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诠自序

杨树达

凡读书者有二事焉:一曰明训诂,二曰通文法。训诂治其实,文法求其虚。清儒善说经者首推高邮王氏,其所著书如《广雅疏证》,征实之事也;《经传释词》,捣虚之事也;其《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则交会虚实而成者也。呜呼!虚实交会,此王氏之所以卓绝一时,而独开百年来治学之风气者也。训诂之学,自《尔雅》、《说文》以下,更清儒之疏通证明,美矣!备矣!蔑以加矣!文法之学,筚路蓝缕于刘淇,王氏继之,大备于丹徒马氏。余生颛鲁,少读王氏书而好之。弱冠游倭,喜治欧西文字,于其文法颇究心焉。归国后乃得读马氏书,未能尽慊。既颇刊其误,复为《文法》一书以正之。顾文法自有界域,不能尽畅其意,因仿《经传释词》之体,辑为是书。上采刘、王,下及孙经世、马建忠、童斐之书,凡诸词义,鳃理务密,畅言无隐。学者取是及所为《文法》参互治之,于文法之事庶过半矣。编纂大例,具于左方,可览观焉。

是书取古书中恒用之介词、连词、助词、叹词及一部分之代名词、内动词、副词之用法加以说明,首别其词类,次说明其义训,终举例以明之。

王氏《经传释词》于词之通常用法略而不说,此编意在便于初学,不问词之用法为常为偶,一一详说。

习用之词,亦偶及其实义:如则训法,乃名词。如训往,乃动词。本书以治虚为主,而复及此类实义者,盖欲示学者以词无定义,虚实随其所用,不可执著耳。此类意之所至,偶示一二,不能求备,自不待言。

字以引申而义变,义变而用法歧。本书为欲便于初学,于词之用法之异者,固不惜详为分晰。然江流万派,同出岷山。学者既知其所以分,又能知其所以合,则可谓心知其意者矣。

王氏《经传释词》用唐守温三十六字母为次,今用教育部颁定国音字母为次,师王氏之意也。虑有不习字母者,别编部首目录,详载卷数叶数以便寻检。

本书例句多为著者读书时随手采辑,亦间有展转迻录者,因出版仓卒,未获一一检核原书,如有差失,深冀读者是正。

本书原与著者所编《高等国文法》相辅而行,彼书以文法系统为主,此编则以词为纲。读者读此编后,更读彼书,则于我国古代文法可得会通,于读古书或有事半功倍之效矣。

〔《词诠》〕

拟整理古籍计划草案

杨树达

我国古籍,经汉唐宋清各代儒先之注释考证以至今日,读之文从字顺者固多,而扦格难通之处仍复不少,此无可讳饰之事也。推求其故,一由于文字之扦格,二由于制度人物之不明。如欲求古籍之大明,非从此二事下手不可。愚意,今日应著手编纂之书有三种。凡整理云者,寻常皆指取固有之物事整理而言,不含创造制作之义。今云编纂三书,似与整理意义不合,而今乃云然者,以此三书为整理豫备工作,非有此,整理将无从下手也。

一、编纂经籍异文假字误字考

本文所云经籍,与阮元《经籍纂诂》之经籍义同,不限于十三经。经籍文字之扦格有二事:一曰文字之通假,二曰误字。明通假赖乎小学,订讹误赖乎校勘。清儒于此二事成绩卓绝者为高邮王氏父子,其所著《经义述闻》、《读书杂志》犁然有当之处最多。俞曲园私淑高邮,论其精诣,则远不逮。王氏《述闻·通说》内有经文假借一条,历举经典中通假之字为前儒所未及者,亦既美且富矣。然经籍至博,非一家一人所能尽也。据个人数十年之经验及多年之思考,觉欲令古籍大明,非广用此术不可。故窃谓宜取古籍之有异文者,以及清儒说经诸家之卓然可信者,将其说通假之字逐字胪列,为《经籍异文假字考》一书,令学者可以触类旁通,或者文字之阻碍可以少减乎!

自宋及清,研究金文之风颇盛。清末甲骨出现,治之者亦盛极一时。以余所见,立说者虽多,尚不能全部审确可信。何者?甲金文已盛行通假,此关不破,终无是处故也。故余常谓今日学者当以王氏治经子之法治甲骨金文,然后甲金文始尽其史料之用。如有《经籍异文假字考》一书,其价值与作用当在阮氏《纂诂》之上,不惟经籍可以大明,甲骨金文之学亦必大放异彩。此个人经验有得之言,非凭虚妄论也。

订三豕为己亥,子夏早已为校勘之学。汉儒解经,恒言某当为某,皆订误也。《老子》“佳兵不祥”之语,承讹袭谬,至高邮王氏订“佳”为《说文》训短尾鸟之“隹”,读如后世《书传》之“惟”,而文义安。《书·酒诰》之“越百姓里居”、《大诰》之“前宁人”,至清儒治金文,乃知“里居”为“里君”之误,“前宁人”为“前文人”之误,而文始可读。故应取古籍中误字一一录之,附诸异文假字考每字之末,此通经之助也。

二、编纂名物制度通考

章实斋尝有言:文字事物见于古书者,逐字逐事汇为一处,此其事中材优为之,而智者得此,可以融会贯通,其有助于学术甚大。从文字方面言之,阮氏《经籍纂诂》即用此法编成,其沾溉士林,为益无量,尽人知之矣。余谓名物制度之事,决当依此法为之。唐宋以来类书及清儒《五礼通考》、《礼书通故》之类,性质相近,但不完备。又彼等书多加断制,而今则一切迻录,不加断案,为异耳。亡友吴承仕曾为《三礼名物》一书,即用此法为之,最为可学。今宜尽取古书材料,不论其说异同甚或矛盾,皆一一录之,后儒考释之说,一一附入。如此,学者欲考求一事,得此遂得全貌,岂非大佳事乎!此类书庞大已极,一时或不易付印,则可先为一长编目录,试记卷数叶数,俾学者自检得之,亦为简捷之善法。

三、编纂新经义丛钞

戴东原云:不通天文,不可以读《尧典》;不通地理,不可以读《禹贡》。其言甚大,士人初读其言,未有不作色惊骇者。然以事实言之,一人精力有限,岂能百学皆通,此治学所以贵分科也。吾辈幸生于二十世纪之今日,各种专门之学,日见发皇,时时有专门学者讨论涉及古经。例如竺可桢以岁差定《尧典》四仲中星之年代,其一例也。故谓今宜遍搜全国各种专门杂志,一有涉及古籍者,则迻录其文,汇为一册,使治学者有所参稽,庶可使经籍与科学相与映证而日见发皇,非难事也。昔阮氏《经解》有《经义丛钞》,今名此种曰《新经义丛钞》可矣。

〔《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七〕

史记集解序

裴 骃

班固有言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所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已勤矣。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骃以为固之所言,世称其当。虽时有纰缪,实勒成一家,总其大较,信命世之宏才也。

考较此书,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辩其实,而世之惑者,定彼从此,是非相贸,真伪舛杂。故中散大夫东莞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粗有所发明,而殊恨省略。聊以愚管,增演徐氏。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豫是有益,悉皆抄内。删其游辞,取其要实,或义在可疑,则数家兼列。《汉书音义》称“臣瓒”者,莫知氏姓,今直云“瓒曰”。又都无姓名者,但云“汉书音义”。时见微意,有所裨补。譬嘒星之继朝阳,飞尘之集华岳。以徐为本,号曰《集解》。未详则阙,弗敢臆说,人心不同,闻见异辞,班氏所谓疏略抵捂者,依违不悉辩也。愧非胥臣之多闻,子产之博物,妄言末学,芜秽旧史,岂足以关诸畜德,庶贤无所用心而已。

〔《史记》卷首〕

史记正义论例

张守节

论史例

古者帝王右史记言,左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太史公兼之,故名曰《史记》。并采六家杂说以成一史,备论君臣父子夫妻长幼之序,天地山川国邑名号殊俗物类之品也。

太史公作《史记》,起黄帝高阳、高辛、唐尧、虞舜、夏、殷、周、秦,讫于汉武帝天汉四年,合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作本纪十二,象岁十二月也。作表十,象天之刚柔十日,以记封建世代终始也。作书八,象一岁八节,以记天地日月山川礼乐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辐共一毂,以记世禄之家辅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以记王侯将相英贤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岁十二月及闰余也。而太史公作此五品,废一不可,以统理天地,劝奖箴诫,为后之楷模也。

论注例

《史记》文与《古文尚书》同者,则取孔安国注。若与伏生《尚书》同者,则用郑玄王肃马融所释。与三传同者,取杜元凯、服虔、何休、贾逵、范宁等注。与三礼、《论语》、《孝经》同者,则取郑玄、马融、王肃之注。与《韩诗》同者,则取毛传、郑笺等释。与《周易》同者,则依王氏之注。与诸子诸史杂书及先儒解释善者,而裴骃并引为注。又徐中散作音训,校集诸本异同,或义理可通者,称“一本云”、“又一本云”,自是别记异文,裴氏亦引之为注也。

论字例

《史》、《汉》文字相承已久,若“悦”字作“説”,“閑”字作“閒”,“智”字作“知”,“汝”字作“女”,“早”字作“蚤”,“後”字作“后”,“既”字作“溉”,“勑”字作“飭”,“制”字作“剬”,此之般流,缘古少字通共用之。《史》、《汉》本有此古字者,乃为好本。程邈变篆为隶,楷则有常,后代作文,随时改易。卫宏官书数体,吕忱或字多奇,钟、王等家以能为法,致令楷文改变,非复一端,咸著秘书,传之历代。又字体乖日久,其“黼”、“黻”之字法从“黹”,今之史本则有从“耑”,《秦本纪》云“天子赐孝公 ”,邹诞生音甫弗,而邹氏之前史本已从“耑”矣。如此之类,并即依行,不可更改。若其“黿”、“”从“龜”,“辭”、“亂”从“舌”,“覺”、“學”从“舆”“泰”、“恭”从“小”,“匱”、“匠”从“走”,“巢”、“薻”从“果”,“耕”、“籍”从“禾”,“席”下为“带”,“美”下为“火”,“裒”下为“衣”,“極”下为“點”,“析”旁著“片”,“惡”上安“西”,“餐”侧出“頭”,“離”边作“禹”,此之等类例,直是讹字。“寵”字为“竉”,“錫”字为“鍚”,以“支”代“文”,将“无”混“无”,若兹之流,便成两失。

论音例

史文与传诸书同者,刘氏并依旧本为音。至如太史公改《五帝本纪》“便章百姓”、“便程东作”、“便程南讹”、“便程西成”、“便在伏物”,咸依见字读之。太史变《尚书》文者,义理特美,或训意改其古涩,何烦如刘氏依《尚书》旧音。斯例盖多,不可具录,著在《正义》,随文音之。君子宜详其理,庶明太史公之达学也。

然则先儒音字,比方为音。至魏秘书孙炎始作反音,又未甚切。今并依孙反音,以传后学。郑康成云: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其乡同言异,字同音异,于兹遂生轻重讹谬矣。然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清,或滞于重浊。今之取舍,冀除兹弊。

夫质有精粗,谓之“好恶”,并如字;心有爱憎,称为“好恶”,并去声。当体则为“名誉”,音预;情乖则曰“毁誉”,音余。自坏乎怪反;坏彻上音怪。自断徒缓反,自去离也;刀断端管反,以刀割令相去也。耶也奢反,未审之辞也;也亦且反,助句之语也。复音伏,又扶富反,重也。过古卧反,越度也。解核买反,自散也。间纪苋反,隙也。畜许又反;畜许六反,养也。先苏前反;仙屑然反。尤羽求反;侯胡沟反。治、持并音直之反。之止而反;脂、砥、祗并音旨夷反。惟、维、遗、唯并音以隹反;怡、贻、颐、诒并音与之反;夷、寅、彝、姨并音以脂反。私息脂反;绥、虽、睢、荾并音息遗反;偲、司、伺、丝并音巨支反。卮、枝、祗、肢并音章移反;祇、歧并音巨支反。其、期、旗、棊、踑并音渠之反;祈、颀、旂、幾、畿并音渠希反。僖、熙、嬉、嘻并音许其反;希、晞、晞、稀并音虚儿反。霏、妃、菲、并音芳非反;飞、非、扉并音匪肥反。尸、屍、蓍并音式脂反;诗书之反。巾居人反;斤、筋举欣反。篇、偏并音芳连反。穿详连反。里、李、裏并音良止反。至、贽并脂利反;志之吏反。利、涖并力至反;吏力置反。寺、嗣、饲并辞吏反;字、牸并疾置反;自疾二反。置、致、踬、鸷并陟利反。器去冀反;气去既反;亟去吏反。冀、穊儿利反;既居未反。覆敷救反,又敷福反;副敷救反;富、并府副反。若斯清浊,实亦难分。博学硕材,乃有甄异。此例极广,不可具言。庶后学士,幸留意焉。

〔《史记》卷末〕

汉书叙例

颜师古

储君体上哲之姿,膺守器之重,俯降三善,博综九流,观炎汉之余风,究其终始,懿孟坚之述作,嘉其宏赡,以为服、应曩说疏紊尚多,苏、晋众家剖断盖鲜,蔡氏纂集尤为牾,自兹以降,蔑足有云。怅前代之未周,愍将来之多惑,顾召幽仄,俾竭刍荛,匡正睽违,激扬郁滞,将以博喻胄齿,远覃邦国,弘敷锦带,启导青衿。曲禀宏规,备蒙嘉惠,增荣改观,重价流声。斗筲之材,徒思罄力,驽蹇之足,终惭远致。岁在重光,律中大吕,是谓涂月,其书始就,不耻狂简,辄用上闻,粗陈指例,式存扬搉。

《汉书》旧无注解,唯服虔、应劭等各为音义,自别施行。至典午中朝,爰有晋灼,集为一部,凡十四卷,又颇以意增益,时辩前人当否,号曰《汉书集注》。属永嘉丧乱,金行播迁,此书虽存,不至江左。是以爰自东晋迄于梁陈,南方学者皆弗之见。有臣瓒者,莫知氏族,考其时代,亦在晋初,又总集诸家音义,稍以己之所见,续厕其末,举驳前说,喜引《竹书》,自谓甄明,非无差爽,凡二十四卷,分为两帙。今之《集解音义》则是其书,而后人见者不知臣瓒所作,乃谓之应劭等《集解》。王氏《七志》,阮氏《七录》,并题云然,斯不审耳。学者又斟酌瓒姓,附著安施,或云傅族,既无明文,未足取信。蔡谟全取臣瓒一部散入《汉书》,自此以来始有注本。但意浮功浅,不加隐括,属辑乖舛,错乱实多,或乃离析本文,隔其辞句,穿凿妄起。职此之由,与未注之前大不同矣。谟亦有两三处错意,然于学者竟无弘益。

《汉书》旧文多有古字,解说之后屡经迁易,后人习读,以意刊改,传写既多,弥更浅俗。今则曲覈古本,归其真正,一往难识者,皆从而释之。

古今异言,方俗殊语,末学肤受,或未能通,意有所疑,辄就增损,流遯忘返,秽滥实多。今皆删削,克复其旧。

诸表列位,虽有科条,文字繁多,遂致舛杂。前后失次,上下乖方,昭穆参差,名实亏废。今则寻文究例,普更刊整,澄荡愆违,审定阡陌,就其区域,更为局界,非止寻读易晓,庶令转写无疑。

礼乐歌诗,各依当时律吕,修短有节,不可格以恒例。读者茫昧,无复识其断章,解者支离,又乃错其句韵,遂使一代文采,空韫精奇,累叶钻求,罕能通习。今并随其曲折,剖判义理,历然易晓,更无疑滞,可得讽诵,开心顺耳。

凡旧注是者,则无间然,具而存之,以示不隐。其有指趣略举,结约未伸,衍而通之,使皆备悉。至于诡文僻见,越理乱真,匡而矫之,以祛惑蔽。若泛说非当,芜辞竞逐,苟出异端,徒为烦冗,祗秽篇籍,盖无取焉。旧所阙漏,未尝解说,普更详释,无不洽通。上考典谟,旁究《苍》、《雅》,非苟臆说,皆有援据。六艺残缺,莫睹全文,各自名家,扬镳分路。是以向、歆、班、马、仲舒、子云所引诸经或有殊异,与近代儒者训义弗同,不可追驳前贤,妄指瑕颣,曲从后说,苟会扃涂。今则各依本文,敷畅厥指,非不考练,理固宜然,亦犹康成注《礼》,与其《书》、《易》相偝;元凯解《传》,无系毛、郑《诗》文。以类而言,其意可了。爰自陈、项,以讫哀、平,年载既多,综缉斯广,所以纪、传、表、志时有不同,当由笔削未休,尚遗秕稗,亦为后人传授,先后错杂,随手率意,遂有乖张。今皆穷波讨源,构会甄释。

字或难识,兼有借音,义指所由,不可暂阙。若更求诸别卷,终恐废于披览。今则各于其下,随即翻音。至如常用可知,不涉疑昧者,众所共晓,无烦翰墨。

近代注史,竞为该博,多引杂说,攻击本文,至有诋诃言辞,掎摭利病,显前修之纰僻,骋己识之优长,乃效矛盾之仇雠,殊乖粉泽之光润。今之注解,翼赞旧书,一遵轨辙,闭绝歧路。

诸家注释,虽见名氏,至于爵里,颇或难知,传无所存,具列如左:

荀悦字仲豫,颍川人,后汉秘书监。

服虔字子慎,荥阳人,后汉尚书侍郎,高平令,九江太守。

应劭字仲瑗,汝南南顿人,后汉萧令,御史营令,泰山太守。

伏俨字景宏,琅邪人。

刘德,北海人。

郑氏,晋灼《音义·序》云不知其名,而臣瓒《集解》辄云郑德。既无所据,今依晋灼但称郑氏耳。

李斐,不详所出郡县。

李奇,南阳人。

邓展,南阳人,魏建安中为奋威将军,封高乐乡侯。

文颖字叔良,南阳人,后汉末荆州从事,魏建安中为甘陵府丞。

张揖字稚让,清河人,魏太和中为博士。

苏林字孝友,陈留外黄人,魏给事中领秘书监,散骑常侍,永安卫尉,太中大夫,黄初中迁博士,封安成亭侯。

张晏字子博,中山人。

如淳,冯翊人,魏陈郡丞。

孟康字公休,安平广宗人,魏散骑常侍,弘农太守,领典农校尉,勃海太守,给事中,散骑侍郎,中书令,后转为监,封广陵亭侯。

项昭,不详何郡县人。

韦昭字弘嗣,吴郡云阳人,吴朝尚书郎,太史令,中书郎,博士祭酒,中书仆射,封高陵亭侯。

晋灼,河南人,晋尚书郎。

刘宝字道真,高平人,晋中书郎,河内太守,御史中丞,太子中庶子,吏部郎,安北将军。

臣瓒,不详姓氏及郡县。

郭璞字景纯,河东人,晋赠弘农太守。

蔡谟字道明,陈留考城人,东晋侍中五兵尚书,太常领秘书监,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领徐州刺史,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领扬州牧,侍中司徒不拜,赠侍中司空,谥文穆公。

崔浩字伯深,清河人,后魏侍中特进抚军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司徒,封东郡公。

〔《汉书》卷首〕

三国志注表

裴松之

臣松之言:臣闻智周则万理自宾,鉴远则物无遗照。虽尽性穷微,深不可识,至于绪余所寄,则必接乎粗迹。是以体备之量,犹曰好察迩言;畜德之厚,在于多识往行。伏惟陛下道该渊极,神超妙物,晖光日新,郁哉弥盛。虽一贯坟典,怡心玄赜,犹复降怀近代,博观兴废,将以总括前踪,贻诲来世。

臣前被诏,使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寿《国志》。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臣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上搜旧闻,傍摭遗逸。按三国虽历年不远,而事关汉晋。首尾所涉,出入百载。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其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内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妄。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自就撰集,已垂期月。写校始讫,谨封上呈。

窃惟缋事以众色成文,蜜蜂以兼采为味,故能使绚素有章,甘逾本质。臣寔顽乏,顾惭二物。虽自罄励,分绝藻缋,既谢淮南食时之敏,又微狂简斐然之作。淹留无成,祇秽翰墨,不足以上酬圣旨,少塞愆责。愧惧之深,若坠渊谷。谨拜表以闻,随用流汗。臣松之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谨言。

元嘉六年七月二十四日,中书侍郎西乡侯臣裴松之上。

〔《三国志》卷末〕

新注资治通鉴

胡三省

古者国各有史以纪年书事,晋《乘》、楚《祷杌》虽不可复见,《春秋》经圣人笔削,周辙既东,二百四十二年事昭如日星。秦灭诸侯,燔天下书,以国各有史,刺讥其先,疾之尤甚。《诗》、《书》所以复见者,诸儒能藏之屋壁。诸国史记各藏诸其国,国灭而史从之,至汉时,独有《秦记》。太史公因《春秋》以为《十二诸侯年表》,因《秦记》以为《六国年表》,三代则为《世表》。当其时,黄帝以来《谍记》犹存,具有年数,子长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咸与古文乖异,且谓:孔子序《书》,略无年月。虽颇有,然多阙。夫子之弗论次,盖其慎也。子长述夫子之意,故其表三代也,以世不以年。汲冢《纪年》出于晋太康初,编年相次,起自夏、殷、周,止魏哀王之二十年,此魏国史记,脱秦火之厄而晋得之,子长不及见也。子长之史,虽为纪、表、书、传、世家,自班孟坚以下不能易,虽以纪纪年,而书事略甚,盖其事分见志、传,纪宜略也。自荀悦《汉纪》以下,纪年书事,世有其人。独梁武帝《通史》至六百卷,侯景之乱,王僧辩平建业,与文德殿书七万卷俱西,江陵之陷,其书烬焉。唐四库书,编年四十一家,九百四十七卷,而王仲淹《元经》十五卷,萧颖士依《春秋》义类作传百卷,逸矣。今四十一家书,存者复无几。乙部书以迁、固等书为正史,编年类次之,盖纪、传、表、志之书行,编年之书特以备乙库之藏耳。

宋朝英宗皇帝命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一书,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温公之意,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以为是书。治平、熙宁间,公与诸人议国事相是非之日也。萧、曹画一之辩不足以胜变法者之口,分司西京,不豫国论,专以书局为事。其忠愤感概不能自已于言者,则智伯才德之论,樊英名实之说,唐太宗君臣之议乐,李德裕牛僧孺争维州事之类是也。至于黄幡绰、石野猪俳谐之语,犹书与局官,欲存之以示警,此其微意,后人不能尽知也。编年岂徒哉!

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

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讫《文侯之命》而系之秦,鲁《春秋》则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左丘明传《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赵襄子惎智伯事,《通鉴》则书赵兴智灭以先事。以此见孔子定《书》而作《春秋》,《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左氏》后也。

温公遍阅旧史,旁采小说,抉擿幽隐,荟粹为书,劳矣。而脩书分属,汉则刘攽,三国汔于南北朝则刘恕,唐则范祖禹,各因其所长属之,皆天下选也,历十九年而成。则合十六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行事为一书,岂一人心思耳目之力哉!

公自言:脩《通鉴》成,惟王胜之借一读。他人读未尽一纸,已欠伸思睡。是正文二百九十四卷,有未能遍观者矣。若《考异》三十卷,所以参订群书之异同,俾归于一。《目录》三十卷,年经国纬,不特使诸国事杂然并录者粲然有别而已,前代历法之更造,天文之失行,实著于《目录》上方,是可以凡书目录观邪!

先君笃史学,淳癸卯始患鼻衄,读史不暂置,洒血渍书,遗迹故在。每谓三省曰:《史》、《汉》自服虔、应劭至三刘,注解多矣。章怀注范史,裴松之注陈寿史,虽间有音释,其实广异闻,补未备,以示博洽。《晋书》之杨正衡,《唐书》之窦苹、董冲,吾无取焉。徐无党注《五代史》,粗言欧公书法义例,他未之及也。《通鉴》先有刘安世《音义》十卷,而世不传。《释文》本出于蜀史炤,冯时行为之序,今海陵板本又有温公之子康《释文》,与炤本大同而小异。公休于书局为检阅官,是其得温公辟咡之教诏,刘、范诸公群居之讲明,不应乖剌乃尔,意海陵《释文》非公休为之。若能刊正乎?三省捧手对曰:愿学焉。

乙巳,先君卒,尽瘁家蛊,又从事科举业,史学不敢废也。宝丙辰,出身进士科,始得大肆其力于是书。游宦远外,率携以自随。有异书异人,必就而正焉。依陆德明经典释文》,厘为《广注》九十七卷;著《论》十篇,自周讫五代,略叙兴亡大致。咸淳庚午,从淮壖归杭都,延平廖公见而韪之,礼致诸家,俾雠校《通鉴》以授其子弟,为著《雠校通鉴凡例》。廖转荐之贾相国,德乙亥,从军江上,言辄不用,既而军溃,间道归乡里。丙子,浙东始骚,辟地越之新昌。师从之,以孥免,失其书。乱定反室,复购得他本为之注,始以《考异》及所注者散入《通鉴》各文之下,历法、天文则随《目录》所书而附注焉。汔乙酉冬,乃克彻编。凡纪事之本末,地名之同异,州县之建置离合,制度之沿革损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释文》之舛谬,悉改而正之,著《辩误》十二卷。

呜呼!注班《书》者多矣:晋灼集服、应之义而辨其当否,臣瓒总诸家之说而驳以己见。至小颜新注,则又讥服、应之疏紊尚多,苏、晋之剖断盖鲜。訾臣瓒以差爽,诋蔡谟以牾。自谓穷波讨源,构会甄释,无复遗恨。而刘氏兄弟之所以议颜者犹颜之议前人也。人苦不自觉,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又,古人注书,文约而义见。今吾所注,博则博矣,反之于约,有未能焉。世运推迁,文公儒师从而凋谢,吾无从而取正。或勉以北学于中国,嘻,有志焉,然吾衰矣!

旃蒙作噩,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长至,天台胡三省身之父书于梅涧蠖居。

〔《资治通鉴》卷首〕

胡刻通鉴正文校宋记述略

章 钰

有宋天台胡身之先生,身丁末造,避兵山谷,前为《资治通鉴》撰著之作既毁,乃复购他本,以成今日流传之注本。惟胡氏所谓:他本之外,就注文考之,有云蜀本者,有云杭本者,有云传写本者。后贤之为《通鉴》学者,大都为胡注匡益,于正文则鲜致力也。吾乡顾涧先生序张敦仁《通鉴识误》有云:兴文署本,非出梅涧亲刊,欲纠其误,必资于兴文本之上。今两宋大字中字小字附《释文》、未附《释文》诸刊,即零卷残帙,犹艰数觏,目为难之又难,盖旧椠之难得而异文之待校,前人固有欲为之而无从措手者。钰自宣统辛亥以后,侨寓津郊,以校书遣日。丙辰冬日,江安傅沅叔用钜金得宋椠《通鉴》百衲本,约钰同用鄱阳胡氏翻刻兴文署本校读,并约各校各书,校毕互勘,以免脱漏,阅今已一星终矣。比以上海涵芬楼《四部丛刊》中有宋刻一种,出百衲本之外,逐字比勘,可供佐证。又以明孔天胤刊无注本源出宋椠,先后从沅叔借校,亦多佳处。始知张敦仁《识误》及常熟张瑛《校勘记》功未及半。辜较二百九十四卷中,脱误衍倒四者盖在万字以上。内脱文五千二百余字,关系史事为尤大。初拟汇集众说,统加考定,头白汗青,逡巡缩手。阮文达序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訾其但能详记同异,未敢决择是非,皆为才力所限,若为钰也言之。顾以桑海余生,得见老辈所未见,业已耗日力于此,亦安忍弃而置之!爰手写校记七千数百条,为三十卷,备列所见,不厌其详,以便覆按。读涑水书者,或有取焉。

〔《四当斋集》卷六〕

通志总序

郑 樵

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自书契以来,立言者虽多,惟仲尼以天纵之圣,故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是以其道光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不能及。

仲尼既没,百家诸子兴焉,各效《论语》,以空言著书,至于历代实迹,无所纪系。迨汉建元、元封之后,司马氏父子出焉。司马氏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分为五体。本纪纪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著人。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作。故谓周公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五百岁而在斯乎!是其所以自待者已不浅。

然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而尽见天下之书,然后无遗恨。当迁之时,挟书之律初除,得书之路未广,亘三千年之史籍,而跼蹐于七八种书,所可为迁恨者,博不足也。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自成一家言。左氏,楚人也,所见多矣,而其书尽楚人之辞。公羊,齐人也,所闻多矣,而其书皆齐人之语。今迁书全用旧文,间以俚语。良由采摭未备,笔削不遑。故曰:予不敢堕先人之言,乃述故事,整齐其传,非所谓作也。刘知幾亦讥其多聚旧记,时插杂言。所可为迁恨者,雅不足也。

大抵开基之人,不免草创,全属继志之士为之弥缝。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实一也。《乘》、《梼杌》无善后之人,故其书不行。《春秋》得仲尼挽之于前,左氏推之于后,故其书与日月并传。不然,则一卷事目,安能行于世!自《春秋》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会通之旨。司马氏之门户,自此衰矣。班固者,浮华之士也,全无学术,专事剽窃。肃宗问以制礼作乐之事,固对以在京诸儒必能知之。傥臣邻皆如此,则顾问何取焉?及诸儒各有所陈,固惟窃叔孙通十二篇之仪以塞白而已。傥臣邻皆如此,则奏议何取焉?肃宗知其浅陋,故语窦宪曰: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固于当时已有定价,如此人材,将何著述?《史记》一书,功在十表,犹衣裳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班固不通旁行邪上,以古今人物,强立差等,且谓汉绍尧运,自当继尧,非迁作《史记》,厕于秦、项,此则无稽之谈也。由其断汉为书,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自高祖至武帝,凡六世之前,尽窃迁书,不以为惭。自昭帝至平帝,凡六世,资于贾逵、刘歆,复不以为耻。况又有曹大家终篇,则固之自为书也几希。往往出固之胸中者,《古今人表》耳,他人无此谬也。后世众手脩书,道傍筑室。掠人之文,窃钟掩耳。皆固之作俑也。固之事业如此!后来史家,奔走班固之不暇,何能测其浅深!迁之于固,如龙之于猪,奈何诸史弃迁而用固,刘知幾之徒尊班而抑马!

