因他是乡下孩子而瞧不起他的传教士的儿子,不久也变得友好了。

学校由颂南和老师创办,教会和传教士策划,采用了现代课程,但是村塾的老传统也或多或少有所保留。有一次,成清背诵课文,他像以前的学生一样背对老师。背到一半,他停了下来,因为他不记得后半部分了。坐在他身边的小哥,想小声提醒他,但不幸被老师听到了。老师立刻取了一支白色粉笔,在地上画了两个圈,成清和小哥一人一个圈,罚站了几个小时。这种惩罚,实际上是在孔夫子圣龛前“跪香”的改良版。现在孔夫子没有了,因为教会学校禁止崇拜耶稣基督以外的神,但惩罚却以改良的方式继续存留。所谓“跪香”,指的是受罚的学生双手捧一支香跪在圣龛前,直到香燃尽才能起身。

小哥在学习上勤奋,不时得到奖励。老师用红色的毛笔在小哥的手掌上画一个鸡蛋的形状,意思是他应当得到一个鸡蛋作为奖励。小哥于是把手掌上的鸡蛋给姑父芬洲或者账房凯团看,他们之中的一个会在当晚给他买一个鸡蛋。小哥从不把鸡蛋给父亲看,他很怕他。然而东林越发喜欢这个小儿子六哥。他的学业在进步,尤其是每次期末考试总是全校第一。

除了学业,小哥也积极参与其他活动。学校里有一门体育课,每个学生有一把按照真枪仿制的木头枪。老师像指挥官一样向学生发号施令,前进、立定,就像军队一样,还教他们唱军歌。夜间放学后,学生们就自己操练体育课上所学的东西。此外,他们还模仿驻扎在湖口镇上的一支部队士兵的组织模式,用一个本子记录每名组员的职责。有一段时间,成清试图和小哥竞争指挥官的位子,学生们建议进行匿名投票。两个候选人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支持小哥的人就将他们的名字写在小哥名字的下面。公布选票的时候,成清的名下没有名字,他落选了。但是,成清为了赢回同学们对他的支持,试图通过努力学习来弥补。但这被证明只是徒劳,因为即便他用功学习,他也从未赢得支持。

一天晚上,作为指挥官,小哥命令他的队伍进驻父亲东林和姑父芬洲合开的店铺。店中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邻近店铺的人也纷纷赶来参观这支“军队”。在观众的包围中,小哥发号施令,队伍就操演在学校学过的操。而且,他们还演练了从真正的部队那儿学来的操,每天清晨都有军人在村里操练。学生们的表演在人群中引起了阵阵笑声。东林坐在柜台边,非常满足地看着小儿子的“军队”,为他感到自豪。

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张月英,坐在小哥后面一排。她是茂德结婚时的媒人茂恒的大女儿。茂恒是湖口镇上一家杂货铺的店主。他的生意如此兴隆以至于他将全家都从陈洋村接来住在店铺的后面。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现代”人,茂恒将女儿送到小学和男孩们一起学习。事实上,月英是个品行端正的小女孩,不大与男孩来往。她有着像满月一样的圆脸蛋,清澈明亮的眼睛以及新月一样的眉毛,一笑起来,左边脸颊上就出现一个漂亮的酒窝。月英和小哥非常要好,不仅因为两家的关系,也因为两人对学校的功课有共同的兴趣。

有一次,月英去校舍边上的厕所洗手,小哥的对手成清尾随她并试图抱她。她非常愤怒,但是由于胆小,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哥。小哥立即报告了老师。老师异常激动,因为这种事情被认为是最下流的,也是一个受教育的孩子永远不该犯的。他抓起竹棍就打成清的头,说明他非常生气,因为平常竹棍只是打学生手心的。

回到店里,小哥很少花时间学习,而是让人给他讲故事或者自娱自乐地做水车、鸟笼或者草编篮子。有一天,他甚至从药店偷了一个箱子来搞他的发明,因此又被父亲严厉地教训了一顿。这一次,他觉得惩罚有些不公,因为他现在已经开始不像从前那么惧怕父亲,而东林也因为他在学业上成功而有些放纵他。这次新的惩罚,小哥哭了一个下午。在他啜泣的时候,非常喜爱他又恰巧经过的茂恒进来安慰他,然而即便是他也无法让小哥不哭。茂恒厌倦地走了,他告诉店里的人自己花了两个小时也无法让这个固执的孩子停止哭泣。他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减少了。后来,当三哥提出让茂恒把女儿月英许给小哥的时候,茂恒断然地回绝了他。

与此同时,小哥逐渐适应了店铺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现在,他已淡忘了村里的生活。渐渐地,父亲取代了母亲成为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人。在学业之外,小哥与店铺的人交友,组织他的小“军队”,把时间花在其他许多事情上,比如与同学口角、教堂礼拜、球赛、爬山等。父亲东林对他的感情日益深厚。最终,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其他人开始注意到这种变化并以新的眼光看待这个小男孩。

