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凯和三哥离开后不久,大家该去扫墓了,这是黄村所有人家都要参与的盛事。祭奠一世祖的首次墓祭是在阴历八月初一。黄家的一世祖是东林祖父的前五代,他从福建南部沿闽江到黄村落脚。不过他们来的时候,黄村周围的土地早已有主了。然而先祖们辛勤劳作,还是在村里获得了立足之地。他们自然不曾料到,几个世纪以后,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属于黄氏宗族,只有村里的小客栈是外姓人开的。现在,作为同一祖先的后人,黄村人结成了联盟,彼此忠诚,一致对外,以至于这里被外人叫作“蛮村”。不仅如此,黄氏宗姓人还依然保留着福建南部方言的独特口音,是邻村人听不懂的。实际上,黄村人若想与外界联系,还要说本地话,即古田方言。从先祖至今,无论从他们的内心,还是未改的乡音,都表达了真正属于同一宗族的认同感。

墓祭仪式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一世祖是某一块土地名义上的所有者,这块土地通常被称为“祖公田”,由族内不同世系的不同家庭轮流耕种。每年,暂时负责祖公田的佃户有权耕种这块土地,但是这一家也有义务在当年献祭并为全族准备宴会。当然,祖公田永远不许出售,全族集体对此负责。

第一位黄氏先祖的墓位于黄村和湖口镇之间的山顶上。墓祭那天,五哥和小哥被选为家中的代表,早早起来去墓地为全家占好位子和安排中午的宴会。虽然他们晌午之前就到了,但村里的不少孩子已经在那儿了。清扫干净墓座,擦去碑上的尘土,野草也拔了。墓地左右摆了座位,大约12个座位围成一个圈,中间既圆又平的地面当桌子用。

因为来得太晚了,五哥和小哥不得不四处为自己家找位置。墓地周围的参天大树下有阴凉,是最好的地方。多年的经验已经教会村里的男孩们如何在墓地找到好位置。

正在小哥继续寻找合适地方的时候,五哥却与村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吵了起来。五哥想要占一个地方,男孩却说那个地方是他的。男孩把他的东西放在那里表示已经占了那个地方,但五哥争辩说他也早把一根绿叶树丫放在座位上。按照惯例,这是先占的标记。争吵越来越厉害,男孩和五哥开始扭打。小哥在家里是五哥的对头,这时却成了他唯一的盟友。他飞奔过去帮五哥,把那个男孩的东西扔了出去,又抓了一根棍子打男孩的腿。因为被两兄弟夹击,男孩觉得打不过,就撤退了。当然他可以打小哥,但是他不会这样做,因为小哥太小了,还不是他的对手。

村民来得更多了。墓祭的人家要带大约30个桶和篮子,装满了吃食。在上山前往墓地的人群中,有很多是金翼之家的成员。小哥呼唤骑在四哥肩上的珠妹,还有被大哥背在背上的少台。两个孩子回应着小哥的呼唤,过来与站在墓地入口等他们的小哥会合。

东林和他的店员,东飞的兄弟东志从镇上来。孩子们冲下去迎接他们,并把他们带到为全家预留的地方。东林在村民中引人注目,鹤立鸡群。他健壮富态,神采奕奕,精心修剪的小胡子使他看起来更精神。他简单地穿了一身衣服,短上衣,宽大的裤子,均由亮面黑丝绸制成。这种穿着比村里的其他男人更讲究,因为他们多数穿的是女人们自制的粗布衣服。东林的与众不同不止在于外表。他的遣词造句,他的能言善辩,他的敏捷思维,他在村外世界中的阅历以及他处理各种事件的策略,赋予他权威性和领导地位。他是先祖之后村里最成功、最有能力的人。在这个场合,东林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和问候。

不久,鞭炮齐鸣,声音在山间回响。孩子们呼喊着、尖叫着、奔跑着。长辈们相互问候,谈笑风生。每一张面孔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幸福。突然,领头人敲响了大锣,示意所有的后人们向长眠于面前墓座中的祖先致敬。现在,山顶静悄悄地变成了肃穆的舞台,伴随着庄严的音乐。

墓前,村里的男女老幼纷纷跪下叩头三次。由于地方小,不能同时行礼,所以人们像流水般轮流上前,后来者迅速填补之前行礼的人们留下的空缺。墓碑前的大石桌上,摆满了供品,酒杯斟满了美酒,蜡烛和香也点燃了,最后把纸钱和纸元宝堆在一起,燃起熊熊的火堆。

