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洲的妻子张太太,身体不好已经多年了。茂德一死,还有茂德的遗孀惠兰造成的麻烦,使她忧虑,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她躺在床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一直等着丈夫回家。当芬洲来到她的房间时,她清醒了几分钟,哀伤地对他说,自己不行了,建议他把惠兰送走,好让家里恢复安宁,这就是她的遗嘱。
妻子弥留之际,芬洲叫来了所有家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儿子茂衡、包括惠兰在内的三位儿媳、两个侄子茂月和茂桥以及收养的小孙子。当一个人临终时,所有家人都应在场参加临终仪式,这一直是这里的传统。
张太太一过世,三位儿媳立即号啕大哭。惠兰虽然对婆婆并没有什么怜悯之心,但是在她临终之际也泪流不止。茂衡和他的两个堂兄弟放下了帐幔和窗帘,把所有的家具移到其他房间并打开门窗透气。
茂衡,现在是逝者唯一尚在人世的儿子,担任主祭人。他用一张白纸蒙在亡母的脸上,用红毯盖住她全身。然后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在床前设了一张“灵桌”,上面摆着一个香炉、一盏灯和一对陶罐。悼念的人在长明灯下轮流守候着遗体。灯架是铁做的,用黑色的灯油,被称为“长明灯”,据说它的灯光会照着逝者的灵魂一路到达阴曹地府。茂衡还用这盏灯点着纸钱在陶罐里焚烧,人们相信灵魂依然萦绕在遗体周围并享受这些供品。
茂衡是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肤色黝黑,浓眉,前额往后倾斜。他是一位生活在村里的农民,与外界鲜有联系。他有些迟钝,每次说话的时候都眨眼睛。父母不那么器重他,认为他不如他的两个兄弟茂魁和茂德聪慧。但是在现在这样的仪式场合,他却是个忠实的治丧人。
为了向亡灵祈祷和占卜未来,茂衡拿出一枚被称为“灵钱”的铜钱,投掷在“灵桌”上。铜钱上系着一条线,他投掷的时候拽着这条线。第一掷是最重要的,如果正面朝上,就说明灵魂对所提的问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如果反面朝上,则是否定的回答。
芬洲为妻子的亡故深切哀悼,他派人通知亲属。逝者的母亲祖母潘氏是第一个到达的,带着她的两个儿媳妇伯母林氏和黄太太。当她们径直来到逝者的房间开始哭丧的时候,茂衡下跪迎接她们。哭丧是所有亲属的一种仪式性习俗,无论它是否意味着个人的悲痛。她们掀开白纸看逝者最后一眼。芬洲最后进入房间恳请岳母不要再哭了,他们随后谈起他妻子死前最后的病症。
道士被请来在堂屋举行一个仪式。他支起一棵“药师树”,树干插在地上,树枝朝四面八方伸展,上面装饰着点燃的蜡烛。在诵读祷文的时候,道士带着茂衡绕树一周。除了芬洲,其他家人同样被带着绕树一周。一个人绕树的时候,其他人就站在后面恸哭。传说这一仪式和烛光能够帮助灵魂到达阴间而不至于迷路。
堂屋里的装饰与平日截然不同。平常所有红色的窗帘、灯、卷轴和对联都被换成白色,一丁点儿红色都不允许保留。红色意寓喜庆,白色则是哀悼的颜色。
第二天,三位儿媳为逝者净身、穿衣,为葬礼做准备。准备的衣服必须是单数,有七件上衣和五条裙子。最外面是一件绣花长袍和一条漂亮的裙子。穿戴完毕,遗体被移到后厅,“灵桌”也一块儿移过去。
更多的亲属和邻居,男男女女,对失去了亲人的家庭表示慰问。他们都会掀开盖着的白纸,看逝者最后一眼。女人们总是失声恸哭,男人们则配合仪式忙忙碌碌。