然而,小哥没有全然失去与家庭和村子的联系。端午节的时候,东林让他回了家。能再次见到母亲和兄长,再次享受家庭生活让小哥异常兴奋。到家的时候,他看到大门两边贴上了新对联,门楣上挂着菖蒲,其剑状的叶子有驱邪的作用。他在孩子们的喧闹声中进了家门,他的妹妹珠妹和小侄子少台围在他身边跟他要点心。少台是大哥的长子。

黄太太、伯母林氏和大嫂坐在三层的大厅,准备包粽子。粽子是糯米做的,以肉、豆子为馅,用箬叶包裹,再用草绳捆扎成串。粽子串煮熟之后挂在天花板上,随吃随取,是一种美食。

小哥进来后,向他的母亲展示了一叠手绢和一把题了几行字的纸扇,纸扇是学校老师送给他的。这是一项传统,在端午节的时候,学生邀请老师参加聚会,而老师则以扇子和手绢作为礼物送给学生。已逐渐成为村里年轻人头头的五哥,想要扇子向同伴们炫耀,但小哥不愿意给他。在扭打中,五哥抢到了扇子并把它撕成了碎片。小哥伤心地哭了。和小哥要好的四哥过来帮忙,他抓住了五哥,两兄弟扭打起来。虽然四哥比五哥年长两岁,但是他比弟弟瘦弱,两人势均力敌。他们的母亲黄太太试图分开两人,但是却无法阻止两人打斗。从此以后,两兄弟经常打架。

为了安抚孩子们,黄太太拿出了几个刺绣的香囊,作为节日礼物送给他们。香囊很小,绣着鸟、虎、狼、鱼、鼓、扇子等形象,里面装了香粉,细致地缝合,闻起来非常香。香囊上还系着绸带,可以挂在脖子上。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中午全家聚会。虽然东林和三哥不在家,但其他家庭成员还是同往常一样尽情享受。他们喝一种把雄黄粉溶进白酒制成的雄黄酒,还按照传统用雄黄沾了水涂抹小哥、珠妹以及少台三个孩子的额头。四哥甚至做了一个雄黄粉筒,据说点燃之后冒出的烟可以驱邪。等燃尽了,四哥拿着还冒着烟的筒在墙上写上几句话以求好运。在祛除瘟疫或其他疾病以及毒蛇虫害方面,没有什么比得上雄黄粉。

下午,四哥和小哥去湖口镇,在那里,闽江上的龙舟竞赛会持续好几天。传说端午节是为了纪念中国古代一位投河而死的忠臣和诗人屈原,人们向水里扔粽子以祭奠这位忠诚之人的灵魂。每年这个时候,龙舟赛在福州一带非常流行。

端午节后不久,暑假就开始了。三哥从福州带回了他的同学,结拜兄弟陈香凯。香凯二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宽肩,结实且精力充沛。他健谈,喜欢讲故事和开玩笑。黄家所有人从一开始就喜欢和尊敬他。

那年夏天,有一次,与黄家四兄弟一起漫步于后山的时候,香凯看着山脊惊呼:“这就是‘风水’啊,兄弟们!这山的形状很像鸡(得名金鸡山),头和脸偏向一边,但一只金色的翅膀却伸向你们的房子。那必定是你们家兴旺发达的原因。我们就叫它‘金翼之家’吧!”三哥和他的弟弟们对这种风水之说都感到兴奋,一再转告黄家的其他人,大家都重视这种说法,因为香凯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他的话比普通乡村的风水师更有分量。这一说法于是从黄家传到村里,又从村里传到镇上,以至于最后东林的房子成了众所周知的“金翼之家”。

学生的假期生活总是令人愉快的。黄家兄弟的生活因为有了结拜兄弟香凯的陪伴而更是如此。他们经常深夜趁着月光去邻村偷桃子和葡萄,然后来到河边,坐在草地上边聊天边分享“战利品”。白天,他们则游泳、爬山、摘野果或者串门。有时,他们去找茂德,然后在被称为“龙吐珠”的房子里吃午饭。从坡地上偷了红薯,他们就到山顶野餐。在乡村,男孩们偷水果和红薯是如此频繁和自然,以至于没有人把它视为犯罪。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这是香凯和黄家兄弟在假期返校前共同的感触。所有人都舍不得他们走,尤其是香凯,他在黄家受到了亲儿子一样的待遇。他在三哥的陪同下与家里人一一道别。祖母潘氏拿了两个煮鸡蛋和一些蚕豆给他作为临别时的礼物,因为她把他当作孙子一样疼爱。当他到镇上跟东林告别的时候,东林一再说,希望他一定回来。这就是香凯和黄家关系的开端。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一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关系,对黄家未来的生活将变得极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