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和漫长的犁耕季节之前,金翼之家的男男女女齐上阵,把谷子加工成大米。第一道工序是用石磨为谷子脱壳。这需要两人协作,推磨的通常是成年男人,像大哥或者四哥,另一位往磨洞里添谷子的大体是女人,比如黄太太或者伯母林氏。两个男人合作的情况很少。有时南明可以独自一人脱壳。
脱壳之后,他们用簸谷机扬去谷壳,然后大哥把脱壳的谷子搬到水磨坊。水磨坊在河边,是黄氏宗族的先人所建。它的外面看起来像一座两层楼的房子,第一层是磨坊,第二层做过校舍,玉衡以前就在这里教书。磨坊是全村的公有财产。
脱壳的谷子倒入磨坊的石臼后,大哥解下挂在天花板钩子上的大石杵。这些大石杵与水轮相连,流动的水带动水轮,石杵于是有节奏地上下敲打石臼。舂米完成,大哥再把石杵挂起来,然后用铁勺把米舀出来。一旁倚着大木架站着的伯母林氏和黄太太,现在开始用筛子筛谷壳。大米还要再经过一次簸谷机,才能清掉残留的谷壳。经过这一道工序,大米加工就完成了。大米可以吃,也可以卖出去,谷壳则留着喂猪。
留足了口粮,大哥就准备把多余的大米运去湖口店里出售。他让南明和二哥把几筐米搬到堂屋,他在那里放了一个敞口的大筐。当所有的米都倒进大筐之后,大哥闷了一口水喷洒在米上。同时,他蹲下来用手搅拌大筐里的米。他边喷水边搅拌,如此重复,直到他认为大米已经足够潮湿为止。之后,他用斗量米,喷过水的大米被倒入麻袋,每一袋装十斗米。
现在,大哥、二哥和南明三人,每人用右肩挑着两麻袋米,又用一根齐肩高的木棍,将扁担的重量传递到左肩上。这样,左肩就分担了一部分压在右肩的重量。沿着西路往湖口走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几队挑夫,有的在树荫下休息,有的则匆匆赶路。
三人中南明是最先到达店铺门口的,他看到店里已经挤满了人。东林正蹲在地上检查一袋米,不时与一名陌生人讨价,看到南明,起身表示欢迎。
南明进来的时候,正遇到一次很典型的讨价还价的过程。陌生人站在东林旁边,让他提点价。但东林摇摇头说:“兄弟,你的米掺了太多水,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提了。”
于是陌生人一边抓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把两袋米系在扁担两头,一边不甘心地对东林说:“你隔壁的店铺给我出的价更高,但是我没有把米卖给他们。如果你连这么一点价都不肯加的话,我为什么不回去隔壁那家店呢?”这些话是卖米人在讨价时常说的。
“你能让我看看你另外那袋米吗?”当陌生人似乎真的要离开去隔壁店的时候,东林问道。
“当然可以,”陌生人答道,又把米袋从扁担上解下来,拉过东林还没有看过的那袋米。
当陌生人打开第二袋的时候,东林蹲下去把手插进米中。拨拉了一会儿,他用力抓起一把米捏成一团。他随后伸出手,把结块的米给陌生人看。陌生人一直紧盯着他。东林最后说:“兄弟,看看你的米掺了多少水啊!”
