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辩证法唯物论辞典》,在“尼采”这一条目下写着:“尼采是一般革命运动和劳工运动的明目张胆的反对者。他尤其反对社会主义运动,尼采反映出前世纪七八十年代德国的特殊社会条件。当时产业资本主义虽已很发达,但权力仍为贵族所掌握,因此仍不失其对于德意志能够支配世界,以及能够弹压欣欣向荣的无产阶级运动的自信。尼采就是这部分贵族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代表人物。”
这里边所说的七八十年代的德国情形,是正确的;但是说尼采是这种意识形态的代表人物,则未免失当。
尼采这个近代少有的文化批评者,因为他所论到的方面的广泛,著作的缺乏系统,文笔的犀利,受尽了后人的崇拜和攻讦。20世纪初期,欧洲许多思想家与诗人都受到过他的启发,同时他的言论也有不少地方,被希特勒与墨索里尼所利用。在中国,提起尼采这个名字,人们总认为他是一个法西斯的代言者,而对于他本身是怎样一个人,以及他给予后人的积极的影响,则很少顾及,更何况那部通俗的辞典里用断然的语气写着,他是一般革命运动的明目张胆的反对者呢。
我在这里并不要充作尼采的辩护人,我只因为近来读到一本雅斯培斯论尼采的著作,里边有一章论尼采对于将来的推测,感到很大的兴趣,我觉得把这些推测介绍给国人,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此后的世界将要怎样演变,是每个有心人的头脑里都会发生的问题。另一方面,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一些尼采是怎样的一个人。
最先要把时间弄清楚,尼采生于1844年,死于1900年。他的著作生涯始于1870年,结束于1888年,至于雅斯培斯论尼采的书,则出版于1936年。我写出尼采的年代,并不是说尼采是个预言家,能够预言将来的世界,相反地我却要说明,时隔半个世纪以上,有些推测当然可能是错误的。尼采是一个人类的关心者,他的著作中几乎没有一段不涉及人的问题,所以对于人的将来他也寄予无限的想象与希望。将来的问题里他所考虑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德谟克拉西(民主)的道路”。
据尼采看,德谟克拉西在将来的世界有三种不同的可能性:第一个可能性是一个有秩序的、分配均匀的世界,各国家组成一个“国际联盟”。尼采承认,在他的时代里已经“有些意识明确而坦白地为德谟克拉西的将来”而工作的人们。这些人也许还幼稚而简单,但“那是可能的,后世想起过去几代德谟克拉西的工作,正如我们想到石堤与壁垒的建筑一般……欧洲的德谟克拉西化好像是那一套预防方法里的一条,人们用这些方法脱离中古时代。”他紧接着说,“现在才是巨大建筑的时代!最后是基础的安稳,俾使将来能够毫无危险地建设!”这基础用什么砌成呢?是精神的工作、知识的获得和社会的设施。因为这种种都能战胜黑暗与混沌,在这个基础上他甚至觉得有实际的和平,这和平的初步是一个欧洲的国际联盟(尼采因为时代的关系,他的眼光还多半局限在欧洲的范围内)。在这联盟里一切问题都将要按照理性的原则解决。将来的外交家“必须同时是文化研究者、农业家、交通专家,并有军队做他的后盾。”财产的分配要加以调整,不劳而获的“贸易大亨”要不容存在。到这时社会主义的名称已经被人忘却,这个将来的德谟克拉西“要尽其可能地创造人格的独立”,并且使世上没有与人格的独立为敌的事:贫穷、富有、政党。
第二个可能性与前者正相反,就是社会主义征服了国家。如果这样,社会主义就要努力于“国家势力的丰满”与“形式上的个人的消灭”。至于第三个可能性尼采说得很模糊,他只说若是人类由于德谟克拉西没有走上理性的国际联盟的道路,也可能由此而消灭国家的组织。可是他并没有解释国家怎样会消灭,他只反过来说:“我们相信,现在国家还要存在一个时期,过早的破坏国家的尝试是要被摒除的!”
尼采对于将来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各国民族在世界政治上的发展”。提到各民族间的关系,尼采固然推测可以组织国际联盟,解决一切,但他也不隐讳那人类的可怕的厄运:战争。他说,这是可能的,“今后有几个战争的世纪接连不断,而且在过去的历史里还不曾有过……我们走进一个战争的时代,这战争最大的规模是学术的,同时也是民间的”。这些战争的意义将要第一次在历史中被规定,是争取地上的统治权……而统治权可以是经济的,也可以是思想的。
关于白种人各民族的将来,他说,“美国人也许是一个将来的世界权威”。“没有人再相信,英国自己还有充足的强力,再继续50年演他的老角色……”“现在的法国是意志衰损了”,虽然他极力称颂过去的法国。提到俄国,他说,俄国人走进文化世界是下世纪(20世纪)里的一个重要事件。“俄国是一个国家,他有充足的时间,他不是昨天的。”
至于他自己的祖国呢,他说,“德国人是前日的和后日的——他们没有现在”,又说,“德国人还不是什么,但他们将要成为一些什么”。
整个的欧洲他也看出两种可能性:或是由于政治的分裂而趋于沦亡,或是由于政治的统一而给世界一个好榜样。
第三个问题是“人的精神本质的改变”。对于将来的人类,尼采有一段话最使人感到惊奇:“人类在新的世纪里也许由于支配自然而获得更多的力,比他所能消耗的多……只是航空就破除我们一切的文化概念……一个建筑的时代来了,人们又和罗马人一般,为了永恒而建筑。”
但是由于工业的发展和知识的扩充,也会产生这样的危险:文化在它的方法上沦亡。如果科学种下许多不愉快的因素,人为了许多不能解决的问题又不得不求助于形而上学与宗教,到那时生活也许会感到很大的失望。他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科学凋零,人又回到野蛮状态;人类必须又从新开始”。至于新人的产生,尼采自己承认,那是遥远的事,他也不敢想望。所谓超人,在尼采不过是一个理想,一个象征。
我再重复一遍,这些多方面的推测是尼采在从1870年至1888年的时期内写出的。我们再看看这时期以后的世界,25年后才发生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战争,随后才有成功的社会主义的国家,失败的国际联盟,直到50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才真实地显示出美国的与苏联的力量,以及航空所给予人类的许多概念的改变。——但是在这些推测里边,甚至在他的全集里边,并没有“德意志能够支配世界”的主张。
1945年3月17日
(原载《自由论坛》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