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先前所有的政治和军事巨变一样,共产主义运动所造成的震动过后,继之而来的是相对的平静,秩序也得以恢复。数周之后,省城与闽江沿线的内陆市镇之间,通讯和交通也恢复了常态。当时有八条轮船定期往返于湖口和福州之间,各船相互竞争,竞相争取货运和客运。费用没有规定,航运日程也不统一。
正在这时,福建省政府的重建局对省内的交通运输实施了管控。他们起草了规定并寻求商人和业主的配合,这不仅是为了安定公共秩序,也有助于商业盈利。在轮船事务方面,每个内陆码头要成立一个公司来管理所登记的轮船,以便消除以往的混乱并减少竞争。为了符合新规,湖口八条轮船的股东们聚在一起组建了一个公司。
新公司由董事会和监事会管理,设立了一个经营或行政部门,人员由董事会任命。监事会负责监督船只的经营并检查董事的所作所为。董事共有五名,由定期的股东会议选出,监事会则有三名成员。本地首富,也是最大的股东马南绍,担任董事会主席,他的女婿王齐檀,即王一阳的长子,被任命为经理。
齐檀是个大学生,从商的经验不多。恰巧有一天,其中一条轮船触礁失事,两名乘客因此丧生。死者家属指控管理不善,并起诉到省法院。南绍和齐檀都被传唤了,然而他们两人因为害怕担责而躲了起来。公司于是陷入了更加混乱的境地,因为现在没有负责人了。这一插曲使得股东们开始对管理不满,齐檀是个老实人,但他的秘书和属下被指控“压榨”和贪污。很快各轮船又故态复萌,各自为战,不再遵守公司制定的规则和航运日程。
由于河运又回到了从前的混乱和竞争状态,许多股东要求重组。现在五哥为黄家贩鱼,也是“江鸥”号轮船的船长,他积极要求重组。五哥原是齐檀的朋友和赌友,但是一场争执使他们之间的友谊破裂了。他意在罢免齐檀的经理之职并取而代之。
除了失事的那条船,现在还有七条船。在新的控股公司成立之前,各船有自己的组织和股东。“江鸥”号有120股,分属多位股东。最大的股东是三哥,他拥有30股。第二大股东是他持有25股的新婚妻子,即新的三嫂。三哥的第一位妻子素珍不久之前过世,三哥于是娶了一个自己有些身家的女大学生,她把她大部分的资本投在轮船上。东林的店铺持有20股,大哥持有15股。剩余的30股则分属于许多小股东,他们中的多数人都与大股东有些关系。实际上,就控股而言,轮船是属于黄家的,因为他们占有四分之三的股份。三哥作为最大的股东,在轮船事务上是黄家的代表。五哥虽然自己没有股份,却是名义上的船长。当然,他的这一职位应归功于他的兄长和家庭。
其他六条船的组织情况与“江鸥”号十分相似。每一条船的幕后都有一位像三哥一样有影响的人物,也有一位像五哥这样不一定占有股份的船长。出逃的董事会主席马南绍,实际上控制了两条船,他的女婿齐檀是王家的代表,也是另一条船最有影响的人。另外三条船的情况略有不同。但是在其背后的合伙人中,也都有一位核心人物,分别是老梁、小刘和长邓。三人均是古田县东路人,是当地店铺的代理人,住在福州。
在轮船公司陷入混乱的状态下,股东们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由南绍的下属股东组成,他们继续支持南绍和他的女婿齐檀;另一派以老梁为首,意图推翻南绍的控制。南绍掌控着三条船,自己的两条和女婿齐檀的那条。老梁和他的朋友小刘、长邓控制着另外三条船。这使得双方势均力敌。不过“江鸥”号轮船的船主们不倾向任何一方,这意味着他们拥有操纵权力平衡的决定性投票。
这一情形使得五哥在公司重组中扮演重要角色有了可能。当他成为福州的鱼商代理时,他已经把这个职位与“江鸥”号船长的工作结合在了一起,虽然他本人不常在船上。他在福州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相当庞大的关系网。他与老梁很熟,实际上,公司的矛盾一出,老梁就来见五哥,因为据他所知,五哥对经理齐檀并不友好。于是他们计划合力推翻南绍和齐檀。
但是,在黄家对轮船的控制上,三哥才是真正举足轻重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五哥虽然是三哥的兄弟,却只是三哥在河运方面的代表,所以接下来的一步就是五哥将老梁引荐给还在英华中学执教和生活的三哥。五哥的确这样做了,三哥和老梁随后的商议得出了具体的结果。三哥十分清楚自己的资金所受到的威胁,唯有希望对立双方作出一些安排以排除公司的困难。