且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世世相承,如出一手,善乎其继志也!其书不可得而见,所可见者,元、成二帝赞耳。皆于本纪之外,别记所闻,可谓深入太史公之阃奥矣!凡左氏之有君子曰者,皆经之新意。《史记》之有太史公曰者,皆史之外事,不为褒贬也。间有及褒贬者,褚先生之徒杂之耳。且纪、传之中,既载善恶,足为鉴戒,何必于纪、传之后,更加褒贬!此乃诸生决科之文,安可施于著述?殆非迁、彪之意。况谓为赞,岂有贬辞?后之史家,或谓之论,或谓之序,或谓之铨,或谓之评,皆效班固,臣不得不剧论固也。

司马谈有其书,而司马迁能成其父志。班彪有其业,而班固不能读父之书。固为彪之子,既不能保其身,又不能传其业,又不能教其子,为人如此,安在乎言为天下法!范晔、陈寿之徒继踵,率皆轻薄无行,以速罪辜,安在乎笔削而为信史也!

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此言相因也。自班固以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虽有仲尼之圣,亦莫知其损益。会通之道,自此失矣!语其同也,则纪而复纪,一帝而有数纪;传而复传,一人而有数传。天文者,千古不易之象,而世世作天文志。洪范五行者,一家之书,而世世序五行传。如此之类,岂胜繁文!语其异也,则前王不列于后王,后事不接于前事;郡县各为区域,而昧迁革之源;礼乐自为更张,遂成殊俗之政。如此之类,岂胜断绠!曹魏指吴蜀为寇,北朝指东晋为僭,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齐史》称梁军为义军,谋人之国,可以为义乎?《隋书》称唐兵为义兵,伐人之君,可以为义乎?房玄龄董史册,故房彦谦擅美名。虞世南预脩书,故虞荔、虞寄有嘉传。甚者桀犬吠尧,吠非其主。《晋史》党晋而不有魏,凡忠于魏者目为叛臣。王凌、诸葛诞、毋丘俭之徒,抱屈黄壤。《齐史》党齐而不有宋,凡忠于宋者目为逆党。袁粲、刘秉、沈攸之之徒,含冤九原。噫!天日在上,安可如斯!似此之类,历世有之,伤风败义,莫大乎此。

迁法既失,固弊日深。自东都至江左,无一人能觉其非。惟梁武帝为此慨然,乃命吴均作《通史》,上自太初,下终齐室,书未成而均卒。隋杨素又奏令陆从典续《史记》,讫于隋,书未成而免官。岂天之靳斯文而不传与?抑非其人而不佑之与?

自唐之后,又莫觉其非。凡秉史笔者,皆准《春秋》,专事褒贬。夫《春秋》以约文见义,若无传释,则善恶难明。史册以详文该事,善恶已彰,无待美刺。读萧、曹之行事,岂不知其忠良?见莽、卓之所为,岂不知其凶逆?夫史者,国之大典也,而当职之人,不知留意于宪章,徒相尚于言语,正犹当家之妇,不事饔飧,专鼓唇舌,纵然得胜,岂能肥家!此臣之所深耻也。

江淹有言:脩史之难,无出于志。诚以志者,宪章之所系,非老于典故者不能为也。不比纪、传,纪则以年包事,传则以事系人,儒学之士皆能为之。惟有志难。其次莫如表,所以范晔、陈寿之徒,能为纪、传,而不敢作表、志。志之大原,起于《尔雅》。司马迁曰书,班固曰志,蔡邕曰意,华峤曰典,张勃曰录,何法盛曰说,余史并承班固谓之志,皆详于浮言,略于事实,不足以尽《尔雅》之义。臣今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其五略,汉唐诸儒所得而闻。其十五略,汉唐诸儒所不得而闻也!

〔《通志》卷首〕

文献通考总序

马端临

昔荀卿子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然则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固通儒事也。《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

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本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

唐杜岐公始作《通典》,肇自上古,以至唐之天宝,凡历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其后宋白尝续其书至周显德,近代魏了翁又作《国朝通典》。然宋之书成,而传习者少。魏尝属稿而未成书。今行于世者,独杜公之书耳,天宝以后盖阙焉。有如杜书,纲领宏大,考汀该洽,固无以议为也。然时有古今,述有详略,则夫节目之间,未为明备,而去取之际颇欠精审,不无遗憾焉。盖古者因田制赋,赋乃米粟之属,非可析之于田制之外也。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乃若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叙典礼则经文与传注相汩,叙兵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姑及成败之迹,诸如此类,宁免小疵。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各有志,而《通典》无述焉。马、班二史,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蔚宗《东汉书》以后无之。然历代封建王侯,未尝废也。王溥作唐及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之编会要者仿之,而唐以前则无其书。凡是二者,盖历代之统纪,典章系焉。而杜书亦复不及,则亦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

愚自蚤岁,盖尝有志于缀缉,顾百忧薰心,三余少暇,吹竽已涩,汲绠不脩,岂复敢以斯文自诡?昔夫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释之者曰:文,典籍也。献,贤者也。生乎千百载之后,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非史传之实录具存,何以稽考?儒先之绪言未远,足资讨论,虽圣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窃伏自念,业绍箕裘,家藏坟索,插架之收储,趋庭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焉。尝恐一旦散轶失坠,无以属来哲,是以忘其固陋,辄加考评。旁搜远绍,门分汇别。曰田赋,曰钱币,曰户口,曰职役,曰征榷,曰市籴,曰土贡,曰国用,曰选举,曰学校,曰职官,曰郊社,曰宗庙,曰王礼,曰乐,曰兵,曰刑,曰舆地,曰四裔,俱效《通典》之成规。自天宝以前,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自天宝以后,至宋嘉定之末,则续而成之。曰经籍,曰帝系,曰封建,曰象纬,曰物异,则《通典》元未有论述,而采摭诸书以成之者也。

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记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研精覃思,悠然有得,则窃以己意附其后焉。命其书曰《文献通考》,为门二十有四,为卷三百四十有八。其每门著述之成规,考订之新意,则各以小序详之。

昔江淹有言:脩史之难,无出于志。诚以志者,宪章之所系,非老于典故者不能为也。陈寿号善叙述,李延寿亦称究悉旧事,然所著二史,俱有纪、传,而独不克作志,重其事也。况上下数千年,贯串二十五代,而欲以末学陋识操觚窜定其间,虽复穷老尽气,刿目心,亦何所发明?聊辑见闻,以备遗忘耳。后之君子,傥能芟削繁芜,增广阙略,矜其仰屋之勤,而俾免于覆车之愧,庶有志于经邦稽古者,或可考焉。

〔《文献通考》卷首〕

绎志史学篇论实录

胡承诺

实录亦难言矣!唐太宗欲观起居注,褚遂良、朱子奢止之,不从。宰相不得已,撰次以呈。所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此日起居注,即他日实录,是实录有微词也。韩愈顺宗实录,当时谓其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穆宗、文宗皆诏史官增定。而李汉、蒋系,皆愈婿也,适在显位,故改作者难之。韦处厚遂别作数卷,是实录有二本也。章惇、蔡卞谓神宗实录多诬,遂加考问。一时史官,莫不贬责。而攸等遂施改易,是实录有改本也。明太宗实录,凡三修而后成。焚其草禁中,副本藏文渊阁。是一代实录,未尝与众共见也。凡疏留中者,例不得登实录。所以谢铎检章纶复储疏不得,辄叹息泣下曰:纶疏动万言,竞一字不传,何以示天下后世?力请于总裁,竟不可得。是实录所不载者,嘉谟嘉猷,无从搜罗。以此观之,实录焉可尽信耶?

〔《绎志》卷十四〕

读太祖实录

万斯同

高皇帝以神圣开基,其功烈固卓绝千占矣。乃天下既定之后,其杀戮之惨一何甚也!当时功臣百职,鲜得保其首领者。迨不为君用之法行,而士子畏仕途甚于阱坎,盖自暴秦以后所绝无而仅有者。此非人之所敢谤,亦非人之所能掩也。乃我观洪武实录,则此事一无所见焉。纵曰为国讳恶,顾得为信史乎?至于三十年间,荩臣硕士,岂无嘉谟嘉猷,足以传之万祀者?乃一无所纪载。而其他琐屑之事,如千百丈长之祭文,番僧土酋之方物,反累累不绝焉。是何暗于大而明于小,详于细而略于巨也?洪武之史凡三修:其一在建文之世,其一在永乐之初,此则永乐中年,湖广杨荣金幼孜所定也。吾意前此二书,必有可观,而惜乎不及见也。若此书者,疏漏已甚,何足征新朝之事实哉?君子即不观可也。

〔《群书疑辨》卷十二〕

论方志(十一则)

章学诚

方志一家,宋元仅有存者,率皆误为地理专书。明代文人见解,又多误作应酬文墨。近代渐务实学,凡修方志,往往侈为纂类家言。纂类之书,正著述之所取资,岂可有所訾议。而鄙心有不能惬者,则方志、纂类诸家,多是不知著述之意,其所排次襞绩,仍是地理专门见解。如朱氏《日下旧闻》,书隶都邑之部,故称博赡,若使著述家出取以为顺天府志,则方凿圆椎,格格不相入矣。故方志而为纂类,初非所忌,正忌纂类而以地理专门自画,不知方志之为史裁,又不知纂类所以备著述之资,而以为极天下之能事,是以虽纂类而仍无可藉。

〔《章氏遗书·文史通义外篇三·报黄大俞先生》〕

所贵乎通志者,为能合府州县志所不能合,则全书义例,自当详府州县志所不能详。既已详人之所不详,势必略人之所不略。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方志辨体》〕

凡欲经纪一方之文献,必立三家之学而始可以通古人之遗意也。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阙一不可,合而为一,尤不可也。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方志立三书议》〕

余考之于《周官》,而知古人之于史事,未尝不至纤析也。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乘》、鲁《春秋》、楚《祷杌》之类。是一国之史也。而行人又献五书,太师又陈风诗,是王朝之取于侯国,其文献之征,固不一而足也。苟可阙其一,则古人不当设是官。苟可合而为一,则古人当先有合一之书矣。

〔《章氏遗书·方志立三书议》〕

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传状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谱牒,一家之史也。部府县志,一国之史也。综纪一朝,天下之史也。比人而后有家,比家而后有国,比国而后有天下。惟分者极其详,然后合者能择善而无憾也。谱牒散而难稽,传志私而多谀。朝廷修史,必将于方志取其裁。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州县请立志科议》〕

郡县志乘,即封建时列国史官之遗,而近代修志诸家误仿唐宋州郡图经而失之者也。《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注谓若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是一国之史无所不载,乃可为一朝之史之所取裁。夫子作《春秋》,而必征百国宝书,是其义矣。若夫图经之用,乃是地理专门。按天官司会所掌书契版图,注版谓户籍,图谓土地形象,田地广狭。即后世图经所由仿也。是方志之与图经,其体截然不同,而后人不辨其类,盖已久矣。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大名县志序》〕

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必有义焉,史家著作之微旨也。一方掌故,何取一人著作?然不托于著作,则不能以传世而行远也。文案簿籍,非不详明,特难乎其久也,是以贵专家焉。专家之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以言传也。其可以言传者,则规矩法度,必明全史之通裁也。明全史之通裁,当奈何?曰:知方志非地理专书,则山川、都里、坊表、名胜,皆当汇入地理,而不可分占篇目,失宾主之义也。知方志为国史取裁,则人物当详于史传而不可节录大略,艺文当详载书目而不可类选诗文也。知方志为史部要删,则胥吏案牍、文士绮言,皆无所用,而体裁当规史法也。此则其可言者也。夫家有谱,州县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然家谱有征,则县志取焉。县志有征,则国史取焉。今修一代之史,盖有取于家谱者矣,未闻取于县志,则荒略无稽,荐绅先生所难言也。然其故实,始于误仿图经纂类之名目,此则不可不明辨也。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大名县志序》〕

州县之志,不可取办于一时。平日当于诸典吏中特立志科,佥典吏之稍明于文法者,以充其选。而且立为成法,俾如法以纪载,略如案牍之有公式焉,则无妄作聪明之弊矣。积数十年之久,则访能文学而通史裁者,笔削以为成书,所谓待其人而后行也。如是,又积而又修之,于事不劳而功效已为文史之儒所不能及。所谓政法,亦存三代文章之遗制也。然则立为成法将奈何?六科案牍,约取大略而录藏其副,可也。官长师儒去官之日,取其平日行事善恶有实据者,录其始末,可也。所属之中,家修其谱,人撰其传志状述,必呈其副;学校师儒,采取公论覈正,而藏于志科,可也。所属人士,或有经史撰著、诗辞文章,论定成编,必呈其副,藏于志科,兼录部目,可也。衙廨城池,学庙祠宇,堤堰桥梁,有所修建,必告于科,而呈其端委,可也。铭金刻石,纪事摛辞,必摩其本,而藏之于科,可也。宾兴乡饮,读法讲书,凡有举行,必书一时官秩及诸名姓,录其所闻所见,可也。置藏室焉,水火不可得而侵也。置锁椟焉,分科别类,岁月有时,封志以藏,无故不得而私启也。仿乡塾义学之意,四乡各设采访一人,遴绅士之公正符人望者为之,俾搜遗文逸事,以时呈纳,可也。学校师儒,慎选老成,凡有呈纳,相与持公覈实,可也。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州县请立志科议》〕

令史案牍,政事之凭藉也。有事出不虞,而失于水火者焉。有收藏不谨,而蚀于湿蠹者焉。有奸吏舞法,而窜窃更改者焉。如皆录其要而藏副于志科,则无数者之患矣。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一·州县请立志科议》〕

修志有二便:地近则易覈,时近则迹真。有三长:识足以断凡例,明足以决去取,公足以绝请托。有五难:清晰天度难,考衷古界难,调剂众议难,广征藏书难,预杜是非难。有八忌:忌条理混杂,忌详略失体,忌偏尚文辞,忌妆点名胜,忌擅翻旧案,忌浮记功绩,忌泥古不变,忌贪载传奇。有四体:皇恩庆典宜作纪,官师科甲宜作谱,典籍法制宜作考,名宦人物宜作传。有四要:要简,要严,要覈,要雅。

〔《章氏遗书·方志略例二·修志十议》〕

余撰方志,力辟纂类家之芜沓,使人知方志为国史羽翼。故于前古人物久标史传无可疑者,概列于人物表,不复为传。所为传者,多出宋元而后史传所载,与他书迥有异同,或史本无传者,方始为之。而近世纪载,出于史学久绝之后,一切文辞叙述,芜梗阘冗,全无法度,甚且称谓颠倒,莫可究诘,而其事迹实有可传,则亦不得不列于传。

〔《章氏遗书·补遗·跋湖北通志检存稿》〕

论方志之功用

李泰棻

方志者,地方之史,体又与正史相仿,则其为史无疑。而《四库》书目,乃以列入地理类中,是重方而未重志,谬误已甚。夫史多矣!有通史以会其通,有断代以析其代,更有方志以别其方,然后上下纵横,始能靡考无遗,故章学诚氏,以方志为国史要删,所言自有独到。

但自宋元以来,方志编纂,义法未能尽醇。迄于明清两代,因修《一统志》,而后征志各省。地方文献,素未讲求,一旦奉命督责,往往徒应功令,临事网罗。官吏视为具文,乡绅资其升斗。于粉饰太平之具出之惟恐不速,于考见史迹之实匿之惟恐不深。兔园谬解,场室劣文,僻壤志书,往往毕现。即较优者,因沿方志为地理之谬见,亦不过揽胜抒情,题名颂德。绳以史法,毫无当处。故谈者相戒,摈勿寓目久矣。

虽《四库》开馆,广搜群籍,对于它部,搜求无已,惟于方志一门,所收不过百五十部。而章学诚之论修史籍考要略,凡属史部之书,钜细悉登,独于方志一门,亦厌其滥,谓有可取者,稍为叙述;无可取者,仅箸名目。不及见者,亦无庸过为搜寻,此与其平日主张,显有不同。其所以如是者,亦鉴方志一门,芜杂者多,精良者少,故鄙之耳。

幸清初顾炎武,有《天下郡国利病书》之辑,取材多资各省方志,而承学之士,始有知此学之重要者。复以乾嘉时代,朴学大兴,毕、阮诸公,开府大邦,力振文化,有司仰承风旨,乃重斯文,故大师如戴震洪亮吉孙星衍、章学诚之伦,遂得传食名都,经年载笔,勒成诸志,史法较纯,方志之未坠其业者,亦多赖此。

居今日而谈旧志,即章学诚所纂者,亦距史法尚远。然亦自有其用途,请列如后:各地社会制度之隐微递嬗,不见于正史及各书者,往往于方志中见之,其一也。历朝文物,应登正史而未列,或在当日无入正史之资格,而以今日眼光视之,其人靡重者,亦往往见于方志,其二也。遗文佚事,赖方志以存者甚多,其三也。地方经济状况,如工商各业物价、物产等,其变迁多见于方志中,其四也。建置兴废,可以窥见文化升降之迹,其五也。古迹金石,可以补正史及文字之遗缺者,其六也。氏族之分合,门第之隆衰,可与他史互证,其七也。凡此七端,皆其有裨于治史者也。

复次,近世以来,政法凌夷,虽经屡变,而亦不能协理人情。国事卼臲,固有多因。而执政者,不能深察民情与其所遗传、所蕴蓄、所薰陶、所演进之迹,而竟任意处置者,亦其大病。倘能集各省方志而深察之,俾便采取。由局部以窥其全,因会通而究其变,以为他日立法行政之基,而求达乎好恶同民之治,此又方志之有俾于治国者也。明乎此,则已往旧志,亦自有价值存焉。

〔《方志学》第一章〕

论避讳字

杭世骏

正,秦始皇讳政,以正月为征。《月令》呼正月作平声,犹沿秦讳,宜作去声。《史记·年表》又曰端月。卢生曰不敢端言其过。秦颂曰端平法度,又曰端直忠厚。皆避讳故,今不必然。

邦,汉史凡言邦皆曰国,避高祖讳也。雉,《史记·封禅书》野鸡夜雊,避吕后讳雉也。盈,《史记》万盈数作万满数,避惠帝讳盈也。恒,恒山《汉》曰常山,避文帝讳恒;唐曰平山,避穆宗讳恒也。启,《史记》微子启作微子开,《汉书》启母石作开母石,避景帝讳启也。彻,彻侯为通侯,蒯彻为蒯通,避武帝讳也。询,荀卿为孙卿,避宣帝讳询也。奭,奭氏为盛氏,避元帝讳也。庄,老庄为老严,辨装为辨严,庄子陵为严子陵,避明帝讳庄也。秀,《汉书》秀才为茂才,避光武讳也。隆,隆虑侯为林虑侯,避殇帝讳也。庆,庆氏为贺氏,避安帝讳也。

操,杜操为杜度,避魏武帝讳也。宗,孟宗为孟仁,避蜀后主讳也。

师,师保为保傅,京师为京都,避晋景帝讳也。昭,昭穆为韶穆,昭君为明君,《三国志》韦昭为韦耀,避文帝讳昭也。业,建业为建康,避愍帝讳也。岳,邓岳为邓岱,山岳为山岱,避康帝讳也。春,春秋为阳秋,富春为富阳,蕲春为蕲阳,避简文郑后讳阿春也。

准,平准令曰染署,避宋顺帝讳也。道,薛道渊但言薛渊,避齐太祖讳道成也。练,呼练为绢,避梁武帝小名阿练也。

中,郎中只称郎,侍中为侍内,中书为内史,殿中侍御为殿内侍御,置侍郎不置郎中,置御史大夫不置中丞,以治书侍御史代之,中卢为次卢,避隋祖讳忠也。至唐又避太子讳忠,亦以中郎将为旅贲郎将,中舍人为内舍人。广,广乐为长乐,广陵但称江都,避炀帝讳也。

虎,虎贲为武贲,虎丘为武丘,虎林为武林,避唐祖讳虎也。渊,赵渊为赵文深,又改渊为泉,陶渊明为陶泉明,杨渊杨泉,避高祖讳渊也。世民,唐史中凡言世皆曰代,凡言民皆曰人,民部曰户部,避太宗世民也。又凡字从民者,皆省为氏,如昬字作昏之类。治,唐史中凡言治皆曰理,避高宗讳也。照,诏书为制书,鲍照为鲍昭,懿德太子重照改曰重润,刘思照改曰思昭,避武后讳曌即照字也。旦,张仁亶为仁愿,避睿宗讳旦也。隆基,隆州为阆中,隆康为善康,隆龛为崇龛,隆山郡为仁寿郡,避明皇讳隆基也。豫,豫章为钟陵,苏预改名源明,薯蓣为薯药,避代宗讳豫也。适,括州为处州,避德宗讳也。弘,徐弘改名有功,避敬宗讳也。淳,淳州为蛮州,韦纯改名贯之,韦淳改名处厚,王纯改名绍隆,陆淳改名质,柳淳改名灌,严纯改名休复,李行纯改名约,避宪宗讳淳也。昆、涵,宋绲《会要》作宋混,避文宗讳昆也;文宗旧讳涵,故郑涵改名翰。炎,贾炎改名嵩,避武宗讳也。忱,常谌改名损,穆谌改名仁裕,避宣宗讳忱也。

敬瑭,石晋高祖讳敬瑭,析敬氏为苟氏、文氏,至汉而复姓。宋朝避翼祖讳敬,复改姓文,或姓苟。禁,元后父讳禁,以禁中为省中。华,武后父讳华,以华州为太州。镠,钱王讳镠,以石榴为金樱,改刘氏为金氏,嘉兴有刘伶墓,改呼金伶墓。

曙,赵宋避英宗讳曙,薯蓣曰山药,签署曰签书。慎,宋孝宗讳眘,四书朱子注中,凡慎字皆用谨字。眘,古慎字也。桓,苏洵管仲论》:管仲相威公。桓改为威,南渡后避钦宗讳也。

〔《订讹类编》卷三〕

汉人避讳考

刘恭冕

汉熹平石经,于《尚书》安定厥邦,《论语》邦君为两君之好、何必去父母之邦,邦字皆书作国,说者谓为避讳,然《刘熊》、《樊毅》、《袁固》、《圉令赵君》、《郑固》、《杨震》、《北海相景君封龙碑》皆有邦字。而顺帝讳保,桓帝讳志,石经皆不讳,可知汉人传《尚书》、《论语》本作国字,非为避讳矣。予更取洪氏《隶释》、《隶续》所载各碑证之,如惠帝讳盈,而《樊安碑》、《白石神君碑》、《灵台碑》、《唐扶颂张公神碑》、《樊敏碑》、《州辅碑》皆有盈字。文帝讳恒,而《郙阁颂》、《樊敏碑》皆有恒字。景帝讳启,而《华山亭碑》、《帝尧碑》、《灵台碑》、《王纯碑》、《周公礼殿记》、《逢盛碑》皆有启字。武帝讳彻,而《魏元丕碑》有彻字,《义井碑》阴有杨彻。昭帝讳弗陵,而《鲁峻碑》、《北海相景君铭》皆有弗字。宣帝讳询,而《刘熊碑》有询字。哀帝讳欣,而《北海相景君碑》阴有鞠欣,又《郙阁颂》、《孔耽神祠》、《刘熊碑》、《范镇碑》并有欣字。平帝讳衍,而《唐扶颂》、《孙根碑》、《袁良碑》皆有衎字。光武帝讳秀,而《逢盛碑》、《衡方碑》、《张纳功德叙》、《孔彪碑》皆有秀字。明帝讳庄,而武梁祠堂画像有庄字。和帝讳肇,而《樊敏碑》、《衡方碑》、《平舆令薛君碑》、《周憬功勋铭》皆有肇字。殇帝讳隆,而《韩敕碑》、《王君石路碑》、《丁鲂碑》、《衡方碑》、《华山亭碑》、《绥民校尉熊君碑》、《周憬功勋铭》皆有隆字。顺帝讳保,而《衡方碑》、《刘熊碑》皆有保字。冲帝讳炳,而《史晨奏铭》、《朱龟碑》有炳字。质帝讳缵,而《帝尧碑》、《尹宙碑》、《张迁碑》皆有缵字。桓帝讳志,而《刘脩碑》、《娄寿碑》、《曹全碑》皆有志字。由此言之,民间文字例得通行,故都不讳。惟封事奏记皆当避讳,而以训诂之字代之。《汉书·宣帝纪》元康二年诏曰:闻古天子之名,难知而易讳也。今百姓多上书触讳以犯罪者,朕甚怜之,其更讳询,诸触讳在令前者赦之。观此知当时例禁,惟上书触讳为犯罪,而民间文字皆不讳可知矣。许君《说文》作于和帝之世,至安帝十五年奏上,故于东汉自光武至安帝诸名皆避不书,但注云上讳,而于西汉则直写其字并为之解说,此可见当时体制,进呈书与民间通行文字不同。若石经虽东汉诸帝名,亦不避讳,所谓临文则不讳,是也。

然则《史》、《汉》凡遇西汉诸帝讳,皆代以训诂之字,此何说?曰:西汉时自当避讳,然亦诏文及臣下上书乃避之,若寻常临文及民间文字亦不讳,故《史》、《汉》所载,凡避讳处,皆当时原文,司马公及班固亦纪实书之。一书之中,有避讳,有不避讳,体例原是如此。

〔《广经室文钞》〕

史讳举例

陈 垣

民国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书当代君主或所尊之名,必须用其它方法以避之,是之谓避讳。避讳为中国特有之风俗,其俗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其历史垂二千年,其流弊足以淆乱古文书,然反而利用之,则可以解释古文书之疑滞,辨别古文书之真伪及时代,识者便焉。盖讳字各朝不同,不啻为时代之标志,前乎此或后乎此,均不能有是,是与欧洲古代之纹章相类。偶有同者,亦可以法识之。研究避讳而能应用之于校勘学及考古学者,谓之避讳学。避讳学亦史学中之一辅助科学也。

宋时避讳之风最盛,故宋人言避讳者亦特多。洪迈容斋随笔》、王楙野客丛书》、王观国《学林》、周密齐东野语》皆有历朝避讳之记载。清朝史学家如顾氏《日知录》、钱氏《养新录》、赵氏《陔余丛考》、王氏《十七史商榷》、王氏《金石萃编》等对于避讳,亦皆有特别著录之条。钱氏《廿二史考异》中,以避讳解释疑难者尤多,徒因散在诸书,未能为有系统之董理。嘉庆间,海宁周广业曾费三十年之岁月,为避讳史料之搜集,著《经史避名汇考》四十六卷,可谓集避讳史料之大成矣。然其书迄未刊行,仅《蓬庐文钞》存其叙例,至为可惜。今肆上所通行专言避讳者,有陆费墀《帝王庙谥年讳谱》一卷,刊历代帝王年表末;黄本骥《避讳录》五卷,周榘《廿二史讳略》一卷,分刊《三长物斋》及《啸园丛书》中。此三书同出一源,谬误颇多,不足为典要。如开篇即谓“汉文帝名恒,改恒农曰弘农;汉和帝名肇,兼避兆、照”之类。人云亦云,并未深考。其所引证又皆不注出典,与俗陋类书无异。其所记录,又只敷陈历代帝王名讳,未能应用之于校勘学及考古学上发人深思,所以有改作之必要也。

兹编所论,以史为主,体裁略仿俞氏《古书疑义举例》,故名曰《史讳举例》。为例八十有二,为卷八:第一,避讳所用之方法;第二,避讳之种类。第三,避讳改史实。第四,因避讳而生之讹异。第五,避讳学应注意之事项。第六,不讲避讳学之贻误。第七,避讳学之利用。第八,历朝讳例。凡八万余言。意欲为避讳史作一总结束,而使考史者多一门路一钥匙也。纠谬拾遗,以俟君子。1928年2月16日,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日,新会陈垣

〔《史讳举例》卷首〕

诸子辩(并序)

宋 濂

《诸子辩》者何?辩诸子也。通谓之诸子何?周秦以来,作者不一姓也。作者不一姓,而立其言何?人人殊也。先王之世,道术咸出于一轨,此其人人殊何?各奋私知而或盭大道也。由或盭大道也,其书虽亡,世复有依仿而托之者也。然则子将奈何?辞而辩之也。曷为辩之?解惑也。

鬻子》一卷,楚鬻熊撰。熊为周文王师,封为楚祖者。书二十二篇,盖子书之始也。《艺文志》属之道家,而小说家又别出十九卷。今世所传者,出祖无择所藏,止十四篇。《崇文总目》谓其八篇已亡,信矣。其文质,其义弘,实为古书无疑。第年代久邈,篇章桀错,而经汉儒补缀之手,要不得为完书。黄氏疑为战国处士所托,则非也。序称熊见文王,年已九十。其书颇及三监曲阜时事,盖非熊自著,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记欤?不然,何其称昔者文王有问于鬻子云?

管子》二十四卷,齐大夫管夷吾撰。夷吾字仲。其书经刘向所定,凡九十六篇。今亡十篇。自《牧民》至《幼官图》九篇为《经言》,《五辅》至《兵法》八篇为《外言》,《大匡》至《戒》九篇为《内言》,《地图》至《九变》十八篇为《短语》,《任法》至《内业》五篇为《区言》,《封禅》至《问霸》十三篇为《杂篇》,《牧民解》至《明法解》五篇为《管子解》,《臣乘马》至《轻重庚》十九篇为《管子轻重》。予家又亡《言昭》、《修身》、《问霸》、《牧民解》、《轻重庚》五篇,止八十一篇。题云唐司空房玄龄注,或云非也,尹知章注。是书非仲自著也。其中有绝似《曲礼》者,有近似《老》、《庄》者,有论伯术而极精微者,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污者。疑战国时人,采掇仲之言行,附以他书成之。不然,毛嫱西施,吴王好剑,威公之死,五公子之乱,事皆出仲后,不应豫载之也。朱子谓仲任齐国之政,又有三归之溺,奚暇著书,其说是矣。先儒之是仲者,称其谨政令,通商贾,均力役,尽地利,既为富强,又颇以礼义廉耻化其国裕如。《心术》、《白心》之篇,亦尝侧闻正心诚意之道。其能一匡天下,致君为五伯之盛,宜矣。其非仲者,谓先王之制,其盛极于周,后稷、公刘、大王、王季、文、武、成、康、周公之所以制周者,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勤,经营之难,积累之素,况又有出于唐虞夏商之旧者矣。及其衰也,而仲悉坏之,何仲之不仁也!呜呼!非之者固失,而是之者亦未为得也。何也?仲之任术立伯,假义济欲,纵能致富强,而汲汲功利,礼义俱丧,其果有闻正心诚意之道乎?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僭王,大夫僭诸侯,文、武、成、康、周公之法,一切尽坏,列国尽然,非止仲一人而已也。然则仲何如人?曰:人也,功首而罪魁者也。曰:齐之申、韩、鞅、斯之列,亦有间乎?曰:申、韩、鞅、斯刻矣,而仲不至是也。原其作俑之意,仲亦乌得无罪焉?薄乎云尔。

晏子》十二卷,出于齐大夫晏婴。《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与今书卷数不同。《崇文总目》谓其书已亡,世所传者盖后人采婴行事而成。故柳宗元谓墨氏之徒有齐人者为之,非婴所自著。诚哉是言也!