“天呐!”陌生人反驳说,“你的手握的像铁钳一样。像你那种握法,就是沙滩上的沙子也会成团的。”
东林起身坚定地对陌生人说:“刚才的价格我再加一毛钱。你知道你的米不可能有比这更高的价了。”
“店家,加三毛怎么样?爽快点,我不想浪费时间。”陌生人诚恳地问道。东林摇摇头,陌生人再次抓起扁担,把米袋系上去。当他挑起担子,慢慢地走到门口的时候,东林在他身后喊道:“兄弟,这样吧。”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他会在原价上加两毛。陌生人回头看看东林的手指,站定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好吧,先生,”他说,“我把米卖给你,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这些时日以来,东林是店里唯一的掌柜,因为芬洲越来越多地待在家里的新居中。这位上了年纪的姐夫近来变得懒散和悲伤,尤其是那个在福州贩鱼的长子茂魁死后,更是如此。茂魁在城里染上了疫病,突然亡故。他的遗体入殓后运回家,但是立即下葬了,没有进入家人居住的新居,因为传统上禁止亡故在外之人的遗体进家门。茂魁的妻子是一个木讷、羞怯但忠贞的女人,在他们十年的婚姻中,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现在,她的丈夫亡故了,芬洲不知从哪儿收养了一个婴孩,做她的儿子。她很疼爱儿子,准备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延续茂魁一支的香火。
东林对芬洲的处境深表同情,同意他退休。为此他承担起了店里所有的责任。做了一辈子生意,他成了大米估价的专家。作为店里的掌柜,他指点伙计、账房、店员和学徒,使店铺成为合作且协调运转的整体。
在店里,地位仅次于东林的是曾被绑架过的前账房云生。他接替芬洲成了大夫,负责药店,帮助打理整个店铺,也偶尔出来和卖米的人议价。一个陌生人来卖米,看到东林与第一个人谈拢了买卖,便从云生转向东林,要他看看他的大米。东林照做了,又问了云生他给了什么价。东林顺着他,告诉陌生人云生的价格是合理的。他的米不仅掺了水,而且加工得不好。东林总是认同下属的决定,也赢得了他们的忠诚。
在大厅中央,主管的店员正忙着为大哥、二哥和南明带来的米称重。由于这些米来自金翼之家,为店里的掌柜本人所有,用不着议价。在三人的帮助下,店员把六袋米过了秤,倒入一个敞口的大筐,再装回袋子。每次称重之后,他就把卖米人的姓名、数量和价格报给账房。只是这次不用报价格,因为账房知道卖米的人就是掌柜,也知道应该写上什么价格。
在第一个店员称重的时候,还有一群人站在大厅的远处等着称米,这群人包括另一个店员和三位顾客,他们的米已经定价和过秤了。东林于是到后面取出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的一杆大秤,横着拿到身前,左手把着秤砣,右手拿着秤钩。当店员把一袋米挂上秤钩的时候,东林沿着左边的秤杆移动秤砣,以使大米和秤砣保持平衡。等秤杆平稳下来,他就把重量报给账房,让他记下来。同一个卖家的米无需逐袋称重,因为称一袋就足以检验米的好坏。米价总是根据验米而不是单凭重量评估的。
过秤之后,店员和卖家就把所有米袋搬到二楼后面的储藏室,把大米倒入谷仓里。然后他们回到大堂,卖家便松了口气,一边喝茶,一边吸水烟袋。而店员则要离开他们接着去招呼其他卖家。
这时凯团已经用算盘算出了要给顾客的米钱。他从钱柜里如数取出银元和零钱,递给站在柜台边的东林。每一块银元都印有铁印模,上面有一个字。这种印汉字的银元是店铺发行的,一旦发现是伪造的,随时可以偿还。
东林把钱交给三位卖家,他们数了一遍后自己分了。随后他们收拾空袋子、扁担,招呼自己人,在同店里的人道别之后便走出了店门。
现在南明和二哥可以回家了,只是大哥悠闲地站在柜台边,想要和叔叔说几句话。没有人得到钱,家长东林把所有的钱存在店里,家里卖米的钱只不过是在家庭所有的资产上又加上了一笔。
小哥放学回店里吃午饭的时候,他看到大门口挤满了卖米的人和他们的米袋,于是转身进了药店。药店里的小学徒正忙着用一杆小秤称不同的草药,顾客在柜台外面等着。店员杨林走到学徒旁边,用算盘计算药价。顾客们依次付钱,杨林把钱扔进一个漏斗,掉进下面的抽屉里。
