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当金翼之家的年轻人跑去村里赌博的时候,长工南明却默默地把猪粪和牛粪搬到房子右边的空地上,这些农家肥是家里的女人们一天天积攒的。他把粪摊开晾晒,晒干之后,就用一根木棒将粪敲打成片制成细肥。他用竹筛过滤分开细肥和粗肥。细肥留起来做田里的肥料,粗肥则被重新放回原来的粪堆,准备以后再一次晾晒和筛分。
一年的农活从春节期间就开始了。二嫂在家里做饭,她为家里干活的大哥、二哥、四哥和南明准备好早饭。而后,她又进了厨房,取出一个方形竹篮,里面放上15碗米饭,上面并排摆着几碟菜,有咸鱼、咸菜、青菜,可能还有一点肉。还有四双筷子和四只空碗。竹篮用一个同样是竹编的盖子盖上。这一篮子食物是田里干活人的午饭。午饭之外,还备有一个装茶水的大竹筒。
除了午饭,四位劳力还各自挑着两篮子晒干的细粪,挂在扁担的两头。他们一早就离开家,来到离村子很远的田里。田一般在高山上,被开垦成梯田,每一级包含一块到数块不等的田。新年期间,在上一年的收割和犁耕之后,土壤变得干燥。四人中的领头者大哥,爬到梯田的顶端,用锄头开辟了一条路以便水能从山涧流入第一级梯田。其他三人也各自在每块田的路边开了水沟,以便水能从顶端的田流向最低的田。
给田浇了水之后,他们抡起锄头,并排着把潮湿的土块尽可能打碎,还是从上面的梯田开始,自上而下作业。
大哥能成为领头者,是由他的年纪和地位决定的。他中等身材、宽脸,又大又扁的鼻子,肤色黝黑。满脸得天花留下的麻子,再加上形状怪异的脑袋,使得他看起来非常难看。但是他有着聪慧精明的头脑。他只在村里学堂读了两年,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并认得大约两千个字。因为东林经常不在家,他从小就开始帮着料理家务,家中的法律文书和账目都由他保管。
在田里,大哥干活很认真,对同伴非常严厉,不苟言笑。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他放下锄头,简短地招呼同伴停下来。他们一起爬到山田顶上的平台,坐在阴凉处,打开食物篮子,把所有的东西摆出来,享用午餐。饭后,他们轮流喝竹筒里的茶,再懒洋洋地休息一会儿。这时,南明拿出他的竹烟杆,大约有一英尺半长,始终别在他右边的腰带上。他装上烟丝,点着,默默地吸着。烟圈在青山之畔升起,消散在清新的空气中,仿佛劳作的辛苦也随之而去了。
土被打碎以后,他们就要施肥。如果午饭后土还不够碎,他们可能会再来一遍。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收工。第二天,他们又在另一块田里重复这一过程,直到家里所有十块田都经过松土和施肥这两个步骤。
正月二十九有一个小节日,被称为“拗九节”。东林买了一个大蛋糕,让小哥带回家送给祖母潘氏。农民们虽然不放假,但是早餐要喝“孝子粥”。粥由糯米配上红枣、芝麻、龙眼、红糖和花生做成。张太太让张家的长工培明送了一盒“孝子粥”给祖母潘氏,以示出嫁的女儿对母亲的敬意。这一习俗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佛教徒目连菩萨,他是一出宗教题材的戏中的主人公。他试图把他的母亲——一个受囚禁和饥饿之苦的异教徒——从阴曹地府中解救出来。一开始他试图送粥给她,但是全被那些狱卒鬼吃了。于是,他在粥里放入大量红枣、芝麻、红糖和其他东西,如此一来,那些狱卒鬼就以为这只是烂泥而已。通过这个办法,他的母亲最终吃到了粥,得救了。现在,人们向父母亲献粥就是表达一片孝心。
有时,“孝子粥”也被用于避免厄运带来的灾祸。现在已经九岁的小哥,也要喝这种粥,这是为了度过“不吉利的九”。那些和九相关的18岁、19岁、27岁、29岁等,都被视为不吉利,都要喝这种粥避邪。