《老子》二卷,《道经》、《德经》各一,凡八十一章,五千七百四十八言,周柱下史李耳撰。耳字伯阳,一字聃。聃,耳漫无轮也。或称周平王四十二年,以其书授关尹喜。今按平王四十九年,入《春秋》,实鲁隐公之元年。孔子则生于襄公二十二年。自入《春秋》,下距孔子之生,已一百七十二年。老聃,孔子所尝问礼者,何其寿欤?岂《史记》所言老子百有六十余岁,及或言二百余岁者,果可信欤?聃书所言,大抵敛守退藏,不为物先,而壹返于自然。由其所该者甚广,故后世多尊之行之。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家祖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神仙家祖之。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兵家祖之。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庄、列祖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申、韩祖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张良祖之。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曹参祖之。聃亦豪杰士哉!伤其本之未正,而末流之弊至贻士君子有虚玄长而晋室乱之言。虽聃立言之时,亦不自知其祸若斯之惨也。呜呼!此姑置之。道家宗黄老,黄帝书已不传,而老聃亦仅有此五千言。为其徒者,乃弃而不习,反依仿释氏经教以成书。开元所列《三洞琼纲》固多亡缺,而祥符《宝文统传》所记,若《大洞真》,若《灵宝洞玄》,若《太上洞神》,若《太真》,若《太平》,若《太清》,若《正一》诸部,总四千三百五十九卷,又多杂以符咒法箓丹药方技之属,皆老氏所不道。米巫祭酒之流,犹自号诸人曰吾盖道家,吾盖道家云。

文子》十二卷,老子弟子所撰,不知氏名。徐广曰:名钘。李暹曰:姓辛,葵丘濮上人,号曰计然,范蠡师事之。裴骃曰:计然,姓辛,字文子,其先晋国公子也。孟康曰:姓计名然,越臣也。葵谟曰:《计然》者,范蠡所著书篇名,非人也。谓之计然者,所计而然也。颜师古曰:葵说谬矣。《古今人表》,计然列在第四等。计然一名计妍。《吴越春秋》及《越绝书》并作计倪。倪与妍、然三音皆相近,故讹耳。由是观之,诸说固辩矣。然是书非计然之所著也。予尝考其言,壹祖老聃,大概《道德经》之义疏尔。所谓体道者不怒不喜,其坐无虑,寝而不梦,见物而名,事至而应,即载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览也。所谓上士先避患而后就利,先远辱而后求名,故圣人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心于已成之内,是以祸患无由至,非誉不能尘垢,即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荣守辱之义也。所谓静则同,虚则通,至德无为,万物皆容,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也。所谓道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幽,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即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也。其他可以类推。盖老子之言宏而博,故是书杂以黄、老、名、法、儒、墨之言以明之,毋怪其驳且杂也。计然与范蠡言皆权谋术数,具载于书,绝与此异。予固知非著是书者也。黄氏屡发其伪,以为唐徐灵府作,亦不然也。其殆文性之人祖老聃而托之者欤?抑因裴氏姓辛字文子之说,误指为《范子》、《计然》十五卷者欤?

关尹子》一卷,周关令尹喜所撰。喜与老聃同时,著书九篇,颇见之《汉志》,自后诸史无及之者。意其亡已久矣。今所传者,以《一字》、《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七》、《七釜》、《八筹》、《九药》为名。盖徐藏子礼得于永嘉孙定,未知定又果从何而得也。前有刘向序,称盖公授曹参,参薨书葬,孝武帝时,有方士来上淮南王安,秘而不出,向父德治淮南王事,得之。文既与向不类,事亦无据。疑即定之所为也。间读其书,多法释氏及神仙方技家,而藉吾儒言文之。如变识为智、一息得道、婴儿蕊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咒土偶之类,聃之时无是言也。其为假托,盖无疑者。或妄谓二家之说实祖于此,过矣。然其文虽峻洁,亦颇流于巧刻。而宋象先之徒,乃复尊信如经,其亦妄人哉!

亢仓子》五卷,凡九篇。相传周庚桑楚撰。予初苦求之不得,及得之,终夜疾读,读毕叹曰:是伪书也!剿老、庄、文、列及诸家言而成之也。其言曰:危代以文章取士,则剪巧绮褴益至,而正雅典实益藏。夫文章取士,近代之制,战国之时无有也。其中又以人易民,以代易世。世民,太宗讳也。伪之者其唐士乎。予犹存疑而未决也。后读他书,果谓天宝初,诏号《元桑子》为《洞灵真经》,求之不获。襄阳处士王士元,采诸子文义类者,撰而献之。其说颇与予所见合。复取读之,益见其言词不类,因弃去不复省。《农道》一篇,虽可读,古农家书具有之。或且谓可孤行,吾亦不知其为何说也。

邓析子》三卷,郑人邓析撰。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之世,数难子产之法。子产卒后二十一年,驷为政,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夫析之学,兼名法家者也。其言天于民无厚,君于民无厚,父于子无厚,兄于弟无厚,刻矣。夫民非天弗生,非君弗养,非父弗亲,非兄弗友,而谓之无厚,可乎?所谓不能屏勃厉,全夭札,执穿窬诈伪诛之;尧舜位为天子,而丹朱、商均为布衣;周公诛管、蔡,岂诚得已哉!非常也!变也!析之所言如此,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者哉!其被诛戮,宜也,非不幸也。

鹖冠子》,楚人撰,不知姓名。尝居深山,以鹖羽为冠,著书四卷,因以名之。其书述三十变通古今治乱之道,而《王》篇所载楚制为详。立言虽过乎严,要亦有激而云也。周氏讥其以处士妄论王政,固不可哉!第其书晦涩,而后人又杂以鄙浅言,读者往往厌之,不复详究其义。所谓天用四时,地用五行,天子执一以守中央,此亦黄老家之至言。使其人遇时,其成功必如韩愈所云。黄氏又谓韩愈猎取二语之外,余无留良者,亦非知言也。士之好妄论人也如是哉!陆佃解本十九篇,与晁氏削去前后五卷者合。予家所藏,但十五篇云。

子华子》十卷,程本撰。本字子华,晋人,曰魏人者非也。《艺文志》不录。予尝考其书,有云:秦襄公方启西戎,子华子观政于秦。又稽庄周所载子华子事,则云:见韩昭僖侯。夫秦襄公之卒在春秋前,而昭僖之事在春秋后,前后相去二百余年,子华子何其寿也?其不可知者一。《孔子家语》言孔子遭齐程子于郯,程子盖齐人。今子华子自谓程之宗君受封于周,后十一世,国并于温。程本商季文王之所宅,在西周当为畿内小国。温者,周司寇苏忿生之所封。用襄王举河内、温、原以赐晋文公,温固晋邑也。孰谓西周之程而顾并于河内之温乎?地之远迩,亦在可疑。其不可知者二。后序称子华子为鬼谷子师。鬼谷,战国纵横家也。今书绝不似之,乃反类道家言。又颇剿浮屠、老子、庄周、列御寇、孟轲、荀卿、《黄帝内经》、《春秋外传》、司马迁、班固等书而成。其不可知者三。刘向校定诸书,咸有序,皆渊悫明整,而此文独不类。其不可知者四。以此观之,其为伪书无疑。或传王铚性之、姚宽令威多作赝书,而此恐出其手,理或然也。然其文辞极舂容,而议论焕发,略无窘涩之态,故尤善惑人。人溺文者,孰觉其伪哉!

列子》八卷,凡二十篇,郑人列御寇撰。刘向校定八篇,谓御与郑缪公同时。柳宗元云:郑缪公在孔子前几百载,御寇书言郑杀其相驷子阳,则郑缪公二十四年,当鲁缪公之十年,向盖因鲁缪公而误为郑尔。其说要为有据。高氏以其书多寓言,而并其人疑之,所谓御寇者,有如鸿蒙、列缺之属,误矣。书本黄老言,决非御寇所自著,必后人会萃而成者。中载孔穿、魏公子牟及西方圣人之事,皆出御寇后。《天瑞》、《黄帝》二篇,虽多设辞,而其离形去智,泊然虚无,飘然与大化游,实道家之要言。至于杨朱力命,则为我之意多,疑即古杨朱书,其未亡者剿附于此。御寇先庄周,周著书多取其说。若书事简劲宏妙,则似胜于周。间尝熟读其书,又与浮屠言合。所谓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弗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非大乘圆心说乎?鲵旋之潘合作番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沈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非修习教观说乎?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虽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以学幻,非幻化生灭说乎?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非轮回不息说乎?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非寂灭为乐说乎?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非圆觉四大说乎?中国之与西竺,相去一二万里,而其说若合符节,何也?岂其得于心者,亦有同然欤?近世大儒,谓华梵译师,皆窃庄、列之精微,以文西域之卑陋者,恐未为至论也。

曾子》,孔子弟子鲁人曾参所撰也。《汉志》云十八篇,《唐志》云二卷。今世所传,自《修身》至《天圆》凡十篇,分为二卷,与《唐志》合,视《汉》则亡八篇矣。其书已备见《大戴礼》中。予取而读之,何其明白皎洁,若列星之丽天也!又何其敷腴谆笃,若万卉之含泽也!《传》有之:有德者必有言。信哉!七十而从心,进学之序。七十免过,勉人之辞。其立言迥然不同也。周氏不察而讥之,过矣!君子爱日,诲学者也。一日三省,自治功也。语有详略,事有不同也。高氏以辞费诮之,亦何可哉?或谓《大孝》篇有及乐正子春事,固出后人所辑,而非曾子所自著,则庶几也。

《言子》三卷。言子名偃,字子游,吴人。近新昌王爚裒《论语》书所载问答而为此书。不知者直谓偃所自著,盖非也。大抵古书之存于今者,多出于后人之手。如《孔子家语》谓为孔安国所录壁中之文,往往多钞《左传》、《礼记》诸书,特稍异其辞耳。善读者固不敢与之。世传贾谊新书》谓谊所作,亦不过因《过秦论》、《吊湘赋》而杂以《汉书》中语足之,似非谊本书也。此犹有所附丽而然。古《三坟》书亡已久,宋毛渐特出之。《山坟》则言君臣民物阴阳兵家,谓之《连山》。《气坟》则言归藏生动长育止杀,谓之《归藏》。《形坟》则言天地日月山川云气,谓之《乾坤》。与先儒所言三《易》大异。《阴符》古无是书,唐李筌特出之,以为黄帝所作。皆取兵家谲诞不经语,而文以奇涩之辞。又妄说太公、范蠡、鬼谷、张良、诸葛亮等训注,皆凿空扇虚以惑世,尤使人惊愕不止。是果何为哉?予读《言子》之书,于是乎有感。

子思子》七卷,亦后人缀缉而成,非子思之所自著也。中载孟轲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子曰:先利之。轲曰:君子之告民者,亦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子思子曰:仁义者,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乐为诈,此为不利大矣。他日,孟轲告魏侯以仁义,盖深得子思子之本旨。或者不察,乃遽谓其言若相反者,何耶?

慎子》一卷,慎到撰。到,赵人,见于《史记》列传。《中兴馆阁书目》乃曰浏阳人。浏阳在今潭州,吴时始置县,与赵南北了不相涉也,误矣。《汉志》云四十二篇。《唐志》云十卷,不言篇数。《崇文总目》言三十七篇。今所存者,唯《威德》、《因循》、《民杂》、《德立》、《君人》五篇耳。《威德》篇曰: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也。《民杂》篇曰:大君者,太上也,兼蓄下者也。下之所能不同,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为资,尽包而畜之,无取去焉。《君人》篇曰: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则诛赏予夺,从君心出矣。然则受赏者虽当,望多无穷;受罚者虽当,望轻无已。皆纯简明易,类非刑名家所可及。到亦稷下能言士哉!庄周、荀卿称之,一则曰慎到,二则曰慎到。虽其术不同,亦有以也。

《庄子》十卷,战国时蒙人漆园吏庄周撰。《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总三十三篇。其书本老子,其学无所不窥,其文辞汪洋凌厉,若承日月,骑风云,上下星辰而莫测其所之,诚有未易及者。然所见过高,虽圣帝经天纬地之大业,曾不满其一哂,盖仿佛所谓古之狂者。惜其与孟轲氏同时,不一见而闻孔子之大道。苟闻之,则其损过就中,岂在轲之下哉!呜呼!周不足语此也。孔子百代之标准,周何人,敢掊击之,又从而狎侮之!自古著书之士,虽甚无顾忌,亦不至是也。周纵日见轲,其能幡然改辙乎?不幸其书盛传,世之乐放肆而惮拘检者,莫不指周以藉口。遂至礼义陵迟,彝伦败,卒踣人之家国,不亦悲夫!金李纯甫亦能言之士,著《鸣道集说》,以孔、孟、老、庄同称为圣人。则其沈溺之习,至今犹未息也。异说之惑人也深矣夫!《盗跖》、《渔父》、《让王》、《说剑》诸篇,不类前后文,疑后人所剿入。晁氏谓孔子没,道术散,老子始著书,周起而羽翼之。老子著书,在孔子未没之先。

墨子》三卷,战国时宋大夫墨翟撰。上卷《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辨》七篇,号曰经。中卷《尚贤》三篇,下卷《尚同》三篇,皆号曰论。共十三篇。考之《汉志》七十一篇,《馆阁书目》则六十一篇,已亡《节用》、《节葬》、《明鬼》、《非乐》、《非儒》等九篇,比今书则又亡多矣。墨者,强本节用之术也。予尝爱其圣王作为宫室,便于主,不以为观乐之言,又尝爱其圣人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之言,又尝爱其饮食增气,充虚,强体,适腹之言。墨子其甚俭者哉!卑宫室,菲饮食,恶衣服,大禹之薄于自奉者。孔子亦曰:奢则不逊,俭则固。然则俭固孔子之所不弃哉!或曰:如子之言,则翟在所取,而孟子辞而辟之,何也?曰:本二。

《鬼谷子》三卷,鬼谷子撰,一名元微子。鬼谷子无姓名里居,战国时隐颍川阳城之鬼谷,故以为号。或云一作诩者,妄也。长于养性治身,苏秦、张仪师之,受捭阖之术十三章,又受《转圆》、《胠箧》及《本经》、《持枢》、《中经》三篇。《转圆》、《胠箧》今亡。梁陶宏景注。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隋志》始有之,列于纵横家。《唐志》以为苏秦之书。大抵其书皆捭阖钩箝揣摩之术。其曰:与人言之道,或拨动之令有言以示其同,或闭藏之使自言以示其异,捭阖也。既内感之而得其情,即外持之使不得移,钩箝也。量天下之权,度诸侯之情,而以其所欲动之,揣摩也。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家用之则家亡,国用之则国偾,天下用之则失天下,学士大夫宜唾去不道。高氏独谓其得于易之阖辟翕张之外,不亦过许矣哉!其中虽有知性寡累,知命不忧及中稽道德之祖,散入神明之颐等言,亦恒语尔,初非有甚高论也。呜呼!曷不观之仪、秦乎?仪、秦用其术而最售者,其后竟何如也?高爱之慕之,则吾有以识高矣。

孙子》一卷,吴孙武撰,魏武帝注,自《始计》至《用间》凡十三篇。《艺文志》乃言八十二篇。杜牧信之,遂以为武书数十万言,魏武削其繁剩,笔其精粹,以成此书。按《史记》阖闾谓武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其数与此正合。《汉志》出《史记》后,牧之言要非是。武,齐人,吴阖闾用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叶適以不见载于《左传》,疑其书乃春秋末战国初山林处士之所为,予独不敢谓然。春秋时,列国之事赴若告者,则书于策,不然则否。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大国若秦、楚,小国若越、燕,其行事不见于经传者有矣,何独武哉!或曰:风后《握奇经》,实行兵之要,甚说实合乎伏羲氏之卦画,奇正相生,变化不测。诸葛亮得之以为八阵,李靖得之以为六花阵,而武为一代论兵之雄,顾不及之,何也?曰:《兵势》篇不云乎?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九地》篇又不云乎?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斯固风后之遗说也。曾谓其不及之,可乎?呜呼!古之谈兵者,有仁义,有节制。至武,一趋于权术变诈,流毒至于今未已也。然则武者,固兵家之祖,亦兵家之祸首欤?

《吴子》二卷,卫人吴起撰。起尝学于曾子。其著书曰《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凡六篇。夫干戈相寻,至于战国,惨矣。往往以智术诈谲,驰骋于利害之场,无所不用其至,若无士矣。起于斯时对魏武侯则曰在德不在险,论制国治军则曰教之以礼,励之以义,论天下战国则曰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论为将之道则曰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何起之异夫诸子也!此所以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宜也。较之孙武,则起几于正,武一乎奇,其优劣判矣。或者谓起为武之亚,抑亦未之思欤。然则杀妻求将,啮臂盟母,亦在所取乎?曰:姑舍是。

尉缭子》五卷,不知何人书。或曰魏人,以《天官》篇有梁惠王问知之,或曰齐人也,未知孰是?其书二十四篇,较之《汉志》杂家二十九篇,已亡五篇。其论兵曰: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王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由是观之,其威烈可谓莫之婴矣。及究其所以为用,则曰: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又曰: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兵之所加者,农不离其田业,贾不离其肆宅,士大夫不离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亲。呜呼!又何其仁哉!战国谈兵者,有言及此,君子盖不可不与也。宋元丰中,是书与《孙》、《吴》二子,《司马穰苴兵法》,《黄石公三略》,《吕望六韬》,《李卫公问对》颁行武学,号为七书。《孙》、《吴》当是古书。《司马兵法》本古者司马兵法而附以田穰苴之说,疑亦非伪。若《三略》、《六韬》、《问对》之类,则固后人依仿而托之者也。而杂然浑称无别,其或当时有司之失欤?

尹文子》二卷,周尹文撰。其书言大道似老氏,言刑名类申、韩,盖无足称者。晁氏独谓其亦宗六艺,数称仲尼,其叛道者盖鲜。呜呼!世岂有专言刑名而不叛道者哉?晁失言矣。仲长统序称其出于周尹氏,齐宣王时居稷下,与宋钘、彭蒙、田骈同学于公孙龙。按龙客于平原君,君相赵惠文王。宣王死,下距惠文王之立,已四十余岁。是非学于龙者也。统卒于献帝让位之年,而序其黄初末到京师,亦与史不合。呜呼!《素问》以为黄帝所作,而有失侯失王,脱营不医之文,殊不知秦灭六国,汉诸侯王国除,始有失侯王者。《六韬》谓出于周之吕牙,而有避正殿之语,殊不知避正殿乃战国后事。《尔雅》以为周公所制,而有张仲孝友之言,殊不知张仲乃周宣王时人。予尝验古书真伪,每以是求之,思过半矣。又况文辞气魄之古今绝然不可同哉!予因知统之序,盖后人依托者也?呜呼!岂独序哉?

《商子》五卷,秦公孙鞅撰。鞅,卫之庶孽,封于商,故以名书。《汉志》二十九篇,陈氏谓二十八篇。予家藏本二十六篇,其第二十一篇亡。鞅好刑名之学,秦孝公用之,遂致富强,后卒以反诛。今观其术,以劝耕督战为先务。垦草之令,农战之法,至严至峻也。然不贵学问以愚民,不令豪杰务学《诗》、《书》,其流毒至嬴政,遂大焚《诗》、《书》、百家语,以愚天下黔首,鞅实启之,非特李斯过也。议者不是之察,尚摘其商农无得籴粜,贵酒肉,重租之语以为疵病,是犹舍人杀夺之罪而问其不冠以见人,果何可哉?

公孙龙子》三卷,《疏府》、《白马》、《指物》、《通变》、《坚白》、《名实》凡六篇。《汉志》六十四篇,其亡已多矣。龙,赵人,平原君客也,能辨说,伤明王之不兴,疾名器之乖实,以假指物,以混是非,冀时君之有悟而正名实焉。予尝取而读之,白马非马之喻,坚白同异之言,终不可解。后屡阅之,见其如捕龙蛇,奋迅腾骞,益不可措手。甚哉其辨也!然而名实愈不可正,何邪?言弗醇也。天下未有言弗醇而能正。苟欲名实之正,亟火之。

荀子》十卷,赵人荀卿撰。卿名况,《汉志》避宣帝讳作孙卿。刘向校定,除其重复者三十二篇为十二卷,题曰《新书》。唐杨惊为之注,且更《新书》为《荀子》,易其篇第,析为二十卷。卿以齐襄王时游稷下,距孟子至齐五十年矣,列于大夫,三为祭酒。去之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以谗去。之赵,与临武君议兵。入秦,见应侯,昭王以聘。反乎楚,复为兰陵令。既废,家兰陵以终。乡先正唐仲友云:向序卿事,本司马迁,于迁书有三不合。春申君死,当齐王建二十八年,距宣王八十七年。向言卿以宣王时来游学,春申君死而卿废。设以宣王末年游齐,年已百三十七矣。迁书记孟子以惠王三十五年至梁,当齐宣王七年,惠王以叟称孟子,计亦五十余。后二十二年,子之乱燕,孟子在齐。若卿来以宣王时,不得如向言后孟子百余岁。田忌荐孙膑为军师,败魏桂陵,当齐威王二十六年,距赵孝成王七十八年。临武君与卿议兵于王前,向以为孙膑,惊以败魏马陵疑矣。马陵去桂陵又十三年矣。《崇文总目》言卿楚人,楚礼为客卿,与迁书向序驳,益难信。其论殊精绝。然况之为人,才甚高而不见道者也。由其才甚高,故立言或弗悖于孔氏。由其不见道,故极言性恶,及讥讪子思、孟轲不少置。学者其亦务知道哉。李斯虽师卿,于卿之学,懵乎未之有闻。先儒遂以为病,指卿为刚愎不逊,自许太过之人,则失之矣。

《韩子》二十卷者,韩非所撰。非,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其本于黄老。与李斯同事荀卿,以书干韩王,不用,乃观往者得失之变,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五十五篇,计十余万言。秦王见而悦之,急攻韩,得非。斯自以不如非,忌之,谮于秦王,下吏使自杀。非,惨激人也。君臣父子夫妇之间,一任以法。其视仁义蔑如也。法之所及,虽刀锯日加,不以为寡恩也。其无忌惮,至谓孔子未知孝悌忠信之道,谓贤尧舜汤武乃天下乱术,谓父有贤子,君有贤臣,适足以为害,谓人君藏术胸中以倡众端,而潜御群臣。噫,是何言欤?是何言欤?是亦足杀其身矣。

燕丹子》三卷。丹,燕王喜太子。此书载其事为详。其辞气颇类《吴越春秋》、《越绝书》,决为秦汉间人所作无疑。考其事与司马迁《史记》往往皆合。独乌头白马生角机桥不发、进金掷龟脍千里马肝截美人手、听琴姬得隐语等事,皆不之载。周氏谓迁削而去之,理或然也。夫丹不量力而轻撩虎须,荆轲恃一剑之勇而许人以死,卒致身灭国破,为天下万世笑,其事本不足议。独其书序事有法而文彩烂然,亦学文者之所不废哉。

孔丛子》七卷。《中兴书目》称汉孔鲋撰。鲋该览六艺,秦并天下,召为鲁国文通君,拜太傅。及焚书令行,乃归藏书屋壁,自隐嵩山。陈涉起,聘为博士,迁太师。仕六旬,以言不用,托目疾,退老于陈,而著是书。年五十七卒。则固非汉人矣。又称一名《盘盂》。《艺文志》有《孔甲盘盂》二十六篇,本注谓黄帝史,或谓夏帝时人。此书称子鱼名鲋,陈人,或谓之子鲋,或谓之孔甲。孔甲姓名偶同,又决非著《盘盂》者也。其殆孔氏子孙杂记仲尼、子思、子上、子高、子顺、子鱼之言行者欤?其第七卷,则汉孔臧以所著赋与书谓之《连丛》,附于卷末。嘉祐中,宋咸为之注。虽然,此伪书也。伪之者,其宗咸欤?王士元伪作《亢桑子》,而又自为之注,抑此类欤?近世之为伪书者,非止咸也。若阮逸《关朗易传》、《李靖问对》,若张商英素书》,若戴师愈《麻衣易》,亦往往不能迷明者之目,竞何益哉!今观是书《记问》篇所载,有子思与孔子问答语。子思年止六十二,鲁穆公同时人。穆公之立,距孔子之没七十年。子思疑未长也,而何有问答哉?兼之气质萎弱,不类西京以前文字,其伪妄昭然可见。或者谓其能守家法,不杂怪奇,历战国秦汉流俗而无所浸淫,未必然也!未必然也!

淮南鸿烈解》二十一卷,汉刘安撰。安,淮南厉王之长子,招致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七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著《内书》二十一篇。李氏《书目》云:第七第十九亡。《崇文总目》云:存者十八篇。今所传《原道》、《俶真》、《天文》、《地形》、《时则》、《冥览》、《精神》、《本经》、《主术》、《缪称》、《齐俗》、《道应》、《氾论》、《诠言》、《丘略》、《说山》、《说林》、《人间》、《务修》、《泰族》等训,连卷末《要略》,共二十一篇,似未尝亡也。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又有《外书》三十三篇,《汉志》与《内书》同列于杂家。《中》、《外书》余皆未见。《淮南子》多本《文子》,而出入儒墨名法诸家,非成于一人之手,故前后有自相矛盾者,有乱言而乖事实者。既曰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又曰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使戎狄各以其贿来贡,辽远未能至,故治三年之丧,殡两楹以俟远方。三代时无印,《周官》所掌之玺节,郑氏虽谓如今之印章,其实与犀角虎人龙符旌诸节并用,不过手执之以表信耳。今乃曰鲁国召子贡,授以大将军印。如是之类,不能尽举也。昔吕不韦相秦,亦致辩士,使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十二记六论八览。其说虽未纯,要其首尾以类,粲然成一家言,非《淮南》之杂也。古人论立言者,汉不如秦,秦不如周。信矣哉!

《扬子法言》十卷,汉扬雄撰。凡十三篇,篇各有序,通录在卷后。景初,宋咸引之以冠篇首。或谓始于唐仲友,非也。自秦焚书之后,孔子之学,不绝如线,雄独起而任之,故韩愈以其与孟荀并称,而司马光尤好雄学,且谓:孟子好《诗》、《书》,荀子好《礼》,扬子好《易》。孟文直而显,荀文富而丽,扬文简而奥。惟简而奥,故难知。其与雄者至矣。是法言者,为拟《论语》而作。《论语》出于群弟子之所记,岂孔子自为哉!雄拟之,僭矣。至其甚者,又撰《太玄》以拟《易》。所谓首冲错测摛莹数文掜图苦之类,皆足以使人怪骇。由其自得者少,故言辞愈似而愈不似也。呜呼!雄不足责也。光以二代伟人,乃胶固雄学,复述潜虚以拟《玄》,抑又何说哉?余因为之长叹!雄之事,经考亭朱子论定者,则未遑及也。

抱朴子》,晋葛洪撰。洪字稚川,著《内篇》二十卷,言神仙黄白变化之事。《外篇》十卷,驳难通释。洪深溺方技家言,谓神仙决可学,学之无难,合丹砂黄金为药而服之,即令人寿,与天地相毕,乘云驾龙,上下太清。其他杂引黄帝御女及《三皇内文》劾召鬼神之事,皆诞亵不可训。昔汉魏伯阳约《周易》作《参同契》上中下三篇,其言修炼之术甚具,洪乃时与之戾,不识何也?洪尝自言马迹山中,受《九鼎》、《金液》二经于郑君,郑君名隐,又得之葛仙公玄。玄,洪从祖也。其后郑君知江南将乱,负笈持药,东投霍山,莫知所在,亦不识其仙欤否也。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为文辞虽不近古,纡徐蔚茂,旁引而曲证,必达己意乃已。要之洪亦奇士,使舍是而学六艺,夫孰御之哉!惜也!

刘子》五卷,五十五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志》十卷,直云梁刘勰撰。今考勰所著《文心雕龙》,文体与此正类。其可征不疑,第卷数不同为少异尔。袁孝政谓刘昼孔昭伤己不遇,遭天下陵迟,播迁江表,故作此书,非也。孝政以无传记可凭,复致疑于刘歆、刘勰、刘孝标所为。黄氏遂谓孝政所托,亦非也。其书本黄老言,杂引诸家之说以足成之,绝无甚高论。末论九家之学,迹异归同,尤为鄙浅。然亦时时有可喜者。《清神章》云:万人弯弧以向一鹄,鹊能无中乎?万物眩曜以惑一生,生能无伤乎?《亢仓子》同。三复其言,为之出涕!

文中子中说》十卷,隋王通撰。通字仲淹,文中盖门人私谥,因以名其书。世之疑通者有三:一云《唐书·房杜传》中略不及其姓名,此书乃阮逸伪作,未必有其人。按皮日休著《文中子碑》,谓通生乎陈隋之世,以乱世不仕,退于汾晋,序述六经,敷为《中说》,以行教于门人。皮,唐人也,距隋为近,其言若此。果无是人乎?书果逸之伪作乎?一云通行事于史无考,独隋唐通录称其有秽行,为史官所削。然史氏之职,善恶毕书,以为世法戒。人有秽行,见诸简策者多矣,何特削通哉?一云房、杜、李、魏、二温、王、陈辈,未必其门人,脱有之,何不荐诸太宗而用之?隋大业十三年五月,通已先卒,将焉荐之?刘禹锡作《王华卿墓志》,载其家世行事,有曰门多伟人。虽未可必其为房、杜诸公,要不可谓非硕士也。第其书出于福郊、福峙之所为,牵合傅会,反不足取信于人。如仁寿四年,通始至长安,李德林卒已九岁,而书有德林请见之语。江都有变,通不及闻,而书有泫然而兴之言。关朗在太和中见魏孝文,自太和丁巳至通生之岁开皇四年甲辰,一百七年矣,而书谓问礼于关子朗。此最为谬妄者也。噫!孟子而下,知尊孔子者曰荀扬。扬本黄老,荀杂申商,唯通为近正。读者未可以此而轻訾之。

天隐子》八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司马承祯为之序,承祯字子微,尝著《坐忘论》。此书言长生久视之法,与之相表里。岂天隐子即承祯欤?洪兴祖谓承祯得天隐子之学,岂或别有考欤?

