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龚察洛夫及杜思退益夫斯基以后,俄国继续的产生了不少的小说家与戏剧家,而其中以高尔基,柴霍甫(Tchekhov)及安特列夫(Andreev)为最伟大。高尔基在本书第九章里已经叙述过,本章只说柴霍甫及安特列夫二人。他们二人都是笼罩在近代的人生的灰色雾中的。

柴霍甫

柴霍甫(A.P.Tchekhov)(一八六〇年生,一九〇四年死)是一个戏剧家,一个短篇小说家;他的戏曲,在俄国可算是阿史特洛夫斯基以后的最伟大的,他的短篇小说,尤为感动人,几乎没有一国不曾有译本;人称他为俄国的莫泊桑(Guy de Maupossant)。

柴霍甫生于一八六〇年,他的出生地是南俄;他的父亲原是一个奴隶,后来自赎出来。他自己没有受什么教育,但他对于柴霍甫的教育却非常关心;起初送他到本地的一个学校;后来送他到莫斯科大学。柴霍甫在大学所研究的是医学。为什么要选读这一科,他后来已经不记得,但医学对于他却未尝无帮助。在他许多著作里,医生大概都占有一个地位。他的对于人生的观察,也几乎和医生之观察病人一样,细密而且详尽。他后来并不做医生,但他在莫斯科附近一个小镇的医院里做了一年事,以及后来与此相类的生活,竟使他与广漠的人海有了很亲近的接触;无论男子妇人,无论那一种的人,无论那一种性格的人,他都很注意的观察过。这是与他后来的文学工作有很大的帮助的。

柴霍甫的文学工作,开始得很早。在一八七九年时,他刚进大学第一年,即已用一个假名执笔为几个周刊作短篇的滑稽小说。他的天才发展得极快。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付印时,即已得许多人的赞许;因此鼓励起这个少年小说家更努力的工作的兴趣。他所叙述的人生问题几乎一年年的更为深刻,更为复杂;他的风格,他的文字,也渐渐的达到艺术的完整之境。柴霍甫死得很早,死时仅有四十四岁,而他的天才则已完全成熟。他的最后所作的戏曲,尤充满了诗的美;如果他不早死,他的创作,又是要开一新页的。

柴霍甫叙写人类天性在我们现代文明里的失败,尤其是叙写知识阶级在日常生活面前的失败与破产,其所得之成绩,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这种知识阶级的失败,他用异常的力量与深刻的描写表现出来。他的天才的特质即在于此。

我们如果以纪年的方法来读柴霍甫的短篇小说,便可以看出他思想与人生观的变异之痕迹。最初,我们看他初期的作品,它们都是充满了活泼的与青年的滑稽的。这些小说,都是极短的,有的仅有三四页。而它们却都能使读者发笑到腰酸,后来,渐渐的,在同样的笑颜之中,却无心的加入悲郁的病魔,我们可以读出作者的心的悲泣来。再后来,渐渐的,这种悲观的情调,更常更常的表现出来,更常更常的为人所注意;它已不是偶然的无心的黏附在里面,而竟成了一种血液,几乎每篇小说,每篇戏曲都流注到,而为他们的惟一的生命了。

柴霍甫所写的英雄并不是没有听到高尚言语,感觉到高尚理想的人,乃是听到过这种话,而且他们的心房,也曾为这些话的语声所激动过的。但平常的每日生活吸去一切这种灵感,他们只剩了在无希望的卑鄙中的一线偶然的生存。这种卑鄙,在柴霍甫笔下所表现的,最初是失了自信力,后来渐渐的失了一切光明的希望与幻想,然后,一步步的,毁断了人生的每条丝弦,一切希望,一切心,一切力。

讲到柴霍甫的文字,托尔斯泰曾有一句很深刻的话,他说,柴霍甫是那些最少数的作家之一,他们的小说是使人愿意再读几次的。这是实在的。柴霍甫的任一篇小说,任一篇戏曲,都使读者生出不易拭灭的印象;我们重读的时候,且更生出一种新的愉快。他实是一个极伟大的艺术家。一切人出现于他小说中的,虽然是范围十分的广大,类别十分的复杂,而个个人却都是真实的,个个人的心理且分析到微妙而无可赞一辞。且他的个性与特性,在每篇小说都印下极深的痕迹,使读者一看,即知作者是谁。