事先预备好的棺材被搬到后厅。棺材内壁要涂上青油防潮,底部要垫上棉纸,再铺上褥子。棺材的四个角上放上各种纸钱,所谓的“棺纸”。入殓时间由风水先生确定,他能测算吉凶。
在张太太入殓之前,她已经出嫁的侄女——茂月的姐姐——特地回来完成另外一个重要的仪式。她从张家门前流过的小溪里取了一小杯水,然后用一些蘸了水的纸钱三次掠过遗体。这是一种仪式性的净身,通常是女儿完成,可张太太膝下无女,就由侄女代替。
入殓的时候,芬洲安排所有的家人聚在后厅,其他亲属也在场,女人们又一次哭起来。
黄昏时的气氛很阴郁,烟气弥漫。后厅在场的所有人都举着几支一直点燃的香,这种香很特别,比普通的线香更粗更长。这不仅是仪式所需,也是因为天气热,可以盖住停放了两天的遗体的气味。后厅昏暗且烟气缭绕,人们几乎看不清彼此。
芬洲指点着入殓的顺序。他让茂衡抱着头,三个儿媳抱着脚,他自己则抱着身子,抬起来放入棺材。张太太现在躺在了一个做成公鸡形状的枕头上。
茂衡请来了一位木匠盖棺盖,还要钉上钉子。钉钉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道士一直在念经,并一路将圣水从堂屋洒到后厅以避邪。
逝者的亲属都穿上孝服。根据与逝者关系的远近,戴孝分为五个等级,要穿的孝服不同,穿的时间长短也不等。茂衡是儿子和主祭人,要戴孝三年,孝服不得缝边,代表最近的关系。他的装束包括:长衫、裤子、帽子、鞋,均用白色麻布制成。此外,他戴的帽子上有三股麻绳编成的辫子,长衫也是麻布做的,白鞋上缝着几块方方正正的麻布。所有衣服都是不缝边的。他的腰上也系着麻绳,还要手执孝杖。若逝者是父亲,孝杖是用竹子做的;眼下孝杖则是普通木头做的,漆成红白相间,顶上拴着三层白纸做的幡。
收养的孙子穿同样的孝服,在一般情况下,孙子只戴孝一年,孝服缝边,表示第二等级的关系,但是这个孙子戴的孝是第一等级的,这是代替他的养父茂魁,后者是家中的长子,若尚在人世,应是主祭人。
三个儿媳也穿一等孝服,麻布上衣和裙子,但是不持孝杖。旁系的男女亲属和其他宗族的亲属穿另外三个等级的孝服。这三个等级也要穿白色麻布衣,但是分别只穿九个月、五个月和三个月。
奇怪的是,失去妻子而最悲伤的芬洲却不戴孝。这与从最早记载传下来又经各代重新诠释的古代礼仪是相悖的。古代礼仪作为一种制度,提供了父子、夫妻和其他亲属间古老的哀悼义务。但是现今的实践似乎强化了哀悼只是年轻者对年长者、晚辈对长辈或者地位低的人对地位高的人的义务,就像儿子对父母或者妻子对丈夫的义务。由于上述原因,芬洲本人除了悲痛之外没有其他仪式上的哀悼义务。
悲痛已经够多了。“风水”似乎轮到芬洲受苦了。他的不幸始于长子茂魁之死,自那以后,他从店铺退休了。茂魁收养的儿子给他带来过片刻的慰藉,然而幼子茂德却又突然亡故,紧跟着是他的遗孀惠兰带来的麻烦。悲伤和麻烦丛生,迫使他离家回到店铺,但在店里,芬洲发现自己孤独且格格不入。他如此忧心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他变得悲观,害怕与任何人为伍。现在妻子的离世又带给了他更多的悲痛,他一生的纽带被摧毁了,现在他孑然一身,日渐消瘦。
强颜欢笑和无所事事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如果他参与为亡妻举行的所有仪式,跟上人们的节拍的话,或许会觉得好一些,但他却把所有要张罗的事都留给了忠心做仪式的儿子茂衡,自己则与家人愈发疏离了。
茂衡每天在“灵桌”前拜祭灵魂两次,晨祭在日出之时,暮祭在下午三点左右。棺材放在后厅的两条长凳上,“灵桌”之后设了“灵龛”。龛是用纸糊在竹支架上做成的,里面正中挂着黄太太的遗像,挨着纸墙。“灵龛”下面放着一个小竹凳,上面摆着她的一双鞋。竹枝插在竹凳上,绿色的叶子伸到“灵龛”里面。竹枝顶端的白绢打了结垂成两股。白绢如灵魂化身,是特别圣洁的物品。“灵龛”前的“灵桌”上摆上了更多的东西,除了原有的“长明灯”和“灵钱”,还有一个碗、一双筷子、一面小镜子和一把梳子。