《元贞子》,两见《唐志》。一云十二卷,一云二卷。予所藏者,《外篇》三卷尔。计必有《内篇》,而此非全书也。唐张志和撰,韦诣作内解。志和字子同,金华人,始名龟龄,年十六擢明经,以策干肃宗,特见赏重,命待诏翰林,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因赐名。后坐事贬南浦尉,会赦还,以亲既丧,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著《元真子》,亦以自号。其书多偏曲之论,无足采。所可采者,其隐操亦卓卓云。

《金华子》三卷,刘崇远撰。或云崇远唐人,或云五代人,仕至大理司直,其为人莫可考。其为书录唐大中后事,盖驳乎不足议也。昔刘向采传记百家之言,撮其正词美义可为劝戒者,以类相从,为《说苑》、《新序》二书,最为近古。识者犹病其徇物者多,自为者少,况崇远乎哉。金华子,崇远所自号,盖有慕皇初平云。

《齐丘子》六卷,一名《化书》。言道术德仁食俭六化为甚悉。世传为伪唐宋齐丘子嵩作。张耒题其后,遂云:齐丘犬鼠之雄,盖不足道。其为《化书》,虽皆浅机小数,亦微有见黄老之所谓道德,其能成功,有以也。呜呼!是书之作,非齐丘也,终南山隐者谭峭景升也,齐丘窃之者也。其云:能得一者,天下可以理。老氏说也。魂魄魅我,血气醉我,七窍囚我,五根役我。释氏说也。心冥冥兮无所知,神怡怡兮无所之,气熙熙兮无所为,万虑不能惑,求死不可得。神仙家说也。非浅机小数比也。使齐丘知此,则何为不得其死也?其文高简,《关尹子》可亚也,实微有见于黄老所谓道德者也。

《聱隅子》二卷,蜀人黄晞撰。晞,宋仁宗时人。著《歔欷琐微论》十篇,篇有小序。造文效扬雄、王通二氏,而造理不能逮。其谓张良得圣人之安、萧何得圣人之变、刘向得圣人之力者,似不可哉。黄氏间采其语,谓二氏反有所不及,非知言也。然自五季以来,士习极陋而文亦随之,入宋殆将百年而犹未大振。晞独知辞赋戾乎治具,声偶甚乎倡优,确然立论,以成一家言,真豪杰士哉!真豪杰士哉!

《周子通书》四十章,本号《易通》,舂陵子周子敦颐之所著也。自孟子没,孔子之学不传,千载之下,独周子得之,以授二程氏,遂大白于天下。安定胡宏有云:一回万古之光明,如日丽天。将为百世之利泽,如水行地。其论不亦至哉。第每篇之首,宏辄加以周子曰三言,而损其旧有篇名,失其旨矣。是书文虽高简,体实渊悫。诚可以上继孟氏,非余子可比。然莫知其师传之所自。彼妄男子谓同胡文恭公受学于鹤林寿涯师者,固为诡诞。而云传《太极图》于穆修,修传《先天图》于种放,放传于陈抟者,亦恐知周子未尽也。其殆不阶师授,超然独觉于千古之上者欤?

《子程子》十卷,一名《程子粹言》,乃程颐叔子书。盖其门人杨时变语录而文之者也。前有序,不著氏名。东阳厉髯翁云相传为广汉张栻作。序称得诸子高子家传,以其卷次不分,编类不别,因离为《论道》、《论学》、《论书》、《论政》、《论事》、《天地》、《圣贤》、《君臣》、《心性》、《人物》十篇,欲其统而要,非求类夫《论语》之书也。予取观之,实皆叔子之言,而伯子之说附焉。辞极峻古,虽间有稍离真者,亦不远矣。览者尚慎择之哉!

至正戊戌春三月丙辰,西师下睦州。

浦阳壤地与睦境接,居民震惊,多扶挈耄倪走傍县。予亦遣妻孥入句无山,独留未行。日坐环堵中,块然无所为,乃因旧所记忆者,作《诸子辩》数十通,九家者流,颇具有焉。孔子门人之书,宜尊而别之,今亦俯就其列者,欲备儒家言也。始之以《鬻子》而终之以《周》、《程》者,欲读者有所归宿也。其中疏剔排,亦窃自谓有一发之见。第以家当屡徙之余,书无片牍可以稽质,不能必其无矛盾也。夏六月壬午,仅克脱稿。越三日乙酉,而浦阳平矣。余遂竭蹶趋句无,惊悸稍定,俾仲子璲录之如右。呜呼!九家之徒,竞以立异相高,莫甚于衰周之世。言之中道者,则吾圣贤之所已具。其悖义而伤教者,固不必存之以欺世也。呜呼!邪说之害人,惨于刀剑,虐于烈火。世有任斯文之寄者,尚忍淬其锋而膏其焰乎!予生也贱,不得信其所欲为之志,既各为之辨,复识其私于卷末。学孔氏者,其或有同予一嘅者夫!秋七月丁酉朔记。

〔《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六〕

诸子释名

罗 焌

子者,男子之通称也。古人著述,常以某子自称,巷伯作诗自称孟子,子舆撰经自称曾子,其明征矣。子又为称所尊敬之词,故古者门弟子称其师曰子,亦曰夫子,或表其氏曰某子,或加子于氏上曰子某子。如仲弓、子游、子夏等之撰《论语》,而称仲尼但曰子,或曰夫子,或曰孔子;公羊寿之著《春秋》传,而称其师说曰鲁子,曰子沈子,曰子女子,曰子公羊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北宫子。是也。然亦有同时同辈之人而称以夫子者,若孔子之称蘧伯玉、公叔文子,子贡之称原思,庄子之称惠施。有冠姓氏于子上者,若孟子之称告子、时子。有加名字于子上者,若左氏记冉有事称有子,孟子论匡章事称章子。有称子某子者,若仲弓称桑扈曰子桑伯子,吴王孙称范蠡曰子范子。至于后进称先进,若孟子称杨朱、墨翟亦曰杨子、墨子,荀子称宋钘亦曰子宋子,吕子称列御寇亦曰子列子,虽道不同而未尝不子之也。先秦以前,作者百家,不皆亲自撰述,多由门人后学录其言行,缀缉成书。故其书中,称子,称夫子,称某子,称子某子,或称氏,或称名,或称字,参见错出,而书名则多称曰某子也。

诸者,非一之词。兹称诸子,对于群经诸史而言,非《周礼·地官》之所谓诸子,亦非《夏官》所属之诸子也。诸子之一名词,盖行于汉初大收篇籍之时,诸子书之名称,多定自刘向之叙录。今就史志考之,其名亦不一律。凡子上标氏,如《管子》、《庄子》、《漆雕子》、《王孙子》者,其通例也。有连名氏或字者,如《孙卿子》、《邹奭子》、《公孙尼子》、《公孙龙子》。有以年老名者,如《老子》、《老莱子》、《老成子》。有以所服名者,如《鹖冠子》。有以所居名者,如《鬼谷子》。有冠以国名者,如《齐孙子》、《魏公子》。有以其官名者,如《关尹子》、《青史子》。有仅署姓名或字者,如《伊尹》、《子思》、《李克》、《邓析》、《伍子胥》、《公子牟》。有署国名官名及名字者,如《周史大弢》、《宋司星子韦》。有不称子而称氏称公称君称生称先生者,如农家之《宰氏》、《赵氏》、《王氏》,阴阳家之《南公》、《杜文公》,名家之《黄公》、《毛公》,法家之《商君》,儒家之《平原君》,阴阳家之《公梼生》,名家之《成公生》,杂家之《伯象先生》。有称子称氏而又名以春秋者,如儒家之《晏子春秋》、《李氏春秋》、《虞氏春秋》,杂家之《吕氏春秋》。有以书之大义题名,或冠以氏者,如儒家之《内业》、《谰言》、《周政》、《周法》,阴阳家之《邹子终始》,兵家之《吴孙子兵法》。其他曰《神农》,曰《黄帝》,曰《颛顼》,曰《尧舜》,曰《大禹》,曰《孔甲》,曰《汤盘庚》,曰《天乙》,凡托名于古帝王者,要皆诸子一类之书也。然此但举先秦诸子而言。汉魏以降,诸子箸书,皆自秉笔,辄题别号,以示瑰琦,若晋葛洪之《抱朴子》,梁箫绎之《金楼子》,唐张志和之《玄真子》,林慎思之《伸蒙子》,宋曾慥之《至游子》,明刘基之《郁离子》,清汤鹏之《浮丘子》。名虽类乎古书,义实乖于前例,姑置勿论可也。

〔《诸子学述·总论》〕

四部正讹论辨伪(节钞)

胡应麟

凡赝书之作,情状至繁。约而言之,殆十数种。有伪作于前代,而世率知之者:风后之《握奇》,岐伯之《素问》是也。有伪作于近代,而世反惑之者:卜商之《易传》,毛渐之《连山》是也。有掇古人之事而伪者:仲尼倾盖而有《子华》,柱史出关而有《尹喜》,是也。有挟古人之文而伪者:伍员著书而有《越绝》,贾谊赋而有《鹖冠》,是也。有传古人之名而伪者:尹负鼎而《汤液》闻,戚饭牛而《相经》著,是也。有蹈古书之名而伪者:汲冢发而《师春》补,《祷杌》纪而《楚史》传,是也。有惮于自名而伪者:魏泰《笔录》之类是也。有耻于自名而伪者:和氏《香奁》之类是也。有袭取于人而伪者:法盛《晋书》之类是也。有假重于人而伪者:子瞻《杜解》之类是也。有恶其人,伪以祸之者:僧孺《行纪》之类是也。有恶其人,伪以诬之者:圣俞《碧云》之类是也。有本非伪,人托之而伪者:《阴符》不言三皇,而李筌称黄帝之类,是也。有书本伪,人补之而益伪者:《乾坤》、《凿度》及诸纬书之类是也。

又有伪而非伪者:《洞灵真经》本王士元所补,而以伪亢仓;《西京杂记》本葛稚川所传,而以伪刘歆之类。是也。

又有非伪而实伪者:《化书》本谭峭所著,而宋齐丘窃而序传之;《庄注》本向秀所作,而郭子玄取而点定之类。是也。二说尚难信。谭事仅羽流所述。向子期与嵇、阮诸文士友,而绝不为言。姑据前人载此。

又有当时知其伪而后世弗传者:刘炫《鲁史》之类是也。又有当时记其伪,而后人弗悟者:司马《潜虚》之类是也。《潜虚》,司马公属草未成,后人赝补行世,见朱紫阳《语录》、黄东发《日钞》。世以数学,无辩其足非者。

又有本无撰人,后人因近似而伪托者:《山海》称大禹之类是也。又有本有撰人,后人因亡逸而伪题者:《正训》称陆机之类是也。

右诸伪书外,又有此十余种,世或以非伪而信之,或概以伪而疑之,皆弗深考故也。余故详为别白,俾撰者弗湮其实,非撰者弗蒙其声,于经籍或有补云。

凡覈伪书之道:覈之《七略》以观其源,覈之群志以观其绪,覈之并世之言以观其称,覈之异世之言以观其述,覈之文以观其体,覈之事以观其时,覈之撰者以观其托,覈之传者以观其人。覈兹八者,而古今赝籍亡隐情矣。

凡四部之伪者,子为盛,经次之,史又次之,集差寡。凡经之伪,《易》为盛,纬候次之。凡史之伪,杂传记为盛,琐说次之。凡子之伪,道为盛,兵及诸家次之。凡集全伪事寡,而单篇列什,借名窜匿甚众,于别编详之。

大率秦汉以还,书若三《易》、《连山》、《归藏》、《子夏》。《三坟》、《六韬》、《七纬》、《关尹》、《子华》、《素书》、《洞极》、《李靖问答》、《麻衣心法》、《武侯诸策》、《王氏诸经》,全伪者也;《列御寇》、《司马法》、《通玄经》,真错以伪者也;《黄石公》、《鹖冠子》、《燕丹子》,伪错以真者也;《管仲》、《晏婴》、《文中》,真伪错者也;《元包》、《孔丛》、《潜虚》,真伪疑者也;《鬻熊》残也,《亢仓》补也,《繁露》讹也,皆不得言伪也;《素问》、《握奇》、《阴符》、《山海》,其名讹也,其书非伪也;《穆天子传》、《周书》、《纪年》,其出也晚,其书非伪也,即以伪乎,非战国后也。余亡足辩矣。

〔《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四部正讹》〕

考信录释例

崔 述

圣人之道,在六经而已矣。二帝三王之事,备载于《诗》、《书》;《书》谓《尧典》等三十三篇。孔子之言行,具于《论语》。文在是,即道在是。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六经以外,别无所谓道也。顾自秦火以后,汉初诸儒传经者,各有师承,传闻异词,不归于一,兼以战国之世,处士横议,说客托言,杂然并传于后。而其时书皆竹简,得之不易,见之亦未必能记忆,以故难于检覈考正,以别其是非真伪。东汉之末,始易竹书为纸,检阅较前为易。但魏晋之际,俗尚词章,罕治经术。旋值刘、石之乱,中原陆沉,书多散轶。汉初诸儒所传《齐诗》、《鲁诗》、《齐论》、《鲁论》,陆续皆亡,惟存《毛诗序传》及张禹更定之《论语》,而伏生之《书》,田何之《易》,邹、夹之《春秋》,亦皆不传于世。于时复生妄人,伪造《古文尚书》经传、《孔子家语》以惑当世。二帝三王孔门之事,于是大失其实。学者专己守残,沿讹踵谬,习为固然,不之怪也。虽间有一二有识之士,摘其疵谬者。然特太仓梯米,而亦罕行于世。直至于宋,名儒迭起,后先相望,而又其时印本盛行,传布既多,稽覈最易,始多有抉摘前人之误者。或为文以辨之,如欧阳永叔《帝王世次图序》、《泰誓论》,苏明允《喾妃论》,王介甫《伯夷论》之类。或为书以正之,如郑樵《诗辨妄》,赵汝谈《南塘书说》之类。或作传注以发明之。如朱子《论语》、《孟子集注》、《诗集传》,蔡氏《书传》之类。盖至南宋而后,六经之义大著。然经义之失真已千余年,伪书曲说久入于人耳目,习而未察,沿而未正者尚多,所赖后世之儒,踵其余绪而推广之,于所未及正者补之,已正而世未深信者阐而明之,帝王贤圣之事岂不粲然大明于世?乃近世诸儒,类多摭拾陈言,盛谈心性,以为道学。而于唐虞三代之事,罕所究心。亦有参以禅学,自谓明心见性,反以经传为肤末者。而向来相沿之误,遂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余年三十,始知究心六经,觉传记所载与注疏所释,往往与经互异。然犹未敢决其是非,乃取经传之文,类而辑之,比而察之,久之而后晓然知传记注疏之失。顾前人罕有言及之者,屡欲茹之而不能茹,不得已乃为此录,以辨明之。非敢自谓继武先儒,聊以效愚者千虑之一得云尔。

以下三章通论读书当考信之意

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见也。况千古以上,吾安从而知之?人之言可尽信乎?马援之薏苡,以为明珠矣,然犹有所因也。无兄者谓之盗嫂,三娶孤女者谓之挝妇翁,此又何说焉?舌生于人之口,莫之扪也。笔操于人之手,莫之掣也。惟其意所欲言而已,亦何所不至者?余自幼时,闻人之言多矣。日食止于十分,月食有至十余分者。世人不通历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为己尝亲见之者。余虽尚幼,未见历书,然心独疑之。会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寝以观之,竞夜初未尝再食也。惟食既之后,良久未生光,计其时刻,约当食四分有奇之数,疑即指此而言。然同人皆不以为然。又数年,见诸家历书,果与余言相同。人之言,其安从而信之?郡城刘氏家有星石二枚,里巷相传,咸谓先时尝落星于其第,化而为石。余自幼即闻而疑之。稍长,从刘氏兄弟游,亲见其石,及其所刻篆文楷字。细诂之,则曰:实无是事,先人宦南方,得此石,奇其状非人世所有,聊刻此言以为戏耳。此现有石可据,有文可征,然且非实。人之言,其又安从而信之?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之家,莫不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卮言,真伪相淆。继是复有谶纬之术,其说益陋,而刘歆、郑康成咸用之以说经。流传既久,学者习熟见闻,不复考其所本,而但以为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传,非妄撰者。虽以宋儒之精纯,而沿其说而不易者,盖亦不少矣。至《外纪》、《皇王大纪》、《通鉴纲目前编》六字共一书名,与温公《通鉴》、朱子《纲目》无涉。等书出,益广搜杂家小说之说,以见其博,而圣贤之诬,遂万古不白矣!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圣人之读经,犹且致慎如是,况于传注,又况于诸子百家乎?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然则欲多闻者,非以逞博也,欲参互考订而归于一是耳。若徒逞其博而不知所择,则虽尽读五车,遍阅《四库》,反不如孤陋寡闻者之尚无大失也。

凡人多所见则少所误,少所见则多所误。唐卫退之饵金石药而死,故白居易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而宋人杂说,遂谓韩退之作《李于墓志》,戒人服金石药,而自饵硫黄。无他,彼但知有韩昌黎字退之,而不知唐人之字退之者尚多也。故曰少所见则多所误也。余崔在魏,族颇繁,然外县人罕识之,多知有余兄弟。族人有病于试场者,则相传以为余兄弟病也。族人有畜优者,则相传以为余兄弟畜优也。此耳目之前,身亲之事,犹若此,则天下之大,千古以上,可知已。故好德不如好色,许允事也,而近世类书以为许浑。韩魏公在扬州,与客赏金带围,王珪与陈旭、王安石也,而近世类书以为王曾。晋宋之事,且犹不免传讹,况乎三代以上,固当有十倍于此者。是以颜阖之事载为颜渊,阚我所为移之宰我,诸如此类,盖不可数。但此幸而本书尚存,犹可考而知之。若不幸而《吕氏春秋》亡,人必以论东野毕者为颜渊;《左传》亡,人必以陈恒所杀者为宰予。虽聒而与之语,终不见听,必曰:古书言如是,夫岂无所传而妄记者?然则唐虞三代之事,战国秦汉所述,其移甲为乙,终古不白者,岂可胜道哉!故尧之臣多矣,乃见重、黎,遂以为必羲、和也;纣之臣亦多矣,乃见父师、少师,遂以为必箕、比也;禹之佐岂止一人,乃见大费,遂以为必益;太甲之佐,亦岂止一人,乃见阿衡,遂以为必伊尹。无他,彼心中止有此一二人,故遇有仿佛近似者,遂以为必此人。犹之乎许允之事移之浑,王珪之事移之曾也。甚至南宫载宝,公然移之南容,使三复白圭之贤,受诬于百世。犹之乎卫退之饵金石药,而以饵药而死为昌黎罪也。故今录中,凡事之不见于经者,度其不类此人之事,则削之而辨之。嗟夫!嗟夫!此难为眇见寡闻而粗心浮气者道也。孔毅夫《杂说》,昔有人辨其系伪撰者,故今但称宋人杂说,不欲占人之受诬也。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贤。至于贫富贵贱,南北水陆,通都僻壤,亦莫不互相度。往往迳庭悬隔,而其人终不自知也。汉疏广为太子太傅,以老辞位而去,此乃士君子常事。而后世论者,谓广见赵、盖、韩、杨之死,故去。无论盖、韩、杨之死在此后,藉使遇宽大之主,遂终已不去乎?何其视古人太浅也!昭烈帝临终,托孤于诸葛武侯,曰:嗣子可辅,辅之。若不可辅,君可自取,毋令他人得之。此乃肺腑之言,有何诈伪?而后世论者,谓昭烈故为此言,以坚武侯之心。然则将使昭烈为袁本初、刘景升而后可乎?此无他,彼之心固如是,故料古人之心亦必如是耳。然此犹论古人也。邯郸至武安六十里,山道居其大半,向不可车。有肥乡僧募修之,人布施者甚少,乃倾己囊以成之。议者咸曰:僧之心本欲多募以自肥,以施者之少也,故不得已而倾其囊。夫僧之心,吾诚不知其何如?然其事,则损己以利人也。损己利人,而犹谓其欲损人利己,其毋乃以己度人矣乎?然此犹他人事也。余之在闽也,无名之征,悉蠲之民,有余之税,悉解之上。淡泊清贫之况,非惟百姓知之,即上官亦深信之。然而故乡之人,隔数千余里,终不知也。归里之后,人咸以为携有重赀,既而僦居隘巷,移家山村,见其饭一盂,蔬一盘,犹曰:是且深藏,不肯自炫耀也。故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且有当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见于经者,皆醇粹无可议。至于战国秦汉以后所述,则多杂以权术诈谋之习,与圣人不相类。无他,彼固以当日之风气度之也。故《考信录》但取信于经,而不敢以战国魏晋以来度圣人者,遂据之为实也。

以下七章皆论战国邪说寓言不可征信

战国之时,说客辨士,尤好借物,以喻其意。如楚人有两妻、豚蹄祝满家、妾覆药酒、东家食西家宿之类,不一而足。虽孟子书中,亦往往有之。非以为实有此事也。乃汉晋著述者,往往误以为实事,而采之入书。学者不复考其所本,遂信以为真有而不悟者多矣。其中亦有原有是事而衍之者,公父公伯之卒也,见于《国语》者,不过其母恶其以好内闻,而戒其妾无瘠容、无洵涕、无搯膺而已。《戴记》述之,而遂谓其母据床不哭,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楼缓又衍之,遂谓妇人自杀房中者二八矣。又有无是事有是语而递衍之为实事者,《春秋》传子太叔云: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此不过设言耳。其后衍之,遂谓漆室之女,不绩其麻,而忧鲁国。其后又衍之,遂谓鲁国监门之女婴,忧卫世子之不肖,而有终岁不食葵,终身无兄之言,若真有其人其事者矣。由是韩婴竞采之以入《诗外传》,刘向采之以入《列女传》。传之益久,信者愈多,遂至虚言竞成实事。由是言之,虽古有是语,亦未必有是事;虽古果有是事,亦未必遂如后人之所云云也。况乎战国游说之士,毫无所因,凭心自造者哉?乃世之士,但见汉人之书有之遂信之而不疑,抑亦过矣。故今《考信录》中,凡其说出于战国以后者,必详为之考其所本,而不敢以见于汉人之书者,遂真以为三代之事也。

战国秦汉之书,非但托言多也,亦有古有是语,而相沿失其解,遂妄为之说者。古者日官谓之日御,故曰: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羲仲、和仲为帝尧臣,主出纳日,以故谓之日御。后世失其说,遂误以为御车之御,谓羲、和为日御车。故《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已属支离可笑。又有误以御日为浴日者,故《山海经》云:有女子名羲和,浴日于甘渊。则其谬益甚矣。古者羲、和占日,常仪占月。常仪古之贤臣,占者占验之占。常仪之占月,犹羲、和之占日也。仪之音古皆读如娥,故《诗》云: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于仪。又云: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皆与“阿”、“和”相协。后世传讹,遂以“仪”为“娥”,而误以为妇人,又误以占为占居之意,遂为羿妻常娥窃不死之药而奔于月中。由是词赋家相沿用之,虽不皆信为实,要已诬古人而惑后世矣。诸如此类,盖不可以胜数。然此古语,犹间见于经传,可以考而知者。若夫古书已亡,而流传之误,但沿述于诸子百家之书中者,更不知凡几矣。大抵战国秦汉之书,皆难征信,而其所记上古之事,尤多荒谬。然世之士以其传流日久,往往信以为实。其中岂无一二之实?然要不可信者居多。乃遂信其千百之必非诬,其亦惑矣。

先儒相传之说,往往有出于纬书者。盖汉自成、哀以后,谶纬之学方盛,说经之儒,多采之以注经。其后相沿,不复考其所本,而但以为先儒之说如是,遂靡然而从之。如龙负河图,龟具洛书,出于《春秋纬》;黄帝作《咸池》,颛顼作《五茎》,帝喾作《六英》,帝尧作《大章》,出于《乐纬》。诸如此类,盖不可以悉数。即褅为祭其始祖所自出,亦缘纬书之文,而递变其说者。盖纬书称三代之祖,出于天之五帝。郑氏缘此,遂以褅为祭天,而谓《小记》褅其祖之所自出为褅其始祖之所自出。王氏虽驳郑氏祭天之失,而仍沿始祖所自出之文。由是始祖之前,复别有一祖在。岂非因纬书而误乎?余幼时尝见先儒述孔子言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稽之经传,并无此文。后始见何休《公羊传序》、唐明皇《孝经序》有此语,然不知此两序,本之何书?最后检阅《正义》,始知出于《孝经纬》之《钩命诀》也。大抵汉儒之说,本于七纬者,不下三之一。宋儒颇有核正,然沿其说者,尚不下十之三。乃世之学者,动曰:汉儒如是说,宋儒如是说,后生小子,何所知而妄非议之?呜乎!汉儒之说,果汉儒所自为说乎?宋儒之说,果宋儒所自为说乎?盖亦未尝考而已矣。嗟夫!谶纬之学,学者所斥而不屑道者也。谶纬之书之言,则学者皆遵守而莫敢有异议,此何故哉?此何故哉?吾莫能为之解也。

近世浅学之士,动谓秦汉之书近古,其言皆有所据,见有驳其失者,必攘臂而争之。此无他,但徇其名,而实未尝多观秦汉之书,故妄为是言耳。刘知幾《史通》云:秦汉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经此五经指《公羊》、《穀梁》、《礼记》之文,非占经也。杂史百家诸子,其言河、汉,无所遵凭。故其记事也,当晋景行霸,公室方强,而云韩氏攻赵,按《史记》攻赵者屠岸贾,非韩氏。此文盖误。有程婴、杵臼之事;原注:出《史记·赵世家》。子罕相国,宋睦于晋,而云晋将伐宋,觇其哭于阳门介夫。原注:出《礼记》。其记时也,秦穆居春秋之始,而云其女为荆昭夫人;原注:出《列女传》。韩、魏处战国之时,而云其君陪楚庄王葬焉;原注:出《史记·滑稽传》。列子书论尼父,而云生在郑穆之年;原注:出刘向《七录》。扁鹊医疗虢公,而云时当赵简子之日;原注:出《史记:扁鹊传》。栾书仕于周子,而云以晋文如猎,犯颜直言;原注:出刘向《新序》。荀息死于奚齐,而云觏晋灵作台,累棋申诫。原注:出刘向《說苑》。或以先为后,或以后为先,日月颠倒,上下翻覆。古来君子,曾无所疑。及《左传》既行,而其失自显。由是论之,秦汉之书,其不可据以为实者多矣。特此未有如知幾者,肯详考而精辨之耳。顾吾犹有异者。知幾于秦汉之书,纪春秋之事,考之详而辨之精如是。至于虞夏商周之事,乃又采摭百家杂史之文而疑经者,何哉?夫自春秋之世,下去西汉,仅数百年,而其舛误乖剌,已累累若此。况文武之代,去西汉千有余年;唐虞之际,去西汉二千有余年,即去战国亦二千年。则其舛误乖剌,必更加于春秋之世数倍,可知也。但古史不存于世,无《左传》一书证其是非耳,岂得遂信以为实乎?故今为《考信录》,于殷周以前事,但以《诗》、《书》为据,而不敢以秦汉之书,遂为实录,亦推广《史通》之意也。

非惟秦汉之书,述春秋之事之多误也。即近代之书,述近代之事,其误者亦复不少。洪景卢《容斋随笔》云:俗间所传浅妄之书,所谓《云仙散录》、《开元天宝遗事》之属,皆绝可笑。其一云:姚崇,开元初作翰林学士,有步辇之召。按崇自武后时已为宰相,及开元初,三入辅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时美风姿,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遂牵红丝线,得第三女。按元振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贬死,后十年嘉贞方作相。其三云:杨国忠盛时,朝之文武争附之,惟张九龄未尝及门。按九龄去相位十年,国忠方得官耳。其四云:九龄览苏颋文卷,谓为文阵之雄师。按颋为相时,九龄元未达也。此皆显显可信者,固鄙浅不足攻,然颇能疑误后生也。至于《孔氏野史》、《后山丛谈》所载张、杜、范、赵、欧阳、司马诸公之事,亦皆考其出处日月而纠驳之。然则虽近代之书,述前数十年之事,亦有未可以尽信者。况于战国秦汉之人,述唐虞商周之事,其舛误固当有百倍于此者乎!惜乎!三代编年之史,不存于今,无从一一证其舛误耳。然亦尚有千百之一二,经传确有明文,显然可征者。如稷、契之任官,皆在喾崩之后百十余年,而世乃以为喾之子,尧之兄弟。成王乃武王元妃之长子,武王老而始崩,成王不容尚幼,而世乃以为成王年止十三,周公代之践阼。公山弗扰之畔,孔子方为司寇,听国政,佛肸之畔,孔子卒已数年,而世以为孔子往应二人之召。其年世之不符,何异于《开宝遗事》之所言,然而世莫有疑之者,何哉?安得知幾、景卢复生于今日,移其考辨春秋、唐、宋之事之心,以究帝王孔门之事,而与之上下今古也。

自宋以前,士之读书者多,故所贵不在博而在考辨之精,不但知幾、景卢然也。至明以三场取士,久之而二三场皆为具文,止重四书文三篇,因而学者多束书不读,自举业外,茫无所知。于是一二才智之士,务搜览新异,无论杂家小说,近世赝书,凡昔人所鄙夷而不屑道者,咸居之为奇货,以傲当世不读书之人。曰吾诵得《阴符》、《山海经》矣,曰吾诵得《吕氏春秋》、《韩诗外传》矣,曰吾诵得《六韬》、《三略》、《说苑》、《新序》矣,曰吾诵得《管》、《晏》、《申》、《韩》、《庄》、《列》、《淮南》、《鹖冠》矣。公然自诧于人,人亦公然诧之,以为渊博。若六经为藜藿,而此书为熊掌、雉膏者然,良可慨也!