柴霍甫和高尔基一样,不长于做长篇小说。他永不曾做过什么长的小说。他的著作范围是戏曲与短篇小说。他所叙述不是人的一生、不是从生写到入墓地,而是从生活里取出一个短时间,取出一小幕的人生的戏来写。而在此极短的时间,极短的一小幕戏里,却表现出极复杂的心理的剧情——一个相互关系的世界来。

柴霍甫曾写了几篇描写农民的小说;但农民与乡间生活并不是他最适宜的描写对象。他的真确地域乃在“知识阶级”的世界。他知道他们的一切事情。这些知识阶级,很清楚的看出俄国生活的黑暗方面,但却没有力量加入少年之群里去反抗专制与压迫。他们意志的薄弱与能力的不充足,在在都足以看出。即柴霍甫自己,恐亦染有此病。——这实是时代病,柴霍甫时代的知识阶级的病症。柴霍甫之作品不过是这些时代病的反映而已。但虽然如此,柴霍甫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他的笑诚然是含泪的微笑,而他同时却相信着将来的光明,将来的更好的日子。在他的戏剧《依文诺夫》《万尼亚舅夫》及《樱桃园》里曾完全表现出他的这种热忱的想望。古旧的樱桃树,被铁斧丁丁的斫伐着,旧的人凄惨而至于悲泣,而新的人却喜悦着;他们相信着新的园林,新的环境,新的希望与新的幸福。

他还有许多剧本,如《海鸥三姊妹》等,都是很伟大的作品,无论在舞台上表演出来,或拿在手里读,都是能同样的感动人的。

柴霍甫的影响,不仅在俄国,且在全世界。他使短篇小说重要,他是文学形式的一个改革者。在俄国已有一大群模仿他的人;但是他们有和他同样的丰富的诗意,同样的可爱的描述,同样的在泪中微笑的美么?——这些特质是与柴霍甫的人格不能分离的。

无论在那里,他的作品的读者总是非常多。在英国,他的短篇小说和戏剧,差不多都已陆续译出;在德国,在意大利,热烈欢迎他的人尤多。

安特列夫

安特列夫(Leonid Andreev)(一八七一年生,一九一九年死)少时极为贫苦。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衣食常常不足。大学毕业后,专心于绘画,想做一个著名的画师,但结果却是失败。后来又改做律师,也以性质之不相宜,不能有什么成功。直到一八九七年的时候,他才舍弃别的企图,开始写他的文学作品。他的第一篇制作,名《白拉格摩与格兰斯加》( Br a g a m ot a nd Ga r a sk a ),发表后,立刻得高尔基热烈的称许。这时的高尔基正是最受一般人崇拜的时候,所以他的这个称许,却给安特列夫以极大的帮忙,使他的名字立即播于广大的读者社会里。自此以后,安特列夫才从灰色的水里走到光明的岸上来。过了不久,他又做了第二篇小说,在《生命》杂志上发表;当时的著名批评家美列兹加夫斯基立刻跑到这个杂志的编辑者处,问这篇东西到底是柴霍甫或是高尔基做的。

安特列夫自己说,他是很受托尔斯泰的影响的。对于尼采(Nietzsche)的著作,他也很热心;尼采的《柴拉曹斯特拉如此说》,他曾把它译为俄文。他对于阿伦·坡(Allan Poe)也很注意。而为他最大的教师的乃是《圣经》。

他的名字,很快的便宣传于国际间。自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后,为俄国少年文坛的中心的,已不是革命作家高尔基,而是这新起的带着灰色的失望之心的安特列夫。同时,他的灰色的作品也热烈的为英国,德国,法国等读者社会所欢迎。

安特列夫所写的一个英雄,曾在一个地方说道:“我经过许多城市,许多土地,没有地方曾看见过一个自由人。我所见的只是奴隶。我曾见过他们住的笼子,曾见过他们生在上面,死在上面的床;曾看见他们的憎与爱,他们的罪恶与善行……而我所见的,总之都是盖着愚呆与疯狂的印子的……在一片美丽之地的花群中,耸立着一所疯人院。”