拜祭之后,主持仪式的人家分发食品,人们就座开始野餐。村里的长者相互举杯庆祝,照例都要说几句赞美祖先的话。族中所有的男人都来参加这一虔诚的盛典,其中既有初次出席的,也有迟暮的老者。除了零星几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其他参与者均为男性。这是黄氏宗族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聚会。

黄氏宗族的墓祭持续了十天左右。每一天,只扫一位祖先的墓,从最久远的祖先到最近的祖先,依次安排。一个宗族的不同世系就如同树的枝杈一样,从同一祖先的“主干”分叉。所以到了晚近的祖先,各世系就分开在各自的祖墓前祭奠。东林家自然不能忘记东林祖父的墓,在那个被称为“鼠朝仓”的地方。东林和他的叔父玉衡带着晚辈们到这处风水宝地扫墓时,他们也带来上供的食物。玉衡跪在墓前,大声诵读他亲自写的祭文。他是一个文化人,曾经是村塾的老师。东林没有念过多少书,对祭文不太在意。他爬上墓顶俯瞰,再一次心满意足地看到山下的五谷丰登。墓祭的时候他们只吃一些糕点和糖果,真正的宴席要回家举行,本族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参加。

墓祭对村人而言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聚在一起享受一段欢乐的时光,对先辈们心怀崇敬,感谢他们找到这个好地方,开荒建房。阴历八月的墓祭刚好是他们夏季田间劳作之后和秋收之前的间歇。同其他村民一样,东林从未缺席过墓祭。他认为参与是尽孝道。同样,他也明白宗族的聚会是可以恢复人际关系的纽带,是乡村凝聚的一个重要力量。他总是关注和敬重族人的生活。

节日过后,生活如常。小哥继续上学,同父亲住在店铺,店铺的生意依旧。在金翼之家,男人在田间劳作,女人料理家务。一般小的年节,庆祝活动是在小家里办。以冬季的节日为例,冬至那天,黄氏宗族的各家分别安排小的仪式。冬至前一天,东林和小哥回家和家人在厨房集合,这是所有家庭成员都必须参加的。大家一起做一种冬至特别的食品——汤团。

黄太太拿出一篮子糯米面,加水揉成一大块,然后再弄成小块分给每个人。金翼之家的所有成员都挤进小厨房,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也有的倚墙靠着。他们愉快地将小面团压一压,再放在掌心搓成团。听说揉得越圆,家就越幸福圆满。淘气的小哥把他的那块面捏成猫、狗、秤砣、钵、杵等各种形状。所有人都搓完后,就把汤团放进一个敞口的面箩中,每人轮流抓住箩边摇晃,寓意幸福代代传递。

节日当天一大早,大嫂就开始煮汤团,要加些红糖。首先供奉给祖宗和灶神,然后才给上供人吃。他们在房子的各个入口和每个房间的门上都粘了两个汤团。这一做法据说和一个关于孝道的传说有关。据说,从前有一个男人在深山里迷了路,不得不和动物生活在一起。他遇见了一只母猿,就和她住在一起。不久,母猿生下了他们的儿子,这个男人就带着儿子回了家。儿子长大之后成了大官,他想邀他的母亲——母猿同他一起生活。于是他召集族人进入山林,在沿途的每棵树上都粘上汤团,一直到家门口,这里粘了更多的汤团。衰老饥饿的母猿顺着汤团的记号,终于从树林里找到家中,她的儿子出来迎接她并同她住在一起。为了纪念这个孝顺的儿子,粘汤团的习俗一直保留到今天。

春节当然是乡村最盛大的节日,而祭灶是最先进行的仪式,节日食物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金翼之家的人再次聚在一起敬奉灶神。他们献上十杯茶、十种点心、十盘菜和十杯酒。他们还将黄豆撒在厨房房顶上,供灶神的马享用。因为这时旧的灶神会从厨房屋顶骑马上天,由新的灶神来接替。供品是为了贿赂离开的灶神,请他不要把家里不好的事情报告天庭的神仙,这样他们就不会被触怒,从而避免灾祸降临到这一家。

放了寒假的小哥,是第一个从外面返家的。父亲给了他过年用的一袋花生、一袋蚕豆,还有一些糖果,让他带回家。回到家,他惊讶地发现,一切都已收拾一新。他的叔祖玉衡写在红纸上的新对联,已经贴在了大门两边、堂屋的柱子上以及供奉祖先神龛的墙上。

