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之路虽然已经走到巅峰,但对于命运突变的抵御力并不比张家强。随后几年接踵而至的事件,很快使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当时,福建全省同整个中国一样,在战争中支离破碎。所不同的是,虽然经历了残酷内战强加给普通百姓的损失和颠沛流离,东林却活了下来,围绕着他所建立起来的儿子们的家庭和财产紧紧聚在一起,度过了分崩离析的危险。不久之前,东林寿宴所庆祝的外在荣耀虽然可能再次消失殆尽,但内部组织的核心,即父子团结,并未受衰败的影响。

在全面内战侵袭本地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看似有可能回归风平浪静,不过这个愿望只是泡影。地方土匪的覆灭曾让人燃起过这个愿望,也为新的前景带来希望。在力压张家之后,方扬的末日突然降临,而他的势力也在新的事件发生之前很快消逝。

方扬是茂衡过去的合伙人和后来的仇敌,确实是非常显赫的土匪头子。他手下有百人之众,在古田县的村庄抢劫杀戮,残酷无情。实际上,他们几乎无人能匹敌,直到来了一名驻守湖口镇的新中尉。

新官上任之际,这个中尉设了一个奸计,派代表去招募方扬和他的手下并入正规军。

当军方代表和土匪头目之间达成协议并交换了誓言之后,方扬便把他的人分几条船运到了湖口。到达码头时,中尉的代表在岸上热情地迎接他们。下船之后,方扬走在前面,从岸边向上面的中尉和他的军营走去。行至半路,中尉现身欢迎方扬。但是突然,方扬的人被拦了去路,埋伏着的士兵冲出来抓他们。土匪们被一一缴械,只有队尾的约20人跳入水中游到对岸逃掉,其他不会游泳的人则被抓或被击毙。

在被抓的土匪中,有一个年仅12岁的少年,他是方扬的儿子。方扬跪在中尉面前乞求放他儿子一条生路。作为土匪头子,方扬对自己的死罪无言以辩,但是他恳求说儿子并未犯错,只是来看他的。中尉被打动了,答应放过孩子,但下令杀了其他所有土匪。于是就有了一场大屠杀,极为可怕,却给当地人带来了些许安宁,全县上下为此无比振奋。那些曾被劫掠过的人家因报仇雪恨而尤为高兴。但是茂衡,却活得不够久,没能看到他的旧友和后来的敌人方扬横尸街头。

在全省正在经历的这样一个困难时期,人们享受肃清土匪后的太平日子的希望十分渺茫。军队很快被证明比任何土匪都更可怕。那个革了香凯之职的司令安邦,不久就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动乱。现在安邦的兵力占据了整个闽江上游地区,并逐步向下游扩大地盘,直至要塞水口码头。延平和福州之间的古田县区因而也处于他们的军事控制之下。

安邦虽然是省委的成员,但仍然对自己的地位不满。他的参谋们催促他占领省会福州,他也决心这么做,第一步就是施以诡计。他在延平召集会议,许多省政府的官员和委员前来参加。等他们聚在一起开会时,他让手下的士兵抓了这些官员并把他们投入监狱。与此同时,他派了几支分队沿闽江而下,包围了省城。事后,他威胁曾当过海军上将的省长说,如果福州城抵抗,他将杀死被捕的官员。但这位省长不理会这种威胁而采取了防御措施,所以安邦只能调遣剩余的兵力去攻城。

福州城由海军驻守,其中的一些分队由从华北招募的士兵组成。这些人与本地没有关系,所以既不受威胁也难以收买。结果,虽然安邦调动了最精锐的部队,但依然难以攻下福州城。福州守住了。

在这场内战中,古田县突然成了战略要地,那里发生的一件事决定性地影响到了安邦冒险的成功。考虑到该地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安邦派了自己的心腹赵孟去那里。赵孟新近被提拔为少将,要去驻守古田并监视齐亚魁上校的行动,后者是古田本地人,且长期驻守县城。赵孟将部队沿西路分布,在古田县城里头也派了一支分队驻扎。

赵孟到达古田县城时,齐亚魁上校热情迎接。他现在成了赵孟的下属,至少名义上如此。两位军官看起来关系极好,经常相互宴请。

这些宴会的亮点之一是齐亚魁的姨太太,她曾经是一个妓女,现在则是制定军事策略的好参谋。她培养训练当地出身良好的女学生并与她们交朋友。这些有女学生作陪助兴的宴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得知赵孟希望能找一位有文化的妻子,齐的姨太太很高兴,不久就在类似的晚宴上介绍了一位女学生。赵孟正想要找一个这样的女孩,因为他本人是文盲,他希望找一个识字的太太,能帮他保管密信和文件,也为自己的新职位添彩。

