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的地位

文艺评论是俄国运输政治思想的一条河流,在上章里已经提过。文艺评论在俄国的地位的重要是无论何国都不能与之并肩的。每一种月刊,或其他报章,他的真灵魂就是艺术批评家。他的文字比同册里所刊的名家小说重要得多。一个领袖杂志社中的批评家,就是一大部分青年的知识的领袖。现在在下面举出几个重要的批评家;他们对于当时的青年运动和知识生活都曾有过极大乃至极深极广的影响的。

倍林斯基以前

在十九世纪的二十年代,俄国的文艺批评才开幕;他们对于西欧的一切旧说陈义,毫不模仿。当时伪古典主义已被打破,普希金的《路丝兰与陆美 》方才出现,于是诗人范尼委丁诺夫(Venevitinov)(一八〇五年生,一八二七年死),及那台兹定(Nadezhdin)(一八〇四年生,一八五六年死),柏烈怀(Polelvoy)(一七九六年生,一八四六年死),便乘机出而建设新的文艺评论的基础。他们主张,文艺评论不仅须分析一个艺术品的美学的价值,且须超乎一切,分析它的主要思想——它的“哲学的”——它的社会意义。范尼委丁诺夫他自己的诗,印着很高深的哲思;他勇敢的攻击俄国浪漫作家的缺乏高尚思想,他说:“无论何国的真诗人,必为到达文化的极巅的哲学家。”

那台兹定跟了范尼委丁诺夫同路走去,他勇敢的攻击普希金没有高尚的灵感,只能产生以“酒与妇人”为惟一动机的一种诗歌。柏烈怀也责备普希金与歌郭里的作品没有超绝的思想,不能引人趋向于高尚的思路与动作,决不能与莎士比亚、歌德诸人的不朽的创作相并立。然这两位攻击普希金与歌郭里的批评家,这样注全神去责备这些创始的国民文学家,却忘了他们曾引进了写实主义与其他赐品给俄国文学的伟大功绩。到了倍林斯基起来后,才补全他们的主张,指示出批评的真正标准。

倍林斯基

倍林斯基(Belinsky)(一八一一年生,一八四八年死)不仅是一个文艺批评家,而且是俄国的青年的导师,当时一切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教训者。

他的父亲是一个穷苦的军医,他期望他儿子很切,所以努力把倍林斯基送到圣彼得堡大学肄业。一八三二年,倍林斯基因为仿效西劳(Schiller)的《盗》的风格,做了一篇悲剧,激烈的攻击奴隶制度,竟被大学当事者斥退。他立刻便加入赫尔岑诸人的团体中。

自从一八三一年,他即开始执笔作许多短的文学评论,但他言论之引起社会注意,却在一八三四年发表的一篇批评文学的文字时。从那时起,直到他的死,他的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为各杂志做批评论文及传记。他的过度的工作使他在三十八岁时便患肺病死了,但他的死并不嫌过早。那时西欧的革命已经爆发,俄国政府息息监视着倍林斯基。当他在死榻上时,警察还不时的来惊扰他。如果他那时不死,他的运命也是非受监囚即被放逐。

倍林斯基的见解,变迁得很厉害。当他初次动笔做批评文字时,他所受的是德国理想派哲学的影响。他主张艺术是高尚纯洁的东西,不能用来讨论当时的问题。艺术所论的是全宇宙的大问题,决不是论什么穷苦人与他们的琐事的。这时所抱的是唯美的观念。他有许多篇论普希金的文字,都是抱这种见解。

到了后来,他又受了赫尔岑的影响,思想为之大变。他冲出德国玄学的迷雾,开始他的新活动。歌郭里最好的写实主义的作品恰巧在这时出现。倍林斯基因此更得了一个新的印象。他便主张:真的诗就是现实。同时,他又受了法国那时政治运动的影响,于政治观念上也印上了急进派的气象。