早春时节,冬至过后107天是清明节,另一轮农事种早稻开始了。清明节实际上是一个春天的节日,春祭祖先与每年阴历八月丰收时节秋祭祖先同样重要。在村民心里,他们的祖先参与粮食生产,为宗族带来福祉。
在春祭中,大哥和五哥被选为金翼之家的两名代表,在祠堂的祖先牌位前上供。没有墓祭,供品就摆在桌上。各家在祠堂的地上都有一口大锅。因为玉门过世,由新近接替他成为族长的玉衡招呼。族长是宗族中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男性,过世之后由族中年龄次之的人继任。当玉衡呼唤一世祖,请他来享用供品时,各家的代表都拿一些纸钱、纸衣服在大锅里烧。然后,族长依次宣读每位祖先的名号,从最久远的到最晚近的,以便所有祖先都能得到供奉和纪念。之后,供品由各家带走,煮熟后大家享用。
东林虽然专注于店铺,但一直惦记家里的土地和耕种。他知道土地是祖传的,是家庭生计的根本,农作的基础。打官司和在商界的经历,使他认识到面对压迫、劫掠或破产,土地是最为安全的。他坚信安稳在于获得越来越多的土地,而农业是一个家生存的基础和延续的希望。所以,即使他本人经常不在家,他还是把农活托付给大哥,由他安排农事和节日庆典。
就农活而言,金翼之家的女人们丝毫不比专做农活的男人逊色。播种时,负责储藏稻谷和大米的黄太太和伯母林氏,把上一年收成中保留的谷种集中放进温水里。四至五天之后,种子开始发芽,于是南明就将发芽的种子撒遍田里的每一个角落。家中的长工南明,不仅仅是一位农民,还为这个家做各种杂活。他修理农具、篮子、水桶等,也砍柴和种菜。
当稻秧长到约两英尺高时,大哥就安排移秧。他叫来东恒和张家的长工培明一起干活。六个人先拔秧,六至七棵绑成一束,再将它们移植到所有的田里。插秧从最顶上的田开始,六人并肩进行。秧苗插入淤泥中,前后左右间隔约两英尺。每个人负责插五棵秧的空间,从左往右,一步步向后退。插秧结束,要给秧苗施肥,这是新苗的营养,再灌入更多的水。晚上,大哥在他的账簿上记下东恒和培明为家里干活的天数,这些工作以后要以同等的劳动量归还。
早稻种植一结束,大哥和他的伙伴们就要开始播种晚稻。所谓的早稻和晚稻,指的是两季农作物,晚稻套种在早稻的空隙中。
在插秧和收割之间,是漫长的炎炎夏日,这期间,要给秧苗除草、加肥和灌溉。黄家的农民们用长柄铁齿耙除草。耙子顺着稻子的缝隙前后移动,他们依然像插秧时一样站成一排,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往后而是往前走。除草后,就要第二次施肥,肥料由人粪加水制成。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因为在稻子成熟之前,每一块田都要经过多次施肥和灌溉。
暑假,上二年级的小哥回家了。他们让他赶一群鸭子,鸭子在田里觅食,那里的土因为刚翻耕过,为鸭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有一天,他的那群鸭子遇上了另一群,在稻田里混在了一起。小哥拿起竹竿敲打领头的那只鸭子想把它赶跑,但不幸的是,他用力过猛把它打死了。当发现被打死的不是自己家的鸭子,他就赶着自己家的鸭群回家了。
半个小时以后,田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她发现丢了一只鸭子,开始咒骂伤害她鸭子的人。她提高了嗓门,尖声叫骂。当她尖厉的声音传到金翼之家,黄太太质问小哥是不是他对鸭子做了什么。小家伙禁不住这种质问,哭着承认是自己在田里打死了鸭子。母亲带着他走出去,捡起死鸭子交给大嗓门的女人。她代表儿子请求女人的原谅,说这是无心之失并答应赔偿。大嗓门的女人这才满意,黄太太总是这样公道地处理与邻居之间的关系。