老梁希望能彻底推翻现在的组织,因为他那一派的所有人都痛恨南绍和齐檀。他怂恿三哥出头,他的人会支持他出任董事会主席。五哥帮着他的朋友也劝三哥采取行动,但是三哥的想法不同,他不甘心成为老梁一派的傀儡。同时,与他的弟弟五哥不同,他与南绍以及齐檀的关系很好。实际上,齐檀作为东林老友王一阳的儿子,是三哥的师弟,自上学的时候两人就是好朋友。三哥也宁愿喜欢南绍,因为他是一个相对有文化的商人,受过一些教育。他认为像南绍、齐檀这样的人比老梁和小刘这样的人更值得信赖,后者没受过什么教育,原是村野无赖,只是凭借着欺诈和凶狠才得势。
当三哥去找南绍商量的时候,他并没打算听从老梁和弟弟的计划。南绍和齐檀都欢迎他,也都诚挚地建议他重组公司,并且希望双方能够和解。他们还提出,三哥受过高等教育,又是公司的大股东,是就矛盾双方针锋相对的主张进行调解的合适人选。
于是三哥充当起中间人的角色,私下与两派的领头人商议此事。最重要的步骤是董事会和监事会人员的调整,以及推选新的经理。几天之后,双方达成了一致,并定了日子,召开七条船的全体股东大会。
会上,三哥被推举为临时主持。会议通常由董事会主席主持,但是现在人们很清楚,偏向任何一方的人都不应当主席。会上进行了选举,结果恰巧与三哥在两派之间调解的角色相符,双方达成了一致的协议。三哥被选为董事会主席,除他之外,还选出了四个董事,双方各两人。监事会由三人组成,两名来自老梁一派,另一名来自南绍派。表面上看起来,如果不算上中立的三哥,老梁赢得了四席,而南绍只有三席,似乎老梁一方在董事会和监事会中赢得了更多的席位,但实际上,因为是董事会依法负责公司的管理,所以双方人数相等。若是两方在决策中出现冲突,主席的态度是决定性的。
由于无法议定经理的合适人选,董事会委任主席三哥暂时兼任经理。为此,三哥在古田会馆设立了一间办公室。因为大部分时间忙于教学,只能偶尔来办公室,所以三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他的秘书魏成清。魏成清是三哥的学生,也是小哥小学时代的朋友。此外,三哥还雇了两名职员和一名法律顾问。
新公司就这样完成了重组,全体股东授权董事会,董事会再反过来聘请自己的经理和员工。这一企业结构使得经理和员工向董事会负责,船只向股东负责;通过监事会加强了对公司的进一步监管,监事会的职责是制衡董事会和经理之间的权力,并使之尽职尽责。理论上讲,经理及其员工有权安排各条船的货运和日程,聘用船长、船员,以及监管船只在河上的运行。
这一正式的组织形式与公司注册本身同重建局所颁发的规则是一致的。重建局希望公司有严格的组织,以便统一管理和顺利经营。然而实际上,公司的运营几乎与正式的组织结构无关。公司只是名义上的实体,并不能完全遏制每一条船和船长的自主权。
我们还记得这种船只的买卖和航运原本是由他的股东组织的,往往有一位突出的人物负责。每条船自成一个世界,船长、会计、领航员、厨师和五六名船员都由这位主要的股东雇用。这些雇员自然依附于这位既可以雇用又可以解聘他们的股东。但是随着公司的重组,也有了一些改进,和以往不同,现在各条船都要遵守共同的航运时刻表,以避免不必要的竞争。而且,公司的运营受制于重建局,若没有相当的管理资质,重建局不会颁发航运许可。
不过公司的管理部门不能干涉任何船只的员工,即便从理论上来说,这些人员应该由管理部门雇用和解聘。公司成功地接管了客运费的收取,如果没有这一项,公司将毫无利润可言。迄今为止,船只更大的收入来源——货运费的收取还是留在各船船长和会计的手里,尽管他们现在每月要向公司出示账簿。货运费往往赊欠,一年一付,很多时候仅是账面交易,因为毕竟大部分货物属于船只的股东所有,他们当初组织买船就是为了自己运货。
按这种方式组织起来,即便名义上的组织与其真正的机制有出入,公司的运营还是很有效率。管理部门充分行使职能,秘书成清直接负责安排航运行程表。每条船每周往返一次,这样一来,每天都有船,除非乘客和货物太多,万一一条船装不下,管理部门会安排行程表上的下一班船提前开船。
比如“江鸥”号这条船,按照行程表往上游航行时,船长或他的代表同福州货栈的商人会事先安排托运货物装船。由于五哥通常只担任黄家这条船名义上的船长,这些日常事务便由他在船上的代表卫国处理。货物装船后,卫国在账簿上记录一下,列出货物的数量和种类、发货人和收货人以及运费金额。最后一个步骤是卫国将船的情况直接报告古田会馆管理处的秘书成清。成清便派来一名职员,带着两个警察前来收取乘客的船费。警察是政府专为此指派的,否则有时乘客会拒绝支付船费。