他的文字蕴蓄着美与热情,读者都深深的受他的感动。他以他的同情,他的诚恳的精神,与一切不忠实的,骄傲的,奴隶主义的文学作品与政治思想宣战;一方面成了最有影响的文艺批评家,一方面成了一个最好的政论作家。以后俄国的为人生的艺术的思潮的磅礴,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最有力的鼓动者。

他最后做一篇《一八四七年文学批评》更显得美丽而且深切。可惜他的生命太短了,不能更有所述作。

与倍林斯基同时的文艺批评者还有不少,现在只举较为重要者数人,述之如下:

梅加夫

梅加夫(Valerian Maykov)(一八二三年生,一八四七年死)的批评主张与倍林斯基是在一条线上的。他的批评天才很伟大,不幸死得太早了,不能继倍林斯基的事业。其真能发挥光大倍林斯基未竟之工作者乃是周尼雪夫斯基与杜薄洛留薄夫二人。

周尼雪夫斯基

周尼雪夫斯基(Tchernyshevsky)的艺术主要观念,就是说,艺术自己不是目的;人生是超于艺术的;艺术的目的就在解释人生,批评人生,对于人生表白一种意见。他把他的这些意见在他著名的《艺术与现实在美学上的关系》一书里讨论得很痛切。他辟开一切流行的美学原理,而确定下他的写实主义的“美”的定义。他说,“美”所引起的感觉是一种快乐的感情,如同我们在一个亲爱者之前所引起的一样。所以“美”的里面,必含有与我们很亲切的东西,而这种亲切的东西就是人生。他的结论就是:艺术的美决不是超于人生的美的,不过是艺术家从人生美中借来的一种美的概念而已。所以艺术的目的,与科学是一样的——虽然它的活动的工具不同。艺术的真实目的就是要我们记起人生中有趣味的事,教导我们人是怎样生活着,及他们应该怎样生活着。周尼雪夫斯基的这种见解,到了杜薄洛留薄夫,讨论得更为完密。

杜薄洛留薄夫

杜薄洛留薄夫(Dobrolubov)(一八三六年生,一八六一年死)的父亲是一个牧师;他的最初教育是在教会学校里受的。一八五三年,他进了圣彼得堡的师范学校。第二年,他的父母相继而死,他不得不负养育弟妹的责任。因此他遂于校课之外,兼做教书与翻译的工作。这种三重的过度苦作,使他的康健很早的就衰颓下去。一八五五年时,他认识了周尼雪夫斯基。一八五七年,他从学校里毕业出来,即在《现代》杂志社里做批评的工作。这时,他仍是十分热忱的做事。四年以后,即在一八六一年的十一月,他竟因工作过度而死,年仅二十五岁。他的批评论文共有四册;其中如《黑暗之国》《一线之光》《何谓阿蒲洛摩夫气质?》《真正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来?》等篇,尤给当时青年以深刻的影响与灵感。

杜薄洛留薄夫的伟大,不在他的批评主张,而在于他的纯洁坚定的伟大的人格。他是屠格涅夫在五十年代之末所见的“现实的理想主义者”的新人的最好的代表。所有他的文字,都使人感到一种道德的观念;他的人格强烈的与读者的心接触着。他批评一切的事物都先问:“他们对于劳动阶级有什么用处呢?”或是:“他们将怎样帮助造成那种目光注视着这条路上的人呢?”他对于职业的美学很看不起,但对于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却很喜欢。他并不责备普希金与歌郭里;他并不劝人以预定的目的去做诗或小说;他知道作者如果不彻底知道他所描写的人生,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从最深挚的理想中出来,他的作品一定是不会好的。所以他对于一件艺术作品,只问它是不是正确的反映着人生。如果不是,他便不去讨论它,如果是真正的表现出人生,那末,他便做文字讨论这种人生;而他的论文,乃是关于道德、政治或经济的,艺术的作品不过供给一种事实做他讨论的材料罢了。

