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散论之二
《红楼梦》中有很多描写,初看似无深意,细按却有韵味。
有一次,在大观园幽静的一角,史湘云和丫鬟翠缕望着池中的荷花闲谈起来。谈着谈着,不觉扯到“阴”、“阳”的问题上去了。
史湘云告诉翠缕一条自然“规律”:
“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
不想这句话引起一连串的疑问:
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
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
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湘云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复下的便是‘阴’。”
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
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找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
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
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
翠缕道:“这也罢了,什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翠缕笑道:“这有甚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
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
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
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
翠缕道:“说是了,就笑得这样。”
湘云道:“很是,很是!”
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
湘云笑道:“你很懂得。”一面说,一面走。……
这一段对话,大概很多读者都是带着一点微笑把它读完的吧?从那里面,似乎可以读到一种生活的情趣,一种艺术的兴味。
然而,也许有人会问,这一段描写与全书主题有何关系呢?它既没有批判封建社会的黑暗,也没有甚么富有社会意义的内容。如果把它删去,岂不既显得“精炼”而又无损于全书的主题思想?
此说似乎不为无“理”。只是,果然如此删去,恐怕《红楼梦》里要删的地方就相当多了。那结果,《红楼梦》将要变成甚么样子,实在令人怀疑。
是的,“谈阴阳”这一段描写不可删;因为自有它美学上的意义和作用。
虽然,这一段描写,就《红楼梦》全书讲来,是枝叶,不是骨干。但是,枝叶也不可少。有干无叶,那不是树,而是柴。世界上只有画树的艺术家,而没有画柴的艺术家。
枝叶对于树的作用,不仅是生长的不可缺少的要素;而且从美学的观点来看,含雨带烟,蓊郁葱茏,全仗枝叶的层层相叠。一个画家在画枝叶时,无论是工笔勾勒或泼墨挥洒,都不比画一束鲜花或一湾丘壑少费功夫。因此,中国古代画家,对于枝头的敛”、“放”,叶子的“圈”、“点”,大有讲究。他们在这方面所积累的经验,在那些“画诀”、“画论”之类的著作里,曾有许多专门的研究。
曹雪芹是一个工于绘事的人,这不仅曾经帮他支付过酒钱[1],而且更大的意义还在于:“绘心原合于文心”[2];绘画的艺术素养,也同样帮助了他对《红楼梦》的创作。
这部小说之所以显得那样的烟霞满纸、多彩多姿,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在于作家在书中不仅先立起主干,而且对于枝叶也不失于经营。他从生活的各个不同侧面,发掘了许多饶有诗意或是富有生活情趣的事件,匠心独运地把它们描画出来、穿插起来,组成了一幅干立参天而又浓荫覆地的巨大画卷。
史湘云与翠缕“谈阴阳”,正是那“浓荫”中的一个枝头。
在这一段描写里,作家用他所擅长的人物对话,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地写出一个天真未凿的小丫鬟。她那种对世界充满好奇、充满问号的心理,不禁使我们感到荡漾着孩子一般纯洁而明朗的诗情。
在这一段描写里,作家也写出了史湘云。她比翠缕似乎显得懂事一点,另外还可以看出:封建礼教对她有着一定的影响。不过她也还是稚气未脱,只是在比她更为稚气的翠缕面前,却又显得通晓得多。因此,她一方面觉得需要开导这个丫头,另一方面又觉得天地间有些“阴阳”秘密,还不能让她知道,只能“啐”她,或含笑称“是”,以便蒙她过去。曹雪芹在这里生动地刻画出,一个情窦初开而又受封建礼教严禁的少女,在接触到男女(阴阳)问题时,那种娇柔、羞怯和似恼非恼的神态。
这一切,使得这一段描写洋溢着一种烂漫的、青春的色彩,并带给我们一种轻快的艺术感染。
然而,这一段描写,其意义还不仅此。
在森罗万象的生活现象面前,并不是随便一种生活细节都可以写进作品,而是必须加以剪裁和提炼。因此,枝叶虽不可少,但切忌蔓衍无节,只有当它能够使作品增姿添韵、特别是与主干发生内在的联系时,才有价值施之于笔墨。
“谈阴阳”这一段描写,正是具有如上所说的艺术效果。它在全书中也起着“阴”、“阳”相衬的作用。因为通过这两个少女的天真烂漫,不是可以更加显出贾赦、贾琏、薛蟠……那般“臭男人”的污秽肮脏吗?同时,从这一段描写里所展示出来的那一幅阳光明朗的画面,不是也可以衬托出包围在这两个少女四周的封建社会的阴暗?
而且,等待着这两个少女的,还有那一时代给妇女所规定的悲惨命运;因此,当作家愈是写出她们的“清净洁白”,也就愈加显出封建势力的黑暗可憎。
可见,这一段描写,对扩深《红楼梦》的反封建主题,并非毫无意义。只是它在天才艺术家的处理下,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3]。它只在默默之中移化着读者,正像枝叶在默默之中助长着树干的发育一样。
总之,枝叶的作用非小,它所需要的是精心修剪,绝不是乱加砍伐。
鲁迅先生说得好:“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4]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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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敦敏《赠芹圃》诗云:“卖画钱来付酒家。”
[2] 清人笪重光语,见《画筌》。
[3] 严羽:《沧浪诗话》。
[4] 见《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