收到齐上校的邀请信,说会将自己介绍给几位女学生,赵孟欣然接受,丝毫没有想到任何反叛的危险。到了约定的那晚,他带着四名卫兵出了军营来到齐家,齐家人奉上茶水烟酒,热情接待他们。晚宴设在内室的楼上,赴宴的除了齐上校和少将赵孟之外,全是女宾,四名卫兵在外间接受款待。他们吃吃喝喝,宴会上十分欢愉。齐上校有个副官唐中尉,个头高大,是众所周知的冷面杀手。他随后才参加宴会,并就迟到而礼貌地向诸位致歉。

酒酣之际,唐中尉举着一杯酒靠近赵孟。当赵孟接过酒杯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唐中尉用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赵孟大喊:“别跟我开玩笑,唐中尉!”得到的回答是:“这次不是玩笑!”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赵孟颤抖着将手伸入裤袋拔出手枪,但被齐的姨太太迅速夺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枪指向他的脑袋并扣动了扳机。这位新少将僵倒在地,瞬间毙命。

混战中,所有的女学生都爬到桌底下和房间的各个角落。怕听枪声甚至连爆竹声都害怕的齐上校,站在一边颤抖着。宴会的桌子被掀翻了,杯碟摔碎散落了一地。

一听到房间里的枪声,外间的士兵迅速投入战斗。赵孟的四名卫兵,三人被杀,一个得以逃脱,并报告了主力部队。但这已经太迟了,齐上校的队伍包围了军营,要求赵孟的分队缴械。其中几个士兵抵抗了一阵儿,但是很容易就被打垮了。

这一暗杀发生在黑夜。第二天早上,海军进入古田城并加入了齐的队伍。齐上校当然已经事先与海军秘密接洽,杀了赵孟以投靠省政府军。因为当晚的行动,他立即被提拔为少将。他的部队与海军整编在一起并沿西路向西推进,去攻打仍由赵孟部下指挥的余部。

听说赵孟被害,安邦火速从延平派自己的部队去加强湖口的防守并向古田县城前进。他的队伍抓平民百姓搬运军需并且野蛮地对待他们。安邦部队每到达一个城镇或村落,所有的居民立即逃跑,只留下一两个老人看守家院和店铺。

发生在东林店铺门前的一件事足以说明安邦部下的凶残。一名被抓来搬运沉重军需的苦力,被绳子绑着,用马鞭抽着往前赶。他疲病交加,顾不得凶狠的鞭子,栽倒在街面上。他闭上了眼睛,奄奄一息,好像就要死了。因为鞭打无法再使他站起来,士兵把一桶凉水浇在他头上,但是这个苦力依然一动不动。最终,他们以为他死了而将他抛下。等队伍经过了,东林出来搬动尸体,却发现他身上还是热的,于是把他移到店里,安置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并让他喝下了一些热汤。这名苦力逐渐苏醒,并感谢东林的救命之恩。

安邦的部队沿西路败退到了黄村。因为建有防御工事,金翼之家被他们占据当作军队的司令部。此时,除了必须留下来看守房子和家具的五哥和伯母林氏,家中所有人都已经逃走了。

黄太太和她的女儿珠妹在福州与三哥同住。四哥现在承担起了鱼商的工作,也在福州。由于省城和闽江河谷上游之间的通讯中断,在福州的黄家人非常担心家里的情况,尤其是他们从报纸上得知在他们的村子和湖口镇一带正进行拉锯战。

战事吃紧,店中唯一留下的东林和凯团两人被迫逃离湖口镇。他们撤入深山,在那里遇到了四嫂、五嫂以及他们年幼的孩子。大哥和二哥两家也在山里避难。村里的成年男子围成一圈,圈内被作为临时的住所。

面对敌对的两军交战,村民们除了躲避毫无办法。他们不关心,甚至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比如,有一次,黄村的一个文盲将一封信从驻扎在村子对面山顶上的海军那里送到敌对的安邦部队。这一趟他得了两块钱,为自己的好运气欣喜若狂。但第二天,当他从敌军带了回信给海军时,却被毫无因由地枪毙了。这一事件警示了所有村民,此后,无人再敢出现在任何一方面前。