战国之时,邪说并作,寓言实多,汉儒误信而误载之,固也。亦有前人所言,本系实事,而递传递久,以致误者。此于三代以上固多,而近世亦往往有之。晋陶渊明《桃花源记》言武陵渔人入深山,其居人自言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遂与外人间隔。此特汉晋以前,黔楚之际,山僻人稀,以故未通人世,初无神仙诞妄之说也。而唐韩昌黎《桃源图诗》云: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又云:自说经今六百年,当时万事皆眼见。刘梦得《桃源行》亦云:俗人毛骨惊仙子。又云:仙家一出寻无踪。皆以渊明所言者为神仙。虽有信不信之殊,而其误则一也。至宋洪兴祖始据渊明原文,以正韩、刘之误。然后今人皆知其非神仙,渊明之冤始白。向使渊明之记,不幸而亡于宋末五代之时,后之人但读韩、刘之诗,必谓桃源真神仙所居,不则以为渊明之妄言,虽百洪兴祖言之,亦必不信矣,而岂有是事哉?晋石崇《王明君即昭君,避晋讳,故作明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后唐杜子美咏昭君诗,遂有“千载琵琶曲中怨恨”之句。由是词人相沿用之,世之学者,遂皆以琵琶为昭君嫁时之所弹矣。然此现有石崇之词可证,少知读书者,犹能考而知之。若使此词遂亡,后之人但见前代诗人群焉称之如此,虽好学之士,亦必皆以为实,谁复知其为乌孙公主之事者乎?嗟夫!昌黎,大儒也,自汉以来,学未有过于昌黎者。而子美号为诗史,说者谓其无一字无来历。然其言皆不可指实如是。然则汉晋诸儒之所传者,其遂可以尽信乎哉?乃世之学者,多据为定案,惟宋朱子间纠驳其一二,而人且曰:汉世近古,汉儒之言必非无据而云然者。然则韩、杜之诗,岂皆无据而云然乎?嗟夫!古之国史,既无存于世者,但据传记之文,而遂以为固然,古人之受诬者,尚可胜道哉!故余为《考信录》,于汉晋诸儒之说,必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诋先儒,正欲平心以求其一是也。

以下五章论汉人之解诂有误

传记之文,有传闻异词而致误者,有记忆失真而致误者。一人之事,两人分言之,有不能悉符者矣。一人之言,数人递传之,有失其本意者矣。是以三传皆传《春秋》,而其事或互异。此传闻异词之故也。古者书皆竹简,人不能尽有也,而亦难于携带,纂书之时,无从寻觅而翻阅也。是以《史记》录《左传》文,往往与本文异。此记忆失真之故也。此其误,本事理之常,不足怪,亦不足为其书累。显后之人阿其所好,不肯谓之误,必曲为弥缝,使之两全,遂致大误而不可挽。如九州之名,《禹贡》详之矣,而《周官》有幽、并而无徐、梁,误也。必曲为之说曰:周人改夏九州,故名互异。《尔雅》有幽、营而无青、梁,亦误也。必曲为之说曰:记商制也。说详《唐虞考信录》中。此非大误乎?《春秋》传,成公之母,呼声伯母曰姒;伯华之妻,呼叔向妻曰姒。是长妇稚妇皆相呼以姒也。卫庄公娶于陈曰厉妫,其娣戴妫。孟穆伯娶于莒曰戴己,其娣声己。是妹随姊嫁者娣也。而《尔雅》云:长妇谓稚妇为娣,稚妇谓长妇为姒。误矣。必曲为之说曰:长妇稚妇,据妻之年论之,不以夫之长幼别也。此非大误乎?郑氏之注《礼》也,凡记与经异,及两记互异者,必以一为周礼,一为殷礼;不则以一为士礼,一为大夫礼。是皆不知其本有一误,欲使两全,而反致自陷于大误者也。夏太康时,有穷之君曰羿,而《淮南子》有尧时羿射日之事。说者遂谓羿本尧臣,有穷之羿,袭其名也。晋文公舅子犯,《戴记》谓之舅犯,或作咎犯,而《说苑》误以为平公时人。说者遂谓晋有两咎犯,一在文公时,一在平公时也。凡兹之误,皆显然易见者。推而求之,盖不可以悉数。而东周以前,世远书缺,其误尤多。故今为《考信录》,不敢以载于战国秦汉之书者,悉信以为实事;不敢以东汉魏晋诸儒之所注释者,悉信以为实言。务皆究其本末,辨其同异,分别其事之虚实而去取之。虽不为古人之书讳其误,亦不至为古人之书增其误也。

传记之文,往往有因传闻异词,遂误而两载之者。《春秋》传,鄢陵之战,韩厥从郑伯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曰:伤国君有刑。亦止。按此时晋四军,楚三军。晋非用三军,不足以敌楚。若郑则国小众寡,以一军敌之,足矣。必无止以两军当楚,复以两军当郑之理。此二事,必有一误,显然易见者。按后文云: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襄二十六年传云:中行、二郤,必克二穆。然则是郤至以新军当楚右军,而后萃于王卒,无缘得从郑伯。从郑伯者,独韩厥一军耳。襄二十七年传,齐庆封聘于鲁,其车美,叔孙讥之;叔孙与庆封食,不敬,为赋《相鼠》。二十八年传,庆封奔鲁,献车于季武子,美泽可以鉴,展庄叔讥之;叔孙食庆封,庆封氾祭,使工为之赋《茅鸱》。此二事绝相似,亦必有一误。且叔孙既食庆封,以不敬故而讥之矣,逾年而又食之,又讥之,胡为者?郑之葬简公也,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中止。郑之为蒐除也,复将毁游氏之庙,而子产又中止。此二事,亦必有一误。不然,前既不肯毁人之庙矣,后又何为而欲毁之乎?《春秋左传》于诸传记中为最古,然其失犹如是,则他书可知矣,是以《史记》记周公请代武王死,又记周公请代成王死。一本之《金縢》,一本之《战国策》,而不知其实一事也。《列子》称孔子观于吕梁,而遇丈夫厉河水;又称息驾于河梁,而遇丈夫厉河水。此本庄周寓言,盖有采其事而稍窜易其文者。伪撰《列子》者,误以为两事,而遂两载之也。《战国策》中如此之类,不可枚举。而《家语》为尤甚,亦不足缕辨也。由此观之,一事两载,乃传记之常事,或因传者异词,亦有两事皆非实者。正如唐人小说,以饼拭手之事,或以为肃宗,或以为宇文士及;误称犹子之事,或以为赵需,或以为何儒亮耳。必尽以为两事,误之甚矣。以此例之,汉以来之书,以误传误者甚多,不得尽指以为实也。

后人之书,往往有因前人小失,而曲全之,或附会之,遂致大谬于事理者。《大戴记》云:文王十二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小戴记》云: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三而终。信如所记,则武王元年,年八十有四,在位仅十年耳。而《序》称十有一年伐殷,《书》称十有三祀访《范》,其年不符。说者不得已,乃为说以曲全之云:文王受命九年而崩,武王冒文王之年,故称元年为十年。说详《丰镐信录》中。《春秋》书齐桓公之卒,在十有二月乙亥,周正也。殡于十二月辛巳,距卒仅七日耳。而传采夏正之文,以为卒于十月乙亥,则卒与殡遂隔六十七日。说者以其日之久也,遂附会之,以为尸虫出于户,此岂近于情理哉?前人之为此言,不过一时失于考耳。初不料后之人引而伸之,遂至如是也。然此犹皆前人之误之有以启之也,若乃经传本无疑义,而注家误会其意,及与他文不合,不肯自反,而反委曲穿凿,以蕲其说之通者,亦复不少。如《尧典》之四岳,注者误以为四人,因与二十二之文不合,遂以稷、契、皋陶为申命,以治水明农为在尧世矣。《书序》之以箕子归,说者误以为本年之事,因与伐殷之年不合,遂以伐殷为观兵,以《序》之度孟津为有月日而无年矣。说并详《唐虞》、《丰镐》两考信录中。凡兹之误,其类甚多,展转相因,误于何底?姑举数端,以见其概。乃学者但见其说如是,不知其所由误,遂谓其事固然,而不敢少异,良可叹也!故今为《考信录》,悉本经文以证其失,并为抉其误之所由。庶学者可以考而知之,而经传之文,不致于终晦也。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夫圣人岂不乐于人之尽知,然其势必不能。强不知以为知,则必并其所知者而淆之。是故无所不知者,非真知也;有所不知者,知之大者也。今之去二帝三王远矣!言语不同,名物各异,且易竹而纸,易篆而隶,递相传写,且能一一之不失真?《韩文考异》,阁、杭、蜀本,互有异同,石本亦有舛误。宋祁所藏《杜诗》,与行世本迥异。近者如此,远者可知。以为不知,夫亦何病?而学者必欲为之说以通之,此古书之所以晦也。偶阅《云谷杂记》,记苏子瞻集二事。其事虽小,然可喻大。其一,子瞻过虔州,有“行看凤尾诏,却下虎头州”之句。虎头盖指虔也。虔与虎皆从虍,董德元言,虔州俗谓之虎头城,是也。注者乃云:虎头,顾恺之也。恺之常州人,盖是时先生乞居常州也。夫不知虎头之为虔,固其学之不广。然天下之书,岂能尽见?缺之未为大失也。强以意度之,而属之顾恺之,则其失何啻千里?彼汉人之说经,有确据者几何,亦但自以其意度之耳。然则其类此者,盖亦不少矣。特古书散轶,无可证其误耳。乌在其可尽信也哉?其一,子瞻所记韩定辞事,见于《北梦琐言》。以《琐言》较《苏集》,则《苏集》误以“幕客”作“慕容”,“银笔之僻”作“银笔之譬”,“从容”作“从客”,“江表”作“士表”,“李密”作“孝密”,诸本皆然,遂至于不可读。夫以宋人读宋人之书,时代甚近,宜无误也,然其误尚如此,况二千前以前之书,又无他书可较者乎?故今为《考信录》,凡无从考证者,辄以不知置之,宁缺所疑,不敢妄言以惑世也。

磁州故产磁器,有孙某者,仿古哥、定、汝诸窑之式造之。既成,择其佳者,埋地中。逾两年取出,市于京师、保定诸贵人家,见者莫不以为真也。由此获利十倍。州中鬻烟草者,杨氏最著名,价视他肆昂甚。贸易者常盈肆外,肆中物不能给,则取他肆之物,印以杨氏之号而畀之。人咸以为美,虽出重价不惜也。由是言之,人之所贵者,名而已矣,非有能知其实者也。郑康成,东汉名儒也。所注虽不尽是,然亦未尝尽非。而王肃百计攻之以求胜。然而公道难夺,卒不可胜。于是其徒杂取传记诸子之文,伪撰《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家语》虽有王肃序,然玩其文,亦系其徒伪撰,非肃自作。以欺世人,而伸肃说。至于隋唐之际,复遇刘焯、孔颖达者,不学无识,妄为表章。由是郑学遂微,郑书遂亡,后之学者,遂信之而不疑。嗟夫!圣人之经,犹日月也;其贵重,犹金玉也。伪作者岂能袭取其万一?乃世之学者,闻其为经,辄不敢复议,名之为圣人之言,遂不敢有所可否。即有一二疑之者,亦不过曲为之说而已。是贵人之买磁器而市贾之贩烟草也。司马迁,汉武帝时人也,而今《史记》往往述元成时事。刘向,西汉人也,而今《列女传》有东汉人在焉。谓此二子者,有前知之述乎?抑亦其书有后人之所作而妄入之其中者邪?《周秦行纪》,李德裕之客所为也,而嫁名牛僧孺。《碧云》,小人毁君子者之所为也,而嫁名梅尧臣。然则天下之以伪乱真者,比比然矣,若之何以其名而信之也?汉董仲舒疏论灾异,武帝下群臣议。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为其师书,以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则是为其师书,则尊信之;非其师书,则诋之。而不复问其是与非矣。是故辨异端于战国之时最易,为其别名为杨、墨也;辨异端于两汉之世较难,而人亦或不信,为其杂入于传记也。辨异端于唐宋以后最难,而人断断乎不之信,为其伪托之圣言也。故余谓读经,不必以经之故浮尊之,而但当求圣人之意。果如圣人之文之高且美,则伪者自不能乱真。嗟夫!嗟夫!此固未易为人道也。

以下三章论东晋以后伪书

自明以来,儒者多辟象山、阳明,以为阳儒阴释,而罕有辨《尚书》、《家语》之伪者。然吾谓象山、阳明,不过其自为说之偏,而圣人之经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见决事,然于朝廷无加损也。若伪撰经传,则圣人之言行,悉为所诬,而不能白,譬如权臣擅政,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天下之人,为所潜移默转,而不之觉。其所关于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刘炫遂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其后有人讼之,始知其伪。陈师道言,王通《元经》、关子明《易传》及《李靖问对》,皆阮逸所伪撰。盖逸尝以草示苏明允云。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所赖达人君子,平心考核,辨其真伪,然后圣人之真可得。岂得尽信以为实乎!然亦非但有心伪造者之能惑世也,盖有莫知谁何之书,而妄推奉之,以为古之圣贤所作者。亦有旁采他文,以入古人之书者。庄周,战国初年人也,而其书称陈成子有齐国十二代。《孔丛子》,世以为孔鲋所作也,而其中载孔臧以后数世之事。然则其言之不出庄周、孔鲋明甚。古书之如是者,岂可胜道?特世人轻信而不之察耳。故吾尝谓,自汉以后诸儒,功之大者,朱子之外,无过赵岐;过之大者,无过汉张禹、隋二刘、唐孔颖达、宋王安石等。何者?岐删《孟子》之外四篇,使《孟子》一书,精一纯粹,不为邪说所归,实大有功于圣人之经。禹采《齐论》之章句,杂入于《鲁论》中,学者争诵张文,遂弃汉初所传旧本。焯、炫等得江左之伪《尚书》,喜其新奇,骤为崇奉。颖达复从而表章之,箸之功令,用以取士。遂至帝王圣贤之行事,为异说所淆诬,而不能白者,千数百年,虽有聪明俊伟之士,皆俯首帖耳,莫敢异词者,皆此数人之惑之也。至王安石揣摩神宗之意,以行聚敛之法,恐人之议己也,乃尊《周官》为周公所作,以附会之。卒致蔡京绍述,京亦以《周官》附会徽宗之无道者。靖康亡国之祸,而周公亦受诬于百世。象山、阳明之害,未至于如是之甚也。孰轻孰重,必有能辨之者。

昔人有言曰:买药乎?求益乎?言固贵精,不贵多也。《韩昌黎文集》,李汉所订也。其序自称“收拾遗文,无所失坠”,此外更无他文,甚明。而好事者复别订有《外集》,此何为者邪!陈振孙《书录解题》云:朱侍讲校定异同,定归于一,多所发明,有益后学。《外集》独用方本,益大颠三书。但欲明世间问答之伪,而不悟此书为伪之尤也。方氏未足责,晦翁识高一世,而其所定者乃尔,殆不可解?案《外钞》云潮州灵山寺所刻,末云吏部侍郎潮州刺史。退之自刑部侍郎贬潮,晚乃由兵部为吏部,流俗但称韩吏部尔。其谬如此。又潮本《韩集》,不见有此书。使灵山旧有此,刻集时何不编入?可见此书妄也。原文太繁,今节录之如此。由是言之,吾辈生古人之后,但因古人之旧,无负于古人,可矣。不必求胜于古人也。《论语》所记孔子言行,不为少矣。昔人有以半部治天下者,况于其全。学者果欲躬行,以期至于圣人,诵此亦已足矣。乃学者犹以为未足,而参以晋人伪撰之《家语》。尚恨《家语》所采之不广也,复别采异端小说之言,为《孔子集语》及《论语外篇》以益之,不问其真与赝,而但以多为贵。嗟夫!是岂非买药而求益者哉!余在闽时,尝阅一人文集,忘其姓名。皆其所自订者。其序有云:异日有人增一二篇,及称吾《外集》者,吾死而有知,必为厉鬼以击之。呜乎!为人订《外集》,而使天下之能文者,痛心切齿,而为是言,夫亦可以废然返矣。故今为《考信录》,宁缺毋滥。即无所害,亦仅列之备览。宁使古人有遗美,而不肯使古人受诬于后世,其庶几不为厉鬼所击也已。

经传之文,亦往往有过其实者。《武成》之血流漂杵,《云汉》之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孟子固尝言之。至《宫》之荆是是惩,莫我敢承,不情之誉,更无论矣。战国之时,此风尤盛。若淳于髡、庄周、张仪、苏秦之属,虚词饰说,尺水丈波,盖有不可以胜言者。即孟子书中,亦往往有之。若舜之完廪浚井,不告而娶;伊尹之五就汤,五就桀。其言未必无因,然其初事,断不如此。特传之者,递加称述,欲极力形容,遂不觉其过当耳。又如文王不遑暇食,不敢盘于游田,而以为其囿方七十里;管叔监殷,乃武王使之,而属之周公。此或孟子不暇致辨,或记者失其词,均不可知,不得尽以为实事也。盖《孟子》七篇,皆门人所记,但追述孟子之意,而不必皆孟子当日之言。既流俗传为如此,遂率笔记为如此。正如蔡氏《书传》言《史记》称朱虎熊罴为伯益之佐。其实《史记》但称为益,从未称为伯益。蔡氏习于世俗所称,不觉其失,遂误以伯益入于《史记》文中耳。然则学者于古人之书,虽固经传之文,贤哲之语,犹当平心静气,求其意旨所在,不得泥其词而害其意。况于杂家小说之言,安得遽信以为实哉?

以下三章论经传记注亦有不可尽信之语

传虽美,不可合于经。记虽美,不可齐于经。纯杂之辨然也。《曲台杂记》,战国秦汉诸儒之所著也,得圣人之意者固有之,而附会失实者正复不少。大小两《戴》,迭加删削,然尚多未尽者。若《檀弓》、《文王世子》、《祭法》、《儒行》等篇,舛谬累累,固已不可为训。至《月令》乃阴阳家之说,《明堂位》乃诬圣人之言,而后人亦取而置诸其中,谓之《礼记》,此何以说焉。《周官》一书,尤为杂驳。盖当战国之时,周礼籍去之后,记所传闻,而傅以己意者。乃郑康成亦信而注之,因而学者群焉奉之,与《古礼经》号为三礼。魏晋以后,遂并列于学官。迨唐复用之以分科取士,而后儒之浅说,遂与《诗》、《书》并重。尤可异者,孔氏颖达作《正义》,竞以《戴记》备五经之数,而先儒所传之《礼经》,反不得与焉。由是学者遂废《经》而崇《记》,以致周公之制,孔子之事,皆杂乱不可考。本末颠倒,于斯极矣。朱子之学,最为精纯,乃亦以《大学》、《中庸》跻于《论》、《孟》,号为四书。其后学者亦遂以此二篇,加于《诗》、《书》、《春秋》诸经之上。然则君子之于著述,其亦不可不慎也夫!

朱子《易本义》、《诗集传》及《论语》、《孟子集注》,大抵多沿前人旧说,其偶有特见者,乃改用己说耳。何以言之?《孟子》古公亶父句,赵注以为太王之名,朱注亦云:亶父,太王名也。《大雅》古公亶父句,《毛传》以字与名两释之,朱传亦云:亶父,太王名也,或曰字也。是以沿用旧说,显然可见。《豳风·鸱鸮》篇,传采伪《孔传》之说,以“居东”为“东征”,遂以此诗为作于东征之后。及后与蔡九峰书,则又言其非是。以故蔡氏《书传》,改用新说。然则朱子虽采旧说,初未尝执一成之见矣。今世之士,矜奇者,多尊汉儒而攻朱子,而不知朱子之误沿于汉人者,正不少也;拘谨者,则又尊朱太过,动曰:朱子安得有误?而不知朱子未尝自以为必无误也。即朱子所自为说,亦间有一二误者。卫文公以鲁僖二十五年卒,至二十六年,宁庄子犹见于经,则武子固未尝逮事文公矣。而《论语·宁武子章》注云:武子在位,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误矣。盖人之精神心思,止有此数,朱子仕为朝官,又教授诸弟子,固已罕有暇日,而所著书又不下数百余卷,则其沿前人之误而未及正者,势也;一时偶未详考而致误者,亦势也。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惟其不执一成之见,乃朱子所以过人之处,学者不得因一二说之未当,而轻议朱子,亦不必为朱子讳其误也。

大抵古人多贵精,后人多尚博。世益古,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故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作《史记》,乃始于黄帝。然犹删其不雅驯者。近世以来,所作《纲目前编》、《纲鉴捷录》等书,乃始于庖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于开辟之初盘古氏者,且并其不雅驯者而亦载之。故曰世益晚,则其采择亦杂也。管仲之卒也,预知竖刁、易牙之乱政,而历诋鲍叔牙、宾须无之为人。孔子不知也,而宋苏洵知之。故孔子称管仲曰:如其仁,民到于今受其赐!而苏氏责管仲之不能荐贤也。褅之礼,为祭其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以始祖配之。《左氏》、《公羊》、《穀梁》三子者不知也,而唐赵匡知之。故三传皆以未三年而吉祭为讥,而赵氏独以褅为当于文王,不当于庄公也。汉李陵有《重答苏武书》,陵与武有相赠之诗,班婕妤有《团扇诗》,扬雄有《剧秦美新》之作。司马迁、班固不知也,而梁萧统知之。故《史记》、《汉书》不载其一字,而其诗文皆见于《昭明文选》中也。由是言之,后人之学,远非古人之所可及。古人所见者,经而已,其次乃有传记,且犹不敢深信。后人则自诸子百家,汉唐小说,演义传奇,无不览者。自《庄》、《列》、《管》、《韩》、《吕览》、《说苑》诸书出,而经之漏者多矣。自《三国》、《隋唐》、《东西汉》、《晋》演义及传奇小说出,而史之漏者亦多矣。无怪乎后人之著述之必欲求胜于古人也。近世小说,有载孔子与采桑女联句诗者,云:南枝窈窕北枝长,夫子行陈必绝粮。九曲明珠穿不过,回来问我采桑娘。谓七言诗始此,非《柏梁》也。夫《柏梁》之诗,识者已驳其伪,而今且更前于《柏梁》数百年,而托始于春秋。嗟夫!嗟夫!彼古人者,诚不料后人之学之博之至于如是也。

以下二章泛论务博而不详考之失

有二人皆患近视,而各矜其目力,不相下。适村中富人,将以明日悬扁于门,乃约于次日,同至其门,读扁上字以验之。然皆自恐弗见,甲先于暮夜,使人刺得其字,乙并刺得其旁小字。暨至门,甲先以手指门上曰大字某某。乙亦用手指门上曰小字某某。甲不信乙之能见小字也,延主人出,指而问之曰:所言字误否?主人曰:误则不误,但扁尚未悬,门上虚无物,不知两君所指者,何也?嗟乎,数尺之扁,有无不能知也,况于数分之字,安能知之。闻人言云云,而遂云云,乃其所以为大误也。《史记·乐毅传》云: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唯独莒、即墨未服。是毅自燕王归国以后,日攻齐城,积渐克之,五载之中,共下七十余城,唯此两城尚未下也。此本常事,无足异者。而夏侯太初乃谓毅下七十余城之后,辍兵五年不攻,欲以仁义服之,以此为毅之贤。苏子瞻则又谓毅不当以仁义服齐,辍兵五年不攻,以致前功尽弃,以此为毅之罪。至方正学则又以二子所论皆非是。毅初未尝欲以仁义服齐,乃下七十余城之后,恃胜而骄,是以顿兵两城之下,五年而不拔耳。凡其所论,皆似有理,然而毅初无此事也。是何异门上并无一物,而指之曰大字某某、小字某某者哉?大抵文人学士,多好议论古人得失,而不考其事之虚实。余独谓虚实明,而后得失或可不爽。故今为《考信录》,专以辨其虚实为先务,而论得失者次之,亦正本清源之意也。

嗟夫!古今之读书者,不乏人矣。其事帖括以求富贵者,无论已。聪明之士,意气高迈,然亦率随时俗为转移。重词赋,则五字诗成,数茎须断。贵宏博,则雪儿银笔,悦服缔交。盖时之所尚,能之则可以见重于人,是以蔽精劳神而不辞也。重实学者,惟有宋诸儒,然多研究性理,以为道学,求其考核古今者,不能十之二三。降及有明,其学益杂,甚至立言必出入于禅门,架上必杂置以佛书,乃为高雅绝俗。至于唐虞三代孔门之事,虽沿讹踵谬,无有笑其孤陋者。人之读书,为人而已,亦谁肯敝精劳神,矻矻穷年,为无用之学者?况论高人骇,论奇世怪,反以此招笑谤者有之矣。非天下之至愚,其孰肯为之?虽然,近世以来,亦未尝无究心于古者也。吾尝观洪景卢所跋赵明诚金石录》及黄长睿《东观余论》,未尝不叹古人之学之博,而用力之勤之百倍于我也!一盘盂之微,一杯勺之细,曰:此周也,此秦也,此汉也。兰亭之序,羲之之书,亦何关于人事之得失?而曰:孰为真本,孰为赝本。若是乎精察而明辨也。独于古帝王圣贤之行事之关于世道人心者,乃反相与听之,而不别其真赝,此何故哉?拾前人之遗,补前人之缺,则《考信录》一书,其亦有不容尽废者与!

〔《考信录提要》卷上〕

论鉴别伪书之公例

梁启超

(一)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例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名虽见《左传》,晋《乘》、楚《梼杌》之名虽见孟子,然《汉》、《隋》、《唐》艺文经籍志从未著录,司马迁以下未尝有一人征引。可想见古代或并未尝有此书,即有之,亦必秦火前后早已亡佚。而明人所刻《古逸史》忽有所谓《三坟记》、晋《史乘》、楚史《梼杌》等书,凡此类书,殆可以不必调查内容,但问名即可知其伪。

(二)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例如最近忽发现明钞本《慎子》一种,与今行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全异,与《隋》、《唐》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记篇数无一相符。其流传之绪又绝无可考。吾侪睹此类书目,便应怀疑。再一检阅内容,则可定为明人伪作也。

(三)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例如,汉河内女子所得《泰誓》,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皆因来历暧昧,故后人得怀疑而考定其伪。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据张湛序言由数本拼成,而数本皆出湛戚属之家,可证当时社会,绝无此书,则吾辈不能不致疑。

(四)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书·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然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尚极少,殆可断言也。

(五)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左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则今本必伪。例如古本《竹书纪年》有夏启杀伯益、商太甲杀伊尹等事,又其书不及夏禹以前事。此皆原书初出土时诸人所亲见,信而有征者。而今本记伯益、伊尹等文,全与彼相反,其年代又托始于黄帝。故知决非汲冢之旧也。

(六)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书》,《汉志》皆著录,题管仲、商鞅撰,然两书各皆记管、商死后之人名与事迹,故知两书决非管、商自撰,即非全伪,最少亦有一部分羼乱也。

(七)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于其书之全体须慎加鉴别。例如《史记》为司马迁撰,固毫无疑义,然迁自序明言“讫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汉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尽为迁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窜乱,则他部分又安敢保必无窜乱耶?

(八)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例如今道藏中有刘向撰《列仙传》,其书《隋志》已著录。书中言诸仙之荒诞,固不俟辩。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佛经至后汉桓灵时始有译本,上距刘向之没,将二百年,向何从知有佛经耶?即据此一语,而全书之伪,已无遁形。

(九)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例如《涅槃经》佛说云:从今日始,不听弟子食肉。《入楞伽经》佛说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罗中,不听食肉。《涅槃经》共认为佛临灭前数小时间所说,既《象腋》等经有此义,何得云“从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说经,《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也。

以上九例,皆据具体的反证而施鉴别也。尚有可以据抽象的反证而施鉴别者:

(十)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人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即能断其伪者。例如东晋晚出《古文尚书》,比诸今文之《周诰》、《殷盘》,截然殊体,故知其决非三代以上之文。又如今本《关尹子》中有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识生,故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等语,此种纯是晋唐翻译佛经文体,决非秦汉以前所有,一望即知。

(十一)各时代之社会状态,吾侪据各方面之资料,总可以推见崖略。若某书中所言其时代之状态,与情理相去悬绝者,即可断为伪。例如《汉书·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自注云:六国时诸子托诸神农。此书今虽不传,然《汉书·食货志》称晁错引神农之教云: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此殆晁错所见神农书之原文。然石城汤池带甲百万等等情状,决非神农时代所能有。故刘向、班固指为六国人伪托,非武断也。

(十二)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有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例如今本《管子》有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等语。此明是墨翟、宋钘以后之思想。当管仲时,并寝兵兼爱等学说尚未有,何所用其批评反对者?《素问》、《灵枢》中言阴阳五行,明是邹衍以后之思想,黄帝时安得有此耶?