通常的情形是,一收完乘客的船费就涨潮了,卫国便下令起锚,随后向上游的湖口航行。一路上要经过三道内陆海关检查,每到一个海关,卫国都要去报告乘客和货物的情况并交纳税款。货物要接受检查,且绝不会敷衍了事。
逆流而上一趟大约需要一天一夜,而顺流而下则只需不到12小时。从湖口出发的货物装载也由卫国和店主们安排,他随后又走一遍常规的流程,包括记账、报关、签发航令和通知福州的商人接收来自内陆的货物。
所有船只的运营都这样遵照公司航程且财政自主。实际上,重组后的管理运行十分成功,不到半年,公司就发布了报表,显示出可观的利润。
这次重组将黄家和东林的店铺置于一个十分有利的地位。东林现在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但还在店里工作,而他的儿子四哥则在生意上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作为一名年轻进取的商人,四哥往往赞成一些更投机的策略,东林则不喜欢,父子俩有时为此争吵。
店里主要经营的还是大米、鱼和盐三样。尤其是在三哥成为轮船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和经理之后,贩鱼米的轮船运输变得更加便利和高效。五哥继续成功地担任鱼商和“江鸥”号船长的职务。三兄弟在父亲眼皮底下总是能够密切合作,命运再一次把东林和他的家推到一个稳定的状态,他们又找回了往日平衡的生活。
在私人事务上,即便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的权利也还是握在家长东林的手里。五哥的第二次婚姻就是遵照旧俗。我们记得,五哥是黄家轮船名义上的船长,虽然实际工作由他的朋友卫国代劳。但卫国拿三分之二的薪水,五哥只取三分之一作为佣金。大约在这个时候,当五哥频繁往返于福州和湖口镇时,他的第二任妻子去世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五哥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儿子,于是打算再娶。后来有一天,他在船上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自称认识他的妹妹珠妹。五哥渐渐对她了解多了,陷入了爱河,如果两家愿意,这位年轻的姑娘有意嫁给五哥。然而东林则另有打算,他希望五哥娶一个名下有可观财产的离异女人。五哥又一次不情愿地服从了父亲的旨意,又一次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这位离过婚的女人没有任何仪式就过了门,因为她已经不是头婚新娘了。
五哥的第三任妻子是在城里长大的,她的生活习惯与那些生长在乡村里的女人不同。不久,她就发现很难与自己的婆婆黄太太以及妯娌四嫂相处。她不喜欢做饭和洗洗涮涮的家务活,而且在正餐之外喜欢吃坚果和点心之类的零食,这在乡村世界是很少见的习惯。
东林此次的决断或许是错误的。五哥与这位妻子的相处不如与前两任妻子融洽,两人时常吵架,有一次,她竟敢朝五哥扔了一块银圆,正打中五哥的鼻子。五哥愤然离家,从此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福州。
一天,五哥的一位老赌友带着他去妓院,他们在那里喝酒赌钱。一来二往,他养成了在那里留宿的习惯,并且喜欢上一个漂亮的妓女。不久,他染上了梅毒,但是不敢告诉父母和兄弟们。最终,在病情日益恶化的时候,他回到家中,有一天吃晚餐的时候,突然从座位上晕倒在地,口吐白沫。虽然渐渐恢复了意识,但从此以后他经常晕厥。
与此同时,五哥的新婚妻子产下一个男性死婴,公公婆婆对她大为光火。五哥现在也痛恨她,全家都希望五哥能有个儿子,以延续他的支系,女儿是不能算作继承人的。父母为他提了三次亲,主要就是为了他能有一个继承人,所以这次死产令他们大失所望。