拜祭的时候,茂衡跪在“灵龛”前投掷“灵钱”,询问灵魂的意愿。三位儿媳和孙子跪在他后面,每人手持三炷点燃的香。作为一种仪式,他们哭了一会儿。这种拜祭要持续100天,在这段时间里,茂衡和孙子不能理发。
这时,堂屋和后厅之间的隔板被取下,换成一块白色的幔帐,这被称为孝帘,上面挂着亲朋好友表示悼念的卷轴和对联,关系最近的亲属送的挂在中间,关系较远的则在两边。
黄太太和大哥几乎每天都从金翼之家过来,帮着安排家事和仪式。大哥被委任为文书和记账人,前院有一张桌子,用作收礼和发布通知。
人死后第六天要举行的仪式是向阎罗王报亡。村民相信,逝者在第六天之后将不再回来,所以要向阎罗王报告。道士又来了,带了两个助手将堂屋布置成阎罗十殿的样子,到处摆放着鬼怪。地府的中央有一座纸房子,里面住着一个模拟张太太的纸人,以及她的一对金童玉女。两边还放着一些奇特的东西,都是一些纸糊的竹架,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都是兽首人身。披麻戴孝的茂衡,手持长幡象征性地跟着道士穿过地府。锣鼓手始终为仪式伴奏。
第二天,超度的仪式开始。每七天一期,直到第七期“断七”共49天,都是由道士主持,往来吊唁的人们参与其中。
接下来,张家给亲朋、邻居和熟人印发讣告,讣告上确定了公开吊唁的日子,这样收到的人就可以来与悲痛的家庭一起吊唁。
公开吊唁的这一天,张家房子办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聚会。东林,作为逝者的弟弟也必须来参加,他带着家人在张家门口受到了亲切的接待。哀悼的人由茂衡领着,均披麻戴孝,跪下迎接宾客。
当祖母潘氏和其他人进去的时候,东林停下来看张贴着的用大号字体写就的讣告。讣告上说:
不孝子孙们罪孽深重,自身未招来杀身之祸,却使灾难降临在敬爱的祖母身上。呜呼,中华民国九年(1920),五月初二日下午四点,她因病亡故于后室。祖母生于前清同治四年(1865)九月初十日凌晨一点。享年56岁。不孝子孙们为至爱的祖母伺候穿衣,无奈捶胸顿足,恸哭流涕。依训自她仙逝之日起披麻戴孝,特此含泪告知家人、亲朋好友和乡亲。
讣告的结尾是其亲属及各辈致哀人叩首署名。
东林走进大门时看到两边各挂了一盏白色的圆灯笼。这是给外人的信号,说明这家正在办丧事。三个纸宝塔挂在房门上,这是三个儿媳的父母,逝者的亲家送的。
东林迈过门槛的时候,张家的长工培明出来问候他,给他一套白色丧服,他立即穿上了。随后,他穿过搭着白色天蓬的庭院,蓬内摆放着前来吊唁的亲友们送来的礼物,香、爆竹、纸钱和纸元宝。墙上挂上了更多悼念的卷轴和挽联。地上摆着纸糊的房子、马、牛、轿子、箱子等,撒满了各种纸钱。这些都是献祭用的,通过祭火转换成阴间的用物和钱币,是以烟的形式送给逝者灵魂的物质援助。
东林来到堂屋,看到了仪式的主持人云生。按照要求行礼、跪拜磕头之后,东林随后转身进了芬洲的房间,这两位姻兄弟终于再次相见。他们谈论家事和店铺的生意,直到茂魁的遗孀送来一碗面条和荷包蛋。
不久,门口有人报告另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这次来的是王立阳,惠兰的父亲,芬洲的亲家。他也换上了白色的丧服,茂月出去迎接他并陪他走进堂屋。在云生的招呼下,立阳在垫子上跪下磕头,茂月出于礼仪,也在他旁边跪着作陪。他们所跪的垫子排成三排,第一排是白色的,第二排是蓝色的,第三排是红色的,代表着三种等级的关系。吊唁的亲家应跪在白色的垫子上,离孝帘较远的蓝色和红色垫子,是给关系较远的亲戚朋友用的。