两天之后,东林和三哥一起回来。黄太太和祖母潘氏非常高兴。三哥从福州带回了一种特别的点心,分给每个家庭成员品尝。东林给每个16岁以下的孩子一些压岁钱。

金翼之家真正的庆祝从除夕开始。年夜饭前的黄昏,堂屋里挂起了红色的帐子和灯笼。大厅中央靠墙供奉祖先神龛的桌子上,摆上了美味的供品,点燃了红蜡烛。东林让三哥向祖先神龛敬香和鞠躬。父亲吩咐了,可已经是基督徒并发誓不再拜祖的三哥,随即看了弟弟四哥一眼,四哥心领神会马上敬了香。当四哥把香插在香炉里的时候,东林对孩子们按他的吩咐去做而感到满意,并不在乎是哪个儿子做的。

此时,大哥在堂屋正中摆上了一口平底大锅,锅里的柴火搭成塔状。火从塔底点燃,这时在上面撒些盐,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这被称为“烧爆竹”。这一习俗据说源于明朝末年,即17世纪,当时福建沿海倭寇肆虐。倭寇极为野蛮,他们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不久,他们就占领了这片土地,沿海被占领的每家每户被迫供养一名倭寇。后来,人们秘密决定刺杀倭寇,在除夕夜的行动中,以篝火为信号。计划成功实施,倭寇被杀光殆尽。为了纪念这一英勇的事迹,人们至今依然保留着“烧爆竹”的习俗。

在金翼之家,木柴在堂屋祖先神龛前的锅中燃烧。家里的孩子们在小哥的带领下,戴上纸面具,围着火堆蹦蹦跳跳唱歌谣。他们被告诫只有当最后一根柴火燃尽才能摘下面具,不然会生病,最怕染上天花。这时男女老幼欢聚一堂,看着神圣的火堆,不时传出欢声笑语,温暖的气氛在家中洋溢。一家之主东林从燃尽的火堆中取出三块木炭,分放到厨房的灶膛里,仪式才告完结。

随后,祖先神龛前摆放的各种菜肴再拿到厨房里烧熟,全家人聚在一起享用这些之前敬奉给祖先的供品。晚宴之后,他们还要敬奉各路神仙如风神、雨神、天神和土地神。这些都要在堂屋中进行。

灯笼和蜡烛闪烁着明亮的光,黄家从老祖母到年幼的孩童都为了守岁而很晚睡觉。他们要谈论吉利的事情,要尽可能举止得当,确保以良好的状态迎接新年。特别告诫孩子们不能说脏话或者不吉利的话。如果他们说了,大人就要用草纸给他们擦嘴巴,以便消除所说的话可能带来的不好兆头。

午夜前夕,堂屋正中摆上了供奉“春节米”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米盒、一对插着花的花瓶、插在烛台上的蜡烛、香炉,还有酒壶和酒杯。在所有这些东西中,米盒是最重要的。盒子是特制的,圆形,有15英寸高,漆成金色和红色。里面有大半盒蒸熟的米饭,米饭正中放了一个大橘子,周围是“五子”。我们还记得,“五子”指的是花生、红枣、榛子、西瓜子和龙眼,均象征着幸福美满。十双漆过的筷子沿着盒子的内壁插在饭上,同样插在饭上的还有两根松枝,枝上挂满了彩花、纸钱、纸元宝、花穗、小年历以及其他吉祥的物件,琳琅满目。

一切准备就绪,家长东林拿起酒壶往酒杯里斟酒三次。五哥点燃了爆竹,四哥点燃了纸钱。全家挨个从桌子后面向敞开的院子叩头。只有三哥因为新的信仰而没有参加任何仪式,但是同样受过洗的小哥依然像往常一样拜了祖宗和天神。

新年一大早,金翼之家的雇工南明开了三枪。众人都被枪声叫醒,纷纷起床互相拜年。孩子们特别打扮起来,漂亮的新衣服,口袋里装满了花生和蚕豆,开始迎接新年。

早饭过后,一群村民涌进来要看看家里的新娘子。二哥的妻子二嫂在一个多月前嫁过来,现在仍然被视为新娘子。这是村里的传统,每年的新娘子要在新年当天招待访客。因此,二嫂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端着一个漆盘来到堂屋,盘子里放了几杯茶、“五子”、蚕豆和糖果。端给客人的时候,她害羞得不敢抬头,而客人们都有礼貌地从盘中拿了一些东西并向她道谢,称赞她修长结实的体型、漂亮的装束和迷人的举止。