在这个恐怖的时刻,是五哥一直看守金翼之家,并安排了从山里的临时避难处和村镇之间的秘密联络,是他告知村民关于部队动向、战事推进和民情等外界信息。在战事最严重的那天,五哥没能返回村民所躲避的深山,黄家人担心他或许已经不在了。原来,他被败退的一些安邦手下强迫为他们搬运军需,但是到湖口镇时他逃走了。

逃脱之后,五哥又回到山里,建议他的父亲东林和其他人往东向县城方向转移,因为他看到安邦的增援部队已经赶到,并且传言说很快就会发动反攻。这一提议在留下的黄家人中间引起了争议。东林不愿再走,但又有些犹豫。大哥坚决不愿再走远并怂恿他的叔叔东林也留下来。

争议主要是围绕房子和家中财产的守护问题。五哥强烈建议父亲放弃看家护院的想法,继续留守不仅房子和财产有危险,而且性命堪忧。他争辩说,即便房子没有了,他们至少还可以去福州投奔三哥。但是大哥却不这么想,他有自己的家庭,却没有其他的避难之所,所以房子毁坏对他意味着永远失去家园。而且,他也不希望叔父一家搬去福州。大哥深知,没有了叔叔,自己必定会无望地陷入政治、社会以及经济等种种困境。现在,他清楚地看到,家境发达的这些年,自己一直处在东林的庇护之下,因为东林有着更广泛的关系,而且他的儿子们与地方官员和士绅都有往来。

幸运的是,在放弃本地的决定不得不做出之前,安邦队伍的反攻已经结束。他们旗开得胜,但是很快就被由齐上校的队伍和省城来的海军组成的联合军击退。古田失守使得安邦的部队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围攻福州城,另一部分留在以延平为中心的闽江上游河谷。后来,围城的队伍被驱逐,被迫沿山路向北撤退,最终许多人被俘虏和追杀。安邦被困在闽江上游河谷一片有限的区域内。

当东林和其他家庭成员从山里的避难处回家时,他们发现房子还在,尽管大部分财产都没有了。安邦的人痛恨村民和镇上的居民站在政府军一边,卷走了店铺里的所有钱财。东林的店铺、大哥及合伙人的店铺分别损失了约两万块钱,现在濒临破产。

面对损失,东林和他的家人除了抱怨以外无计可施。实际上,地方政治和内战造成的这些混乱具有更深远和广泛的影响。其破坏遍及全省,古田县尤为严重。黄村和湖口镇数次成为战场,破坏殆尽。想象一下,人们是如何打碎先前宁静而平凡的乡村世界的!两支陌生的敌对势力突然侵入当地,肆意劫掠,毁坏无法带走的东西,并且相互火拼。杀戮、流血和受伤成了常态。平静苍翠的山坡和精心耕作的稻田突然成了血与火的战场。

日常生活完全停滞了,无论是镇上还是村里都一片死寂。民居和店铺废弃了,牲畜被士兵们掠食,所有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生意停顿,田园抛荒。只有水路依旧,只是增加了漂浮流动的死尸。宽阔的道路在阳光下一如既往,只是路面再没有了人的足迹。

在黄村,像这样的灾难自黄家一世祖开始从未有过。作为最富庶的人家,金翼之家尤受劫掠之害。然而,损失恐怕是暂时的。战争一结束,常态便会逐渐恢复,所有的人又开始各司其职。

东林终于回到店铺,他开始对木材生意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内战前,他已经从中挣了些钱。现在他的木材生意扩大了,并且从卖松木变成了卖柏木,因为柏木是城里的建筑用料。

内战一结束,东飞立即再次带领工人去山林中作业。他们砍倒树木,剥去树皮后锯成长约15英尺的圆木段。这些圆木在雨季顺流而下漂到湖口镇。在那里,它们并不像之前的松木那样被装上帆船,而是扎成木筏。每条木筏上雇用四至五名放筏工,将筏子撑往下游的福州。他们只在白天漂流,夜晚则停靠在岸边。睡觉的时候,搭一个竹篷,他们也在上面做饭吃饭。到福州大约需要十天,木材卖给批发商,批发商随后将木材装上远洋轮船,运到东北的木材市场上出售。这项交易利润丰厚,前景看好。