以上十二例,其于鉴别伪书之法,虽未敢云备,循此以推,所失不远矣。

〔《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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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弘

经籍所兴,由来尚矣。爻画肇于庖羲,文字生于苍颉,圣人所以弘宣教导,博通古今,扬于王庭,肆于时夏。故尧称至圣,犹考古道而言;舜其大智,尚观古人之象。《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及四方之志。武王问黄帝、颛顼之道,太公曰:在《丹书》。是知握符御历,有国有家者,曷尝不以《诗》、《书》而为教,因《礼》、《乐》而成功也。

昔周德既衰,旧经紊弃。孔子以大圣之才,开素王之业,宪章祖述,制礼刊《诗》,正五始而修《春秋》,阐《十翼》而弘《易》道。治国立身,作范垂法。及秦皇驭宇,吞灭诸侯,任用威力,事不师古,始下焚书之令,行偶语之刑。先王坟籍,扫地皆尽。本既先亡,从而颠覆。臣以图谶言之,经典盛衰,信有征数。此则书之一厄也。汉兴,改秦之弊,敦尚儒术,建藏书之策,置校书之官,屋壁山岩,往往间出。外有太常、太史之藏,内有延阁、秘书之府。至孝成之世,亡逸尚多,遣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刘向父子雠校篇籍。汉之典文,于斯为盛。及王莽之末,长安兵起,宫室图书,并从焚烬。此则书之二厄也。光武嗣兴,尤重经诰,未及下车,先求文雅。于是鸿生钜儒,继踵而集,怀经负帙,不远斯至。肃宗亲临讲肄,和帝数幸书林,其兰台、石室、鸿都、东观,秘牒填委,更倍于前。及孝献移都,吏民扰乱,图书缣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裁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燔荡。此则书之三厄也。魏文代汉,更集经典,皆藏在秘书、内、外三阁,遣秘书郎郑默删定旧文。时之论者,美其朱紫有别。晋氏承之,文籍尤广。晋秘书监荀勖定魏《内经》,更著《新簿》。虽古文旧简,犹云有缺,新章后录,鸠集已多,足得恢弘正道,训范当世。属刘、石凭陵,京华覆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此则书之四厄也。永嘉之后,寇窃竞兴,因河据洛,跨秦带赵。论其建国立家,虽传名号,宪章礼乐,寂灭无闻。刘裕平姚,收其图籍,五经子史,才四千卷,皆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僭伪之盛,莫过二秦,以此而论,足可明矣。故知衣冠轨物,图画记注,播迁之余,皆归江左。晋宋之际,学艺为多,齐梁之间,经史弥盛。宋秘书丞王俭,依刘氏《七略》撰为《七志》。梁人阮孝绪,亦为《七录》。总其书数,三万余卷。及侯景渡江,破灭梁室,秘省经籍,虽从兵火,其文德殿内书史,宛然犹存。萧绎据有江陵,遣将破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故江表图书,因斯尽萃于绎矣。及周师入郢,绎悉焚之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此则书之五厄也。后魏爰自幽方,迁宅伊洛,日不暇给,经籍阙如,周氏创基关右,戎车未息。保定之始,书止八千,后加收集,方盈万卷。高氏据有山东,初亦采访,验其本目,残缺犹多。及东夏初平,获其经史,四部重杂,三万余卷。所益旧书,五千而已。

今御书单本,合一万五千余卷,部帙之间,仍有残缺。比梁之旧目,止有其半。至于阴阳河洛之篇,医方图谱之说,弥复为少。臣以经书,自仲尼已后,迄于当今,年逾千载,数遭五厄,兴集之期,属膺圣世。伏惟陛下受天明命,君临区宇,功无与二,德冠往初。自华夏分离,彝伦攸,其间虽霸王递起,而世难未夷,欲崇儒业,时或末可。今土宇迈于三王,民黎盛于两汉,有人有时,正在今日。方当大弘文教,纳俗升平,而天下图书尚有遗逸,非所以仰协圣情,流训无穷者也。臣史籍是司,寝兴怀惧。昔陆贾奏汉祖云天下不可马上治之,故知经邦立政,在于典谟矣。为国之本,莫此攸先。今秘藏见书,亦足披览,但一时载籍,须令大备。不可王府所无,私家乃有。然士民殷杂,求访难知,纵有知者,多怀吝惜,必须勒之以天威,引之以微利。若猥发明诏,兼开购赏,则异典必臻,观阁斯积,重道之风,超于前世,不亦善乎!伏愿天监,少垂照察。

〔《隋书》卷四十九《牛弘传》〕

论历代书籍存亡(五则)

胡应麟

牛弘所论五厄,皆六代前事。隋开皇之盛极矣,未几皆烬于广陵。唐开元之盛极矣,俄顷悉灰于安、史。肃、代二宗,洊加鸠集。黄巢之乱,复致荡然。宋世图史,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而女真之祸成矣;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而蒙古之师至矣。然则书自六朝之后,复有五厄:大业一也,天宝二也,广明三也,靖康四也,绍定五也。通前为十厄矣。

等而论之,则古今书籍,盛聚之时,大厄之会,各有八焉:春秋也,西汉也,萧梁也,隋文也,开元也,太和也,庆历也,淳熙也,皆盛聚之时也。祖龙也,新莽也,萧绎也,隋炀也,安、史也,黄巢也,女真也,蒙古也,皆大厄之会也。东京之季,纂辑无间。魏晋之间,采摭未备。卓、曜诸凶,摧颓余烬。于聚于厄,俱未足云。

古今坟籍之厄,秦固诛首,莽即次之。盖秦所焚率三代上书,西汉稍稍鸠集,莽又继之,故靡尺简也。唐之厄,厄于叛贼。宋之厄,厄于裔夷。彼非有意于焚,兵烬所经,玉石俱毁,况书宜火物也。独湘东以文士甘心焉。罪浮政矣,炀虽雅尚,卒以不道祸延,薄乎云尔。

大抵历朝坟籍,自唐以前,概见《隋志》。宋兴而后,《通考》为详。第其卷帙之数,往往异同。缘诸家辑录,或但纪当时,或通志一代,或因仍重复,或节略猥凡。故刘、班接迹,繁简顿殊。三谢并兴,多寡悬绝。即博洽之流,勤于论覈,而疑似之迹,未易精详。今绎群言,旁参各代,推寻事势,考定异同,录其灼然者于左:

西汉三万三千九十卷。刘歆《七略》总目。《旧唐书》九十作九百非是。据班《志》所省十家三百余篇,而所增又数十篇,仅得后数,与此不合,然他无可考。

东汉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班固《艺文志》总目。本刘氏《七略》,入刘向、扬雄等儒术三家,省伊尹、墨子、兵类十家,东汉无增者。

晋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荀勖《四部总目》书不存,见《隋志》序。《旧唐书》作二万七千九百五十四卷。

东晋三千一十四卷。李充校定止此。惠、怀之乱故也。

东晋孝武增益三万余卷。徐广校定,见《崇文总目》序。

宋万四千五百八十二卷。谢灵运所校,《隋志》以为六万。案六代间书尚难得。晋渡江才得三千,孝武时三万,恐亦重复。宋初何遽能尔,当以《旧唐书》为正。阮氏《七录》数同。

齐万五千七十四卷。王俭校脩《隋志》,作一万五千七百四卷。

齐永明增益一万八千一十卷。谢朏、王亮脩诸家皆同。

梁二万三千一百六卷。任昉部集。凡释氏书不与。

梁普通增集三万余卷。阮孝绪《七录》总目。盖梁世荐绅家藏,并在其中。秘书则或因任昉之旧。然释道二典,并存其间,则所增亦才数千,而梁世之书尽此矣。

隋初一万五千余卷。见牛弘进书表。此时合正副本仅三万余。湘东煨烬所存,并平陈所得也。

隋大业中三万七千余卷。柳等校定。总三十七万卷。正本进御仅此。然《隋志》总目八万九千余卷,盖柳氏校定之后,或有所增,或唐诸人据前代旧目,芟除猥杂,会为此编也。诸史艺文皆草草,惟《隋志》盛欲备一家言,追刘、王、阮氏诸书,序意可见大都。

唐开元中八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卷。《新唐书》序。总《旧唐书》止五万六千四百七十六卷,盖释道二家不与,及唐人自著不全入也。

唐开成中五万六千四百七十六卷。《旧唐志》序所载。是时搜录,未必如前之盛,盖释道本朝具录矣。

宋庆历中三万六百六十九卷。王尧臣《崇文总目》。后屡增益,至四万余卷。

宋淳熙中四万四千八十六卷。陈骙等《四库书目》。后屡增益,至五万九十余卷。

考诸史艺文志,往往与当时书目相左。《隋》三万七千,而《志》八万九千六百六十六卷。《唐》八万二千,而《旧唐》后序十二万五千九百六卷。宋《崇文目》四万,《中兴目》五万,而《史》十一万九千九百七十二卷。盖史或会萃一代,志但纪录一时,故不无异同,而《宋史》则深可疑也。

古今书籍,人知其厄于火,而不知其厄于水者二焉。隋嘉则殿书,寇乱亡轶,武德初尚八万卷。王世充平,命司农少卿宋遵贵,以舟载之,行经砥柱,漂没风浪,十仅二三。见《隋志》及《旧唐书·经籍志》后序,俱云存者无几。《新唐志》以尽亡其书,盖信笔不考之过也。次则汉兰台、石室诸书,董卓迁都,载舟西上,因罹寇盗,沉溺河中,仅数船存。此一事,他书不载,独《旧唐·经籍志》后序记此。考光武迁都,书籍二千余两,诸家以为三倍于前,固非实录,而时无纂辑,尺简不传,惜哉!

凡前代书籍之厄,史皆备书,独隋世篇籍最盛,而诸志不言所终。考隋世诸书,咸在东都。炀幸广陵,东都守御独完。自王世充降唐,唐尽收其图史,仅八万卷,中间未尝被火,向之藏书之盛,竞何在邪?惟杜宝《大业江都记》云,隋书籍三十七万,悉焚于广陵。当是实录。盖隋炀酷嗜经典,既欲徙都广陵,必尽载诸书自从。洛阳八万,意当时副本耳。宋书籍绍定间复灾,所存者尚众。德航海,蒙古之难,又荡然矣。观此则图籍废兴,大概关系国家气运,岂小小哉!

〔《少室山房笔丛·经籍会通一》〕

永乐大典

全祖望

明成祖胡广解缙王洪等纂修《永乐大典》,以姚广孝监其事。始于元年之秋,成于六年之冬。计二万二千七百七十七卷,凡例、目录六十卷。冠以御制文序,定为万二千册。广孝奉诏再为之序。其时公车征召之士,自纂修以至缮写几千人,缁流羽士亦多预者。书成,选能诗古文词及说书者二百人充试吏部,拔其尤者三十人授官,其余亦有注籍选人者。方是书初上,诏名《文献大成》,后改焉。孝宗最好读书,召对廷臣之暇,即置是书案上。嘉靖四十一年,禁中失火,世宗亟命救出此书,幸未被焚。遂诏阁臣徐阶照式模钞一部,当时书手一百八十,每人日钞三纸,一纸三十行,一行二十八字。至隆庆改元始毕。崇祯时刘若愚著《勺中志》,已言是书不知今贮何所。是其书在有明二百余年以来,赖世庙得如卿云之一见,而总未尝入著述家之目。暨我世祖章皇帝万机之余,尝以是书充览,乃知其正本尚在乾清宫中,顾莫能得见者。及圣祖仁皇帝实录成,词臣屏当皇史宬书架,则副本在焉,因移贮翰林院,然终无过而问之者。前侍郎临川李公在书局,始借观之,于是予亦得寓目焉。其例乃用洪武四声韵分部,以一字为纲,即取十三经、廿一史、诸子百家,无不类而列之,所谓因韵以统字,因字以系事者也,而皆直取全文,未尝擅减片语。夫偶举一事,即欲贯穿前古后今书籍,斯原属事势所必不能。而《大典》辑孴并包,不遗余力,虽其间不无汗漫陵杂之失,然神魄亦大矣。盖尝闻诸儒商榷凡例,初多参辰,王偁笑曰:欲构层楼华屋,乃计功于箍桶都料耶?则凡例盖取偁手也。若一切所引书皆出文渊阁储藏本,自万历重修书目已仅有十之一,继之以流寇之火,益不可问。闻康熙间昆山徐尚书健菴以修《一统志》言于朝,请权发阁中书资考校,寥寥无几,则是书之存乃斯文未丧一硕果也。因与公定为课取所流传于世者概置之,即近世所无而不关大义者亦不录。但钞其所欲见而不可得者,而别其例之大者为五:其一为经,诸解经之集大成者,莫如房审权之《易》,卫湜王与之之二礼,此外,莫有仿之者,今使取《大典》所有,稍为和齐而斟酌,则诸经皆可成也。其一为史,自唐以后,六史篇目虽多,文献不足,今采其稗野之作、金石之记,皆足以资考索。其一为志乘,宋元图经旧本,近日存者寥寥,明中叶以后所编,则皆未见古人之书而妄为之,今求之《大典》,厘然具在。其一为氏族,世家系表而后,莫若夹漈通略,然亦得其大概而已,未若此书之该备也。其一为艺文,东莱文鉴不及南渡遗集之散亡者,《大典》得十九焉。其余偏端细目,信手荟萃,或可以补人间之缺本,或可以正后世之伪书,则信乎取精多而用物宏,不可谓非宇宙间之鸿宝也。会逢今上纂修三礼,予始语总裁桐城方公,钞其三礼之不传者,惜乎其阙失几二千册,予尝欲奏之今上,发宫中正本以补足之而未遂也。夫求储藏于秘府,更番迭易,往复维艰,而吾辈力不能多畜写官,自从事于是书,每日夜漏三下而寝,可尽二十卷。而以所签分令四人钞之,或至浃旬未毕则欲卒业,于此非易事也。然以是书之沈屈,忽得人读之,不必问其卒业与否,要足为之吐气。嗟乎!温公《通鉴》之成,能读之至竟者祇王益柔一人,其余未及一卷,即欠伸思睡。况《大典》百倍于此,其庋阁也固宜。今吾辈锐欲竟之,而力不我副,是则不能不心以为忧者也。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七〕

永乐大典考

缪荃孙

《永乐大典》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凡例、目录六十卷,共为万二千册。明成祖永乐元年癸未九月诏学士解缙以韵字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为一书。越年,奏进,赐名《文献大成》。与其事者凡一百四十七人。上览书嫌未备,复命太子少保姚广孝、刑部侍郎刘季箎与缙同监修,而以翰林学士王景、侍读学士王达、国子监祭酒胡俨、司经局洗马杨博、儒士陈济为总裁,以翰林侍读邹辑,修撰王褒、梁潜、吴溥、李贯、杨觏、曾棨,编修朱纮,检讨王洪、蒋骥、潘畿、王偁、苏伯厚、张伯颍,典籍梁用行,庶吉士杨相,左春坊左中允尹昌隆,宗人府经历高得旸,吏部郎中叶砥,山东按察使佥事晏璧为副总裁,中外宿师老儒充纂修,国学县学能书生员缮写,开馆于文渊阁光禄寺,给朝暮膳,司事凡二千一百六十九人。六年戊子冬书成改名,冠以御制文序,姚广孝等进书表,并命复写一部锓诸梓,以永乐七年十月讫工,后以工费浩繁而罢。定都北京以后,移贮文楼。孝宗雅好读书,常置案头。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禁中火,世宗亟命救出,申谕再四,幸未被焚,因选礼部儒士程道南等一百人重录正副二本,命高拱张居正校理,书手一百八名,每人日三叶,至隆庆改元始毕。仍归原本于南京,其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万历二十二年甲午,南京祭酒陆可教请分颁巡方御史校刊,议允未行。我世祖章皇帝万几之暇,尝以是书充览,正本因留乾清宫,副本在皇史宬者,因恭藏圣祖仁皇帝实录,屏当书架,移贮翰林院,临川李穆堂侍郎在书局,首先借观。鄞县全谢山先生时寓侍郎邸,因与侍郎定为日课,日尽二十卷,以所签分令四人钞之。一日所签或至浃旬未毕,其难如此。会纂修三礼,谢山语总裁方望溪侍郎钞三礼之不传者,而副本缺失二千四百二十二卷,儗奏请发宫中正书补足之,亦未果。祁门马嶰穀、仁和赵穀林均为谢山致钞资,而谢山改知县,未久于其事,钞出者宋田氏《学易蹊径》二十卷、高氏《春秋义宗》百五十卷、曹粹中《诗说》、王安石《周官新义》、《刘公是文钞》、《唐说斋文钞》、史真隐《尚书周礼论语解》、《二袁先生文钞》、元窦苹《酒耘先生令谱》。杭堇浦《续礼记集说》所采宋元人说,半出于《大典》。乾隆壬寅诏修《四库全书》,大兴朱笥河学士请将《大典》中古书善本、世所罕见者择取缮写,各自为书,以复旧观,得旨允行,编入《四库》者三百六十五种,附存目者又一百有六种。第诸书辑散为整,考订不易,有业经辑出而未及进呈者,如宋元两《镇江志》、嘉泰《吴兴志》、嘉定《维扬志》、《奉天录》、《九国志》之类,亦复不少。嘉庆丁巳,乾清宫灾,正书遂毁。而修《全唐文》时,大兴徐星伯先生曾钞出《宋会要》五百卷、《中兴礼书》一百五十卷、《河南志》三卷、《秘书省续到阙书》二卷,仁和胡书农学士钞出施谔《临安志》十六卷、《大元海运记》一卷,孙文靖公钞出仇远山村词及道光戊子《重修一统志》。嘉兴钱心壶给谏曾奏请重辑《大典》未尽之书,谕竢《统志》修毕,再行核办,新安相国颇以为多事。迨《志》成而西陲兵起,给谏亦降官,无人敢理此事矣。原书万余册,恭庋敬一亭,蛛网尘封,无人过问。咸丰庚申与西国议和,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遂渐渐遗失。光绪乙亥重修翰林院衙门,庋置此书不及五千册。严究馆人交刑部毙于狱,而书无著。余丙子入翰林,询之,清秘堂前辈云尚有三千余册。请观之,则群睨而笑,以为若庶常习散馆诗赋耳,何观此不急之务为,且官书焉能借?迨丙戌志伯愚侍读始导之入敬一亭观书,并允借阅。每册高一尺六寸,广九寸五分,以至粗黄绢连脑包过,硬面宣纸朱丝阑,每叶八行,每行大十五、小三十字,朱笔句读,书名或朱书,或否。乾隆间馆臣原签尚有存者。前后阅过九百余册,而余丁内艰矣。零落不完毫无钜帙。钞出《宋十三处战功录》、《曾公遗录》、《顺天志》、《泸州志》、《宋中兴百官题名》、《国清百录》诸书。癸巳起复询之,则剩六百余册。庚子钜劫,翰林院一段皆划入使馆,旧所储藏均不可问。《大典》只存三百余册。正书早归天上,副本亦付劫灰,后之人徒知其名而已,可胜叹哉!

〔《艺风堂文续集》卷四〕

影印永乐大典序

郭沫若

距今五百五十六年前,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明成祖朱棣命翰林学士解缙等纂修一部类书。他在饬谕中,希望类书的规模宏大,要将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这是一个雄伟的企图。

解缙等接受了这个使命,在第二年便纂集成书进上,曾赐名为《文献大成》。这样短期的急就章,毫无疑问,是不够宏阔的。明成祖认为该书简略,未能符合他的原意,因此不久即加派太子少师姚广孝等为监修,动员儒臣文士参加编校,录写、圈点工作凡三千人,辑入古今图书七八千种,其中包括经、史、子、集、释庄、道经、戏剧、平话、工技、农艺等,蒐集颇为宏富。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冬,全书告成,共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外加凡例和目录六十卷,装成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定名为《永乐大典》。

原书在修纂之初,曾订凡例二十一条。全书体例系以洪武正韵为纲,按韵分列单字。每一单字下详注音韵训释,备录篆隶楷草各种字体,依次将有关天文、地理、人事、名物,以至奇文异见、诗文词曲,随类收载,正如凡例原定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所辑录书籍,一字不易,悉照原著整部、整篇或整段分别编入。朱棣在他的御制序文中曾说纂集四库之书,及购天下遗籍,上自古初,迄于当世,旁搜博采,汇聚群分,著为奥典云云,确非夸大之辞。

明成祖要饬修《永乐大典》,其用意在笼络当时士大夫,用以巩固明室统治。然而《大典》之成,不仅在我国文化史上提供了一部最早最大的百科全书,而且在世界文化史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原书编辑体例,存在着一定的缺点,曾受后人不少的訾议。但所收集古代重要典籍至七八千种之多,上至先秦,下达明初,这在当时真可以说是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宋元以前的佚文秘典,多得籍以保存流传,直到二百六十五年后,清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纂修《四库全书》时,从《大典》中辑出佚书五百多种,原书的巨大贡献是无可否认的。尤其是照录原著,不加改易,这比诸清代《四库全书》在纂修时任意将古籍窜改删削,更大有上下床之别了。

《永乐大典》编成后,迄今已逾五百五十年。在这期间,我们的国家经过了艰难曲折的历程,而这部最早最大的百科全书的遭遇,尤是令人感慨而愤恨。

原书编成后,原藏南京文渊阁。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北京皇宫落成,文渊阁藏书大部分北迁,《永乐大典》亦被迁移,贮藏于文楼。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宫内奉天门、三殿和午门被火,《大典》经抢救免于焚毁。其后五年(公元1562年),明世宗朱厚熜恐孤本或遭意外,命阁臣徐阶、侍郎高拱等督饬儒士一百零九人摹写副本一部,经历五年,至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始告完成。从此正本与副本分藏于文渊阁与皇史馆。明亡之际,文渊阁被焚,正本可能即毁于此时。副本传至清代,不被重视,雍正年间曾由皇史馆移藏翰林院。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时,已缺二千余卷。嗣后清政腐败,官吏盗窃,又颇散失。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帝国主义侵略者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大肆破坏与掠夺,《永乐大典》亦遭受浩劫,一部分被焚毁,未毁者几全被劫走,运往英、美、法、日等国,作为古董贩卖,或入私家庋藏,或入博物院当作点缀品陈列。清代末年,清廷曾将残存本六十四册移存京师图书馆。清亡后二十余年中虽略有收集,但因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有六十四册“移存”于美国,至今尚未收回。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永乐大典》原本已被收集到二百一十五册,此中苏联赠还者六十四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赠还者三册,国内收藏家捐献者二十三册,俱藏北京图书馆。

中华书局现据北京图书馆所藏原本和复制本,及最近向国内外公私各方借印者十六卷,合共七百三十卷,影印出版。如此卷数虽仅及原书全部百分之三强,但据不完全统计,原书现存于世者约近八百卷,即此次所影印者已达存世原书百分之九十以上。影印本中仍保存有不少业已散佚的珍贵材料,可供学术界作科学研究的参考。

《永乐大典》残存本的影印出版,显示了我国对古典文献的重视。这只有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今天才能办到。我们可以设想,在明成祖编成此书时,毅然付诸刊印,不因工费浩繁而罢,则虽遭庚子之变,损失当不至如此浩大。然而这样的大业,要期待于封建时代的帝王是求之过高的。清代《四库全书》不也只是抄写了七部而已吗?帝王们的真实用意,并不在发扬文化,而是在粉饰太平。我们今天对封建帝王们不必作过高的要求,也不必作过多的责备,但对于帝国主义者的滔天罪行,则不能不表示切齿痛恨。我国的文化遗产被帝国主义者摧毁盗窃的不仅限于《永乐大典》,而《永乐大典》的影印出版也正为帝国主义者的滔天罪行,提供永不磨灭的铁证。

同时,和帝国主义者的罪行相对照,我们借本书的出版,更可以体认到以苏联为首的兄弟国家对我国的国际主义的深厚友谊。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能认真发扬自己先人的文化遗产,并尊重别的民族和国家的文化成果。社会主义制度是全人类共同的归趋,我们坚信,在不太长远的将来,剩余无几的《永乐大典》现存本,一定可以补印齐全,和全世界的读者见面。这是学术界的殷切期待,我们愿同全世界爱好和平正义、维护人类文化的朋友们共同努力。1959年8月31日。

〔影印本《永乐大典》卷首〕

影印明本册府元龟

陈 垣

《册府元龟》为宋朝四大部书之一,亦为清《四库全书》中最大部书之一,库本凡二万七千二百余页,其数比《太平御览》多一倍。二者同是类书,然前人每重《御览》而轻《册府》,故《御览》自明以来有数刻,《册府》只有一刻。《御览》采摭范围较广,每条皆著出处,便于引据,为校雠辑佚家所喜用。《册府》所采大抵以正史为主,间及经子,不采说部,故《枫窗小牍》谓其开卷皆目所常见,无罕觏异闻,不为艺林所重。明末诸儒如顾炎武等对《册府》尚不断引用,其后致力者遂稀。

乾隆中四库馆辑薛《五代史》,大部分本可由《册府》辑出,乃以《册府》习见,外间多有,《永乐大典》孤本,为内府所藏,遂标榜采用《大典》,而《册府》只可为辅。虽然如此,《册府》已渐为人所注意。道光间,刘文淇诸人为岑氏校勘《旧唐书》,即大用《册府》,成绩甚著,亦以《册府》所采唐五代事,不独用刘、薛二家之书,当其修《册府》时,唐五代各朝实录存者尚众,故今《册府》所载,每与旧史不尽同也。

《册府》材料丰富,自上古至五代,按人事人物,分门编纂,凡一千一百余门,概括全部十七史。其所见史,又皆北宋以前古本,故可以校史,亦可以辅史。《旧唐》、《旧五代史》无论,《魏书》自宋南渡后即有缺页。严可均辑《全后魏文》,其三十八卷刘芳上书言乐事,引《魏书·乐志》仅一行,即注原有阙页。卢文弨撰《群书拾补》,于《魏书》此页认为无从考补,仅从《通典》补得十六字。不知《册府》五百六十七卷载有此页全文,一字无阙。卢、严辑佚名家,号称博洽,乃均失之交臂,致《魏书》此页埋没八百年,亦可为清儒不重视《册府》之一证。

《册府》可以校史,亦可以史校之。昔傅沅叔增湘以宋本《册府》残卷校明本,至五百十七卷十四页一行,发见有错简,宋明本皆误,驰书询余。余审上下文义,上半系晋天福五年窦贞固奏国忌事,“勋旧”下缺文五十八字,可以本书三十一卷十六页奉先门互见之文补足之。下半加冠一段,有王奂等十四人议,系《南齐书·礼志》之文;伏曼容一段,亦采自《南齐书·舆服志》。由加冠至十七行军容,系本书五百七十七卷九页十四行奏议门司徒下脱文,正可补其阙。至军容下之“是月”究系何月,据《五代会要》十七卷知班条载贾此状,系周广顺三年三月,知其前一条亦必是周广顺三年三月事,故承上文言是月也。以此覆沅叔,沅叔大喜,以为问一得三。知宋本亦未为尽善,要在读者能以校勘学之他校法校之。陆心源亦曾校此二卷,未能校出,盖对校易,他校难也。

此书自明以来,只有一刻,康乾而后,虽续有补版,实同出一源,非有二刻。据卷首藏本姓氏,明人所见,俱系钞本。至清代,皕宋楼曾藏有北宋刻本残帙四百七十一卷,京师图书馆有宋本七十五卷,铁琴铜剑楼有五卷,袁克文有十卷。傅沅叔曾借校袁氏等各卷。宋本实比明本为强,如二百九十卷明本卷首前三页半,系二百九十七卷谴让门卷首之文,重出于此;所缺去者系立功门小序及周公旦等九条,凡一千二百余字,非宋本何由补足之?又如明本五百八十九卷十一页三行“疏降”下,脱宋本二页,凡一千三百五十余字。又如明本六百十九卷二十页三行后,脱武懿宗等七条,凡六百余字,均非宋本无由补足。故今影印本已将宋本诸条补遗于后矣。

然亦有宋本误而明本不误者,如傅校本三百七十四卷十八页二行“击虏”下,宋本有张奉国、刘澭等二条,凡三百三十余字,已见本卷四至五页,显系错简衍文,明本删之,是也。又五百九十卷十七页四行“章”字下,宋本有黄钟一宫等三百三十余字,系五百六十八卷十八页之文,错简于此,脱固不可,衍亦何用,明本亦已删去。此皆明本胜宋本处。可见明人对此书集体校雠,曾用相当功力,不得以明人空疏,遂一笔抹煞也。

陆心源《北宋本册府元龟跋》所举明本脱文甚多,有真脱者,固可由宋本补足;有非脱而为明本有意删去者,固不必由宋本补之也。如谓五百五十九卷十二页李翱条前脱路隋一条凡五百七十余字,今按路隋条已见五百五十七卷一页。又谓六百十七卷十六页张仁愿条前脱刘三复一条凡四百余字,十八页顾荣条前脱王观一条凡四十余字,崔振条前脱王彪之一条凡八十余字,今按刘三复条已见六百十六卷二十一页,王观、王彪之条已见六百十七卷五页。谓六百十八卷十二页狄仁杰条后脱徐有功一条凡八十余字,十三页李栖筠条前脱李岘一条凡二百余字,十七页苏颋条前脱李日知一条凡九十余字,今按徐有功条已见六百十七卷二十页,李岘条已见六百十六卷十二页,李日知条已见六百十七卷十九页。谓六百十九卷十四页李殷梦条前脱崔器一条凡二百二十余字,今按崔器条与李岘条同词,已见六百十六卷十二页。谓六百五十卷十页高彪条后脱羊陟、王堂二条凡四十五字,孔昱条后脱苏章一条凡二十字,今按羊陟条已见本卷八页,王堂、苏章条已见本卷四页。谓六百九十七卷五页李章条前脱董宣一条凡二百四十余字,阳球条前脱黄昌一条凡四十余字,今按董宣条已见六百九十六卷十一页,黄昌条已见六百九十六卷十三页。谓八百六十四卷十八页封隆之条前脱杨愔一条凡三十字,今按杨愔即在本卷本页封隆之后。

凡此诸条,非陆《跋》所举有错误,即宋本重出或互见之文,可以用校勘学之本校法以本书前后互校,即知其重出或互见而删之,故与其说是明本脱文,毋宁说是明本删宋本重出之文为得其实也。因此,益信明人校刻此书之劳不可没。今宋刻既无完本,以明刻初印本影印,亦其宜也。1959年6月。

〔影印明本《册府元龟》卷首〕

论清代学者之辑佚书

梁启超

书籍递嬗散亡,好学之士,每读前代著录,按索不获,深致慨惜,于是乎有辑佚之业。最初从事于此者为宋之王应麟,辑有《三家诗考》、《周易郑氏注》各一卷,附刻《玉海》中,传于今。明中叶后,文士喜摭拾僻书奇字以炫博,至有造伪书以欺人者。时则有孙瑴辑《古微书》,专搜罗纬书佚文,然而范围既隘,体例亦复未善。入清而此学遂成专门之业。

辑佚之举,本起于汉学家之治经,惠定宇不喜王、韩《易》注而从事汉《易》,于是有《易汉学》八卷之作。从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中刺取孟、京、干、郑、荀、虞诸家旧注分家疏解,后又扩充为《九经古义》十六卷,将诸经汉人佚注益加网罗。惠氏弟子余仲林萧客用其师法,辑《古经解钩沉》三十卷,所收益富,此实辑佚之嚆矢,然未尝别标所辑原书名,体例仍近自著。

《永乐大典》者,古今最拙劣之类书也。其书以洪武韵目按字分编,每一字下往往将古书中凡用该字作书名之头一字者全部录入,而各书之一部分亦常分隶人名地名等各字之下,其体例固极芜杂可笑,然稀见之古书赖以保存者颇不少。其书本贮内府,康熙间因编官书,移置翰林院供参考,此后蛛网尘封无人过问者数十年。雍乾之交,李穆堂、全谢山同在翰林,发见此中秘籍甚多,相约钞辑,两君皆贫士,所钞无几,而此书废物利用的价值,渐为学界所认识。乾隆三十八年,朱笥河筠奏请开四库馆,即以辑《大典》佚书为言。故《四库全书》之编纂,其动机实自辑佚始也。馆既开,即首循此计划以进行,先后从《大典》辑出之书,著录及存目合计凡三百七十五种,四千九百二十六卷。其部属如下:

经部六十六种。

史部四十一种。

子部一百零三种。

集部一百七十五种。

观右表所列,则当时纂辑《大典》之成绩实可惊。以卷帙论,最浩博者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之五百二十卷、薛居正《五代史》之百五十卷、郝经《续后汉书》之九十卷、王珪《华阳集》之七十卷、宋祁《景文集》之六十五卷……其余二三十卷以上之书尚不下数十种,其中于学术界有重要关系者颇不少,例如东汉班固、刘珍等之《东观汉记》,元代已佚,其书为范蔚宗所不采而足以补《后汉书》阙失者颇不少,今辑得二十四卷,可以存最古的官修史书之面目。又如《五代史》,自欧书出后,薛书寝微,遂至全佚。然欧史摹仿《春秋》笔法,文务简奥,重要事实多从刊落。今重裒薛史,然后此一期之史迹稍得完备。又如汉至元古数学书《九章算术》、《孙子算经》、晋刘徽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夏侯阳算经》、北周甄鸾五经算术》、宋秦九韶数学九章》、元李治益古演段》等皆久佚,四库馆从《大典》辑出,用聚珍板刊布,唤起学者研究算术之兴味实非浅鲜。亦有其书虽存而篇章残缺,据《大典》葺而补之,例如《春秋繁露》。或其书虽全,而讹脱不可读,据《大典》雠而正之,例如《水经注》。凡此之类,皆纂辑《大典》所生之良结果也。

纂辑《大典》所费工力,有极简易者,有极繁难者。极简易者,例如《续通鉴长编》五百余卷,全在“宋”字条下,不过一钞胥迻录之劳,只能谓之钞书,不能谓之辑书。极繁难者,例如《五代史》散在各条,篇第凌乱,蒐集既备,佐以他书,苦心排比,乃克成编。非得邵二云辈深通著述家法而赴以精心果力,不能蒇事。此种工作,遂为后此辑佚家模范。