下午,东林请老太太潘氏穿戴打扮好,准备接受儿孙的敬拜。如今她已经70岁了。中国人习惯按照新年而不是实际的生日来计算一个人的年龄。祖母穿上了一件长及脚面的精致绣花长裙,安坐在堂屋中央的大扶手椅上,座位前铺着红毡。伯母林氏第一个跪在红毡上给婆婆磕了三个头。接下来磕头的是东林和黄太太。之后轮到的是大哥和大嫂。然后依次是二哥和二嫂,三哥和他的三个弟弟以及最小的珠妹。没结婚的子女,以长幼为序挨个向祖母行礼。最后行礼的是大哥的儿子小少台,他是祖母潘氏后人中第四代的第一个成员。

这时,有客人敲门,为了确保仪式的私密性,大门是关着的。来人是祖母潘氏的大女儿张太太和她的丈夫芬洲以及他们的儿子茂衡、茂德。吉时到来,祖母很高兴,微笑地接待他们,他们也轮流向祖母潘氏行礼。随后,黄家人用水果、花生、糖果、酒、茶和其他好东西热情款待来客。

可以想见,看到老母亲,这位守寡四十余年、历经磨难的寡妇,现在能够骄傲而满足地坐在堂屋,东林是何等高兴。这是一次至亲的团聚,只有黄家人和姻亲张家的成员。太阳照进堂屋,红毡、绣花衣、新春联以及其他新纸饰物像是镀上了一层明亮鲜艳的色彩。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家中为幸福笼罩。今天不做生意、不上学、不用干农活,也不用做家务,是享受、休息、聊天和放松的好时光,一切都其乐融融。这是东林自儿时起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在乡村,春节的确是一个欢乐的节日,所有人都在享受假日。年轻的男人们得到长辈的允许,拿出宗族所有的乐器组成乐队,昼夜演奏。乐队有时在村中游行,拜访每一家并带去喜庆的乐曲,使人们开心。新年这段时间,各家一次次互访,喜气洋洋。

节日团聚,放松和休息的日子很快过去了,春节过后第四天开始干农活,湖口所有的店铺再次开业。芬洲和东林离开家回到店里,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又回到常态。

一旦正常生活再次开始,年轻人又沉浸于他们自己的喜好之中。节日期间,许多人会参加村里的赌博活动,这在当时是最流行的。

就连年纪轻轻、仍在上学的小哥,也跟着五哥在一间农舍学会了赌博。在这里,村里的男孩们聚在一起赌博,花生代替金钱成了筹码。幼稚的游戏散场之后,小哥和五哥恰巧在回家时途经村里的茶馆,听到有人在里面吵架。他们被里面的喧闹吸引,进去后发现有好几桌人在赌博。其中,村里的一个老赌徒正和二哥争吵,好像是二哥想要出老千但被发现了。大哥立即冲进去训斥二哥并将他拖回家。他做得很好,但是到家之后,大哥和二哥两兄弟又开始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事实上,这并非偶然。一家之主东林不在家的时候,两兄弟经常打架,相互憎恨。不久,除非万不得已,两人已经避免与对方说话。他们之间的仇恨也延伸到了他们的妻子。天呐,东林以为是家里最为和睦欢乐的时刻,实际上,竟也是埋下仇恨的种子和未来冲突隐患的时刻!

阴历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村里的又一盛事。所有的村民聚在黄氏宗族的祠堂里,他们共同祖先的牌位摆放在那里。不同世系的每一家都要准备一桌酒席,花瓶插上花,酒杯斟满酒,点上蜡烛和一排红灯笼,还要焚香。供品分几处摆放,从后厅一直摆到前厅。所有的村民都挤进这个大厅,进进出出。在灯笼明亮的光线下,聚会成了夹杂各种声音的喧嚣,有招呼、有问候,有责骂,也有道歉。

突然,正门前连续三声枪响,厅内立刻一片肃静。在场的所有人都噤声屏息。这种安静要保持十分钟,以免来年灾祸降临村子。但不幸的是,期间有一只狗叫了一会儿,随后又归于宁静。事后,村民们沮丧地相互诉说,预感来年可能不太平。十分钟的肃静结束之后,又听到一声枪响,嘈杂又恢复了。

在摆台结束后,午夜举行了宴会。男人围坐的桌子安排在主厅和开阔的院子里,而女人的桌子则设在后厅和后面的厨房。村里的长辈再次举起杯中酒互祝幸福安康,追述祖先的故事,同春节最后一天的庆祝活动相似。

节庆和劳作在村里交替轮回。劳作时,村民们盼望节日的到来。而在精力恢复之后,他们重又投入劳作。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劳作和娱乐的简单循环,但却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