为此,东林的店铺和大哥及其合伙人的店铺合资买下了一片大林子,雇用了很多工人伐木、加工,发往下游再扎成木筏。那年夏天,木筏行至福州码头并在那里被囤积起来,以待高价。有些商人来议价,但是未能达成协议,东林和他的伙伴们信心十足地等待秋天更高的价钱。但是这一次,像他们一样的地方商人未能想到外界国际贸易和政治的更大变动。

1931年9月18日,日本人突然侵入中国东北三省,隔绝了东北与中国其他地方的联系。东林和他的伙伴在内战后投资的柏木只有运到东北后才有价值。现在,日本占领了东北,阻断了交通,柏木变得一文不值。这一彻底的失败意味着巨大的损失。大哥和他人合开的店铺只经营了几年,已经几经挫折,现在再难以为继。安邦部下的劫掠本来已经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远在东北的入侵则使他们完全没有活路了。

东林的店铺虽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但是因为有雄厚的资金和稳定的人员支撑,幸免于破产。大哥的合伙人杨林和云生变得穷困潦倒,失去了工作,大哥本人则再次成了叔叔店里的店员。两次开店失败,大哥现在完全不敢进行新的冒险,最终满足于留在叔父的庇护之下。东林本可以拒绝恢复这个执拗侄子的职位,但他没有这样做,只因血缘关系和家族情感。

东林不得不放弃木材生意,再度专注于咸鱼、大米和盐这些老业务。四哥聪明能干,成了实际上的总管助理,东林越来越依赖他。五哥被派往福州,成了那里的鱼商代理。现在店里的重要人物包括东林、他的儿子们以及他的老朋友——账房凯团。重组使得店铺的经营更为有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生意盈利颇丰。往日的兴隆部分地恢复了,损失的钱也赚回来一些。

然而,安邦溃败后这一段时期内,地方动乱依然时有发生。在日军侵入上海时奋勇抵抗的19路军,现在奉命驻守福建。在这支队伍的支持下,福建宣布独立,迫使中央政府出兵镇压。其中一场重要战役在古田县进行,人们再次蒙受巨大的苦难。

此外,以江西为根据地的共产党也逐步向闽西扩展。共产主义的理念广为传播,既来自共产主义者本身,也来自那些攻击共产党的相反宣传。被政府军紧紧包围的共产党,突破了封锁他们的阵线,向各个方向扩散。其中一支来到了闽江上游河谷,与那些乐于加入他们的绿林力量合而为一。

很快,关于共产党要来的消息在闽江河谷散布开来。三哥担心家中的情况,回家探望父母。他刚到湖口镇,闽江上游与省城之间的通讯就变得困难了。他郑重地劝说父母前往福州,以躲避即将来临的不测。但是在以往的困境中不到最后关头不逃跑的老东林,即便在三哥和四哥的连番劝说下,依然拒绝离开店铺。他们的老母亲黄太太,虽然不愿离开故土,但已经被说服去过福州几次了,这次又要去了。珠妹已经出嫁离开家。最后,少台和他的妻子齐妹、四哥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几个人跟着三哥再次逃离故乡。

当三哥带着这些避难的人来到湖口码头的岸上时,他发现很多人已经挤在那里等船。三个小时过去了,只来了一艘船并只停了一会儿。只有一部分乘客得以登船,三哥一行幸运地设法上了船。四哥和他们一起,准备去水口码头为他们送行。

船行至水口码头,乘客们需要换乘另一条船继续往下游走。乘客带着行李换船十分仓促,因为人人都想确保能登上另一条船。在极端的混乱中,少台的行李掉进了河里。他的妻子齐妹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试图从一条船登上另一条船,几乎跌落水中。乘客们刚登上新船,原来的船就开走了。没打算去福州而是要打道回府的四哥,被困在了新船上。眼见原来的那艘船已经离开六七英尺远,他没敢跳。但是,他立刻决定跳入水中游回岸上。黄太太和三哥吓了一跳,在他身后大叫,但是四哥慢慢平安地游到了岸上。

三哥带着一行避难者离开湖口的当晚,镇上的居民在庙里庆祝一个节日,请了戏班子演戏。因送走妻儿而松了一口气的东林,也来到庙里欣赏庆典和戏剧,直到午夜才回到店中。

第二天凌晨,一个做饭的学徒打开店门发现街上驻扎了一群陌生人。他们身着制服,右臂上戴着红色袖章,佩着枪和刀。学徒“砰”的一声关上门,连忙将所见告知东林。东林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立即起床收拾店里所有的银元和纸币,匆匆分成三份,分给凯团和大哥各一份。三人于是藏身于地窖的黑暗入口处,这里与街道的地下管道相连。他们又细致地用平常装鱼和其他货物的桶和篮子挡住了入口,如此一来,就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店铺的。