《永乐大典》所收者,明初现存书而已。然古书多佚自宋元,非《大典》中所能搜得,且《大典》往往全书连载,迻钞较易。舍此以外,求如此便于撮纂者更无第二部。清儒好古成狂,不肯以此自甘,于是更为向上一步之辑佚。

向上一步之辑佚,乃欲将《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中曾经著录而今已佚者次第辑出,其所凭藉之重要资料则有如下诸类:

一、以唐宋间类书为总资料。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白帖》、《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山堂考索》、《玉海》等。

二、以汉人子史书及汉人经注为辑周秦古书之资料。例如《史记》、《汉书》、《春秋繁露》、《论衡》等所引古子家说,郑康成诸经注、韦昭《国语》注所引纬书及古系谱等。

三、以唐人义疏等书为辑汉人经说之资料。例如从《周易集解》辑汉诸家《易》注,从孔、贾诸疏辑《尚书马郑注》、《左氏贾服注》等。

四、以六朝唐人史注为辑逸文之资料。例如裴松之《三国志》注、裴骃以下《史记》注、颜师古《汉书》注、李贤《后汉书》注、李善《文选》注等。

五、以各史传注及各古选本各金石刻为辑遗文之资料。古选本如《文选》、《文苑英华》等。

其在经部,则现行《十三经注疏》中,其注为魏晋以后人作者,清儒厌恶之,务辑汉注以补其阙。

《易》注,排斥王弼,宗郑元、虞翻等。自惠氏辑著《易汉学》之后,有孙渊如辑《孙氏周易集解》十卷,有卢雅雨见曾辑《郑氏易注》十卷,有丁升衢杰辑《周易郑注》十二卷,有张皋文辑《周易虞氏义》九卷、《郑氏义》二卷、《荀氏九家义》一卷、《易义别录》十四卷,有孙步升堂辑《汉魏二十一家易注》三十三卷。尚有马竹吾国翰所辑家数太多,不具录。

《尚书》注,排斥伪《孔传》,推崇马融、郑玄,渐及于西汉今文。江艮庭之《集注音疏》、王西庄之《后案》、孙渊如之《今古注疏》,其大部分功臣皆在辑马、郑注也。而渊如于全疏外复辑有《尚书马郑注》十卷。马竹吾亦辑《尚书马氏传》四卷。今文学方面则有陈朴园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三十二卷、《欧阳夏侯遗说考》二卷,马竹吾则辑《尚书》欧阳、大夏侯、小夏侯章句各一卷,而《尚书大传》辑者亦数家。

《诗》注,毛传、郑笺皆完,待辑者少。惟今文之鲁、齐、韩三家师说久佚,则有马竹吾辑《鲁诗故》三卷、《齐诗传》二卷,有邵二云辑《韩诗内传》一卷、宋绵初辑《韩诗内传征》四卷,有严铁桥可均辑《韩诗》二十卷,有马竹吾辑《韩诗故》、《韩诗薛君章句》各二卷,《韩诗内传》、《韩诗说》各一卷,有冯云伯登府《三家诗异文疏证》六卷,有陈左海辑《三家诗遗说考》十五卷,其子朴园辑《四家诗异文考》五卷,著《齐诗翼氏学疏证》二卷。

三礼皆郑注,精博无遗憾,故可补者希。然《周礼》之郑兴、郑众、杜子春、贾逵、马融、王肃诸注,《仪礼》之马融、王肃诸注,《礼记》之马融、卢植、王肃诸注,马竹吾亦各辑为一卷。又有丁俭卿晏之《佚礼抉微》,则辑西汉末所出《仪礼》逸篇之文。

《春秋》三传注,《公羊》宗何氏,别无问题。《穀梁》范宁注,颇为清儒所不满,故邵二云辑《穀梁古注》未刊。《左传》则排斥杜预,上宗贾逵、服虔,故马宗琏有贾服注辑未见,李贻德有《春秋左传贾服注辑述》二十卷,臧寿恭有《春秋左氏古义》六卷。

《论语》、《孝经》、《尔雅》,今注疏本所用皆魏晋人注,故宋于庭翔凤辑《论语郑注》十卷,刘申受逢禄辑《论语述何》二卷,郑子尹珍辑《论语三十七家注》四卷,臧在东庸、严铁桥各辑《孝经郑氏注》一卷,在东又辑《尔雅汉注》三卷,黄右原奭辑《尔雅古义》十二卷。

纬书自明人《古微书》所辑已不少,清儒更增辑之。最备者为赵在翰所辑《七纬》三十八卷。

清儒最尊郑康成,竞辑其遗著,黄右原辑《高密遗书》十四种,孔丛伯广森辑《通德遗书》十七种,袁钧辑有《郑氏佚书》二十一种,而陈仲鱼鳣又别辑《六艺论》,钱东垣、王复等又先后别辑郑《志》,其《尚书大传注》、《五经异义》,有多数辑本,已详前。

以上经部。

史部书辑之目的物,一为古史,一为两晋六朝人所著史。

古史中以《世本》及《竹书纪年》为主要品。

《世本》为司马迁所校以作《史记》者,《汉书·艺文志》著录十五卷,其书盖佚于宋元之交。清儒先后辑者有钱大昭、孙冯翼、洪饴孙、雷学淇、秦嘉谟、茆泮林张澍七家。秦本最丰,凡十卷,余家皆二卷或一卷,然秦将《史记》世家及《左传》杜注、《国语》韦注凡涉及世系之文皆归于《世本》。原书既无明文,似太涉泛滥,茆、张两家似最翔实。

汲冢《竹书纪年》亦出司马迁前而为迁未见,在史部中实为鸿宝。明以来刻本既出伪撰,故清儒亟欲求其真,先后辑出者有洪颐煊、陈逢衡、张宗泰、林春溥、朱右曾、王国维诸家,王辑最后最善。

史家著作,以两晋六朝为最盛,而其书百不存一,学者憾焉。清儒乃发愤从事蒐辑,其用力最勤者为章逢之宗源,著有《隋书经籍志考证》,今所存者仅史部,为书十三卷,书名虽似踵袭王应麟之《汉书艺文志考证》,而内容不同,彼将《隋志》著录各书每书详考作者履历及著述始末,与夫后人对于此书之批评,除现存书外,其余有佚文散见群籍者皆备辑之,虽皆属片鳞残甲,亦可谓宏博也已。

其后则有姚氏之骃辑八家《后汉书》,汪氏文台辑七家《后汉书》,汤氏球辑两家《汉晋春秋》、两家《晋阳秋》、五家《晋纪》、十家《晋书》、十八家《霸史》,而张介侯澍以甘肃之特注意甘凉掌故,专辑乡邦遗籍,皆两晋六朝史籍碎金也。

地理类书则有毕秋帆辑王隐《晋书地道记》、《太康三年地志》,有张介侯辑阚骃《十三州志》。政书类则有孙渊如辑《汉官》六卷。谱录则有钱东垣辑王尧臣《崇文总目》等。

以上史部。

子部书有唐马总意林》所钞汉以前古子其书为今已佚者,加以各种类书各种经注等所征引,时可资采摭,然所辑不多,稍可观者如严可均辑《申子》,章宗源、任兆麟辑《尸子》,章宗源辑《燕丹子》,严可均辑补《商子》、《慎子》,张澍辑补《司马法》,茆泮林辑《计然万物录》,孙冯翼、茆泮林辑《淮南万毕术》等。马氏国翰《玉函山房丛书》所辑《汉志》先秦佚子,则儒家十五种,农家三种,道家书七种,法家一种《申子》,名家一种《惠子》,墨家五种,纵横家二种。黄氏奭《子史钩沉》中之周秦部分亦有五种。黄氏以周辑逸子之周秦部分亦有六种。

现存各子书辑其佚文者,则有孙仲容之于《墨子》、王石臞之于《荀子》、王先慎之于《韩非子》等。

现存古子辑其佚注者则有孙冯翼辑司马彪庄子注》、许慎《淮南子注》等。

以吾所见,辑子部书尚有一妙法,盖先秦百家言,多散见同时人所著书,例如从《孟子》、《墨子》书中辑告子学说,从《孟子》、《荀子》、《庄子》辑宋钘学说,从《庄子》书中辑惠施、公孙龙学说,从《孟子》、《荀子》、《战国策》书中辑陈仲学说,从《孟子》书中辑许行、白圭学说……诸如此类,可辑出者不少,惜清儒尚未有人从事如此也。

以上子部。

集部之名,起于六朝,故考古者无所用其技。然搜集遗文,其工作之繁重亦正相等,晚明张溥之《汉魏百三家集》,事实上什九皆由裒辑而成,亦可谓之辑佚。但其书不注明出处,又各家皆题为某人集,而其人或本无集,其集名或并不见前代著录,任意锡名,非著述之体也。清康熙间官修《全唐文》、《全唐诗》、《全金诗》,其性质实为辑佚。集部辑佚实昉于此。

张月宵金吾辑《金文最》百二十卷,凡费十二年始成。李雨村调元辑《全五代诗》一百卷,某氏辑《全辽诗》若干卷,缪小山辑《辽文存》六卷,其工作颇艰辛。其最有价值者有严铁桥之《全上古三代两汉三国两晋六朝文》七百四十六卷,凡经、史、子、传记、专集、注释书、类书、旧选本、释道藏、金石文,六朝以前之文凡三千四百九十七家,自完篇以至零章断句搜辑略备,每家各为小传,冠于其文之前,可谓艺林渊海也已。刘孟瞻文淇《扬州文征》、邓湘皋显鹤《沅湘耆旧集》等。性质亦为辑佚,盖对于一地方人之著作搜采求备也。此类书甚多,当于方志章别论之。

以上集部。

嘉道以后,辑佚家甚多,其专以此为业而所辑以多为贵者,莫如黄右原奭、马竹吾国翰两家,今举其辑出种数。

黄氏《汉学堂丛书》:

经解八十六种。

通纬五十六种。

子史钩沉七十四种。

马氏《玉函山房辑佚书》:

经部四百四十四种(内纬书四十种)。

史部八种。

子部一百七十八种。

右两家所辑虽富,但其细已甚,往往有两三条数十字为一种者,且其中有一部分为前人所辑,转录而己,不甚足贵。马氏书每种之首冠以一简短之提要,说明本书来历及存佚沿革,颇可观。

鉴定辑佚书优劣之标准有四。(一)佚文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能确遵此例者优,否者劣。(二)既辑一书,则必求备。所辑佚文多者优,少者劣。例如《尚书大传》,陈辑优于卢、孔辑。(三)既须求备,又须求真。若贪多而误认他书为本书佚文则劣。例如秦辑《世本》劣于茆、张辑。(四)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杂乱排列者劣。例如邵二云辑《五代史》,功等新编,故最优。此外更当视原书价值何如,若寻常一俚书或一伪书,辑虽备,亦无益费精神也。

总而论之,清儒所做辑佚事业甚勤苦,其成绩可供后此专家研究资料者亦不少,然毕竟一钞书匠之能事耳,末流以此相矜尚,治经者现成的三礼郑注不读,而专讲些什么《尚书》、《论语》郑注;治史者现成之《后汉书》、《三国志》不读,而专讲些什么谢承、华峤、臧荣绪、何法盛;治诸子者现成几部子书不读,而专讲些什么佚文和什么伪妄的《鬻子》、《燕丹子》。若此之徒,真未可本末倒置,大惑不解,善夫章实斋之言曰:今之俗儒遂于时趋,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论类书

刘文典

清代诸师校勘古籍,多好取证类书,高邮王氏尤甚。然类书引文,实不可尽恃,往往有数书所引文句相同、犹未可据以订正者。盖最初一书有误,后代诸书亦随之而误也。如宋之《太平御览》,实以前代《修文御览》、《艺文类聚》、《文思博要》诸书参详条次修纂而成。其引用书名,特因前代诸类书之旧,非宋初尚有其书,陈振孙言之详矣。若《四民月令》一书,唐人避太宗讳,改“民”为“人”,《御览》亦竞仍而不改。书名如此,引文可知。故虽隋唐宋诸类书引文并同者,亦未可尽恃。讲校勘者,不可不察也。

〔《三余札记》卷一〕

请开馆校书折子

朱 筠

奏为谨陈管见,仰祈睿鉴事。窃惟载籍重于左史,目录著于历代,典至钜也,制至详也。我皇上念典勤求,访求遗书,不惮再三,凡在鼓箧怀椠之伦,莫不蒸蒸然思奋,勉献一得,矧臣蒙恩职厕文学,敢竭闻见知识一二,为我皇上陈之:

一、旧本抄本尤当急搜也。汉唐遗书,存者希矣。而辽宋金元之经注文集,藏书之家,尚多有之,顾无刻本,流布日少。其他九流百家,子余史别,往往卷帙不过一二卷,而其书最精,是宜首先购取,官抄其副,给还原书,用广前史艺文之阙,以备我朝储书之全,则著述有所原本矣。

一、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也。臣伏思西清东阁,所藏无所不备,第汉臣刘向校书之例,外书既可以广中书,而中书亦用以校外书,请先定中书目录,宣示外廷,然后令各举所未备者以献,则藏弆日益广矣。臣在翰林常翻阅前明《永乐大典》,其书编次少伦,或分割诸书以从其类。然古书之全而世不恒觏者,辄具在焉。臣请敕择取其中古书完者若干部,分别缮写,各自为书,以备著录。书亡复存,艺林幸甚。

一、著录校雠当并重也。前代校书之官,如汉之白虎观、天禄阁,集诸儒校论异同及杀青,唐宋集贤校理,官选其人,以是刘向、刘知幾、曾巩等并著专门之业,历代若《七略》、《集贤书目》、《崇文总目》,其书具有师法。臣请皇上诏下儒臣,分任校书之选,或依《七略》,或准四部,每一书上,必校其得失,撮举大旨,叙于本书首卷,并以进呈,恭俟乙夜之披览。臣伏查武英殿原设总裁、纂修、校对诸员,即择其尤专长者,俾充斯选,则日有课,月有程,而著录集事矣。

一、金石之刻,图谱之学,在所必录也。宋臣郑樵以前代著录陋阙,特作二略以补其失。欧阳修、赵明诚则录金石,聂崇义吕大临则录图谱。并为考古者所依据。请特命于收书之外,兼收图谱一门,而凡直省所存钟铭、碑刻,悉宜拓取,一并汇送校录良便。

臣梼昧之见,是否可采,伏冀皇上睿鉴施行,谨奏。

〔《笥河文集》卷一〕

上石经馆总裁书

洪亮吉

亮吉顿首肃启阁师石经总裁执事。昨奉谕旨,办理石经,并谕以蒋衡所写进十三经为底本。鸿都门侧,建立百碑。务本坊南,书从一体。云台辨难之旨,定自禁中。开元御制之篇,冠于碑首。士生今日,千载一时。又欣值执事,以上衮之尊严,领群经之问答,总司秘籍,董率群贤,此则鸾台凤阁,别标监领之名;虎观麟洲,雅重诸儒之选。本日复派亮吉等四人,预司其事,老聃之守柱下,子政之居阁中,自问何人,敢同前哲。承命之下,欣悚交并。伏以圣朝举事,度越百王,况石刻流传,将贻万古,是必博稽群籍,参以昔贤,订蜀宋之丛残,校汉唐之昔误,其体则括一字二字三字,爰定厥中;其字则准大经中经小经,俾分其任。子思子之言曰:以俟圣人而不惑。张伯松之言曰:悬诸日月而不刊。迨今日执事及诸君子之任乎?若亮吉者,与天禄、石渠之选,已愧非才;掌三皇五帝之书,尤惭无任。窃见两年之限,校雠既有程期,而旬日之间,义例仍难画一。此则屡承垂询之余,私心有不能已者也。又自计于石经一事,不为无缘。早从江左之使车,壮入咸秦之节署,于学士则赞成其事,于侍郎则助校其讹。赁先儒之庑,摩京兆之丛碑。从好古之家,识熹平之残字。南仲篆书,搜于覈学。光尧御笔,拓自钱塘。每有遗文,悉归浏览。又况书编隶释,仿自先臣。阁建蓬莱,不无家学。今复忝预掌书之任,厕身秘阁之中,虽识大识小,事有不同,而尽美尽善,期于无负。辄不自量,谨撰上二十四条,各约举一二事。尚祈执事于机务之暇,察其愚昧之诚,不弃刍荛,赐之采择。虽义难遍及,而余庶类推。倘可施行,乞颁本馆。

一、经注参错宜正也。《易·序卦》“履者礼也”四字,既误以经而作注。《仪礼》下言“为世父母”二十一字,又误以注而作经。《左传》“上天降灾”四十二字,又并非注而误作经之类。

一、前后倒置宜正也。《穀梁》僖二十年“释宋公”三字,当在“外释不志”之上。《尚书》“武成王若曰”十二字,又误移“大告武成”之下。

一、脱文宜补也。《大易》“童蒙求我”,中仍脱“来”。《论语》“赐也贤乎”,下应增“我”。

一、又有因数字之脱而上下不贯者,宜补也。《左传》桓十三年“淇水”二字全脱,而“乱次以济”之义不明,可以证《释文》者,郦元之注也。《论语·子贡章》“乐道”二字脱一,而“富而好礼”之文不配,可以证《孔传》者,皇侃《义疏》也。

一、衍文宜去也。《易传》“坤至柔”上衍“文言曰”三字。《礼·杂记》“君之母与妻”上复衍“君之”二字。

一、又有因一句之衍而文义续者,宜削也。《易传》衍“变则通”三字,而德明之本,尚可并行。《礼记》衍“舞斯愠”三字,而贡父之编,遂生异议。

一、因一字之别而本义全乖者,宜改也。《仪礼》“司射实觯”之“实”误为“宾”,而“洗升”之文难喻。《左传》“旦辟左右”之“旦”误为“且”,而“厥梦”之符不彰。

一、前后宜画一也。《易》“包”字凡十见,而“苞桑”之“苞”独从“草”。《孟子》“饥”字凡六见,而“无饥”之“饥”独作“几”;“句践”之“句”并从口,而间亦作厶;“盤桓”之“磐”本作“般”,而又或加“石”。

一、偏旁宜急削也。“暮”从二日,“憾”有两心,添“木”为“榭”,加“草”于“臧”,“即”、“且”之侧从虫,“胡”、“连”之旁置玉,此类殊多,亦难毕数。他若“本”之为“夲”,“ ”之作“暴”,“磷莞”之在《鲁论》,“莩”之留《孟子》,更为别字之尤,又属全文当改。

一、字有误自魏晋以前者。《仪礼》则祧初从濯。《风诗》则祊本为。《大易》阴凝,叔重尚知其俗。《春秋》袀服,当阳已改为均。

一、字有误自唐宋以前者。“ ”讹为“蒇”,幸有贾逵之注,可证《说文》。“”误为“涟”,倘非《鸿烈》之编,谁明古义。此上二端,并宜裁定。

一、字虽非俗,而亦当定从本字者。如《论语》“后彫”之当作“凋”。《左传》“樊”之当作“郗”,是也。

一、同一俗字,当酌去其已甚者。“拖”、“扡”,皆《论语》“袘绅”之别字,与其从“拖”,不若从陆氏之“扡”为得。“濱”、“”,皆“”之或文,与其作“”,不若从《广雅》之“濱”为是。

一、经不可改从注也。《礼记·大学》篇“此之谓自谦”,郑康成“谦”读作“慊”,而近刻即改为“慊”。《周礼·九嫔》“赞王”,杜子春“王”读为“玉”,而各本依改为“玉”。

一、此经有可以彼经改者。同一引书,则《大学》篇“一个臣”之类,移从《公羊传》作“一介”为是。

一、此经有必不可以彼经改者,各存古字。则《公羊传》“郑伯臤”之字,今改从《左传》本作“伯坚”为非。

一、有因上下文而误者,亦当改正也。《左传》僖廿八年“齐侯”二字,以上文而误重。《论语·子路章》“轻裘”二字,因下章而窜改。

一、前代之制宜改也。秦并天下,“罪”乃从非。汉戒群臣,对初离口;著火德之符,改从水之“洛”为“雒”;表金刀之谶,易处者之“留”为“劉”;以迄新莽叠文之误。开元颇字之讹,《字苑》出而“影”始从乡。草书行而修讹从羽。“绁”之作“絏”,“城”之作“圻”,“匡”之作“”,“桓”之作“”之类,既事隔于数朝,悉当从乎厘正。

一、汉石经有急宜从者。“子游”之为“子斿”,“石碏”之为“石踖”,《大易》先心之文,《尚书》微言之字。此类亦多,略标一二。

一、唐石经有宜酌从者。《尚书》“视乃烈祖”之“烈”作“厥”。《左传》“其气焰以取之”之“焰”作“炎”。《风诗》“襛矣”,不误,从禾。《论语》“德衰”,下仍加“也”。至其失者,则于干不辨,專專不明,此类殊多,亦难枚举。

一、两宋石经有可从有不可从者。南仲号工篆籀之文,乃以“豐”而配“禮”;光尧始准宣和之诏,复易“陂”而作“颇”。

一、唐宋石经外刊本宜搜罗也。夫毛居正之正误,藉雠监本之讹。晁公武之遗书,足校石经之失。吴兴沈氏之刻,相台岳氏之编,本留淳化,与闽本以兼行,堂号永怀,较汲古而稍善,此则并可博搜,以襄盛举。

一、字当以《说文》为本,而从否亦当斟酌者。字书无“覿”字,则“覿”当从《系传》本作“儥”。旧文无“哂”字,则“哂”当从淳化本作“矤”。以及“份份”之在《论语》,“墫墫”之在《风诗》。此急宜从者也。至若“文马”之为“ 马”,“戚施”之作“”,不妨存此异文,可不改从古字。又况“菿”之误“ ”,“丽”之从“ ”,均后所误加,不堪依据。

一、本当以《释文》为据,而录取亦当鉴别者。如《论语》“襁负”之作“繦负”,《易》“鞶带”之为“鞶 ”。以隋唐之大儒,反有愧宋元之监本。又况《尚书》一册,宋人之补释为多;《周易》二经,近刻之脱文不少。能无待精识之去留与硕儒之裁决哉!此上凡二十四条,未知有当与否,幸有以教正之。

〔《卷施阁文甲集》卷七〕

论唐石经及经典释文之字体

钱大昕

石经避讳改字

唐石经毛《诗》“洩洩其羽”、“桑者洩洩兮”、“无然洩洩”、“是絏绊也”、“俾民忧洩”避“世”旁,“甿刺时也”、“甿之蚩蚩”、“甿六章”避“民”旁。

石经俗体字

唐石经俗体字,如“”作“雍”《诗》,“纛”作“ ”《周礼》、《尔雅》,“敺”作“毆”《周礼》,“齎”作“賷”《仪礼》,“總”作“揔”《春秋》传,“督”作“”《尔雅》,“横”作“撗”《尔雅》。

“奕洪”之“奕”从大,“博弈”之“弈”从,两字音同义别。石经《左传》“赋韩奕之五章”,《尔雅》“奕洪诞戎”,皆误从升。

陆氏释文多俗字

《曲礼》“三饭”,《释文》:符晚反。依《字书》,“食”旁作“飰”,扶万反;“食”旁作“反”,符晚反。二字不同,今则混之,故随俗而音此。按陆氏所称《字书》,不审何人作,以《尔雅释文》证之,盖吕忱《字林》也。又《尔雅释文》:“飰”字又作“”,俗作“飯”,同符万反。《字林》云:“飯,食也,扶晚反。”“飯”讹为“飰”,犹“汳”讹为“汴”,皆魏晋以后俗字。古音“反”如“变”,与“卞”相近,“飯”、“飰”非两字音也。自《字林》有此字,后人乃别“飯”、“飰”为二音。陆氏不能辨正,转以正字为随俗,何哉?《广韵》二十五愿部:飯,符万切。《周书》云:黄帝始炊谷为飯。亦作“”,俗又作“飰”。二十阮部:飯,扶晚切。餐飯,《礼》云三飯。是陆法言诸人不承《字书》之误,其识高于元朗矣。

《周礼·校人》注:校之为言校也,主马者必仍校视之。《释文》:校,户校反,字从木,若从手旁作,是比挍之字耳,今人多乱之。按《说文》手部无“挍”子。汉碑“木”旁字多作手旁,此隶体之变,非别有“挍”字。六朝俗师,妄生分别,而元朗亦从而和之,傎到甚矣。《广韵》去声三十六效部“校”字两音:一胡教切,一古孝切。而于胡教切下云:又音教。不别收“挍”字。较之《释文》,实为精当。或谓郑注以“校”释“校”,必是异文。予谓《孟子》书“彻者彻也”、《礼记》“齐之为言齐也”皆以义释名,非有异文。

〔《十驾斋养新录》卷三〕

论宋刻书(二则)

叶德辉

宋刻书字句不尽同古本

藏书贵宋本,人人知之矣。然宋本亦有不尽可据者,经如四书朱注本,不合于单注单疏也。其他《易》程传、《书》蔡传、《诗集传》、《春秋》胡传,其经文沿误,大都异于唐蜀石经及北宋蜀刻。宋以来儒者但求义理,于字句多不校勘。其书即属宋版精雕,祇可为赏玩之资,不足供校雠之用。南宋刻书最有名者,为岳珂相台家塾所刻九经三传,别有总例,似乎审定极精。而取唐蜀石经校之,往往彼长而此短。故北宋蜀刻诸经之可贵者,贵其源出唐蜀石经也。宋本中,建安余氏所刻之书不能高出俗本者,为其承监本、司、漕本之旧也。至于史、子,亦以北宋蜀刻为精。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见于各藏书家题跋所称引者,固可见其一斑。子如《荀子》,熙宁吕夏卿刻本,胜于南宋淳熙江西漕司钱佃本。《世说新语》北宋刻十行本,注文完全,胜于南宋陆游本。此固未可概以为宋刻而遂一例视之,不复知辨别也。

宋刻书多讹舛

王士祯居易录》二云:今人但贵宋椠本。顾宋板亦多讹舛,但从善本可耳。如钱牧翁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参”诗,从宋刻作“两脚但如旧”,而注其下云陈本作“雨”。此甚可笑。《冷斋夜话》云老杜诗“雨脚泥滑滑”,世俗乃作“两脚泥滑滑”。此类当时已辨之,然犹不如前句之必不可通也。吾谓不特此也,如卢文弨《抱经堂文集》所跋《白虎通德论》,宋刻二卷本,开卷即讹“通德”为“建德”。陆《志》载宋刻任渊注《山谷黄先生大全诗注》二十卷,前序称绍兴鄱阳许尹叙,绍兴下脱年月。均为可笑。又陆跋宋本《王右丞集》十卷云:卷六末有跋,凡七十余字,为元以后刊本所无。卷五《送梓州李使君》“山中一半雨”,不作“山中一夜雨”,与《敏求记》所记宋本同。惟卷二《出塞作》,脱二十一字,不免白璧微瑕耳。然如此类,岂仅微瑕,实为大谬。《钱日记》载宋蔡梦弼刻《史记》,目录后题识称“乾道七月春王正上日书”。七月“月”字,为“年”之讹。《缪续记》载宋阮仲猷种德堂本《春秋经传集解》前牌子方印文“了无窒碍”,“窒”误作“室”。此虽小误,则其校雠不善可知。且又安知书中如此类者,不为佞宋者所讳言乎?古今藏书家奉宋椠如金科玉律,亦惑溺之甚矣。陆续跋有宋椠宋印建本《北史》一百卷,云:光宗时刊本,纸白如玉,字体秀劲,与福建蔡氏所刊《草堂诗笺》、《史记》、《陆状元通鉴》、《内简尺牍》相似,当亦蔡行父文子辈所刊。校雠不精,讹羼所不能免,在宋刊中未为上乘。陆《志》有《管子》二十四卷,为陆敕先贻典校宋本,其后跋云:古今书籍,宋板不必尽是,时板不必尽非。然较是非以为常,宋刻之非者居二三,时刻之是者无六七,则宁从其旧也。余校此书,一遵宋本,再勘一过,复多改正。后之览者,其毋以刻舟目之。康熙五年岁次丙午五月七日。敕先典再识。然则前辈校书,并不偏于宋刻,是又吾人所当取法矣。