皮莎里夫

皮莎里夫(Pisarev)(一八四一年生,一八六八年死)是继杜薄洛留薄夫而起的一个批评家。他的境遇与杜薄洛留薄夫却完全不同。他生在富家里,他不知穷苦为何物。但他不久便觉悟这种生活的不对;当他在圣彼得堡大学时,不去住在他叔父的壮丽的屋里,却去和穷苦的同学或许多人偕住;在他们的喧哗的讨论与歌声中写他的文章。他也和杜薄洛留薄夫一样,非常刻苦用功。一八六三年时,反动方开始;他允许他同伴在秘密印刷所里,把他一篇论反动政治的小册子印刷出来。他因此被政府捕去,监禁了四年。在狱中,他做了许多著名的文章。出狱时,他的康健已经毁坏了。一八六八年夏天,因在海边沐浴,溺死在海里。

皮莎里夫对于俄国青年的影响,并不下于倍林斯基,周尼雪夫斯基及杜薄洛留薄夫诸人。他的批评主张可以略述于下。他的理想是“有思想的写实主义者”——即屠格涅夫所写的巴札洛甫一类人。他赞成巴札洛甫的艺术的意见,同时又主张俄国的艺术,至少要达到歌德,海涅诸人所达到的程度。如果常常谈到艺术的人,却不能产生什么达到艺术的作品,那末,他们还不如用他们的力量去从事别的能达到的地方去罢。对于伦理的观念他完全和虚无主义者巴札洛甫一致,除了他自己的理性以外决不屈伏于其他一切威权之前。他想目前最重要的事,就在造成那彻底的受科学教育的写实主义者,他是能够打破一切古代的习俗与错误,而以一个写实主义者坚固的常识来观察人生,来著作的。皮莎里夫自己对于自然科学也有些供献;在他的《动植物世界的进步》一书里把达尔文主义阐发得很详尽。

其他

美海洛夫斯基(Mihailovsky)(一八四二年生,一九〇四年死)是七十年代的领袖批评家。他是以哲学的思想,来做文学批评的标准的。这个时候,英国斯宾赛(Spencer)的思想,在俄国发生很大的影响,美海洛夫斯基从人种学的立足点上,把他的学说分析一下,显出他的弱点,做了一部《进步的原理》;这部书在西欧是很著名的。他的重要论文,如《个人主义英雄与群众》《快乐论》也有同样的价值。在他的《托尔斯泰的左手与右手》的几节里,我们也很容易看出他的主张来。但他的文学批评在当时的影响,却远不如倍林斯基。

此外还有几个批评家,应在此举出他们的名字。

斯卡皮柴夫斯基(Skabitchevsky)(一八三八年生)曾做了一部很优美很有用的近代俄国文学史。文格洛夫(Vengurov)也曾做了关于俄国近代文学的几部著作。阿森尼夫(Arseniev)(一八三七年生)曾做了一部《批评的研究》(一八八八年出版),其中讲到不大著名的诗人及新进作家的地方是很有趣味的。历史小说家柏烈怀(P.Polevoy)(一八三九年生,一九〇三年死)曾做了一部通俗而很有价值的《俄国文学史》。格里各里夫(A.Grigoriv)(一八二二年生,一八六四年死),是斯拉夫派中的著名而有天才的批评家,他主张“唯美”的艺术观,反对艺术的应用主义,但没有大成功。

特鲁士宁(Druzhinin)(一八二四年生,一八六四年死)及阿加南夫(P.V.Annenkov)(一八一二年生,一八八七年死)二人的批评著作也很有价值,但此地不能详述。

托尔斯泰的《艺术论》是俄国为人生的艺术观的集大成的著作;他以宗教为艺术的骨子,以宣传他的教旨,为艺术的目的。这似乎已与倍林斯基他们的言论有些不同。因为他的艺术观,我们知道的很多,且他主要的《艺术论》已有中文的译本,故这里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