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散论之一

一部小说的成败得失,最主要的关键,并不在于故事曲折、情节离奇,而是在于有没有塑造出人物——富于思想社会意义的典型人物。

故事情节,当然也是重要的;但它应是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刻画,才显得更有意义。如果片面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甚至故造惊险的噱头,虽然有时也不无引人之处;但这类作品往往只能迎合不太高的文学趣味,而且读过一遍以后,人们就很少兴致把它重新打开了。因为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在读第一遍时,也许还能使人感到惊奇,引起悬念,而产生“欲知后事如何”的兴趣;可是在读第二遍时,就如同听人重复叙说一件陈旧的新闻,索然寡味得很了。

但是,如果在作品中写出了活生生的、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那么这些人物便会像和读者相处过多年的朋友似的,对于他们的言谈举止、心理性格都一一了然在目。即使这部作品已经读过很久,许多细节已较模糊,但那些人物仍然留在读者的心中;只需稍一回忆,顿觉神采风貌如在眼前。如果再打开这部作品,那些人物更会像故人重逢似的,不仅不会使人感到生厌,而且还常常带来一种新鲜感和一些从前没有发现的意义。

《红楼梦》所以经得住反复细读,主要原因之一,就在这里。

善于塑造人物,而且成群地塑造出来,这是曹雪芹横绝一世的天才。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形象,不仅性格鲜明、生气淋漓,而且常使我们感到那些人物好像在甚么地方碰到过,从他们的某些性格特征中常常显示着深厚的内在含蕴。这一切,都说明《红楼梦》的人物写得很活,活到几乎令人忘记那是一部虚构的小说,以致引起某些考证家苦心去调查事实、寻访故址。

生活中真的、美的东西总是与假的、丑的东西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而这又必须通过人才能体现出来。所以,在文学作品里,人物常有正反之分。《红楼梦》自然也不例外。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不仅反面人物写得好,正面人物也写得好。或者说,尤其好。

这一点,只需从这个事实就可得到证明:这部小说中许多最动人、最富诗意的章节,都是通过正面人物表现出来的。自然,作者通过贾赦、贾珍、贾琏、薛蟠、贾雨村以及其他许多反面人物的刻画,曾经从各个方面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腐朽黑暗;但是,如果没有林黛玉、晴雯、尤三姐、鸳鸯这一群正面人物的精工塑造,那么这部小说在思想艺术上的魅力将要受到多大损失呢?

即使像《儒林外史》那样在思想艺术上很有成就的小说,也因为没有写出、或没有写好正面人物,不能不显得缺少更大的艺术魅力。像严贡生、范进、牛浦郎这些讽刺形象,并非不是出自富有雕塑力的手,但是他们怎么能像林黛玉、晴雯那样富有艺术的打动力量呢?

正面人物形象之所以较反面人物形象具有艺术魅力,乃是因为它是某一历史时代生活中进步的、美好的事物的集中概括,它比反面人物富有审美的价值和教育的意义。因此,很多古典作家,常把塑造他们时代的正面人物形象放在创作中的首要位置,即使像果戈理这样的以塑造反面人物而表现了卓越才能的大师,也曾经企图在《死魂灵》第二部中创造出正面的人物形象。我国文学史上几部深入人心的古典小说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等等,也都是因为正面人物写得好而打动了千万读者。其中有些英雄形象,直到今天还在人民群众中起着积极的作用。

然而,正面人物的塑造,却较之反面人物显得困难,更需要创造的才能。这是因为:画魔鬼究竟比画美人要容易一些。偶有败笔,仍不失其为魔鬼;但仅有一笔之差,常会使美人黯然失色,甚至面目全非。

不仅如此,塑造正面人物之所以比较困难,还因为它要求作家必须对正面人物的心理性格有深刻的理解和体验;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作家的思想品格达到时代的先进水平才有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看到许多作品,反面人物往往写得生动一些,相形之下,正面人物却常常显得苍白无力。毋怪冈察洛夫这样说:“反面形象艺术家创造出来比较容易。果戈理本人也曾经在死魂灵》第二部中尝试描写正面的形象,遭到了失败。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1]

然而,曹雪芹出色地完成了这一艺术使命。他继罗贯中、施耐庵之后,把塑造正面形象这一工作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

曹雪芹笔下的正面人物,特点是:自然逼真、平实近人,而且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缺得近乎神化。他们的一言一动,都没有甚么传奇式的超人之处,好像是按照生活中原有的样子,毫不加以夸饰地描摹下来的。实际上,这些正面人物都是经过作家艺术上的想象和概括而创造出来的。在他们的身上,既包含着作家“亲睹亲闻”的丰富经历,同时又深寄着作家的理想。

是的,没有理想的艺术,只能跟在生活后面爬行,它产生不出动人的魅力。但是,理想必须以生活为根据。画师笔下的马,其所以比牲口棚里的马显得美而有神,乃是因为它是根据生活中千万匹马的悉心观察和临摹,集中了马的各种美,而后表现在画幅上的结果。但是,无论怎样理想化,马的基本形态却不能改变。理想是为了更高地反映生活,而不是离开生活。

所以,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不能为了理想而忘掉现实。

真正艺术上的理想化,必须做到“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2]。

曹雪芹正是把“奇”和“真”、“理想”和“现实”结合在一起,而又毫无斧凿之痕地塑造出许多极富生活实感的正面形象,使整个《红楼梦》依然表现为强烈的现实主义特色。

自然,曹雪芹笔下的正面人物,都有它时代的、阶级的局限;有些地方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显得不是那么“正面”了。但是,曹雪芹在塑造正面形象这一工作上所显示出来的匠心和意义,却仍然值得我们取法。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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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冈察洛夫:《迟做总比不做好》(《古典文艺理论译丛》,1961年第一册)。

[2] 见《文心雕龙·辨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