后厅,一位老妇人带着她的孙子来到云生的诊桌旁,等着他给小男孩把脉。而这会儿云生正在隔壁大厅忙着与卖米人讨价还价。
小哥经两间店铺的隔墙门溜进了大厅。他跟大哥打招呼,大哥只冲他点了点头。大哥对他的堂兄弟们毫无感情,而且对叔叔花家里的钱送三哥和小哥上现代学堂越来越不满。东林过来看到小哥,让他拿把扫帚清扫洒在地上的米。
东杜从楼上的储藏室下来,东林让他摆桌子吃午饭。东杜是东林叔父玉衡的次子,现在是店里的厨师。他尚年幼,但东林答应玉衡要把他培养成商人。这一计划源自打官司的时候,东林想要报答叔父当时的好心帮助。
后厅中间是一张圆桌。菜摆好,小哥就招呼所有人过来吃饭。凯团是第一个到的,他端了一张高脚圆凳,在上位坐了。他的左边是东林,小哥坐在父亲的左边,吃饭的时候,父亲不时夹些猪肉给他。大哥坐在下首,向东林汇报金翼之家的经营状况。叔侄之间的谈话很少为在座的其他人打断,只有云生偶尔问一两个问题。不到20分钟,大家相继吃完饭,又回去工作,主要是议价、验收、称重和装运。
作为店里的掌柜,东林是一切有疑问或者有争端事项的最终拍板者。收大米时,最关键的步骤是定价。这一工作由东林亲自完成,虽然有时在他的授意下,他的老朋友云生也偶尔接手。东林就像军队的总司令一样,全程监督着收米。称重的时候,他是把秤的人,象征着他作为掌柜的统帅地位。他在银元上印字和付钱,这些也是店主的职责。
排在东林之后的是医生云生和账房凯团。云生协助掌柜定价,他有时在药店,有时在大厅。在药店里,他分管杨林和小学徒。老医生芬洲退休之后,他的地位提高了很多。而凯团不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大厅。他是一个机敏的人,眼睛尖,坐在比大厅地面还高一英尺的柜台边,居高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听着掌柜同卖家商定的价格,一边记下验收和称重的结果。他算钱、记账、取钱,关上钱柜以后,从来不忘上锁。他是敏捷、主动、细心而且忠诚的账房,深受东林喜欢。
店员要做一些繁琐的工作,如验米、帮着称重、汇报、扫地以及其他体力活。厨师,也是学徒,要做饭、担水、洗涮、扫地,还要协助店员工作。
店铺在掌柜的领导下成了一个协调的整体。云生虽然主管店铺生意的重要组成部分——药店,但依然是雇员。东林每天辛勤地收购大米,只不过是店铺组织运行的一个例子。
傍晚,生意清淡起来,来店里卖米的人少了。天黑的时候,只有一两个住在镇上的顾客出现,他们是来买咸鱼做晚饭的。店里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些去洗脸洗手,有些悠闲地坐在凳子上,也有些在门口消磨时间。
在店铺的灯光下,雇员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只有东林和云生会喝酒,东林酒量比较大。有时他也给小哥倒半杯酒,小哥以自己现在是基督徒为由不肯喝。老父亲现在越来越喜欢小哥这个儿子,嘲笑他不肯喝酒并和他争辩,说:“那是洋鬼子的可怜信仰。他们从不知道喝酒是多么痛快。不管怎样,你知道的,小哥,半杯酒能驱除所有的恶灵,也能赶走洋鬼子。”所以他逼迫小儿子喝酒,把酒杯塞到他嘴边。这时的父亲暂时放下架子,通过和儿子开玩笑来自娱自乐。
有些人开始铺床了。小哥和账房凯团一起睡,他们的床就搭在柜台后面的地上。他们在四条凳子上铺上木板,床板上铺上厚厚的草垫、席子,还有毯子,最后挂上蚊帐。很麻烦的是,这天晚上,凯团发现少了一条凳子,就让小哥到大厅里去搬一条。这时大厅里的店员也在搭床,他也缺一条凳子,就去药店找。等他从药店回来,发现原来的三条凳子又少了一条。他于是骂道:“你个杂种,偷我的凳子!”咒骂声实际上没有了结这件事,反而生了事端。
柜台后面的房间里,东林躺在自己床上。虽然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多,但他非常清楚大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小哥偷拿了凳子,听到凯团搭床。当听到主管店员污蔑他儿子是杂种时,他非常愤怒,冲出来指责那个店员。店员为自己辩护,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是小哥干的,还以为是他从小就要好的朋友凯团。但是你来我往,两人吵得越来越凶。现在,店里所有人都起来了,劝他们不要吵了。第二天一大早,这个店员收拾了东西要走。虽然店里的人都建议他留下,尤其是介绍他进店的凯团,然而东林一句话也没说。或许,他昨晚的小错误可以原谅,但是敢公开与掌柜争吵的店员不容留下。