〔《书林清话》卷六〕

周代书册制度考

金 鹗

书册之制,历代不同。周之书册,皆用竹木,其制度可考而知也。郑君注《中庸》云:方版,策简也。《聘礼》注亦云:策简也,方版也。盖以竹为之曰简,曰策,以木为之曰方。简一曰毕。《尔雅·释器》云:简谓之毕。郭注云:今简札也。《学记》云:呻其占毕。郑注云:吟诵其所视简之文是毕,为简也。简又曰牒。《说文》云:简,牒也。简又曰籥。《说文》云:籥书僮竹笘也。颍川人名小儿所书写为笘。《广雅》云:籥笘 也。《少仪》云执籥尚左手。为蓍,籥为占兆之书,故籥连文书。《金縢》云:启籥见书。书者占兆之辞,籥所以载书,故必启籥乃见书也。是籥即简。汉时则曰笘、曰 也。简与策不同。《左传》孔疏云:单执一札谓之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故于文策本作册,象其编简之形,是简与策异。然编简为策,则策即是简,故郑君以策为简也。《释名》云:简,间也,编之篇篇有间也。又简一名札。《释名》云: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是诸简连编者亦名为简。盖对文则简与策别,散文则简与策通也。方一曰牍。《说文》云:牍,书版也。《论衡·量知》篇云:截竹为筒,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断木为椠, 之为版,力加刮削乃成奏牍,此简策用竹,方版用木之证也。古者用策用简牍之别,以文之多少而异。《聘礼记》云: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郑注云:名书文也,今谓之字。杜预《春秋序》云:诸侯各有史官,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孔疏云:简之所容一行字耳。牍乃方版,广于简,可以并容数行。凡为书字有多少,一行可尽者书之于简,数行可尽者书之于方,方所不容者乃书于策。如《聘礼记》所云是也。此言大事小事,乃谓事有大小,非言事有多少也。大事者,谓君举告庙及邻国赴告经之所书皆是也。小事者,谓物不为灾及言语文辞传之所载皆是也。案策与简牍之异,杜预所言与《聘礼记》不合。事虽小而其文多,不可不书于策。事虽大而其文少,亦可以书于简。夫弑君大事也。崔杼弑庄公,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是知大事未尝不书于简也。大事可书于简,则小事亦可书于策矣。六经文字一皆在策,盖其文既多,必须编简为之。初不以事之大小而有异也。《史记》云:孔子晚好《易》,读《易》,韦编三绝。《易》既编而成策,则诸经可知。《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得竹书数十车,皆简编,科斗文字杂写经史。可见六经皆编而为策矣。简策长短之度,说者不一。蔡邕独断云策者简也,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孔冲远《春秋》疏云:郑玄注《论语序》以《钩命决》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故知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蔡邕言二尺者谓汉世天子策书所用,与六经异也。《士聘礼》贾疏引郑作《论语序》云:《易》、《书》、《诗》、《礼》、《乐》、《春秋》策皆尺二寸,《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贾、孔之言,长短大异,窃谓孔疏是也。《汉书·杜周传》不循三尺法,注谓以三尺竹简书法律也。《盐铁论》云: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曹褒《新礼》写以二尺四寸简,汉礼与律令同录,则律书之简亦必以二尺四寸,言三尺者举大数耳。《盐铁论》谓古今一也,则周之律书亦二尺四寸可知。律书既二尺四寸,则六经之策亦必以二尺四寸矣。齐文惠太子镇雍州,有盗发楚王冢,获竹简书,青丝编简,广数分,长二尺。有得十余简以示王僧虔,僧虔曰是科斗书,《考工记》、《周官》所阙文也。二尺与二尺四寸相近,蔡邕言策长二尺与此所得竹书二尺合是,皆以汉尺言之,汉尺大于周尺,二尺约当周之二尺四寸也。孔冲远谓简容一行字,郑注《尚书》云三十字一简之文。《汉书·艺文志》云: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脱亦二十二字。是一简容字有多少,然要自二十字以上,大约以三十字为归。周之一尺二寸,当今九寸六分,恐不容三十字。周之六寸,当今四寸八分,《孝经》之策毋乃太短乎!且彼谓《论语》策三分居一又谦焉。若六经策一尺二寸,《论语》三分居一,当为四寸,四寸当今三寸二分,其短尤甚矣,《论语》一简容八字,诚不以富,亦祇以异,错简可证。服虔注《左氏》云:古文篆书,一简八字。又一证也。若三寸二分,岂能容八字乎?今观贾疏《论语》策,实是八寸,以三分居一推之,六经策当二尺四寸,《孝经》当一尺二寸,与孔疏合。二疏同引郑君《论语序》,不应有异,然则贾疏尺二寸三字必是二尺四寸之讹可知矣。《论语》策八寸容八字,六经策二尺四寸者容二十余字至三十字,其制自合,大约一寸容一字,古用科斗大篆,其字体不宜小,又一简止容一行,则字体更不宜小,故每一寸容一字也。古人书策,每行亦不拘字数,故或有二十五字,或有二十二字,推之或二十三字,或二十四字,皆未可定矣。此由字体有繁简,繁者宜疏,简者宜密,总欲其点画之明析而已。方版之制,长短未闻,然其所书自百字以下,或为五行,每行二十字;或为四行,每行二十余字。则其长亦当有二尺余,其广大约五六寸,若二三行者,其广不过三四寸,有长方形,故谓之方,非必正方也。至于书字,亦以笔墨,若有不当,则以刀削去之,更书他字。此皆可考而知也。

〔《求古录礼说》卷十〕

汉唐以来书籍制度考

金 鹗

三代之书,皆用方策。汉唐以来,制度代异。汉初,因周制,仍用简册,而帛与竹同用。戴氏宏云:《公羊传》至汉景帝时,公羊寿乃共弟子胡毋子都著于竹帛,此竹帛并用之证。《汉书·艺文志》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可知其书于竹也。然古书有篇无卷,而《艺文志》所载如《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经》二十九卷,可知其书有用帛者矣。篇字从竹,故竹书曰篇。帛可卷舒,故帛书曰卷。通言之则竹书亦曰卷,帛书亦曰篇也。古《诗》云:中有尺素书。《风俗通》云:刘向校书,皆先书竹,改易删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书籍考》云:灵帝西迁,缣帛散为帷囊。皆可见汉书之用帛也。至蔡伦造纸,而书籍始用纸,然帛与纸犹并用也。厥后不用帛而用纸矣。汉唐之时,未有印板,其书皆以纸素传写,《抱朴子》所写反复有字。金楼子谓细书经史、《庄》、《老》、《离骚》等六百三十四卷在巾箱中。桓谭新论》谓梁子初、杨子林所写万卷至于白首。南齐沈士,年过八十,手写细书满数十箧。梁袁峻自写书课日五十纸。后周裴汉借异书躬自录本。盖书之难得也。其书籍制度不作册而为卷轴。胡应麟云:卷必重装一纸,表里常兼数番,每读一卷,或每检一事,阅展舒,甚为烦数,收集整比,弥费辛勤。罗璧云:古人书不解线缝,只叠纸成卷,后以幅纸概黏之,犹今佛老经,然其后稍作册子。今考《唐书·经籍志》云:藏书分为四库,经库书绿牙轴朱带白牙签,史库书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书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书绿牙轴朱带红牙签。其制度大略如此。至唐末,益州始有板本,多术数、字学小书。后唐长兴三年,始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流布天下,命马缟、田敏等详勘。《宋史·艺文志》谓始于周显德,非也。宋端拱元年,司业孔维等奉敕校勘孔颖达《五经正义》,诏国子监镂板行之。淳化中,复以《史记》、前后《汉书》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庆历中,有布衣毕异,又为活板。其法用漆泥刻字,薄如钱,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印数十百千本,极为神速。镂板之地,蜀最善,吴次之,越次之,闽又次之。刻板之木,初以梓,后以梨或以枣,此唐以后书籍之制度也。间尝考之,古之书籍皆写本,最为不便。汉熹平始有石经,唐开成、宋嘉祐亦皆有之。后晋天福,又有铜板,九经皆可纸墨摹印,无用笔写。然其制颇难,传亦未广。至板本盛行,摹印极便,圣经贤传乃得家传,而人诵固亦有功名教矣。然写本不易传,录者精于雠对,故往有善本。自板本出,讹谬日甚。后学者无他本可以勘验,其弊亦不少也。

〔《求古录礼说》卷十五〕

论书籍制度

马 衡

书籍为介绍文化之工具,其制度变迁之历史,应有研究之价值。惜年湮代远,书阙有间,欲求完全而有系统之知识,实属不易。所幸载籍之记录,实物之流传,虽属东鳞西爪,尚可得其大较。吾之所谓制度,是指材质与形式而言,并不包括撰述或流传方面。近人对此问题,已有不少之研究,并各有其贡献。关于最古者有王静安之《简牍检署考》,关于近代者有《书林清话》中之几节。今采取两家之说,益以后出之资料,更参加己见,草成此篇,以见书籍制度变迁程序。

一、材质及其兴废之时期

吾人言及书籍二字,一般人之观念,必以为即今之线装书。余所见故事画中,即有不少例证。但此为现代已进化之制度,而非初有书籍时之制,且演进之过程依时代而各异。凡事物之创造,必先粗制滥造,而后逐渐改进,以臻于巧妙。纸为2世纪初期之产物,以之写录书籍,更在其后。在未用纸以前,先用缣帛,缣帛以前又先用竹木。

竹木始于何时,今不可考,或自有书契以来即用竹木,亦未可知。缣帛之用,却亦不晚,《墨子·明鬼》篇曰: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子孙。《韩非子·安危》篇亦曰:先生寄理于竹帛。皆以竹与帛并举。可见周代虽用竹木,已知兼用缣帛矣。《汉书·艺文志》撮录群书,或以篇计,或以卷计。以篇计者为竹木,以卷计者为缣帛。卷之数不如篇多。又可见西汉时代缣帛虽已流行,而其用尚不如竹木之广。《后汉书·儒林传》言:及董卓移都之际(190年),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当东汉末年,缣帛为用之广,已可想见。但《阳球传》载灵帝时(180年顷),球奏罢鸿都文学,曾言乐松江览等徼进明时,有“鸟篆盈简”、“笔不点牍”之语。《荀悦传》记悦作《汉纪》时(献帝建安初,当200年),献帝诏尚书给笔札。当时所用犹皆竹木。意应制之作以及官府文书,各有定制,不能随意变更,故仍用竹木。其余或已趋于便易,多用缣帛矣。官府文书之用竹木,不但汉末如此,直至南北朝之时,尚有一部分沿用者。然则竹木之命运,亦不为短矣。

至纸之创造家虽为蔡伦,而纸之名,则犹因于缣帛。据《后汉书·蔡伦传》言: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然则纸为缣帛之名,蔡伦所造者,并未锡以新名,犹是因缣帛之旧称。故蔡伦以前所谓纸者,皆指缣帛而言,如《意林》引应劭《风俗通》言:光武车驾徙都洛阳,载素简纸经凡二千两(同辆)。《后汉书·贾逵传》言:(章帝)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其时皆在蔡纸以前,所谓纸者,并非蔡侯纸也。但至蔡伦以后,纸之名遂为树肤麻头等所造者所专有矣。

依《蔡伦传》所言,似造纸之动机,乃感到缣与简之不便,欲以之为代用品。但初造之时,不甚通行,惟家贫或不能用缣帛者用之。《北堂书钞》卷一○四引崔瑗《与葛元甫书》曰:今遣送《许子》十卷,贫不及素,但以纸耳。可知当时素贵纸贱,用纸者为不敬。魏晋之际,犹用缣帛,至南北朝时,始通行用纸。《隋书·经籍志》曰: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大凡四部合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但录题及言,盛以缥囊,书用湘素。又曰:其中原则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之盛,苻、姚而已。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又曰:及平陈以后,经籍渐备,检其所得,多太建时书,纸墨不精,书亦拙劣。《北堂书钞》卷一○四引王隐《晋书》曰:陈寿卒,诏河南尹华澹下洛阳令张泓遣吏赍纸笔,就寿门下写取《三国志》。张怀瓘《二王等书录》曰:桓玄爱重二王,不能释手,乃选缣素又纸书正行之尤美者,各为一帙,常置左右。据以上记载书籍之事参互考证,晋时纸与缣帛兼用,至纸之完全代替缣帛,或在南北朝之时矣。竹、帛、纸三种材质兴废之时期,虽不敢确定其起讫界限,然行用时期,可大略得结论如下:

(一)竹木 自有书契以来迄于三四世纪。

(二)缣帛 自前四五世纪迄于五六世纪。

(三)纸  自2世纪迄于今日。

二、形式及其装置之法

材质既不同,故形式亦因之改变。缣帛之性柔,可以卷舒,藏之则卷,用之则舒,此之谓卷轴。纸之性质,与缣帛相近,行用初期,又在缣帛之卷轴盛行时代,故装置形式,与缣帛无异,仍是卷轴。但性质虽相近,而略有不同,缣帛为完全柔性,纸则于柔性之中含有坚致性质。其后感觉卷舒不便时,因坚致之特性而获得改良之道,即由卷舒之卷轴,一变而为折叠之叶子。叶子形式经多次之改变,又可分若干种,今对卷轴而言,可称之为册叶。至竹木之用乃原始之制度,其形式系用竹木削成狭长之片,书字于其上。其名谓之简,以若干简编连之则谓之册(或写作策),总称则谓之简册。今依时代先后,就简册(竹木)、卷轴(缣帛与纸)、册叶(纸)等形式,分节就明之。

甲 简册

简册二字之意既如上述,今更引贾公彦、孔颖达之言以证之。《仪礼·聘礼》疏:简谓据一片而言,策是编连之称。又《既夕礼》疏:编连为策,不编为简。《春秋左传序》疏:单执一札谓之为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以上诸策字,皆册之通假字。《说文》曰:册,符命也。诸侯进受于王也。象其札一长一短,中有二编之形。甲骨及金文册多作 、 等形,皆象编简之形。故简册二字,可包括一切竹木制之书籍。若分析言,名目亦甚多,其字大半属于形声一类,竹制者从竹,木制者从木或片,如牍、札、牒、椠、版、簿、籍等皆然。由文字上推测,亦可窥见简册之制度。

简册之长短,亦可略言之。有长二尺四寸者,有长一尺二寸者,有长八寸者。贾公彦《仪礼·聘礼》疏引郑作《论语序》云:《易》、《诗》、《书》、《礼》、《乐》、《春秋》策皆二尺四寸(原文作尺二寸,今依阮元校勘记订正),《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孔颖达《左传序》疏亦曰:郑玄注《论语序》以《钩命决》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故知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通典》卷五四封禅使许敬宗等奏亦引《孝经》、《钩命决》曰:六经册长二尺四寸,《孝经》册长尺二寸。荀勖《穆天子传序》曰:以臣勖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简长二尺四寸。凡此所言,皆周时写六经、纪、传及国史之简,是用二十四之分数。及至汉代,其制又略有变更,据王静安所考,有长二尺者,有长一尺五寸者,有长一尺者,有长五寸者,皆二十之分数。敦煌所出汉木简之属于书籍类者,如《急就》篇一尺五寸,而《相马经》、医方等皆长一尺;元康三年历书长一尺五寸,而其余神爵三年、永光五年、永兴元年等历书又皆长一尺。此为秦以前与汉以后简册长短不同之点。

每简所容字数之多少亦无定,据《汉书·艺文志》:刘向以中古文(《尚书》)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仪礼·聘礼》疏:郑注《尚书》三十字一简之文,服虔注左氏云古文篆书,一简八字。荀勖《穆天子传序》曰:一简四十字。是则容字之数,有四十字者,有三十字者,有二十五字者,有二十二字者,有八字者。意者容字多者,或为长二尺四寸之简,《左传》八字,或即同于《论语》用八寸简欤。然同是二尺四寸之简,最多者能容四十字,最少者祇容二十二字,可见字数之多少,是无定也。敦煌所出《急就》篇,以一章为一简,每章六十三字。有面背分作三行写,每行二十一字者;有分作两行写,一行三十二字,一行三十一字者。字书写法固应整齐画一,据《汉书·艺文志》:汉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苍颉》篇。字书为讽诵之书,故编辑时即有一定字数,如乐歌之分章,与其他书籍不同也。

编简为册之法,据《说文》说:中有二编。据蔡邕《独断》言:策,简也……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长一短,两编下附。古文册字作 、 诸形,可以考见二编、两编之说,乃以绳横贯诸简,上下各一道,使诸简排比成册。西北科学考查团所得居延诸简,以年代久远,多为断简残编。但其中有二册,一为《兵器簿》,共七十七简;一为给丧假之文书,共三简。上下两编皆为麻线编成。《兵器簿》之两编且于右侧连贯,正如象形字之 ,此由西北干燥,其编尚未腐朽也。至编之之物,有用皮者,有用丝者。《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韦为熟皮,以熟皮为缕以编简,谓之韦编,此为以皮编者。《太平御览》卷六○六引刘向《别录》曰:《孙子》书以杀青简,编以缥丝绳。荀勖《穆天子传序》曰:皆竹简,素丝纶。《南史·王僧虔传》曰:楚王冢书,青丝编。此为以各种色丝编成者。居延简则以麻线编成,又为历来记载所不及。可见普通书籍不必定用韦编丝编也。治竹木之法,古籍中亦略可考见,《论衡·量知》篇曰:夫竹生于山,木长于林,未知所入。截竹为筒,破以为牒,加笔墨之迹,乃成文字。大者为经,小者为传、记。断木为椠,析之为版,力加刮削,乃成奏牍。《风俗通》引刘向《别录》曰:杀青者,直治竹作简书之耳。新竹有汁,善朽蠹,凡作简者,皆于火中炙干之。陈楚间谓之汗,汗者,去其汁也。吴越曰杀,杀亦治也。可见治竹较治木为烦也。书籍之编简为册,简之多寡,当视其文之长短而定,文长者一册或数十简,如《兵器簿》然。庋藏之时,由卷尾卷至卷首,而于其中别插一简,标其名目。此又由《兵器簿》实验而得者也。简册之字,据叶焕彬所考,一为刀刻,一为漆书,而王静安所考,书刀用以削牍,而非用以刻字,虽殷周之书亦非尽用刀刻。两说虽各有理由,而余以王说为长。《考工记》,筑氏为削。郑注云今之书刀。《释名·释兵》云:书刀,给书简札有所刊削之刀也。所谓刊削者,谓有谬误,则以刀削去之也。《史记·孔子世家》曰:至于《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颜师古《汉书·礼乐志》注云:削者,谓有所删去,以刀削简牍也。笔者,谓有所增益,以笔就而书之。盖古人以刀与笔并称,与所谓笔削者本是一意,非谓以刀刻字也。至写字所用之材,最初以漆书,其后利用石墨。因为照进化程序言,应先用天然材料,而后有比较进步之人工制造材料。漆为木汁,无待于发明,文字最初用漆书,应为合理之事实。漆之燥湿不易调节,故又改用石墨,亦即石炭,俗谓之煤。顾微广州记》曰:怀化郡掘堑得石墨甚多,精好可写书。戴延之《西征记》曰:石墨山北五十里,山多墨,可以书。是皆天然之墨,今称燃料曰煤,盖即墨字也。又其后以松烧烟,加胶制墨,则出自人工制造矣。但《后汉书·杜林传》所载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及《后汉书·儒林传》所言贿改兰台漆书经字,恐已非真漆书。盖后汉时人造书墨已盛行,不应尚用漆书,或此为相传古本,非汉时所书也。

乙 卷轴

卷轴之制,今所可考见者,皆为隋唐以后之记载。其时已完全用纸,不知缣帛之制如何。敦煌所出六朝卷子亦为纸者,形式与隋唐时相同。故今日所可考者,祇限于纸之卷轴。然由纸以推测缣帛,或亦无甚区别也。卷轴皆横行,高约一尺,长短无定制,简册编为一篇者,则卷轴写作一卷。今之书籍虽改作册叶,而犹称为卷者,乃沿卷轴之旧名也。缣帛之篇幅本是仄而长,以之为长轴,可以无接缝,《初学记》卷二一谓古者以缣帛,依书长短,随时截之是也。纸之篇幅不如帛长,则以数纸连为一幅。其接缝之处,以胶黏连之。如有钤印或署名者,则谓之印缝,或曰押缝,或曰款缝。敦煌所出卷轴,虽至断烂,而黏连之处未有脱落者,不知其装潢之法如何也。梁徐陵玉台新咏·序》曰: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谓以五色纸连成一幅,今日本奈良正仓院藏唐写卷子本《王子安集》,即为五色笺,知徐文非铺张也。古纸厚于今纸,单层之纸,即可装治成轴,不似今之手卷,必以纸数层装背之。古时抄书,必以墨画直格,唐时谓之边准,宋时谓之解行。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引《李义山集·新书序》卷七曰:治纸工率一幅以墨为边准(原注:今俗呼解行也),用十六行式(原注:言一幅解为墨边十六行也),率一行不过十一字。而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三曰:释氏写经一行以十七字为准,故国朝试童行诵经,计其纸数,以十七字为行,二十五行为一纸。据程氏、赵氏所说,行数、字数各有定式,今所见唐以前之卷子本,似不尽相符,惟释氏写经则以每行十七字为准耳。

缣帛或纸之横幅可以卷舒者,谓之卷,或谓之卷子。卷心之轴,两端露出于卷外如车轴者,谓之轴。轴之材,或用琉璃,或用牙,或用玳瑁,或用珊瑚,或用金,或用紫檀,或用楠檀,或用漆。其牙与琉璃之色,或红,或绀,或白,或青,或绿。《隋书·经籍志》曰: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唐六典》注卷九记集贤院四库书曰:其经库书钿白牙轴黄带红牙签,史库书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书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书绿牙轴朱带白牙签,以为分别。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曰:先后(则天)阅法书数轴,将拓以赐藩邸。时见宫人出六十余函于亿岁殿曝之,多装以镂牙轴,紫罗褾,云是太宗时所装。其中有故青绫褾玳瑁轴者,云是梁朝旧迹。唐张怀瓘《二王等书录》记宋明帝所装之二王法书,有珊瑚轴者二十四卷,金轴者二十四卷,玳瑁轴者五十卷,旃檀轴者五百三十七卷;记梁武帝所装者凡七百六十七卷,并珊瑚轴;记唐太宗所装者凡一百二十八卷,并金缕杂宝装轴。然则古书之装轴,有种种材料,可谓穷奢极侈矣。但余疑轴之制不尽通体一律,或卷心用木,而两端以杂质饰之。观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十《右军书记》中记褚河南监装之卷,率多紫檀轴首,白檀身,可证也。

缣帛或纸之一端既卷入轴内,而他端则以其他材料黏连之,裹于卷外,以为防护,今俗称包首,古谓之褾。褾字之本义,为领袖之缘饰,此装于卷端,故亦谓之褾。褾首系丝织品以缚之,其名谓之带。梁徐陵《玉台新咏·序》所谓散此绦绳,即指此也。褾有用紫罗者,武平一、张彦远记唐太宗装轴用紫罗褾是也。有用锦者,窦臮述书赋》所谓鸾舞锦褾,张怀瓘《二王等书录》记张芝张昶书用旃檀轴锦褾是也。有特织者,徐浩《古迹记》记路琦家所得羲之书,其褾是碧地织成,褾头一行,阔一寸,黄色织成是也。有用纸者,武平一记安乐公主取二王书,“去牙轴纸褾,易以漆轴黄麻纸褾”是也。其带则有分色者,有用织成者,唐四库书分黄、缥、紫、朱四色(见上),分色者也。张怀瓘记梁武帝装二王书以织成带,张彦远记唐太宗命褚河南监装之二王书,亦以织成带,用织成者也。

卷之外有帙,《说文》七:帙,书衣也,帙或从衣。此乃防卷轴摩擦易损,故为物以裹之,又或因一书卷轴繁多,易致散失或紊乱,故为物以束之。卷轴在内,帙在外,如人之衣服,故谓之书衣。但无论如何裹束,其两端则仍露于外也。《御览》卷六○七引《中经簿》曰:盛书有缣帙、青缣帙、布帙、绢帙。《后汉书·杨厚传》:(厚祖父)春卿自杀,临命,戒其子统曰:吾绨帙中有先祖所传《秘记》,为汉家用,尔其修之。张怀瓘《二王等书录》记唐太宗装二王书卷,用织成帙,而梁《昭明太子集》卷一《咏书帙诗》曰:擢影兔园池,抽茎淇水侧。……幸杂湘囊用,聊因班女织。似书帙虽用缣、布、绢、绨等为之,而仍以竹为裹也。《鸣沙石室秘录》记敦煌所出卷子,其外皆以细织竹帘包之。日本正仓院藏唐代杂物,有经帙,皆以细竹为纬,各色绢丝为经,以织成之,四周有锦缘,一端有带。其一并织成依天平十四年岁在壬午(742年,当唐天宝元年)春二月十四日敕,天下诸国每塔安置《金字金光明最胜王经》等字,殆即所谓织成帙也。今卷轴之制度,尚因书画而保存,而帙之制度,则已久废矣。其每帙所包之卷轴,数亦不等,多以卷轴之大小多寡定之,其最普通者为每帙十卷。晋葛洪《西京杂记序》曰:(刘)歆欲撰汉书,编录汉事,未得缔构而亡。故书无宗本,止《杂记》而已。失前后之次,无事类之辨,后好事者以意次第之,始甲终癸为帙,帙十卷,合为百卷。此后汉之以十卷为帙也。梁《昭明太子集》前有刘孝绰序曰:谨为一帙十卷,第目如次。《隋志》有:《周易》一帙十卷,卢氏注。此六朝之以十卷为帙也。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曰:合为三帙三十卷,号曰《经典释文》。魏徵群书治要·序》曰:凡为五帙,合五十卷。此唐之以十卷为帙也。宋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曰:装卷初就,芸藏缥带,束十卷为一帙。此宋之以十卷为帙也。然此殆于卷轴繁多者,匀分之为若干帙。梁阮孝绪著《七录》,每录分若干部,每部分若干种,而又总计其帙数与卷数。其一部中之种数多者,无由确知其分帙之卷数。而一部仅一种者,其帙数卷数,则显而易见,如《子兵录》阴阳部一种一帙,录外之《声纬》一帙,皆为一卷。《子兵录》农部一种一帙,则为三卷。录外之《文字集略》一帙三卷,《序录》一帙,则为四卷。录外之《古今世代录》一帙,则为七卷。录外之《杂文》一帙,则为十卷。录外之《高隐传》一帙十卷,《序例》一卷,则为十一卷。录外之《序录》二帙一十一卷,则以十一卷分置二帙,必五卷或六卷为一帙矣。若然,则无论卷轴之多寡,皆有帙以防护之,而卷轴多者,分帙亦无标准也。

卷轴以帙裹束,置于架上,每患不易检寻,故有签以为标识。《唐六典》注谓集贤院四库书用牙签,以红绿碧白分经史子集。唐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亦曰: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如手未触。皆言签之材质,为象牙所制。但余以为普通书签,未必皆用牙,必有用木或纸或帛者。此种书签,既为便于检寻而设,则其上当记其书名及卷数,此又可推测而知者也。

丙 册叶

卷子之长幅,一端有褾,如欲检阅后幅,非将全卷展开不可。手续既极繁重,时间又不经济,故不得不谋改革之法。纸之篇幅本不如缣帛之长,当时因欲因袭缣帛之形式,不能不将各纸黏连,以就卷子之制度。今既感觉不便,祇有使之不连,解为散叶之一法。此种散叶,便谓之叶子。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曰: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难数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如吴彩鸾《唐韵》、李邰《彩选》之类是也。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五曰:古书不以简策,缣帛皆为卷轴,至唐始为叶子。是叶子即未经黏连之散叶,对卷子而言,便称叶子,俗又写作页。散叶既为便于检阅而设,则装置之法,自应变卷舒为折叠。此种折叠之制,仍因袭编连众简之称,谓之为册。故唐宋以后之册子,即指册叶而言,非复简册之册。《演繁露》卷七曰:近者太学课试,尝出文武之道布在方册赋,试者皆谓册为今之书册。不知今之书册,乃唐世叶子,古未有是也。可见宋时简册久废,册之一字,久为纸叶书籍之定名矣。今称散叶谓之叶,积叶谓之册,总称折叠之制,则谓之册叶。

在卷子解散为叶子之时,先有旋风叶,而后有散叶,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曰:斐铏《传奇》载成都古仙人吴彩鸾,善书小字,尝书唐韵《鬻之》。……世间所传《唐韵》,犹有口旋风叶,字画清劲,人家往往有之。所谓旋风叶者,谓以卷轴之长幅,变卷舒以为折叠,自首至尾,可以循环翻检,今俗称经折式,唐宋之时谓之旋风叶。释教经典至今犹有作此式者。

自册叶之式发明,而后有刊版印刷之法。盖卷轴为长幅,无从割裂,自有叶子而后,每叶有一定字数,由一叶以至于十叶百叶,自为篇幅,而递相衔接,以一叶为一版,而编次其数。积行而成叶,积叶而成册,积册而成部,而后书籍之制日臻于进化,至今日而未变。其装订之法,最初以每叶反折之,黏其版心之背,使两旁之余幅向外,不用线订,谓之胡蝶装。谓摊书之时,中有黏著,两旁各半叶,如胡蝶之有两翼也。其外则以纸或帛为护叶,裹于书背,而亦黏其中缝,今俗谓之裹背装,以别于线装之护叶上下各半叶也,宋时初改册叶,多为胡蝶装,书版之左上角,往往于阑外刻书之篇题一小行,为便于翻检而设。今之装法,既以版心向外,而刻书者犹于此处刻字,殊可笑也。胡蝶装所以有版心者,一以志书版之名目卷第,使印刷或装钉时不致紊乱,一以留黏贴之余地,使读者不致碍目。故书名之在二三字以上者,往往摘取其一二字以著之,绝无意义可言也。其庋置之法,乃以书背向上,书口向下,排比植立,不似线装之垒置者。何以知之,以北平图书馆藏原装宋本《欧阳文集》、《册府元龟》等书,其书根上皆写书名卷第,自书背至书口,一行直下,而书口余幅之边际,皆曾受摩擦也。其分卷之法,不必以一卷为一册。有一册之中容数卷者,则以异色之纸或帛黏贴于每卷首叶之书口,以为识别,如西文字典之标A B等字母之法,为其便于检寻也。北平图书馆藏《文苑英华》为宋景定元年(1260年)装背,其每卷首叶即有黄帛标识,可以为证。此种装式,至元初犹存,不知废于何时也。

胡蝶装之书叶皆单层,纸薄者尤易使正面与正面黏著,致翻检时多见纸背,故其后以书叶正折之,使书版两旁之余幅皆向书背,而版心之书名卷第皆向书口,于检寻更觉便利,于是版心遂有书口之称。其实胡蝶装时并不以为书口也。叶既正折,则两旁余幅转而向后,可以钻钉,故以纸捻钉之。仍加护叶,以裹背法装之。其后复以裹背不便于裁切书背,乃改护叶为上下各一叶,而以线钉其书背,即今所谓线装也。线装之书,固较胡蝶装易于检寻,然其弊则书口往往易裂。今书贾装旧书最喜衬纸,一衬纸而书口必不能保,此尤可恨也。改胡蝶装为线装,不过略变其装置之法,于版片初无区别。且胡蝶装之版心,至线装时而更著其效用。惟图画之书,利于反折,若改线装,则判而为二,如阮元仿宋刻绘图《列女传》,原书为胡蝶装,仿刻则为线装,阅者即感其不便矣。

1947年秋,故宫博物院收得唐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一卷,为海内佚书。其装潢虽为卷子,而内涵散叶二十四叶。盖以两纸裱成一叶,故两面有字。其装为卷子也,则以第一纸裱于卷内。自第二叶起,仅以叶之一端黏著卷上,以次错叠,如鱼鳞然。卷之则成卷轴,不见散叶之迹,宋濂跋称其装潢之精,出自宣和内匠,是犹北宋原装也。其后虽有洪武叁拾壹年肆月初玖日重装字样,意必修整原装,未更形式也。元王恽玉堂嘉话》卷二:吴彩鸾《龙鳞楷韵》,柳诚悬题……其册共五十四叶,鳞次相积,皆留纸缝,天宝八年制。与此卷形式相同,盖即龙鳞装也。

册叶之有函,亦如卷轴之有帙,所以防护之也。现在的制度有二种:一种是以硬纸为裹,而外糊以布帛,函其四面,而露其两端,其名谓之帙,俗谓之函,其制即由卷轴之帙蜕变而来,不过改软为硬耳。一种是以木板两块,上下夹之,其名亦谓之帙,俗又谓之夹板。函之口为牙或骨之签二以键之,遂因牙签之旧名。板之两端横贯两带以束之,遂因带之旧名。其实并与卷轴异制矣。此两种制度,以言防护,则板不如函,然函是糊成,易生蠹,不适于卑湿之地,故南方多用夹板。

以上所说古今书籍之材质及形式之变迁,皆根据已往之记载,更证以遗留之实物,考其大略如是。罣漏之处,恐不能免。尚希望当世博雅之士,补其阙遗,正其谬误,则幸甚矣。

〔《凡将斋金石丛稿》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