庄稼一成熟,黄家的农民们就要在田里树起稻草人防止鸟类啄食。收割之前,大哥去湖口镇上向他的叔叔报告收成年景,由东林通知地主来收租的日子。
金翼之家前面和下面田里的庄稼最先收割。黄家的农民依然是从顶端的田开始,每人用镰刀割下结着穗的稻秸,割下的稻子一束束堆在田埂上。他们并排收割,每人负责五束。为了一天能收割完,大哥请了东恒、茂衡和培明帮工。
二哥和东恒在附近一块坚硬的平地上用尖利的竹片嵌在木条上,做了一个脱粒架。每人拿着一束稻子往脱粒架上抽打。他们并肩站着,共用一个脱粒架。当一个人打完,另一个人跟上。就这样,两人一起打谷,直到所有的稻谷从稻秸上脱落下来,然后摊在脱粒架后面的席子上。打谷的声音,不断在山谷中回响。
小哥和五哥虽然年幼,但在这个农忙时节,也要干活。他们来来回回,将稻束从田埂上搬到打谷场。孩子们虽小,却承担了重要的工作,他们是收割者和打谷者之间的桥梁。
接近中午,出租这些土地的湖口林家,派了一个管家和五个劳力来到黄村。他们一到打谷场,大哥就放下收割的工作去招待他们。谷子就在这里过秤和分配。谷子是用杆秤称的,两个劳力抬着一根扁担,杆秤就放在中点。二哥和东恒将谷子装袋,第三个劳力将装满谷子的袋子挂在杆秤的钩上。管家站在秤旁边,使左边的秤砣和右边的谷子保持平衡。大哥根据管家的报数,在自己的账簿上记下每袋谷子的重量。所有收成四六分成,林家作为地主得百分之四十,黄家作为承租人和佃户得百分之六十。
过完秤后,管家让劳力们带着谷子回去,自己则同大哥及其他人在金翼之家吃午饭。下午,收割、搬移、脱粒和称重的工作继续进行。林家的劳力又回来取走雇主的份额。
当黄家的农民把潮湿的新谷子搬回家,女人们已经准备了一间干净的储藏室暂时储藏谷子。第二天一出太阳,谷子就被搬到房子右边的空地上,在阳光下晒干。20英尺长、15英尺宽的竹席铺在地上,谷子就晒在上面。这一工作几乎完全落在女人和男孩子身上。大约每隔半小时,席子上的谷子就要翻动一次。一块装着长柄的木板就是用来翻动的。这项工作由黄太太、伯母林氏、五哥轮流完成,还有小哥,如果他恰好在家的话。谷子要在烈日下晒三至四天才能储存。在晒的最后一天,还要再经过两道工序,先要过竹筛,筛掉杂草和土块,继而要用簸谷机扬谷,把草屑和谷壳吹走。簸谷机放在一个木架上,谷子要经过漏斗、风轮和一个斜槽加工。经过最后一道工序,干净的谷子从簸谷机上落下,被储藏在二层的阁楼上。
在黄家的农事中,男女老幼齐上阵,就像一个整体。家长东林,是家里土地和财产名誉上和法律上的所有人,他只要安排农活,联系同地主的相关事宜就够了。具体的农活可以托付给大哥和其他成年男人。实际上,女人的工作量并不比男人小,要靠她们积肥、储藏、做饭、留种、晒粮食等,可以说,她们承担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日常事务。
收获季节,农活是女人们的额外任务。在金翼之家,女人的日常任务已经够多了。年轻女人负责做饭,根据村里的传统,最晚过门的二嫂,为全家做饭要满三年。之后,她可以和大嫂轮流做饭,每人一个月。早餐是所有炊事中最辛苦的。黎明,二嫂要在鸡叫头遍时起床,提着灯笼走到楼上的厨房。她先点着灶膛里的枯叶,加上干柴。等到锅里的水热了,就把淘好的米倒进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用一个竹编的漏勺把煮过的米舀出来滤干水分。然后她把煮过的米放进一个木桶里,放到锅上蒸。蒸饭时,她往灶膛里添柴、洗菜,点上一口小灶烧茶,再摆上碗碟。通常在这个时候,大嫂会来帮着切菜、搬柴和摆餐具。餐桌放在厨房隔壁的餐厅里,四四方方的,大到足够12人同时吃饭。桌上,女人们摆上十盘菜:咸鱼、咸菜、蔬菜汤、豆子、青菜、猪肉等,都是在蒸饭的时候准备好的。