如果不是收到了黄东志的来信,这一事件恐怕还难以平息。黄东志以前是店里的店员,现在接任茂魁,在福州负责咸鱼生意。他报告说城里的大米需求量很大。看了这封信,东林让一个小学徒去请帆船主马五安排运米。马五很快就到了,他被请到柜台里面坐下,喝茶、抽水烟。
商人和船主的关系是微妙的:如果城里需要的米多,船主会拒绝商人超载;而如果运的货不足,船主也不让把船凑满。看起来,商人和船主总是两相牵制。
这一次是东林请马五帮他多运点米。一番长谈,提到了彼此之间的老关系,马五最终答应从店里带走30海袋米。“海袋”是用麻布做的,比一般的袋子大,而且规格统一。
晚饭后,除了记账的凯团,店里所有人都围在米仓边往大米里边掺水。东林站在旁边看着,其他人都光着脚,进到仓里,在米上走来走去。小学徒和东杜各拿一个带喷嘴的水壶,往米上面洒水。店员用铲子把干米和湿米分成两堆。湿米不仅体积会变大,还能增加重量。不干活的小哥,在米堆上嬉戏。
第二天一大早,马五带着码头搬运工来到米仓处,店员们称完湿米便装入海袋,并马上封口,袋外印上店铺的标记。同东林寒暄了几句之后,马五又去了别的店铺。而店员和搬运工仍在继续称米、封装,为船运做准备。
一个搬运工把一海袋米扛在背上,手在后面托着走下楼梯。到了楼下大厅,他把自己的姓名报给账房。账房记下来以后就让小哥给他一根竹签作为凭据。竹签的两面都写着字,一面是店铺的标记,另一面是竹签的编号。这次要运30袋,所以店铺要签发30根竹签。晚上,搬运工要用竹签换工钱,这是核对搬运量的简单方法。
当时,小镇和福州城之间的水路交通还是很危险的。在激流中船只失事时有发生,土匪劫船也并不罕见。人们无力避免天灾人祸,只能祈求各路神灵的护佑,东林亦不例外。他为掌管水域的龙王爷设了一个神龛,就在店铺二楼的仓库里。马五的帆船起航那天,东林默默地在这个神龛前点烛烧香,为运输途中的大米祈祷,求龙王爷的神灵力保船只,让它安抵福州。
然而这一天,不知道是龙王爷生了东林的气还是玩忽职守,马五的船开了15分钟就出了意外。装载过重的船在江上撞上了礁石,船尾损坏,所有大米都沉入江中。
这一不幸的消息对东林的打击颇为沉重。他立即回到龙王爷的神龛前再次祈祷,来回踱步,凄然等待派去打探的杨林带回更确切的消息。
杨林终于回来了,他非常激动,高声悲怆地讲述着意外,店里所有的人都围在他身边,迫切地想要知道每一个细节。帆船撞上了礁石,所幸只是部分损坏。三分之一的大米落水,其余的都没事。帆船最终被解救,抛锚停在岸边。
其他四家店铺也有大米在马五船上,店主们来找东林商量。他们一致同意立即修复船只,将剩余的大米运到福州。至于失踪的大米,决定每家出两个人,组成一支打捞队,试着找回大米,议定无论找回多少,都由五家均分。
帆船修复后安全抵达福州,马五向东志解释了货船晚到的原因。实际上,东志已经从掌柜那里获悉这一事故。他责备了马五,马五争辩说这不是他的过错。
这些大米在福州出售,是东志的任务。他去拜访经常有生意往来的米商,米商跟随他到船上看货议价。大米售出后,东志就把货款存入本地的钱庄。现在他已经和城里的五家本地钱庄建立了联系,这种联系越紧密,生意就越兴隆。
就这样,东林在更大范围的人群中树立了权威。作为黄家的一家之长,店铺的掌柜和生意上的总管,他的影响力一直在扩大。他还是土地及其物产的所有者,他将农作的运营托付给他的侄子——大哥和家里的其他农民。他们的劳动产出部分养家,部分出售。那些卖米的收入又投资到店铺里,赚取了更多的财富。这个店铺,成了几个小村子和一个大城市之间的枢纽,是整个区域经济活动的中心。东林经营的生意完美地保持了平衡与协调。他的合作伙伴芬洲退休了,于是他成了主要的所有者。他的影响力也扩展到帮他运送货物的船主马五那里。他的代理人在福州贩鱼,也在他的指示下涉足其他货源。即使在这个很小的商业圈里,这个城市和村庄的经纪人的世界中,领导者也注定会出现,他的同伴们围绕着他本人,结成了一个灵活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