这些话可以当做安特列夫许多著作的标语。安特列夫质问着我们人生的根本问题;而所得到的,或所看到的答案,总隐隐的写着“疯狂与恐怖”几个字。人的生活,人的思想,人的动作,那一件是有价值的?安特列夫寻问的结果,使他自己凄然的低泣了。高尔基的强烈的生的呼声已不见,柴霍甫的含泪的微笑也泯迹了,所存的只是无望的低泣声。虽然于失望的低泣的灰烬中,未尝没有一星的希望的火焰,然而这种微弱的火星,是决不能蔓延而成熊熊的火炬的。

安特列夫自己说:“几千的生命现在我们灵魂里……每个生命说它自己的话。”实在的,我们看着他的作品,正如听着每个生命在诉说。

他的《红笑》《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忏悔》及《比利时的悲哀》都是叙写战争的罪恶的。他经过日俄战争,经过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的欧洲大战;他的灵魂里便现着几千万战场的壮者,居家的妇女,与战争时代的一般受害的人;他们各在他的作品里向人类诉说着。

战争是最可怕最痛苦的人类行动。几千万的壮年,离了和平美丽的家庭,被迫去战争,去杀和他同样的人。他们肉体上的苦,如受饿、中伤及死亡,还是次一等的痛苦;最可怕的却是他们精神上的悲苦。许多人因此自杀,许多人因此发疯。我们只要一读《红笑》,它的主人翁所受的是何等悲惨的痛苦呀!

在家庭的妇孺与其他的人,所受的战争的苦,也不下于在战场上的人——也许比在战场上的人还甚些。他们的流离迁徙,他们的思念征人,他们的恐怖幻想,一切心灵上的苦楚,都比之肉体上受苦者难忍受至几倍以上。我们看《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忏悔》(小说)和《比利时的悲哀》(戏曲),看他们所诉说的是怎样的苦呀!

他的《到星中》和《人的一生》两篇剧本,都是叩问人生的意义的;而叩问的结果却是失望与悲哀。《到星中》对于人生的意义,根本否认;就宇宙中讲,每一秒中有一星球要毁灭,人生又算得什么呢?《人的一生》对于人生的意义,根本悲观;人生是一支蜡烛,生时蜡烛便亮着,膏油用尽后,蜡烛便熄灭了。从无物到无物的一条过路,中间经过一个光亮的舞台罢了,恋爱是空幻的,事业是空幻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蓝沙勒司》一篇是叙述人对于“死”的恐怖,《七个绞死者》一篇是叙述各个生命对于在“死”之面前的态度。他们各诉说出他们的思想和对于人生的情感。

《海洋》(小说)、《爱那西姆》(剧本)及其最后的著作《魔鬼的日记》,则都是叩问人类本性的善恶的。

其他如《墙》,如《思想》,如《黑面具》,如《深渊》,如《雾中》之类,也都是写近代人的忧闷与生活的。

他的作品如一面无限大的具有魔力的镜,把一切人类——不仅是俄国人——的心底的纠纷与烦闷,和他们的生活的暗澹与苦痛都清晰的反映出来;又如一具无限大的留声机,什么人的诉说,它都能明白正确的复述出来,即他们的声音和语调,也丝毫没有变异。他的描写的艺术诚然是惊人的伟大和精妙。

他虽然自己说是受托尔斯泰诸人的影响,而他的思想和著作的情调却完全是新的,是创造的。他的后来的许多作品大概都是象征主义的产儿,而同时却没有失了俄国的写实主义的精神。他的“心理解剖”极为精密,而又是新的,创造的,不蹈入杜思退益夫斯基的范围的。

他的悲观和失望,使他的作品带了极浓厚的灰色,同时却又蕴蓄着博大的人道精神。

他是从残酷的人生悲剧里见到人道之光的,是从反对消极一方面写出人道之声的,所以见得最为真切,写得最为沉痛,且能感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