当立阳起身时,孝帘的右角被掀开。在孝帘后面,由茂衡带领的哀悼者跪下磕头回礼,感谢他的吊唁。
礼毕,立阳也被请到芬洲的房间,三位老朋友亲切地互致问候。芬洲憔悴而又哀伤,立阳和东林诚挚地奉劝他节哀和保重身体。
下午,更多的宾客到达,挨个在堂屋里行礼。傍晚时分,桌子摆开了,开始宴请包括朋友、姻亲、族人在内的所有来宾。
无论参与者的感受如何,这种聚在一起吊唁的仪式都要举办,来宾们也享受这种宴会,不再哭了。相聚能使人们更新社会联系,仪式既是生者对逝者的责任,也是相关的人们对丧亲之家的义务。传统就是这样世代传递,而社会群体的整合也就此得到了更新。
在“六七”,即张太太死后第42天的祭日,要举行一个叫作“送六七饭”的仪式。供品包括一甑饭、一壶酒、一碗羊肉,再烧一堆纸钱。据说直到这天摆米供之后,逝者才会意识到自己已死。
当晚,道士要举行“鸭母渡江”的仪式。纸糊的母鸭浮在盛满水的盆里,边上是一盏蛋壳灯——蛋壳内装满灯油,周围是竹叶。在鼓乐声中,道士念念有词,缓缓地推着鸭子游过去。仪式与当地的一个传说有关,据说有一个女人的灵魂在过江时因得到鸭子的帮助而被救赎。
第49天,是道教仪式的最后一天,张家要举行一系列仪式。第一项仪式称为“破地狱”。人们搭起了一个“阎罗十殿”,从堂屋一直延伸到前院。在堂屋中央,道士设了一个祭坛,装饰着彩色的绣花绸缎,并备有诸如灯、烛台、木头的和金属像等。他本人身着仪式盛装,头戴莲花形帽子,坐在祭坛中央。两位助手,分立两侧,一手持木鱼,一手拿铜铃。他们不停地念经,据说这拥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够把灵魂救出地狱并送上天。念经之时,也间或敲打乐器。祭坛前面还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整套供品,都是珍馐佳肴。披麻戴孝的主祭人茂衡,一次次向前进香、哭丧和磕头,祈求逝者的灵魂能够享用这些供品。在仪式结束的时候,道士起身一刀打碎了地上一个盖着纸人的瓷碗,这象征着地狱之墙被打破,灵魂得到了救赎。
第二项仪式是“过桥”,要在午夜举行。事先在庭院内搭起一座木头的“奈何桥”,大体上有十英尺长,宽和高各三英尺半。桥面及两侧盖着白布,桥上有白布蓬。道士举着布幡,领着茂衡按音乐的节奏一步一步地过桥,茂衡则捧着象征逝者的纸人。其他哀悼者,三位儿媳妇和孙子成春,举着象征逝者的金童玉女、牛头马面或其他财富的纸模型,跟着茂衡过桥。仪式过程中的音乐震耳欲聋,颇为振奋人心,用以抵抗所有想拉灵魂下水的恶鬼,帮助灵魂过桥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三项仪式是“收箱”,是向亡灵敬献财物的仪式。在大门口,纸做的房子、粮仓、家畜、工具、纸币、银元以及其他贵重物品被付之一炬,作为寄送给亡灵的礼物。
在所有这些仪式结束后,张家的生活逐渐回归常态。张太太死后的一长串仪式,逐渐减少,这是为生者度过这一阶段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角色和职责安排的。她的遗体仍然躺在棺材里,在后厅等待下葬,然而家人对她在场的关注渐渐减少了。芬洲有时经过后厅,会对着棺材看上一会儿,然后总是悲伤地转身离去。他回忆起新居落成,他和妻子带着三个儿子乔迁新居的兴旺景象。现在他却形单影只,只有一个儿子茂衡尚在人世。他曾憧憬“龙吐珠”的风水会如何带给他好运!但是事与愿违,他开始怀疑他的“风水”是不是被某些恶神诅咒了。
一开始,芬洲和东林的生活格局近乎相同,但两人的结局却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