当五哥外表看起来已经康复的时候,东林让他到福州继续贩鱼。他先到了湖口,在店里待了两天等船。在店里,他写了几封信给他的两个兄弟三哥和小哥以及几位朋友。三个小时之后,他突然从柜台的椅子上跌落,再次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他被迅速安置到床上并请来了医生,但无济于事,因为医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这次他再也没有醒来,奄奄一息地撑了三个小时之后,他死了,始终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五哥的死讯让全家人感到震惊。就在头一天,金翼之家的人还看着他生龙活虎,他们难以相信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黄太太尤其悲伤,恸哭流涕。五哥的妻子也哭喊着躺在地上。东林极度沮丧,流下了伤心的泪水,这是他自祖母潘氏去世后头一次哭泣。
第二天,三哥和珠妹从各自生活的地方回家,同家人一起陷入悲伤。年迈的双亲、兄长三哥和四哥以及妹妹珠妹哭作一团,围坐在五哥的房间里。他们心碎欲裂,质问苍天为何如此残忍,要在他们的亲人风华正茂之时夺走他的生命。
在为失去第三个儿子哀悼时,东林试图从自己的德行缺失中寻找解释。如果不是上天为了惩罚自己,这样的厄运怎么会降临到自己的家?东林回顾了以往所走过的路,带领全家脱贫致富,为家人建新居,抚养孩子并让他们受教育,为自己的一房增添了光彩。当地人相信这样的法则,如果一个人有美德,那么他的一生就不会遭遇破产和厄运。现在他失去了儿子五哥,这是一种苛刻的信条,使他无可申辩。他觉得自己才是该责备的对象,因为正是他的德行缺失造成了儿子的最终殒命,而这一点,现在才应验。
五哥的死也触动了黄太太的亲情。近些年来,五哥成了她依赖最多的儿子,因为他最常回家看望母亲。他自童年就时运不济,三次婚姻都未能给他带来子嗣,这使得他成了黄太太眼中最可怜的人。即便在他死后数月,黄太太偶然看到他的几件旧衣服,她衰老的身子竟无法承受悲伤,立时晕了过去。
四哥和三哥也为失去兄弟而哀伤,但是他们的想法很不一样。他们面对的是在共同奋斗中失去了一位强有力的伙伴。五哥对店铺和家庭的建设贡献颇多。他对社会福利、公共管理以及乡村事务的兴趣以及与本地人之间的广泛关系,对黄家及其生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他推动轮船公司重组的努力就是一个生动的体现,表明他在家庭、店铺和河运贸易的生意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五哥的死让全家人感到悲伤,但即便在这一危机中,所有黄家人不同的利益仍旧交织在一起,他们也不得不继续过日子。日子的确过得黯淡无光,不过日常琐事和需要费神关注的大事逐渐使他们的心情得以平复。不久以后,小哥从北平回来,这使得全家又想到五哥的死,大家都在想要是五哥还活着,这次聚会要欢乐圆满得多。反过来想,迎接另一个儿子的喜悦,些许减轻了人们对失去五哥的回忆。
小哥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年轻有为,不再像从前那么“小”了,但是大家依然叫他小哥。他带来了兴高采烈的谈论和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以其涉世未深的青春热情向长辈们建议,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要期待充满希望的未来。因为小哥能说会道,言之成理,招人喜欢,所以差不多所有的长辈都听从他的话。欢乐最终再次在黄家呈现,正常的生活渐渐再度恢复。
在市里、镇上和乡村转了一圈之后,小哥又要动身去念书了。轮船在水上航行,掀起了他如潮水般的思绪。他想起曾经和已故的五哥站在这里,在乘船回家的路上一起欢呼,不禁悲从中来。要知道前不久,他还在与长辈们兴高采烈地说话,排解他们的愁肠。谁知到了眼前,看着周围熟悉的小镇、河岸、江水及轮船,一切如常,唯独缺少了五哥,而他的位置也永远无法填补了,小哥的热泪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