陌生人敲门,学徒开门时,他们冲进了店铺。他们并未注意学徒,因为他穿着寒酸,显然只是一名雇工。其中一个陌生人问学徒掌柜在哪里,学徒回答说掌柜早就逃走了。但是问话的人不相信,他说他认识长着宽宽的圆脸和白色胡子的掌柜,并且头一天晚上还看到他站在看戏的人群中。

这些陌生人就是预料之中的共产党人。他们在破晓前就占领了湖口镇,当时,镇上的居民还在睡梦之中。因为镇上没有正规军,他们轻而易举地解除了自卫队的武装,自卫队遭突袭,也未加反抗。共产党采用了其著名的游击策略,事先卧底伪装成商人、农民甚至乞丐进入。这就是在天亮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占领镇子的原因。

中午时分,一队共产党人控制了金翼之家所有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们都不在家。以伯母林氏为首的女人,领着孩子们出来,所有的孩子都不到十岁。被驱赶着经过店铺的时候,他们哭了,而店铺现在只剩下那个做饭的学徒看守。与通常的军事动乱不同,这次侵入仅导致了那些所谓的富人和中产阶级商人的出逃。雇工和农民是“自由的”,其中一些人加入了搜寻逃跑的“资产阶级”的行列。

在从水口回来的路上,四哥听说了湖口发生的事情。他直接去了村里,发现房子空空如也。他又开始寻找被捕家人的下落,并与对方协商赎人事宜。为俘虏们的打扮及一脸穷酸相所欺骗,共产党人并未狮子大开口。交了几百块赎金之后,金翼之家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被释放了。但是其他俘虏中有三位是店铺店主,还有一位是镇政府的官员。这位官员和其中一位店主因和政府有牵连而被杀了。第二位店主付了一大笔钱才被赎回。第三位店主则过了很久才被赎出,在此之前,他被严刑拷打,并一直被押到作为临时据点的水口镇。

东林千钧一发的脱逃无疑救了他一条命。我们还记得他和凯团、大哥一起躲在地窖入口,蜷缩在黑暗中,饥寒交迫,近乎窒息。终于,当共产党的把守相对放松的时候,他们化装成乞丐,挨个从店铺逃到了黄村后面的山上。

共产党人对本地镇子和村庄的占领只持续了一周。在从当地的资本家手中征得了足够的钱财之后,他们将部队集合起来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这次共产党人的到来使东林大为惊恐。因为年迈,又受惊吃苦,从山里回来后他大病了一场。病中,他埋怨共产党,因为他们试图抓住他,还要毁了他用一生血汗挣下的财产。他自认为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他曾经帮助了很多穷人。对于这些想要将别人的财产据为己有的共产党人,他完全无法容忍。

然而从病中复原之后,东林又继续做他的生意。虽然筋疲力尽,但老人依然如往常一样奋斗,为了这些挣来之后只会更快失去的身外之物。现在,他虽不富有,但衣食住无忧。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儿子、孙子和将来的后代,在他的想象中,他们都将有赖于他的支持和庇护,并会从他开始的这一世系绵延下去。

实际上,当东林回到日常的轨道时,他再一次回想起金翼之家的命运。同张家一样,黄家也在道路上遇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但是与张家不同的是,他们对此有所准备并且一如既往地渴望接续下去。在这个由农田、乡村和贸易集镇组成的小世界中,政治动荡极有可能彻底影响人们的生活,然而只能使其暂时偏离正轨,而无法使其停滞。只要原来的生活之路依然存在和一往无前,影响就变得极小了。无论是以往还是当下,富裕与贫困、农民与资产阶级商人、高贵的士绅与卑微的乞丐之间其实并无差别,这些都不是一生的艰辛可以创造的,也不是一生的不幸可以摧毁的。新来的共产党所进行的阶级斗争只是地方场景中的又一次震动,以及对当地人和人际关系的又一次颠覆。东林认为,共产主义、封建主义和军事主义,或是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动荡,都同样搅动了人们的生活,但最终均无法彻底改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