早餐时,黄家下地干活的人是最早来吃饭和最早离开的,随后才是女人和孩子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同样的饭。午饭和晚饭也是一样,除了有时候下地的人会把他们的午饭带到田里吃。一日三餐吃的米饭都是早上蒸好的。
早饭后,二嫂在同一口锅里,用米糠加上水煮成糊状,这是猪食。家里一共养了两头猪。祖母潘氏把她卧室楼下鸡笼里的鸭子、公鸡和母鸡放出来,喂它们大米和粗粮。家中看门和夜晚守卫的狗,吃的是头天晚上的剩饭,也经常吃婴儿的粪便。
上午,年长的妇人黄太太和伯母林氏,各自提了一篮子衣服到村子下方的小河边,她们会遇到一群村妇跪在石板上洗衣服。在流水声中,她们边洗边聊天,先把衣服泡在水里,然后敲打和搓洗。洗完之后,她们就把干净的衣服带回家晒在一层院子里支着的竹竿上。
除了老祖母,家里的其他女人都要做针线活,主要包括纺纱、织布、裁剪、刺绣和做鞋。每年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据说,这是牛郎和织女一年中唯一能够相见的日子。当天,年轻的女人大嫂和二嫂在堂屋下面的院子里摆供。供品包括香烛、蚕豆、桃仁和鲜花。她们还要尝试在月下穿针引线,如果成功了,她们就是幸运的,表明善针线活。之后,供品分给孩子们,期待他们将来婚姻美满。
女人们用麻纺线。麻生长在比较贫瘠的土地上,先被捶打洗白,然后纺成细线。女人纺线的时候,坐在凳子上,旁边放一个细竹编的篮子。纺到足够多的时候,就在轴上缠成团。然后,线团套在织布机上等待纺织。因为家里只有一架织布机,女人们需要轮流纺织。正是在这架织布机上,她们织出了自己所要的布。
女人们就用布为全家做衣服和裤子。黄太太是有名的裁缝,能裁出各种衣服样式,村里的很多女人来让她剪样子。女人们还是鞋匠,她们用日复一日积攒起来的布头做鞋。除了在福州城里上学的三哥,其他人穿的鞋都是家里做的。
女人在家庭经济中起的作用并不比男人小。没有她们储粮做饭、料理家务、洗衣做衣,男人就不可能无所顾虑地将所有精力投入田间劳动。黄昏,当男人们疲惫地回家,女人们高兴地迎接他们,接过他们从田里摘的青菜,还有从沟渠里捉来的田鸡和小虾。
晚上,金翼之家成了欢乐和休息的场所。除了狗,所有家养的动物都被关了起来。热水可以供农民们洗澡或洗手洗脚。晚饭简单美味,大多有一两道好菜。晚饭后,人们关上大门,点上灯笼。男人们坐在堂屋的长凳上,女人们则坐在矮凳上,一起说笑、叹息、争执。孩子们追逐打闹,间或传来哭声。不到一个小时,人就散了,房子归于黑暗寂静,然而充满安宁。
秋天,收割晚稻,程序和收早稻一样。收割、搬移、脱粒、称重、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分配、晒干以及储藏再次循环一遍。稻谷收完,黄家的农民将稻秸连根拔起,铺在田里让它腐烂。他们在家里举行庆丰会,参加的除了全家人,还有宾客,大多是帮助干活的人。庆丰会上有糖果、酒,经过蒸、敲、揉而制成的一种独特的圆形糯米糕和各种各样的点心。他们举杯庆祝劳动一整年换来的丰收。
天气转凉后,农田一片荒凉,到了犁耕的季节。黄家用水牛耕地,家里养了15头水牛,雇了一个名叫素华的放牛娃。他每天把牛群赶到山腰的牧场。下午,水牛习惯在小河里浮着休息几个钟头。黄家的农民善待水牛,从不杀掉吃肉,也不喝它们的奶。它们的价值就是干活、犁地。这个犁耕季节,家里大部分牛都被租出去,只留下一两头在家耕地。
耕地是很耗时的工作,大哥常常独自负责。他用绳子穿过牛鼻子牵着牛走,在牛脖子上套上牛轭,一根弯曲的L形木头,两端用绳子在牛脖子下面绑在一起,与犁底端的长皮带相连。大哥扶着犁,鞭打牛使之前行。水牛似乎生来就是负重的命,它抬脚前进,犁铧翻卷土块,一波一波,就像天空交叠的云彩。耕地是为来年的播种做准备,以产出更多的粮食,而粮食是黄家人生存和宗族延续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